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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餐 巢穴

拟态众神 梦也梦也 9246 2025-02-01 11:07:40

“蔚蓝女士”号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行驶着。

埃莉斯不在——据说他们这个种族本来就没有群居习性,两个同类基本上一见面就会试图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这个种族上一次抛弃成见克服本能通力合作,还是在六千五百万年前他们坠毁在地球表面上以前的事情。在此之后,他们的种族成员基本上就再没有意互相来往过了。

所以说,能心平气和地相处、甚至还会时不时见个面的埃莉斯和伊利安绝对是这个种群中的异类。但是即便他们的关系如此亲近,指望埃莉斯和对方同乘一条船还是有些太过头了:船的甲板下面就是伊利安的巢,就算是他知道埃莉斯不会对他的巢干什么,他心里也总会有种本能在不安的啸叫。

所以,蔚蓝女士号上现在只有一个乘客,那就是塞维恩;埃莉斯“用自己的方法”回伦敦了……按伊利安的说法就是游泳横渡大西洋(塞维恩希望他说的不是真的,但是伊利安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晴朗的天气和海风令人心旷神怡,在那场奇怪的梦境之后,莫里斯又陷入了老老实实再不出现的状况,虽然塞维恩心中知道这样的情况等他一回到伦敦就会很快被打破(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莫里斯在他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呢喃着自己对鲜血的渴望),但是这也不妨碍他现在心情愉快地沐浴在海风中。

站在轮舵后方的非常罕见地并不是伊利安,而是伊丽莎白。这位贵族女性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裙撑的淡蓝色裙子站在那里,柔软的、绸缎的裙摆在腥咸的海风中飞扬。单看她单薄的身体和纤细的手腕,绝不会想到她有转动那沉重的船舵的力量。

塞维恩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对方选择拟态出的是伊丽莎白的形象,但是他并没有问——他不介意对方的形象具体是什么,只不过他在伊丽莎白面前似乎更容易害羞。

而伊丽莎白显然注意到了落在她身上的注视的目光,她敏锐地看向塞维恩的方向,伸手把一缕金羊毛似的卷发勾到耳后,同时问道:“塞维恩,你在看什么?”

……塞维恩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还是打算实话实话。

他说:“看你。”

于是伊丽莎白微笑起来,她一笑起来就让塞维恩回想起他向对方求婚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尚未看穿对方的本质,但是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自己的选择没有出错。在伊丽莎白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微笑着的,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脚下轻飘飘的,就好像踩在棉花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根纯白的触须从甲板的缝隙里钻出来。每次看它们是怎么从那些细密的木板之间钻出来的,塞维恩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那些粗大的腕足在攥过细小的缝隙的时候简直像是流体……或者不恰当地比喻,它们简直像是猫咪。

那根腕足没有像平常那样去忙一些伊丽莎白指派给它的任务,而是顺着轮舵爬上去,看上去就好像奋力生长的藤蔓。在它爬的足够高的时候,它用腕足的尖端卷住了伊丽莎白的衣角,然后奋力扯了扯。

伊丽莎白把注意力从塞维恩身上收回来,低头看了看那条触须。

触须飞速闪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颜色,色彩交织成复杂的花纹,然后一一平复。

伊丽莎白又盯了那条触须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向塞维恩——她的面色甚至可以说有些复杂,她说:“我的巢很想念你。”

塞维恩:“……什么?”

这对话的走向有些过于匪夷所思,他花了好几秒钟捋清楚这句话中的逻辑要点,然后指出:“我以为它没有思维。”

之前伊利安是这么跟他介绍他们这个种族的“巢”的:

“你可以把它们当成一种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的、有生命的个体。”他当时说道,“你看过我们原本的相貌,我们的腕足中有一条是很特殊的……人类的语言中没有对应的词,简言之这条腕足负责‘筑巢’。在我们成年之后,如果处于合适的时机、周围的环境也适合巢的生长的话,这根腕足会从我们的身体上脱落下来,然后开始独立生长。巢本身无法从自然界直接获取养分,所以整个过程中都需要我们去捕猎喂养它——然后在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之后,它就会长成这样。”

伊利安当时说完这段话,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安静地停泊在海面上的那艘船。而塞维恩知道它的甲板下面藏了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巢本身不能思考,它是依靠自己的本能运作的。”伊利安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和它有一些思维上的微妙联系,这让我们可以控制它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伊利安口中“力所能及的事情”显然是指指挥着巢的腕足去袭击客轮。

之前塞维恩绝对是有好好听伊利安讲话的,所以他对“巢没有思维”这个说法印象还是很深刻,因而此刻质疑地看着伊丽莎白。而对方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解释道:“确实,它本身没有思考能力,是依照本能运作的。而它的本能告诉它自己,它很喜欢你……好吧,站在它的角度上应该说它很喜欢你的味道,所以现在它能感觉到你在它周围,就想让我把你带到它身边去。”

她顿了顿,然后说:“怎么样,想去看看它吗?”

塞维恩其实有点犹豫,因为不可否认,“巢”那种一大堆触手缠结在一起的形象真的有点过于恐怖了,就算是他熟悉了伊丽莎白的本体也是这样。之前他被伊利安带到加勒比海域的时候,除了第一天莫里斯在“巢”里面醒来,其他日子里都是塞维恩裹着毯子睡在伊利安的船长室里的。

但是此刻伊丽莎白看着他的目光仿佛确实充满了期待,而更多触手则小心翼翼地从甲板下面爬出来,像是白生生的嫩芽,又像是小狗一样在他脚边拱来拱去。这场景会吓得任何没见过这场面的人尖叫,但塞维恩看着它们,却不知道怎么心软了。

他想了想,任何慢慢地说:“……那好吧。”

于是伊丽莎白微笑了起来。

伊丽莎白手中提着一盏灯,塞维恩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就这样下到了甲板下面——伊丽莎白把那些操纵轮舵和调整风帆的工作交给了巢里的腕足们,看上去她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

“巢”和上次莫里斯看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艘船的船舱全部是打通的,而腕足就好像热带雨林里的藤蔓一样爬满了人眼能看见的每一面壁板。伊丽莎白手里的灯给巢穴映上了层层叠叠的影子,让蛰伏在巢穴里的东西看上去格外像是安静的蛇群。

踩在地上一层层触手之间,塞维恩还是感觉一阵别扭:这触感像极了直接踩在别人身上的感觉。而伊丽莎白看着塞维恩纠结的神情,似乎很容易猜测出他心中所想:“不用在意,构成巢穴的这些腕足根本没有感受疼痛的器官——如我所说,它们比起动物来更像是植物。”

塞维恩点点头,感觉到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是多么神奇啊,无数肉质的东西在这狭长的船舱里生根,在独立生长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还能受伊丽莎白的控制……他想了想,然后问:“这样说,埃莉斯也有个‘巢’吗?”

“她没有,”伊丽莎白一边领着塞维恩向前走一边笃定地说道,“她拒绝筑巢——虽然她没说过原因,但是我猜是因为如果筑巢的话这里未免就太像是‘家’了,而她一贯拒绝这样的联想。”

但是他们的“家”已经不存在了:之前埃莉斯给塞维恩将他们种族的传说的时候含混地提到过,似乎那颗星球“被逐渐膨胀的恒星吞没了”,她是这样说的。而埃莉斯显然不认为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家”,塞维恩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感觉到一阵悲凉。

“那听上去很孤独。”塞维恩评价道。

“不,别跟她共情,”伊丽莎白温和地说道,“跟一种对你而言等同于怪物的东西共情是相当不理智的事情——就算是你面对我的时候也是如此。至于埃莉斯,就算是在我们的种群中,她也是非常特立独行的一个——你应该已经发现,我们在捕猎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其实会远离人类,就算是我也会把大半年花费在海上……而埃莉斯,她离人类实在是太近了。”

塞维恩又回想起那个穿行在贫民窟的巷弄之间的红衣身影:那个怪物给自己弄了一个妓女的假身份,不用说,她肯定跟人类发生过“性关系”——被插入的那一种。虽然这个族群没有“性行为”的概念,但是让自己的猎物对自己做这种事情在他们看来肯定也够匪夷所思了。

塞维恩的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明悟,他谨慎地措辞着:“她的行为从你们的角度来看……也不太常见,对吗?”

“那令人感觉到她可能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还没离开故乡之前,她就已经显得对规则不屑一顾了。”伊丽莎白说道,“而现在……我猜对她而言,‘因为不在故乡所以缺乏归属感’和‘因为不在故乡所以随心所欲’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总的来说,在我们来到这颗星球之前,还有一套完善的社会制度可以用来约束她这样的个体,但是在我们的社会几乎已经完全被摧毁的现在……她是很危险的。”

她想了想,然后坦诚地补充道:“就算是对我的种族来说也是如此。”

塞维恩在听她说话的时候差点被脚下的一根触须绊倒,在差点摔倒的时候被从墙上飞速伸过来的一条腕足托了一把手肘。他好不容易站直了,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随心所欲’是指什么?”

“猎杀人类,伤害自己的同类,发动战争。”伊丽莎白轻轻地笑了一声,“别惊讶,塞维恩。这不是跟人类一样吗?在没有法律约束也不受道德谴责的情况下,或者甚至于只是在坚信自己能不被法律制裁的情况下,很多人类也是会干出可怕的事情的。”

塞维恩沉默了许久,在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莫里斯,然后他犹豫着问道:“……埃莉斯这样干了吗?”

“她有没有对人类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并不清楚,至少她没有对自己的同族做过什么——或者做了也未曾被我们发现。”伊丽莎白回答道,“而我们的族群已经四分五裂,到现在这个时候幸存者不到三位数,所以应该已经没人在意这个问题了。”

与此同时,她在巢穴的一面墙壁前停下了。

“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她说,“看看这个吧,塞维恩。”

她说着举高了手里的提灯,墙壁上那些触手蠕动着退开,而塞维恩则看见了之前莫里斯已经见过一次的场景:触须簇拥着无数人类心脏大小的椭圆形球体,球体呈乳白色,里面有一些小小的黑影在晃动。

“这是我的卵。”伊丽莎白说道。

——这算是塞维恩认识伊丽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从对方口中听到的最奇怪的一句话之一。

塞维恩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情打量着那些卵:人的一生中很难意识到除自己的同类以外的什么东西是“活的”,他们看着猪、牛或者马的时候往往不会与之共情。但是此刻塞维恩看着那些半透明的壳中微微蠕动的黑影,感觉到它们就好像心脏一样跳动。

“你可以摸摸它。”伊丽莎白温声说道。

塞维恩愣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到底有哪里不对:这场景看上去有些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了,怀孕的妻子让自己的丈夫去摸自己日渐鼓起来的腹部的时候仿佛也会说这种话——这个联想让塞维恩微微红了脸,但却并不敢跟伊丽莎白说出口。

于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轻轻地放在离他最大的一枚卵上。卵的外壳是坚硬的,温度比他想象得要温热许多,而那里面的黑影也确实在跳动,它每动一下塞维恩都能感觉到掌心下面的壳在轻轻地震动一下。

他之前已经知道伊丽莎白的种族不需要交配、只要环境和自身体质合适,就能产出这种“卵”,但是等他真的摸到鲜活的个体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震惊。

他想了想,然后问道:“……它们什么时候能孵化出来?”

伊丽莎白打量着那些卵,然后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它们永远也不会孵化出来了。”

塞维恩猛然转头看向伊丽莎白——在对方有可能给出的许多答案里,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这一个。他可以理解这些寿命漫长的物种需要很多年才能孵化出一枚卵,但是……?

“我们是从我们的故乡逃难到这里的,你可以这样理解。”沉默了片刻,伊丽莎白用一种非常镇定而温和、听上去完全没有其他情绪的语调说道,“这地方其实没有那么适合我们生存。在我们的……‘星舟’,这样称呼它吧,在星舟坠毁在大地上的时候,可怕的撞击让逃难者携带的大部分卵都被毁坏了;而那个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星舟撞击大地时腾升起的烟雾萦绕在天穹下方久久不散,得不到阳光照耀的植物纷纷枯萎,以植物为食的动物也紧跟着死亡,我们的猎物逐渐减少,大部分缺乏捕猎技巧的年轻族人和无法适应这里的食物的年迈族人就是在这个时期死亡的。”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毕竟这对她来说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塞维恩肃然地听着她讲述这个故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与对方共情:事实如此,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即便如此他的父母依然努力让他活了下来,他需要面对的最大困境只是寒冷和饥饿,而不是整个种族濒临灭绝的困境。即便他自认为经历过很多苦难,或许也无法跟伊丽莎白相比。

“我和埃莉斯当时都是未成年的个体,”伊丽莎白说道,“当时所有族人都以为……随着我们这一代长大,我们会筑巢、会产卵,然后整个种族可以延续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我们错了,这颗星球的环境可能比我们之前想象得要严酷得多:塞维恩,你眼前的这些卵,时间最长的自产下来到现在已经有十个世纪之久,但是它们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生长,里面的幼体逐渐死亡,然后腐败——它们永远等不到破壳的那一天。”

塞维恩听完她的话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犹犹豫豫地把手指从那颗温暖的卵上挪开了,而它摸上去还是那样生机勃勃,令人无法想象它正逐渐濒临死亡。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抱歉。”

“不必,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我们必然会灭绝的事实了。”伊丽莎白轻松地笑了笑,“实际上,引用埃莉斯的话说,‘无论你的种族能不能延续,你的生命都会在你死亡的那一刻为止’——从她的角度来看,种族的存续显然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再者说,我们的生命是很漫长的。”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塞维恩问道。

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微笑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蜷缩在地面上的那些触手窸窸窣窣地为她让开通路,然后她就离塞维恩近到足以把手搭在塞维恩的肩膀上。她倾身过去,慢吞吞地亲吻了塞维恩的嘴唇。

“要着眼于当下。”她在塞维恩耳边轻轻地说道。

——确实如此,她一直是这样干的。塞维恩知道在无数个世纪中她曾有过无数伴侣(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会因此感觉到嫉妒),她一半时间漂泊在海上,另一边时间陪伴在自己感兴趣的人类身边,陪伴他们度过人类短暂的一生。

而显然每一刻她都是真心诚意的。

更年轻的时候塞维恩会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忠贞的爱人,他会与对方度过一生,直到他们一起躺进坟墓——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可能不大能实现了。伊丽莎白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面,模拟出来的呼吸惟妙惟肖地拂过他的皮肤。那唇瓣是温暖的,但呼吸却在发冷:因为这怪物的核心是凉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塞维恩在昏黑的船舱中拥抱伊丽莎白,对方松开握着提灯的手,灯的把手就被一根触须灵巧地勾住,吊到房顶上去了。伊丽莎白的手臂环绕住塞维恩的肩膀,在他们之外,在蔚蓝女士号庞大的巢和坚硬的木板之外,正是动荡不息的海洋。

“丽萃……”塞维恩小声说道。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恐惧,但是恐惧依然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现在他不恐惧动荡不息的大海和怪物的巢,不恐惧那些陆离的梦境和白色怪物本身。他恐惧的是藏在他灵魂里看不见的罪犯,莫里斯依然躲在他躯壳中的某处,从不曾与他和解,无法达成妥协,等到他回到伦敦就会破土而出。

伊丽莎白很可能知道他在恐惧什么,又或者她干脆从空气中尝出了恐惧的味道。她的手指往上移,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摸着塞维恩的头发。

“别担心,”她说,“问题最后会得到解决的。”

当一个人的座右铭是“着眼于当下”的时候,她做出的这种承诺其实不太令人放心——塞维恩知道问题“最后”当然会得到解决,如果有一天残酷无情的死亡降临他们,那问题确实会被一劳永逸的解决。

他的脊背撞上了长满触手的墙壁,有月光一样洁白的腕足窸窸窣窣沿着他的脚踝往上爬,他的后背轻轻地撞上了那些温热的、永远无法被孵化的卵。就在这个时候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者称之为“希望”——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如果杀了我就能阻止莫里斯的话……如果那是我的愿望的话,你会为我那样做吗,丽萃?”

于是伊丽莎白的嘴唇从他的皮肤上离开了,对方打量着他,微微地皱着眉头。她的眼睛是那么、那么的蓝,金发如同光晕一样披在肩膀上,如果抛却她的本质,她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像是被上帝创造的天使。

“不会。”她摇摇头,这样简单地回答道。

于是塞维恩发出一声叹息,而伊丽莎白的嘴唇又回到他的皮肤上了。一根根腕足从他裸露的脖颈还有衣服下面滑出来,和那些不断试图攀到他身上的“巢”的触须一起包裹住了他。

从她双唇之间吐出来的话语赞美他尝上去有多甜蜜、同时又有多么苦涩,这话语赞颂他的苦难和困境,也颂扬他的执着。这声音像是无边的海洋上塞壬的女儿的歌声,令他目眩神迷。他们在柔软的巢的触须之间躺下了,白色的腕足如同母腹中的羊水一样包裹着他们,腕足如同柔韧的蛇一样爬上塞维恩的四肢和身躯,在这瞬间他真感觉自己躺在雅典娜的蛇群里,但他既不是伟大的先知,也无法阻止特洛伊的毁灭。

而伊丽莎白——抛出金苹果的不合女神,说服帕里斯的阿芙洛狄忒,城墙上的海伦——用嘴唇和身躯淹没他。她的舌尖一寸寸地舔过那些被热带的阳光晒黑了一些的皮肤,舌面上长着一个个小小的吸盘,吸盘中有无数极细的触须在兀自舞动;塞维恩知道她在进食,她号称能在这个失败的普通人身上尝到爱与苦难,而塞维恩自己则确实不在乎。

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到了无法再向下的最深之处,也正如伊丽莎白整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种族。日后的日子不可能变得更加糟糕,那么伊丽莎白现在在做什么也同样无所谓。他是在“爱着”的,这就足够,因为此刻还奢望着未来也太过痛苦了。

伊丽莎白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游移、解开他的扣子如同剥开他的皮肤,而与此同时那些白色的腕足如同安静的蛇群一般淹没他们,把他们平缓地拖向巢的核心之处。腕足们在提灯的照耀下投下的晃动的影子就落在她的金发上面,就好像即将把他们吞没的巨兽。

在他的视野尽头,塞维恩能看见那些还未死亡、但必定会死亡的卵被镶嵌在拱卫着它们的洁白触须之间,那些触手在它们阴影晃动的表面微微收起的样子如同还怀有希望。

“别走神,”伊丽莎白在他鬓角附近的位置喃喃地说道,同时一只手在他的腹部和腰间摸索,“看着我。”

于是塞维恩看向她,回答道:“我爱你。”

餐间:复仇者的理论

这天,切斯特菲尔德街4号,任何一个踏进怀特俱乐部的绅士都看见阿帕特?福劳斯侯爵又懒洋洋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法语书,等她的那些朋友进来的时候,他那本书才将将读到一半。

自从这位先生说自己有事暂时不能来俱乐部之后,时间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现在只剩几天就要到新年了。窗外的街道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又被来来往往的马车轧出一道道车辙,车辙中的积雪逐渐融化,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泥泞的颜色;怀特绅士俱乐部的窗户玻璃上结了霜花,从这里看出去,一切都是朦胧的,连那恼人的雾气在白茫茫的积雪之间都显得不再明显了。不过因为取暖和每日开工的工厂所致,冷冽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步入俱乐部的绅士们的帽檐和大衣肩膀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们看见这位宴会和沙龙的宠儿回来了,就纷纷向前去热切地与他打招呼,并试图从他嘴中套出他最近消失去了哪里。一个月的时间尚不足以令人远行,但是如果只在英伦半岛上旅行,时间已经够久的了。

这位受人尊重风流倜傥的绅士笑了笑,没有细说自己的旅行经历——“我去了海滨。”他这样简单的说道。

“海滨!”他的有一位朋友大声感叹道,“对于这样的季节来说,有些太冷了吧!”

“可不是吗?”阿帕特微笑着说道,“从各种意义上来讲,我现在都很高兴我能回归文明社会,”他说着晃了晃手中那本书籍,“你们看,我现在迫不及待的要接受文明的洗礼了。”

于是他的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调侃:毕竟阿帕特?福劳斯勋爵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就以不学无术出名,他加入这个俱乐部这么多年,近乎都不阅读、最多读当天的报纸,其他时间都与朋友们玩一些纸牌游戏消磨时间。

(这个时代的绅士们仍以知识、涵养和道德作为衡量人品的标准,因此,这位年轻的勋爵过去一直是许多人教育后代时的反面例子。但是他的资产与他那种轻快幽默的性格,足以让他成为各种宴会和沙龙的座上宾)

(社会上通行的道理正是如此:当你拥有学问的时候,人们就会对你的品德上的不足表现得更加宽容,而当你拥有金钱的时候,你的学问如何就不会有人再在意)

而现在,有一位熟悉他的朋友闻言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书,然后笑了起来,说:“这也不过是一本通俗小说嘛!”

“那当然,”阿帕特笑着回答道,“我可不耐烦去读那些哲学家的著作——我坚信我与他人是大不相同的,他们的思想和处事方式也不足以去指导我的生活。更况且,难道我们不能从一本被大人物认为毫无教育意义的通俗小说中读到做人的道理吗?”

他顿了顿,然后随手把手中的书往前翻了几页,读出了书中的某一句话。“‘恶人是不会就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还要关照他们,他要用他们来作他报复的工具。’”他读道,然后微笑起来,那是一个看上去简直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多么有趣的句子——我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话语作为人生哲学来说也是很有道理的。”

他话语里的某些东西似乎令人感到不安,听众难以描摹出这种顿悟是如何钻进他们的脑海里的。这事实好像从阿帕特的语调和笑容中萌发出来,让人感到一股并不存在实质的恶意,或者这完全是人们的妄想,因为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里窥见人的恶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之他话音落下,起居室里奇怪的寂静了片刻,有些人露出了看上去有些勉强的笑容,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那位朋友则试图活络气氛似的说道:“好了,说真的阿帕特,我们现在没兴趣听你谈论你从一本通俗小说中看出的人生哲学,而你知道那也不是你的强项。来说说你终于回归文明社会之后想要做些什么吧。”

“或许举办一场舞会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开过宴会了。”阿帕特用那种他惯常的、懒洋洋的语气说道,“你们知道,现在有无数因为冬季糟糕的天气而无法出门的淑女们闲坐在家里绣花呢。”

——这话说的是对的:圣诞节后,在议院有一席之地的社会精英们已经重返岗位,上流社会的各位人士齐聚伦敦,而随着冬季逐渐降低的气温和愈发难走的路况,大部分贵族小姐们都会选择在家里打发时间,去剧院看一场戏剧就是他们平时最常见的娱乐了。

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室内舞会确实是个好选择。而人人都知道以阿帕特的财力和品味,他能举办一场怎样美妙绝伦的舞会;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很热衷于这样的活动,而现在或许是因为他稍年长一些、更加成熟了,由他主办的舞会的数目正逐步减少,而在座的每一位都还记得他当年举办舞会时的盛况,以及以他的名头能邀请到怎样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于是,刚才稍微冷下去的气氛又重新热络了起来,这些与阿帕特十分熟悉的上流社会绅士们纷纷与他讨论着舞会即将举行的时间以及宾客名单的拟定。其实关于名单没有什么可质疑的,这位教你颇为广泛的年轻人肯定会给他熟识的那些上层阶级的朋友都发一份请柬,而那将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他结识的人从议会里颇有声望的议员到血统高贵的老派贵族无所不包,甚至也包括我们所熟悉的伊丽莎白。她的“父亲”虽然是个靠商业重回大家视线之中的落魄贵族,但是凭借着女儿的美貌,他还是颇受各类宴会的青睐的。

“对了,安德烈。”阿帕特仿佛想到了什么,随口对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道,“我还想写信邀请你在牛津的那几位同事,如果能让校长先生赏光带着他那位独生女一起来参加宴会就更好了。”

他的话音落下去,年轻人们都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那位受人尊重的校长先生的独生女刚刚到应当参加社交季的年纪,据说知书达礼又容貌艳丽,看上去会是阿帕特喜欢的那个类型。没错,在淑女们眼中福劳斯勋爵是个曾与无数女孩儿暧昧不清的花花公子,但是他这样艳福不浅的经历在他的男性朋友中还是颇为令人羡慕的。

当然,他们表面上不会承认这一点。如果一定要让他们就此发出什么评论的话,他们可能会义正言辞地抨击阿帕特说他这样风流多情是对那些年轻小姐的不尊重,但是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那位名叫安德烈的年轻人当然满口答应了他的要求,毕竟在场的这些有钱有闲的青年们也都想看看那位校长先生的独生女的风采。

而阿帕特想了想,补充道:“我还会邀请伊丽莎白小姐,我真是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伊丽莎白英气而又美貌的面容和她直爽的性格颇受伦敦社交界的男青年们的亲睐,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年接受塞维恩·阿克索的求婚的时候,有那么多人感觉到不可思议——毕竟众所周知塞维恩的出身不好,如果他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学教授也就罢了,他当时却仅仅是个身负污名的家庭教师。

甚至据阿帕特所知,当初伊丽莎白答应塞维恩·阿克索的求婚之后有人。甚至有心怀不满的人去找塞维恩要求跟他决斗,想要以此证明到底谁更应该获得伊丽莎白小姐的芳心,幸而在他们在一腔热血的支配之下对着对方胸口开洞之前,这场决斗被人调解了。

“我记得她去美国看望他的父亲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吧?”有人说,“伊丽莎白小姐往往在美国过圣诞节,现在估计还没有登上回程的邮轮呢。”

“总之请柬还是会送到她的宅邸的,希望到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吧。”阿帕特随意地挥挥手,“再不济,我记得她不是还有个未婚夫呢吗?”

有个性格粗鲁的年轻人说:“哈?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书呆子吗?”

而其他人则说:“阿帕特,这样说你也看了那则新闻?”

“哪一则?普鲁塔克号邮轮在近海沉没,而有一位先生则幸运地被当地渔民拯救,由于一直在南安普敦修养、没有及时返回伦敦,结果讣告被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则新闻吗?”阿帕特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安乐椅的木质扶手,继续用那副慵懒的神气说着,“——而这位幸运儿正是我们的伊丽莎白小姐的未婚夫。如果你是只这则新闻的话,是的,我确实看见了。”

“我刚读到讣告的时候,还以为伊丽莎白小姐终于能回归单身了。”安德烈小声嘟囔道。抱有这种不太道德的想法不能怪他,他只是尤其心直口快、所以第一个把它说出来了而已:在座的不少未婚青年,都或多或少地打过伊丽莎白小姐那些丰厚的嫁妆的主意。

“所以就这么定了。”阿帕特发出了一声轻轻地笑,“好了,安德烈,我的朋友——就帮我这个忙吧,帮我去邀请那位校长先生和他的掌上明珠,还有你在牛津的那些朋友们,舞会自然应该热闹点才对——而就算是伊丽莎白小姐不能出席,我们至少也能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赢得了她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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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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