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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餐 死神囿于牢笼之中

拟态众神 梦也梦也 12745 2025-02-01 11:07:40

阿帕特·福劳斯侯爵位于室内的宅邸就坐落在泰晤士河沿岸,从房屋东侧的窗户看出去,古老的墙根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河水。这一天,他的宅邸内灯火通明,穿着整齐的黑色制服的男仆女仆们彬彬有礼地在宴厅内巡游,烧制着家族纹章的瓷器和从异国进口的水晶杯被擦拭得闪闪发光。

今天是福劳斯侯爵举行舞会的日子,上流社会的男女们以得到他的邀请为荣。因为这年轻的贵族确实顽劣不堪不学无术,但是也的确位高权重:他可能没半点政治天赋,但上议院里有他的家族世袭的位置;他也确实对经商一窍不通,可他的祖先代代遗留下来的地产足以让他每年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好几千镑来挥霍——在这方面,命运女神确实不讲情面,生活在东区的贫民窟里、在温饱线上垂死挣扎的那些人得不到她的眷顾,仿佛的从布歇的油画里走出来的骄纵青年反而格外受她的爱戴。

(而一只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的、通身洁白的怪物是如何得到这个美妙的身份的,大概得从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前说起。据伊丽莎白所知,她的朋友在那个时候开始准备在这个国家生活,他下定决心几个月之后就以福劳斯家族的继承人——那个时候是阿帕特·福劳斯的父亲——的身份在这座城市里活动了。当伊丽莎白问到其中细节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粗略地说,一场谋杀。”然后他就顶着那张贵族男性的脸露出一个冷酷又愉快的笑容,“行啦,老朋友,别这样看着我:你要知道,这就算是对人类来说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们在被水晶灯照亮的宴厅里穿梭,她们每个人来到这里之前都花了大力气打扮自己,并指望这样能得到这位黄金单身汉的青睐——甚至不一定能得到他的垂青也好,只要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小段日子,他为与自己共度一段美好时光的女士所花的钱就足以重振一个落魄的家族。况且如果能与福劳斯侯爵交好,就能进入他所处的那个充满贵族青年的圈子,这个圈子里的青年人们的长辈足以构成一份听了都让人腿软的名单,足以让那些政治家在睡梦中都笑醒的。

福劳斯侯爵此刻正站在宴厅的一角,他这天选择跟那位大学校长的女儿跳第一支舞,现下那位校长正与他热情的寒暄着。其他准备和他搭话的人装作不在意地在他周围站定,美貌的姑娘们隔一小会儿就假装不在意地路过一下,从东方重金购入的扇子在羊脂一般的手指之间自以为不引人注目地翻出各种花样,乞求着从侯爵那里得到一支舞。

而宴厅的另一边,塞维恩·阿克索站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紧紧地抓着自己手中的高脚杯。

他显得太过紧张了,简直像是个从没参加过这类宴会的穷小子。但是其实并不是,他还在大学任教的时候,很被学校的校长——也就是现在正跟福劳斯侯爵亲亲热热地聊天的那位老先生——看好,对方乐于带着他出席各种上流社会的宴会,并把那看做是对他的一种提携。

他知道如何在宴会上做到彬彬有礼,温和风趣,实际上在他还是个大学教授的时候,他真的很擅长这类东西。只不过是他今天做不到而已。

——因为他已经在宴会上发现了数位他在大学任教时的同事,也就是那些在他被污蔑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的时刻,曾经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们。

这些大学教授们大部分出身良好,这也是可以想象的:过于穷困的家庭往往没有能力负担孩子的教育,而塞维恩便是其中的异类。

他是被他那早亡的父母省吃俭用的供大的,他们最开始也没法想象这孩子于学习多么有天赋,又是怎样勤奋地考入了大学——总之,他的家庭出生就和他当时的那些同事们格格不入。

在最开始的时候,塞维恩以为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壁垒,但是在他在大学任教之后,他却发现人人都对他很友好,于是他的心结就此解开了:他又以为,所谓阶级之间的鸿沟只是他之前一厢情愿的偏见,这些出身比他好得多的青年们友善又机敏,他们的圈子仿佛向他敞开着,就像新生活也也向着他敞开大门一样。

但是等到他被那个来自贫民窟的女人诬告了之后,那扇大门似乎又无声无息地向他关上了。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从他那些曾经友善的同事眼里看出了某种真切的、鄙夷的目光,就好像说:“看吧,他来自泥泞,但而且最后又回到了泥泞中去。”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注视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必然会如此”的神气,就好像贵族的儿子永远是贵族,而小偷的儿子则只能成为小偷。那扇曾经短暂地向他敞开的新生活的大门就这样又轰然关闭了,所以当他站在校长的办公室里遭受指责的时候,没有人为他辩护,当日报的那些记者、苏格兰场的那些警察试图从他的嘴里打听出真相的时候,也没有人为他说话。

那些友善如同面具一般剥落,如同脆弱的纸张一样被焚烧成灰烬——于是他们仿佛忽然又是陌路人了,当他从走廊中走过的时候,曾经对他笑面以待的那些人避开他,而当他走到走廊尽头,则能听见那些人在墙壁的阴影之间窃窃私语。“他果然做了。”那些声音说,“我还曾认为他是个贫困但品德高尚的年轻人,可她的心中藏着这样龌龊的东西。”“真是可怕。”“我们竟从来没有发现过。”那些声音如同蛛网一样追随着他、缠绕着他,直到他辞职——直到他在应聘家庭教师的时候碰见了伊丽莎白,那就是一切的终结。

……等到终结的时刻,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可是今天伊丽莎白没有参加这个宴会,毕竟从时间上推算,她现在应该还远在美洲,最快也不过刚刚登上渡海的轮船。她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如果她还想要维持好自己属于“伊丽莎白”的假面的话,她就决不能在宴会上露面。

因此,仅仅出于礼节的需要——毕竟阿帕特?福劳斯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大贵族,在没有特殊情况的前提下最好不要得罪他——塞维恩代替伊丽莎白出席了这场宴会。

他的未婚妻把描着金字的请柬放在他的手心里的时候,指尖微微地擦过了他的指腹,这个轻飘飘的触感仿佛给了他力量,让他能应付更多的社交。在这些时候他就又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时刻,但是那那些污蔑、那些谎言、那些在声誉上的毁灭性的打击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兵,是曾被肢解又再一次被强行拼合起来的锈迹斑斑的机器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样子了,就算莫里斯消失,他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或许是过去的经历让塞维恩对人群的喃喃私语和目光过于敏锐,就算是他自己刻意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也能感觉到在宴会中游走的那些宾客不断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他能看见对方的嘴唇张合,虽然不知道说出的具体是什么话语,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从对方的嘴唇中吐出来的决不是一个好词。塞维恩为这种顿悟而感觉到坐立难安,因此希望在宴会上略微停留一会儿就尽快离开,只要尽到了礼数,就算是他不把全部时间都花费在宴会上也没有人会指着他的失礼——

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场宴会的主人向着他走了过来。

阿帕特?福劳斯身穿一件合体的黑色礼服,他的个子实际上没有塞维恩高,但是有昂贵又剪裁得体的布料衬托着,让他的身形显得极为挺拔,加之他有一张年轻又美貌的面孔,看上去真是英气逼人。这让人很能明白为什么那些年轻的淑女这样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不考虑到他每年的收入、他的地产和他的爵位,单看他那张脸都能令人感觉到赏心悦目。

这位侯爵手中端着一只装着白葡萄酒的高脚杯,一路慢吞吞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慵懒的迈步走到塞维恩面前——他的这种懒洋洋的、游刃有余的神气奇怪的让塞维恩感觉看上去非常眼熟,但是他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顾虑这个了,因为对方站住的位置实在是离他有点太近,近到甚至有些失礼的程度,塞维恩感觉不太舒服地往后后退了一小步,但是也没有更多的空间能让他移动了:之前,他为了在宴会中显得不显眼,已经站在了一个角落中,再往后退就会撞在摆着花瓶的桌子上。那只纯白色的广口瓷瓶中插着紫色的花朵,或许是薰衣草吧,那种浓厚的香味萦绕在他的鼻端,甚至让塞维恩感觉到头昏脑胀起来。

“你就是伊丽莎白的未婚夫?”对方问道,声音里恰到好处的带了点仿佛是感兴趣的味道,“塞维恩?阿克索先生是吗?”

“是的。”塞维恩拘谨地点了点头,“阿帕特侯爵,久闻大名。”

实际上听了这话,塞维恩还是感觉到有一丝不爽的。毕竟到了现在,他剩下的最后一个身份好像就是“伊丽莎白的未婚夫”。诚然他深爱着伊丽莎白,可人们会因为伊丽莎白而与他发起决斗,人们会因为伊丽莎白而对他吃醋,人们现在觉得他是个撞了大运的人,因为他即将要娶伊丽莎白——爱情和他心中的落寞并不冲突,毕竟在一年之前,他还是学校里最优秀、最前途无量的文学教授之一;到了现在,除了念过他未婚妻那美丽的名字之时人们会提起他之外,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粒尘埃。

……不知眼前这位阿帕特?福劳斯是否也曾是伊丽莎白的爱慕者之一,毕竟据塞维恩所知,伊丽莎白还是有很多爱慕者的。但是或许是他失算了,因为这个侯爵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奇怪的笑容,然后他又往前踏了一小步。

“我听过许多与你有关的事情。”这位侯爵声音轻柔的说道,“请不要感觉到冒犯,毕竟我有一些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都曾在牛津大学里工作。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他们很多次谈起你。我知道你曾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教授,而且自己也是个水平相当不错的诗人和小说家,我也曾读过你过去发表的那些作品,那真是美妙绝伦——请您见谅,但您过去的经历往往会令人觉得为何上帝会慷慨地赐予一个人这样完美的品格和这样天才的灵感。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当时的您真是那所学校的骄傲。”

——“当时”。

而阿帕特继续说:“而现在我见到了您,才足以相信为什么伊丽莎白会选择一位家庭教师做自己的未婚夫:无论是你的学识还是你的容貌,都足以与她相匹配。”

赛维安微微的皱起眉头来:倘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尚能忍受这种冒犯(考虑到这这种冒犯的言辞是从一个侯爵的双唇之间吐出来的,他甚至稍微感觉到有些好奇了),但是他并不是。莫里斯依然寄居在他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尽管对方似乎在吃了些苦头之后不经常出现了,但是他也知道对方正清清楚楚地听着他自己能听到的每一个声音。于是他能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一个暴虐的声音咆哮起来,那声音响起的时候,让他的手指发麻,驱使着他去握住一些东西、去撕碎一些东西,当鲜血流过他的指尖的时候,他会感觉到比现在好很多。

塞维恩用力而干涩的吞咽了一下,把心中所有可怕的想法都勉勉强强的压了回去。

“既然如此,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的解答——”

阿帕特说着自如地又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他做了一件塞维恩绝没想到他会做的事:这位身份尊贵的侯爵借着身体的掩盖伸出一只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手指轻巧地捏上了他的屁股,阿帕特的动作熟稔又轻挑,他甚至在塞维恩的皮肤上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才微笑着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碰了那些孩子,还是碰了他们的妓女母亲?”阿帕特?福劳斯问,嘴角带着一个伊甸园里的毒蛇般的笑,“或者说,你两者都做了?”

塞维恩愣了一下,然后猛然后退了一步,打开了阿帕特的手。

(他很清楚有些男人的奇怪癖好——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这种癖好,虽然他也确实和伊利安上床,但是换言之,伊利安连人都不是——也知道这种癖好在法律上是有罪的。人们把鸡奸犯关进监狱,再早些年,他们甚至要上绞刑架)

“太无理了,侯爵。”他用他能想象到的最冷酷无情的那种语气说道。

“只要口袋里有钱币在叮当响,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称作无礼。”侯爵微笑着说道,此刻他倒是顺顺当当地把手收回去了,坦荡得就好像他刚才没摸过一样,“人们会把这叫做‘真性情’呢。”

“我不这样认为。”塞维恩板着脸回答。

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客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了,谢天谢地,他们绝想不到是阿帕特·福劳斯侯爵揩了这位身败名裂的年轻人的油,毕竟还有一批人以为阿帕特之前或多或少倾心于伊丽莎白呢。

阿帕特不可能没注意到那些明显只是在看热闹的目光,不过他依然只保持微笑,并且用非常温和的语气问道:“这样说,你是无辜的喽?”

“现在再谈论这话题没有任何意义,”塞维恩心烦意乱地回答道,他的礼节和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扭头就走,也不允许他冲这个没礼貌的贵族的脸上揍一拳,虽然莫里斯依然在他心里某处叫嚣,诱惑他把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上的一柄银餐刀捅进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的胸膛里去。总之,他只能回答对方的问题。“我已经被盖棺定论了——不是被最后要审判我们的神灵,而是被还活着的世人。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干那些事情现在都没有意义,他们既然认为我做了,那么我就只能做了。”

阿帕特听着他说话,然后露出一个温吞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塞维恩感觉加倍熟悉,他肯定之前在那里看见过这样一个笑容。然后,侯爵说:“这样说来,你不相信那位神的存在?”

“我相信神是存在的。”塞维恩咬着牙回答道,他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埃莉斯,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对方告诉他说,神是并不存在的。

“啊,我明白了。”阿帕特懒洋洋地点点头,“你相信神的存在,但是你怨恨祂,不是吗?”

塞维恩对此报以一瞬间的沉默——这近乎像是一种迟疑了——然后他定了定神,才说:“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认为,有信仰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阿帕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兀自慢吞吞地说,“这样,当一个人落魄潦倒的时候,他不必去想办法如何走出这个困境,他只要去逃避,然后向上帝祈祷——万一仁慈的上帝会把他从这种苦难中救拔出来呢?这不是正是一件美事吗?同样,如果一个人从巅峰跌落到谷底,他也有一个对象可以去抱怨,因为所有的不幸正是这神秘而伟大的对象带来的。”

他注视着塞维恩,那双眼睛就好像一潭深深的黑水。然后他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一挑,那看似是个笑容:“这样,人人都不必为了自己而努力了。你看,阿克索先生,有人躺在贫民窟的阴沟里等死,而有人站在这样美丽的大厦里饮酒,这显然都是命运的安排。”

而塞维恩敏锐地从对方的语调里——或者他的眼神里,人类看不见但是始终萦绕在他四周的某种气场里——感受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恶意。这让他毫无缘由地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结束这场谈话,因为他意识到对方的言语之间恐怕有某种恶毒的隐喻。所以他有些突兀地后退一步,向着对方微微行礼。

“能跟您谈话真是很愉快,”塞维恩板着脸把这种违心的话说出来,“但是恐怕今天只能到这里了,侯爵,有那么多女士还在等着与您跳舞呢。”

这话说的不错,阿帕特·福劳斯定然也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正好奇地窥探着他们:这场宴会富有的主人和以为刚刚从海难中脱身的、大难不死的年轻人,这样的组合已经够吸引眼球了。阿帕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好像个高贵的印度王公允许他的仆人告退似的,在塞维恩从阿帕特身边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看见这位侯爵用同样漫不经心的神气向旁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这真的很没有礼貌,太没礼貌了——然后离他最近的那位淑女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甚至不用他开口说出一句邀请,他们就相携向跳华尔兹的人群走过去。

塞维恩强迫自己再在这栋华丽的大房子里呆一段时间,太早离席被看做是一种对主人的不尊重。但是这一切真的太叫人感觉到苦闷了——现在是一月初,天气寒冷,为了保持室内的温度,宴厅里的所有窗户都紧紧闭着。

室内充斥着燃烧不息的火炉带来的闷热、反季节的鲜花强烈的芳香、还有男男女女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刺鼻的香水气味。

他勉强在室内呆了一会儿,然后借口出去透透气、独自一人走到走廊上去了,这个时候已经有四个不同的人试图让他讲他在那艘遭遇海难的船上的经历了。

而死于海难的那些人某种程度上是被他害死的,既然事情是伊利安干的,也就是说他得为此负责……塞维恩想到这些细节的时候悲哀地发现自己心底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觉,他对那些死亡的认知只是一个个数字,近乎麻木不仁。或许只有在像莫里斯那样的人真的把刀捅进人的胸膛、刨开人的肚子的时候他才能切实地感受到“死”的意义吧,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漠不关心啊。

阿帕特·福劳斯侯爵也在宴厅里消失了,以人们对他的了解,他很有可能是带着某个姑娘跑到哪里去共度一段私人时光了,这样同样很没礼貌,但是他的地位和他的钱只能让人表面上赞美他是一位风流浪子。

宴会的主人公不在场,塞维恩觉得自己也该到了退场的时刻。伊丽莎白应该正在家里等着他:诚然如此,伊丽莎白要营造出自己还没回伦敦的假象,因此一直呆在家里从未出门。塞维恩知道他只要回家,就能看见伊丽莎白在家里等你。

在塞维恩离开宴厅的之前,他由于心不在焉差点撞在一位站在门口附近的小姐身上,他抬起头刚想跟对方道歉,但紧接着就愣住了。

——眼前的这位淑女他恰好认识:对方长着一头浓密的、美丽的棕色头发,身材高挑,正是那位校长的女儿,名字叫做玛丽。

塞维恩看见是她,只能非常不自在地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而这位淑女用目光柔和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微笑怎么看都不是非常的愉快。她声音轻柔地说:“好久不见了,阿克索先生。”

塞维恩只能点点头,一样干涩地说:“……好久不见,玛丽小姐。”

这极其尴尬。在他还在学校任教的时候,曾见过这位淑女几次,对方对他一直非常温和有礼。而当时,在学校里流传的一种传言是:这位女士对塞维恩这个年轻又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很有好感,如果塞维恩向她求婚,她一定会答应的。甚至当时很多人都坚信总有一天塞维恩会向她求婚的,他这样才华横溢的大学教授跟校长的女儿结合是十分合适的;而另一种说法指出,校长本人也会赞同这门亲事。

当然,塞维恩没有求婚,实际上他对这位女士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看看他是怎么在一个来自遥远的地方的怪物身上栽跟头的就知道,他喜欢的并不是玛丽那种羞涩温婉的类型——无论如何,这位女士或许确实是曾对他有好感的,但是一切都完了。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受邀参加一位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举办的舞会,在舞会上塞维恩曾跟这位女士跳了一支舞。现在,塞维恩已经身败名裂,只是属于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了。就算是他遇到的不是玛丽,而仅仅是另外一个过去的同事,他也会感慨命运无常,更别说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士在他落难之后从不曾落井下石了。

他并不曾爱过眼前这个女人,到现在他也不曾对对方更多一丝好感——但是到了现在他看向对方,还是难免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但是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对对方微微苦笑了一下,轻轻地颔首,然后绕过她走开了。

他能看见身后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玛丽转过身,目光依然追随着他的方向。他能想象对方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塞维恩慢慢地走远了,在这个时刻,他格外地想念伊丽莎白。

塞维恩匆匆穿过庭院,他告诉在宴厅里侍候的仆人自己身体不适要提前退场,然后走出长长的、地面光洁的走廊,向着停着他的马车的地方走过去——实际上是伊丽莎白的马车,马车侧面绘制着她家族的纹章,因为显然,塞维恩自己是没有任何多余的钱能供养马和车夫的。

庭院里落着一层雪,已经微微的融化了,等到夜更深的时候会再次冻结;阿帕特·福劳斯的庭院里种植着一些常绿的植物,现在那些被修剪成各种形状的树篱上已经落了一层积雪,在夜色中看上去像是形状奇怪的雕塑。车夫们聚在一起谈天抽烟,搓着手抵抗黑夜的寒冷,阿帕特能在黑暗中远远地看见他们,那些车夫的头顶上冒出因为冷凝而形成的阵阵白雾。

塞维恩向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忽然听见了什么人谈话的声音——那声音直直地钻进他的耳朵中,直击他的灵魂。

“所以说,”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道——好像就是侯爵本人的声音——“他果然没有对妓女或者小孩干什么?”

塞维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形隐没在院子里一棵修建成鸽子形状的树篱后面。后来他会惊异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忽然躲藏起来……或许是莫里斯在他的身体里作祟。

他透过树篱被冻结的枝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能隐隐约约看见三四个人站在面向庭院的长廊中交谈,似乎一边交谈一边喝着红酒。他们中间的距离不是很近,中间又隔着树篱,在一般情况下塞维恩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的——但是非常不巧的是这几个人他还都认识,出了阿帕特·福劳斯之外,其他的几个人是他在大学任教的时候的同事,也就是他一进入宴会的会场的看见的那几个。

而现在阿帕特正跟他们……谈论他自己?

“他?”其中一个人含混地笑了一声,听上去仿佛已经很醉了,“他怎么敢?他是个连跟女人对话都会脸红的窝囊废,当时不是说校长先生家的玛丽小姐喜欢他吗?您以为他不知道吗?但是他还是不敢向对方求婚。”

“啊,我听说过那个故事。”阿帕特继续用那种懒洋洋的声音说道,“玛丽小姐喜欢他,伊丽莎白小姐也喜欢他——恕我直言,我在他身上看不出那么多值得他们喜欢的优点。喔,先生再喝一杯吧。”

一阵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音响了起来。另外一个同样醉醺醺的声音说:“他们觉得他出身贫寒又努力,就应该得到特别的嘉奖……但是又凭什么呢?他上大学的时候因为穷所以得到额外的奖学金,但是成绩同样的富家子弟却得不到这样的奖励,‘他们反正有钱,就绝不会在意这种小荣誉’,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校长先生当初靠着他这一类的助学计划在下议院里赢得了尊重,人人都说他是大慈善家——”

“……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学校任教的时候董事会决定先让阿克索晋升,因为他是贫寒人家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走上上流社会的例子。哈!他只要再努力个十几年,估计能当上学院院长……”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侯爵用一种温和的、沉思的语气说着,“这样说,是这所学校里的某一个人,是你们中的某一位……啊,无意冒犯,我只是提出这样一种可能——出于嫉妒,诬陷了他,是吗?”

他的话音在冷冰冰的雪地中落下,侯爵和客人一同度过了寂静的一两秒,然后那些醉醺醺的客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呦,先生!可不要这样说!”其中一个人这样笑着回答,他喝侯爵家那些醉人的酒喝得太过,要不然一定不会这样鲁莽。“是那些婊子自己找到学校、找到教会去告状的,也是那些小孩自己告发他们的老师对他动手动脚的,谁能说他们不是自愿的呢?就算是只给他们几个先令,他们就会去出卖自愿为他们教授知识的人,这又能怪谁呢?——要知道,先生,对于那些孩子和那些妓女来说,一块面包比让他们多认几个字重要的多,这可不是任何人导致的呀。”

“所以,”阿帕特带着一种甜蜜的笑意说道,“确实有人干了。”

“人人都干了,人人都没干。当一个人身陷囹吾却没有一个人为他辩护的时候,不正说明他的战壕里没有一个战友吗?”其中一个人笑嘻嘻地回答,“原谅我说这种谜语吧,侯爵。除了站在法官面前的时候,有些事情是万万不适合说给别人听的——甚至不要说给世间的法官,应该说给天上的那位法官听。”

“他没有一个战友吗?我记得正是那位校长提携的他。”侯爵沉思着回答,“而且根据我今天跟校长先生的交往来看,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呀。”

“如果玛丽小姐不爱阿克索的话,他确实是不介意做一个很好的人的,我猜他也不介意把阿克索提拔到院长的位置,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年里引荐他进议会。”一个声音说道,“但是玛丽小姐却偏偏爱他!您想,校长先生怎么能把自己的独生女嫁给一个看门人的儿子呢?他的女儿的后代可是要继承他的爵位、他的全部财产、还有他从政的梦想的……说真的,如果他有选择的话,我想他宁可把女儿嫁给您!”

“我?”阿帕特·福劳斯轻轻地笑了一声,“玛丽小姐确实十分美丽,不过我想,她还没美丽到我想与她共度余生的程度。”

于是几个喝醉的客人间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而塞维恩依然定定地站在鸟儿形状的树篱后面,就好像索多玛城前面的一根盐柱似的。他的手指已经无意识地掐进掌心里了,就好像只有攥紧的拳头才能保持他的冷静一样。他本应该感觉到疼的,但是他没有,只感觉到一阵麻木和空虚。

所以这就是原因……某个人,某个被他曾经视为伙伴和朋友的人为了阻碍他的前途——或者是因为嫉妒玛丽小姐爱他,谁知道呢?——而诬陷了他,那个人可能是所有人,因为所有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都乐见那件事发生。甚至是一直被他视为导师和亲切的长辈的校长,甚至是那些和他分享午饭、在假期和他一起去歌剧院的朋友……

他依然站在那里,不感觉到疼痛和寒冷,只感觉到莫里斯的灵魂——那里确实有一团灼热的、燃烧的灵魂——同心脏一起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肋骨和胸膛。

塞维恩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阿帕特·福劳斯侯爵的声音,他的语调中依然带着可恶的笑声,从他的嘴唇中吐出的词语如同刀子那样深深地割过人的心脏。

“——我完全明白了,这显然是一条无可辩驳的真理。”他说着,“记住这句话吧,朋友们:人人都只为自己活着!”

几位年轻的大学教授回到了宴厅,而阿帕特·福劳斯侯爵依然留在原处。如同在沉思着什么似的摆弄着手中的高脚杯——被他打发掉的几个年轻人确信他一会还有个约会,而且是跟一位贵族小姐的,因此暂时不会回去。这几个天真的年轻人是如此相信这位侯爵的花言巧语,所以他们只是向侯爵露出一个自以为心知肚明的笑容,然后就提前退场了。

不远处的宴厅里热闹依旧,乐队演奏着一首轻快的小调,而怪物们则没有欣赏它的能力——在他们眼里,音乐和其他普通的声音一样,都只不过是浮动在空气中的一种波,他们用他们大得骇人的白色眼睛捕捉它们,用拟态的唇舌模仿它们的声音。如果真要让莫里斯说的话,他只能评价这声音的“曲线很优美”。

此刻他也并不是真的在打量手指的高脚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掌心里蠕动着生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吸盘,吸盘中间细丝状的触须在黑夜中舞动着,那是它们在品尝空气中的味道。它们运作的机制可跟人类的舌头大不相同,也不是人类的舌头能够比拟的。对于它们来说,食物散发出的“味道”实际上可以被形容成一种情绪、颜色、口感和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绝不可能用人类的语言形容的复杂感受。

所以此刻阿帕特能“尝”到一种十分剧烈的情绪,是愤怒、痛苦、悲伤和不知所措的混合体——或许还有“孤独”,但是阿帕特不能精确地衡量出它的比重,因为“孤独”往往是独属于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其他人类往往置身于孤独之中也不会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换言之,伊利安对这种食物更在行些。

人类对“庭院中藏身着某个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个体”这个事实一无所知,而对阿帕特·福劳斯的种族来说,这明显的像是黑夜里大海中亮起的灯塔。如果有人现在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那种小小的吸盘正在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手掌侧面、手腕和手肘上面爬出来,沿着皮肤一路向大臂爬升,就好像某种畸形的瘤子。但是没有人看见,所以大体上,他现在还维持着人类彬彬有礼的假面。

——直到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来。

对方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几乎像是爪子上覆盖着肉垫的猫咪。但是侯爵还是听到了,于是他像是个真正的、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且困惑的人那样转过身,恰好看见塞维恩·阿克索。

对方依然穿着那身合身(但是太过昂贵,一定是伊丽莎白的裁缝为他定制的)的黑色礼服,依然是黑发、发尾在脑后规规矩矩地束成一束,依然是那双蓝眼睛——但是他身上依然有“什么”看上去大不相同了。像是新生的芽要从已然腐朽的种子外皮中爆裂出来的那一瞬之前,虽然一切还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人人都已经感受到一种骇人的生命力。

阿帕特微微地眯起眼睛来,格外认真地打量着他,另外不属于人类的无数器官在他的体内运转,足以让他直逼事物的真相。不如说,他能感觉到莫里斯,那个人人畏惧的杀人犯在塞维恩那摇摇欲坠的表皮之下不断挣扎,他能从空气中听到无声的怒吼,那种怒吼是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强烈的、富有侵略性的情绪的气息发出的。

但阿帕特只是装作全然不知,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阿克索先生,”他用那种甜蜜的声音说道,这位侯爵经常在骗未婚的淑女跟他上床的时候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我还以为您打算离我远一点呢——不过这样看了,您对我也不是全无好感,对吧?”

世界上有那么多句话,阿帕特·福劳斯偏偏能挑到让塞维恩——或者莫里斯——最不愿意听的那句,不得不说这确实也是一种才能。或者干脆说:他的计谋已经得逞了。

此刻塞维恩的大脑正一片混乱:正如所有可怜人被一个他们绝没想到的真相冲昏头脑的时刻一样。他一直知道之前害他失去工作的事情是诽谤,但是之前他怎么也没想通过那些穷苦的女人和孩子为什么要诽谤他,而现在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了,答案就是“嫉妒”。

“嫉妒”,多可怕的一个词啊,宗教上位列罪恶之一,现实中也不被人认为是美德,但依然可以如野草一般滋生。他曾以为他在大学里的那些同事虽然出身比他要好很多,但是依然对他和善而友好,但是这种友善在利益面前又是如此不堪一击。

塞维恩还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被他那贫困潦倒的父母带到教堂里去做礼拜,这对穷苦但善良的夫妇相信苦难只是神对他们的考验,而他们能做的只是对神灵俯首——年幼的塞维恩曾在教堂里听神父讲述该隐的和亚伯的故事,该隐向神献上自己种植的粮食,亚伯则用自己放牧的羔羊作为祭品。神接受了亚伯的祭品,却没有悦纳该隐的祭品,因此嫉妒的哥哥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弟弟。

年幼的塞维恩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很多部分:为什么同样是经过辛勤照料之后获得的收获,上帝却喜欢亚伯的祭品而不喜欢该隐的呢?为什么不接受祭品的是上帝,但是该隐却要杀死亚伯呢?

而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他只能听见血液撞击着耳鸣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莫里斯在他灵魂内的某处发出骇人而癫狂的笑声。而阿帕特·福劳斯,含着银勺子出生的贵族,正面对他露出一个令人不喜的笑容。

人人都羡慕福劳斯侯爵这样的地位,但是没人会选择对他下手,因为他的地位和财产是世袭的,没人能从他手中夺走。而塞维恩则不同,在上位者高高在上的“赏识”之下,他在其他人眼里依然是那个看门人的儿子,让他重新落回泥沼之中甚至不损耗他人的良心,而他自己的罪名只在于受到瞩目……归根结底,为什么同样经过了努力,神却不悦纳该隐的祭品呢?又为什么明明不是有意,该隐却因为嫉妒杀死亚伯呢?福劳斯侯爵依然在他的视野之内微笑,这神的宠儿,被神灵祝福而出生,因此可以永远过着富足而快乐的生活——

塞维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中抓着冷冰冰的什么东西。

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刀。

阿帕特注意到塞维恩·阿克索的手中握着一把刀:那是一把本应摆在宴厅中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的、一把银质的餐刀。塞维恩和阿帕特都没太注意到这把刀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其中的细节可能只有莫里斯一个人清楚。

话又说回来,塞维恩一直坚称他和莫里斯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事实又真的是那样吗?在他的描述里,他和莫里斯被某些征兆鲜明的“切换”分割出来,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真的那样泾渭分明吗?阿帕特认为显然不是,只不过是塞维恩之前没有注意到那些混沌不清的边界而已。

因此阿帕特带着极大的兴趣打量着那把微微颤抖的、握刀的手。他在这个时候应该摆出一个惊恐的表情,但是他也同样懒得伪装了: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类面前他不需要伪装,因为下一秒塞维恩就冲了上来。

(这悲惨的人类从没意识到自己和莫里斯到底有多么相似,阿帕特津津有味地想着)

塞维恩毫不费力地把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贵族撞翻在地面上,他倒在花园里,地面上曾是被园丁精心照料的草坪,但是这个时候早已枯萎了;草屑粘在他昂贵的外套上,而塞维恩则压在他的腰上,那截银光闪闪的利刃——现在看上去就像是被他握在手中的一截破碎的月亮,刀刃深深地没入了这位贵族的喉咙。

塞维恩没有在思考,如果他在思考的话他或许不会这样干。但是已经晚了,莫里斯的声音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耳边嘶嘶作响——像是撒旦,像是毒蛇——“吃吧,然后你就会像神一样。”那声音说道。而锐利的刀刃切进皮肤和血肉轻易得像是切进面包和黄油,又或者他只是因为愤怒而忘记掌控自己的力道。

这种愤怒是安静的,宴厅里轻快而糜烂的音乐如洪流般滚滚而来,给了愤怒缄默的余地。杀人者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疯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环绕着他,被杀者似乎还没有发出声音就断了气,鲜血从侯爵的喉咙中喷出来,滚烫地飞溅在塞维恩的脸上和昂贵的衣服布料上面,而这贵族那水潭似的奇怪黑色眼睛则越过塞维恩,直直地盯着无星的夜空。

塞维恩刺了很多下,直到死者的颈部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可怕创面。莫里斯杀人的记忆在他的无数次回忆里始终像是蒙着一层薄纱,但是这个时候却可怕地清晰起来:他忽然能回忆起自己的手是如何紧紧地抓着那些女人的头发,刀子是如何切进她们的皮肤,鲜血又是怎样喷溅在他的手上和面庞上。最重要的是,他忽然回忆起他胸中在这样的时刻是充盈着一种怎样的快乐,愉悦到近乎要把他的心脏涨破。

他死死地盯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尸体,一部分是感觉到震惊,另一部分……一种可怕的、单纯的惬意和快乐从他的胸腹中往脑海里爬升,如同蜘蛛密密麻麻的脚那样搔过他的皮肤。

如果他处在这样的情绪里的时间长一点,他就会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惊慌和恶心,但是就在这一刻——

这一刻,阿帕特·福劳斯侯爵呆滞地大张的眼睛忽然轻快地眨了一下,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无暇的纯白色已经填充满眼眶的内部,眼球的中央是一道无情的黑色裂隙。

然后侯爵笑起来,因为他的喉咙上开了一个大洞,所以这笑声里掺杂着轻微的风声。塞维恩忽然明白了自己在面对什么……或者说,面对谁。这一刻塞维恩感觉到脑海里有一根弦铮的一声崩断了,然后他下意识地做了他这一刻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他猛然扬起手中的刀子,把这把沾着血的银刃重重地捅进了这怪物一遍的眼眶中。

人类会因此感觉到疼痛,但怪物却似乎没有这种痛觉神经。他的笑声依然没有止息,而喉咙上的伤口却在飞快愈合:肌肉和皮肤弥合,原本已经飞溅在塞维恩皮肤上的、已经凉下来的血液如同时光倒流一样沿着原本的轨迹飞回到正在飞速复原的伤口中去(那血液显然也只是某种拟态的一部分,估计他们的皮肤下面根本就没有血)。至于那只眼睛,塞维恩甚至感觉到破裂的眼球里有不断愈合的肌肉推挤着他手中的刀子,把刀刃从那道伤口里挤出来。

塞维尔的手指发麻,像冰块一样发凉,他近乎是机械地把刀刃抽出来、然后再一次重重地刺进被他压制(或者根本无意挣扎)的身躯里去;而阿帕特根本就懒得伪装他还会出血了,那双眼皮下面、苍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绝望地试图进行杀戮的人类,而不断出现又愈合的伤口中有些像是气体又像是凝胶一般的东西淌出来,沿着地面滚滚四散开去,那是人类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噩梦。

塞维恩不知道自己刺穿了这具类人的身躯多少次,不过除了衣服上的刀痕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到某些东西沿着他的面颊淌下来——滚烫的,不是血液——人的泪水狼狈地滚落在阿帕特·福劳斯的皮肤和衣襟上;而最后一刀深深地刺穿了阿帕特的胸口,如果他是个人类,应该已经钉穿他的心脏。

塞维恩布满汗水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刀的刀柄,胸膛起伏不已;而阿帕特依然微笑着看着他,就好像一个漠然的旁观者。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手指覆在塞维恩握刀的手上,然后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把那把刀从自己的胸膛中拔出了来。

塞维恩注视着这一切:拔出来的刀刃依然闪闪发光,上面并没有粘一点血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疯狂的幻梦。而血肉蠕动着愈合的时候发出一连串令人感觉到不适的、湿漉漉的挤压声。塞维恩看向阿帕特·福劳斯——或者叫他“埃莉斯”吧,两者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塞维恩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在濒死一般地跳动了,或者说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了。

“你想要什么?”他地哑地问道。

“我什么也不想要,阿克索教授。”阿帕特·福劳斯近乎是宽容地回答道,他伸出手去,温和地擦掉了塞维恩眼角的一点泪痕,“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观察者。”

作者感言

梦也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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