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也30多了,该结婚了。谈朋友也不必让所有人知道呀。”
方和正色说:“朱夜,你如果有朋友了谁也瞒不住。”
我吃了一惊:“为…为什么?”莉莉装做民歌手的样子唱道:“因为你的小眼睛,会呀么会说话……”
“啊!算了吧!”我着恼地转身看窗外。我那么多次目不转睛地看泰雅的眼睛,他不是也同样在看我的眼睛吗?他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呢?
“算啦算啦,”丁非拉过我,“你现在怎么一点玩笑也开不起了?说话口气也象个老头。”
莉莉说:“朱夜急诊上昏头了。”
“哎,听说严威结婚只请了主任,其他同事都没有请。”良良说。
莉莉说:“这个小器鬼!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也许这不是他的意思,”方和说,“是他老爸的意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大概都想到了严大教授威严的面孔。
丁非说:“他娶那个女孩子可能也是他老爸的意思。”
方和骂道:“就你想到啦?你这乌鸦嘴真是什么坏事都说得出来!”丁非用力闭嘴,做了个苦脸,把护士逗笑了。
“好啦好啦,说点让大家高兴的吧,”方和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阵,摸出一张质地考究的纸,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我原以为他会同样装模作样地朗声念,没想到他低下头,做了个让大家聚首的姿势,小声说:“兹有珠海某某某某大药厂于某某日假座好望角大酒店,敬请某教授及同仁光临。”
“那是给师傅的,”丁非说,“师傅不去我们怎么去?”
“嘿嘿!那是严威结婚的日子!”
方和笑道:“师傅说不去好望角大酒店了,让我们自己去,他已经和药厂说好啦!好好玩吧!”
好望角大酒店原来是附近单位内部的招待所,规格本来不高。我上高中时为同学过生日曾经在这里吃过饭,那时候这里的饭菜连中学生也能负担得起。后来因为周围有几家单位经常有人请客吃饭,渐渐兴旺起来,重新装修过,增加了卡拉OK等项目,档次就高起来。这天吃饭时别的桌上都有主任在,就我们医院都是年轻医生,药厂代表来得相对疏懒一点,我们反而自在。饭后大家按照不同医院分开,各自包了一间房间唱卡拉OK。因为主任不在,大家玩得很疯。我本来不会喝酒,刚才丁非和方和硬逼我喝了半杯啤酒,在闷热的包房里很不舒服。
我对丁非说:“我出去上厕所,一会儿回来。”他一边唱一边点头,天知道他点头是表示听到了还是表示自己唱得合乎节拍。
我走出包房,沿走廊向前走。这里是以前的餐厅,虽然重新装修过,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还是6、7年以前的老样子,现在堆了一些旧柜子,把墙的大部分遮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特别渴望到这里来,因为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上厕所,只是想离开那个吵闹的地方片刻,独自一个人享受一会儿宁静。上大学时就有人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后工作了千万不可以孤僻不合群。可是我一直没法喜欢觥盏交错的场合,到了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累,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我曾经下决心防止被别人当作孤僻的人,而且上班以后这种场合通常还要涉及钱,为了避免被人误以为清高,我只好硬着头皮参加。
窗外繁星满天,窗下是那个单位的走道,路旁种着高大的松树,在这严寒的冬日坚守绿色的最后一片领地,证明生命的鲜活的力量足以傲视恶劣的境遇。多美的夜色,推开窗子一定能闻到松树的芳香吧。我实在厌倦了带中央空调的屋子里甜腻的宿气,很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于是伸手去开走廊里的钢窗。但窗把手被一个旧柜子挡住了。我不得不先把那个柜子挪开一点。费了一点周折,最后我终于打开了也许多年没有人打开过的窗,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窗外吹来刺骨的寒风,但也带来新鲜的空气。我伸长脖子看下面的花坛和远处灯火通明的新办公大楼。在我收回脑袋的时候无意中往旧柜子和墙的中间瞥了一眼。
刹那间,我的心狂跳起来,就是它!这就是我苦思冥想许久也没能想起来的地方!
我关上窗,用力把旧柜子挪开。多年以前的记忆象刚开盖的啤酒一样冒了出来:午后炎热的操场上新漆的篮球架的气息,油墨未干的考卷拂过手背的触感,还在发育中尚未完全变声的男同学在走廊尽头遥远的地方大声地叫喊,穿运动裤短袖汗衫塑料凉鞋的女同学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这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此刻,那个生日晚会的场景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地闪回我的脑海。那是刚刚开始的炎热的夏季,因为暂时摆脱了考试而无比兴奋的我们涌进这家餐馆,为曾经因病休学一年所以比我们先过18岁生日的同学过这个重大的生日。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在灌了大半杯啤酒以后我觉得天旋地转,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独自跑向厕所。当我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时,正好看到这面墙上有一张已经不算很新的印了日文的啤酒广告。
我现在可以清楚而完整地回忆起那广告的内容,就象重复放映的电影一样:穿一身白漆皮质地的西装摆着很有动感的姿势的男孩,手拿一杯冒泡的啤酒,背景是浪涛涌动的大海。海风吹乱了男孩染成栗色半长的卷发,也吹开他的上衣,露出他胸腹部带着阳光气息的略显黝黑的肌肤。男孩脸上是俏皮的表情,充满青春活力,似乎告诉你这啤酒象他本人一样让人欢快。那时同学们羡慕地围拢来看,有懂行的说这是日本进口的整箱啤酒里带来的,还有女孩子说准是日本明星,比刘德华帅多了。
终于露出了整面墙。虽然广告已经积灰、发黄、卷角,看上去还是很清楚。尽管过了那么多年,瘦了,苍白了一点,染过的卷发也换成了本色长直发,而且我也绝对没有见过他露出那样欢快神情,但这象小母鹿一样润泽的双眼,挺直的鼻子,秀丽的脸颊,丰润的嘴唇和修长的体形,绝对就是季泰雅本人没错。
“泰雅……”我无声地念叨着,“你究竟是谁?”
我把广告小心地从墙上揭下来。当初贴上去时就草率,而且过了那么多年,胶水早就老化,所以做这件事并不难。我卷起广告,把柜子搬回原处,回到包房。莉莉和丁非正在对唱情歌。他们再怎么吵闹我也听不进一句。现在我满脑子关于泰雅的疑问越来越多。他不是那种喜欢主动谈论过去的人,谈及他的过去就会触动他的旧伤。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再问他本人了。
以前上诊断课时一个老教授说过好的医生就象好侦探,可以顺着蛛丝马迹挖出疾病的真象。我离一个好医生还差很远,那就同时开始学做侦探吧,也算一种临床技能训练。我在医学院图书馆扫描并打印了这张广告,把原稿小心地收藏在书桌的玻璃台面下。我把广告上的日文抄下来给做日语翻译的老同学阿华看,她说这是朝日啤酒的广告。我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广告是谁做的,她说朝日喜欢用青春偶像做广告,所以估计这也是一个青春偶像,但不是她熟悉的任何日本偶像,肯定是很久以前的。然后我跑了学校附近几家广告公司打听是否有人知道这广告的模特儿是谁。显然青春偶像被人遗忘的速度大大超过广告招贴画发黄的速度,即使我专门挑年纪30岁左右的人问,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我把扫描下来的图像贴在娱乐网站的偶像BBS上,也没有任何回音。要在朝日啤酒的英文网站上找到1993年以前他们公司的模特儿的姓名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还是试了一次。我甚至发E-MAIL给朝日公司问他们这照片上的人是谁。结果也没有一点音信。日本人准是觉得我有神经病。谁会关心7、8年前过气的偶像演员?
我开始责备自己多事。即使不知道泰雅的过去,我们现在不也同样相处得很好吗?哪怕知道他的过去,一定能抚平他的伤痛吗?为什么一定要深挖他的旧伤(如果有的话)打破生活的宁静呢?如果为了清创、修痂、换药而打开包扎的纱布,露出疼痛的伤口被人看来看去指手画脚摆弄来摆弄去,多数病人还能接受,因为到底对病情有利。而如果有人嗜好看流血流脓的伤口,仅仅为满足自己变态的好奇心,全然不顾病人的痛苦,简直就象窥淫癖一样让人恶心。我现在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吗?
带着这样的心情再看那张广告招贴画,开始觉得不太象泰雅,泰雅的脸型应该还要长一些,眼睛应该再大一些,上唇没有那么翘,额头的发际也没有这么低。这可能根本不是泰雅而是一个相貌相似的人。我之所以觉得泰雅面熟就是因为这个有些象他的小日本迷惑了我的记忆。至于这个日本广告模特儿,无论他是过去的青春偶像也好,是普通的广告模特儿也好,在一个每年有无数青年男女加入演艺界并有无数造星工厂不断推出新产品且年轻一代国民普遍喜欢高消费和新鲜东西的国家里,被人遗忘也是很正常的事。我这全是在自寻烦恼。是我自己搞错啦!
于是我就安心享受现在的幸福生活。
6.神秘花园
泰雅的小屋就象希腊神化中只要休息一下就能恢复体力和魔力的神秘花园。每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别的医生疲惫不堪却徒劳希望靠寒气保持清醒的时候,我的心早已飞到泰雅洒满阳光的小屋里,因而充满了欢欣和干劲。我现在几乎每天都去。泰雅吃得少也睡得少,尽管睡得迟却很早起床,当我到他家时他总是已经起床梳洗过了。连衣服也洗好晾好了。他非常爱干净,小小的家虽然寒碜却总是很整洁。没有热水器,他会想法用铝制大脸盆在煤气灶上烧出足够的热水,隔2、3天就在足有6、70年历史的浴缸里洗一次澡,换上带阳光味道的干净衣服。所以他身上总有混合着阳光如同空谷幽兰一样芬芳的气息。
一次我发现他和我一样都有附近市立图书馆的借书卡,于是我们一起步行走过几个街区去借书。他借的多半是美容美发的大型画册,而我借我们一起挑中的泰戈尔诗集、房龙论音乐或世界地理小册子。我们吃过早餐,一起读美容美发书,钻研一阵子,再读些亲切感人的诗句。我们一起捧着书读的时候,我会着迷搬愣愣地盯着他看,欣赏他秀丽的脸颊,小巧的耳朵,因为随着眼睛在书页上扫视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有时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句什么,让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或偶尔碰到他纤长的手指,我的心会象通电一样颤抖。很多次我非常渴望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但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只好忍住。
我又发现泰雅还会画画。他想出什么新造型就在铅画纸上用铅笔画下来。那天我们坐在餐桌边,他画图而我读希腊风土人情。虽然我手里拿着书却常常从书页上方偷偷看他。他低头画画的样子非常认真,不知不觉中会做努起嘴唇的动作,当他一个阶段快要结束时还会欣慰地舔舔自己的嘴唇,象个可爱的大孩子。
“泰雅,听这个”我读道:“‘在酒神节到来时,市民们会选出雅典最最可爱的玫瑰般的15岁少年,为酒神的大殿奉献鲜花和美酒。’多滑稽啊。”我省略了一句“全身赤裸仅着花环”,害怕暴露我猥琐的念头。
泰雅仍然在画,头也没有抬,低声说:“有什么滑稽?不是和中国人去庙里上香一样吗?”
“我是说他们会用‘玫瑰般的’这样的词形容男孩子。”
“那有什么不可以?”
“这种话形容女孩子还差不多。”
“15岁还是孩子,区别不大啊。”
“不会吧,”我说,脑子里努力回忆初三时班里男同学的模样,想着他们在教室角落里一本正经地用剃须刀在刚长了一层绒毛的唇缘上刮来刮去的样子,他们在厕所里扯着粗哑怪异的嗓子唱流行情歌的声音。“太夸张了,男孩女孩总是分得清的吧?”
“是吗?”他舔了舔嘴唇,“这个呢?”他举起刚刚画好的图,用手遮住头发的部分。
“这……”确实很难说他画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人物的面部看上去象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而画中能看到的衣服是T恤的圆领。我只好强词夺理:“这不是日本动画片里的人吗?日本人没水平,画的人没有头发衣服就看不出男女。”
“那你就错了,”泰雅说,“日本人很会钻研别人的心思,当然是有目的所以才这样画的。据说女人,特别是30岁以上的中年妇女只有在月经周期的某几天才喜欢肌肉发达身体强壮的成年男子,其他时间都偏好‘美少年’。日本漫画除了那种给男孩子看的打打杀杀的以外,都是针对各种年龄的女性的,当然就投其所好啦。”
“那……”我词穷,只好转换话题,“你画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你觉得应该是男孩,还是应该是女孩呢?”
这个问题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如果要我象诊断疾病一样一定要寻找什么依据,那么这幅画本身没有任何依据能说明画中人的性别。但假如要按照我的喜好和愿望,反而容易。我也没多想就顺口说:“是男孩吧。”看来我中了泰雅的计,他大笑起来,画滑落在桌面上。果然是男孩,梳中间有一缕翘起的刘海的平头。
“讨厌!笑什么?”我着恼地说。
“没想到你的口味和中年妇女一样,哈哈哈。现在你肯定不是‘那几天’喽?”
“过分啊!”我丢下书跳起来追打他。他转身逃进房间。我趁他关门时猛地斜插进身想闯进去,但他关门的速度很快,门卡了我的脚一下。“哦哟!”我大叫道,单脚跳着后退。
他开大门缝探头出头来,嘴里问:“你没事……”
我想这下你也中计了,反扑过去撞开门。他猝不及防被我撞倒在地上。我抓起枕头扑到他身上,一手拿枕头按住他的头,另一手照着枕头一阵乱拳。他在枕头下仍然发出笑声,还抓住我的肩膀要把我掀开。我双膝用力牢牢夹住他的髋部。
直到他停声,我才掀起枕头一角,他本来梳得很光洁的头发散乱了,脸上泛起红晕,可以看到扩张的颞浅静脉。他秀美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有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盯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我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的手、腿、身体放得都不是地方。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想法找台阶下,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微笑,说:“要是你是女孩子准是个老处女!看哪个男人吃得消!”然后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就象龙卷风在形成,然后又变为狂风骤雨一样的大笑。
“去死啊!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一把把枕头牢牢捂住他的脸,全身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我至少有15年没有打架了,按照过去的经验,这样虽然打不赢,多半也不会吃亏。他奋力挣扎,伸拳朝我额头上打来。我双手将他的手腕压在头顶后,用自己的头隔着枕头抵住他的脸。我听见他踢到柜子和门的声音,然后是凳子“砰”的倒地声。他力气应该不比我小,但我占据了有利的位置。
突然他全身一震,躯体的肌肉变得非常紧张。小厅里传来敲门声。我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说:“这次算饶了你。”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一面走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体型象水缸一样的老太太,我依稀记得听泰雅说过是楼下邻居,叫余家阿婆什么的。我问:“阿婆,什么事?”她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从她脸上看出“你是谁”三个字来,赶忙加上一句:”我是小季的朋友。”
她似乎完全不能满意这个解释,自己伸头朝屋子里看,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哦哟,小弟啊!”
我回头看到泰雅侧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把枕头抱在腹部。床上因为床罩掀开,屋里凳子倒地,显得一片狼藉。我赶忙走向泰雅,不知我刚才玩闹的粗暴带来什么结果。
老太太大叫道:“强盗啊!杀人啦!打110啊。”
楼下一个老头的声音附和道:“打啦!打啦!已经打好啦!阿珍快下来!”
这幢老房子里住的多半是老头老太,一时间5、6个邻居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在4楼到5楼的拐角上聚集。有人叫嚷:“抓住他!抓住他!”
“到隔壁晒台上截住他!”
“看牢大门!”
“110!110!”
“逃走啦!强盗要逃走啦!”
但是没有人敢从楼梯拐角上来。
我顾不上他们,扶着泰雅的肩膀想把他翻过来,我的手碰到他时觉得他的脖子和脸冰凉。惊惶失措中我拼命回想自己可能闯的祸:我可能无意中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心跳骤停,或者压断了他的肋骨而肋骨断端又刺破脾脏导致大出血休克,要不就是断骨刺破肺叶导致气胸。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应该立即开始胸外心脏按摩恢复大脑血供,而后两种情况禁忌胸外心脏按摩,否则将加剧创伤。我该怎么办?至少应该先诊断。我强迫自己镇静,但泰雅惨白的脸色和门外邻居的呼叫使我无法集中思想。
他终于睁开眼朝我摆摆手。“泰雅你怎么了?”我嘴里问着,不等他回答急急叩诊他的胸部害怕会听到象征气胸的过清音,接着连声暗骂自己笨蛋因为他还穿着毛衣不可能叩诊出过清音。摸摸脉搏心跳挺快,至少不会需要心脏按摩,但有可能是失血性休克。我拉起他的毛衣摸他的腹部,他在我耳边无力地说了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清。
“你说什么?”我凑近他的脸,“你什么不舒服?”他声音很小,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看唇形似乎是“我没事”,但我无法肯定。“到底是什么?”我大声追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去?”他用力闭眼摇头。
我心里更着急。门外喧哗的声音更响了,有人叫:“刀!刀!”
“戳在肚子上……枕头……血……”
突然我的领子一紧,胳膊被扭得生痛,整个人象小鸡一样被拎起来丢到墙角,一双有力的大手反剪我的双手,膝盖把我的上身压在墙角里,声若洪钟地宣布:“不许动!”
我完全没有料到现在警察效率这么高,打了电话这么快就会来。我上一次被警察抓住还是13年前的事。那时我骑车带人闯一个小路口的红灯,原来从来没有警察光顾的小路口那天正好有个警察,他威胁要告诉我家长和学校。我们说了无数好话,几乎下跪求饶,最后罚款了事。我在电视中看过警察敏捷的擒拿手法,但万万没想到会有警察用在我这样安分的人身上。
“不是的,不是的,”我用力叫道,“搞错啦!”声音就象梦中看到尸体时一样凄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听到泰雅小声地说:“对不起,搞错了,对不起了。”他一定是反复说了许多遍,警察发现他要说话才叫众人禁声。我听到泰雅喘息着小声说:“我们在开玩笑,我…我画了一张朱夜的画像,朱夜说我,说我画得难看,就…开玩笑的啦,没什么啦。”
另一个警察问:“你没受伤?”
“没有,我胃痛犯了。老毛病了。”
警察显然觉得我们的行为比较可疑,在我们两个都坐回到桌边后,一个人记笔录,另外一个屋里屋外翻找了一遍。最后他们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向邻居们说明了几句后撤走。临走前还教训我:“年轻人要注意公德,不许吵吵闹闹扰乱治安。”我连连点头说“是”。
我听到邻居指指戳戳说泰雅“小时候蛮老实的,学坏了,轧坏路子了。”
也许我看上去很象“坏路子”吧。管他呢!我就是这个长相,有什么办法?
我回屋时泰雅正在厕所里。我关上门慢慢坐下来看这张画像。他明明是在画新的发型,为什么想到说是画我呢?亏他想得出来,否则要对警察多解释多少?肯定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不清楚,越解释越让人觉得可疑。一阵抽水声,泰雅从厕所里走出来。他看上去好了一点,还是挺苍白的。
“你…没事吧?”我问。他摇摇头。我又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摇摇头。沉默片刻,我说:“你画的真的是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置可否。我叹了一口气:“唉,还是画画你自己吧。你15岁时一定是‘美少年’喽。”
“我?”泰雅在桌边缓缓坐下,两手扶头,“我17岁时也只有1米55,还没有变声,看上去和12、3岁差不多,老人们都说我长‘僵’掉了。美在哪里呀。”
我说:“晚发育得晚长得高,你现在不是挺好嘛,至少比我高。”
他幽幽地说:“我倒宁肯就是那个长‘僵’掉的样子一直到大。”
我问:“你小时候长得什么样?有照片吗?”
“什么样?就是这个样。”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家不爱拍照。”
“总有证件照吧?”
“全丢了。”
“总有一些留下来的吧?给我看看嘛。”
“唉,告诉你确实全丢了呀。”
又是片刻沉默。我想象着泰雅个子只有1米55,还没有变声的17岁的样子。一定非常象女孩,而且是美女。做操时肯定排在男生的第一排,打篮球时被人欺负推出场地,大扫除时要用2个桌子叠起来才够得着教室最上层的玻璃窗。
“你现在真的没事了吗?”我问。
“没事了。好多了。”
“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自己太‘嫩’了。哎,9:50了,该上班了。我们走吧。”
7.新年
“我们开始好了,别紧张。”消防员说。扩创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尽量做酷状,代表这种小手术对我这样的医生来说是小菜一碟。明天就是年三十,街上放鞭炮的人已经很多,因此火险不断。今天第三次出车时这位老道的消防员过于劳累,因此在从屋檐上下来时被伸出墙外的折断的防盗窗条挂破了胳膊。尽管伤口很深,达到深筋膜,但他非常幸运,没有割破大血管和重要的神经,所以只要在急诊缝合一下就行了。让我惊奇的是他非常镇定,即使没有注射局部麻醉药以前,也没有叫喊呻吟。也许他做着这种工作,看惯了生死存亡惊心动魄,所以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十分稀松平常吧。
“只要你配合,我就不紧张。”我说,边用普通剪刀剪下他的袖子。然后用无菌棉垫塞住伤口,用棉球蘸肥皂水冲洗伤口周围。我一点也没看他的脸,害怕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决定放过我,不再和我开玩笑,转而和旁边照顾他的同事谈足球。我开始有种幻觉,他是读春秋的关云长而我是华佗手下的菜鸟。我再次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周围,新洁尔灭消毒2次,铺洞巾,去掉伤口的无菌棉垫,开皮切包,戴手套,局部浸润麻醉,然后用针筒抽了生理盐水再次冲洗伤口内部,并且用镊子取出了2小块东西,其中一样象铁屑,另外一样象墙皮。伤口没有太多坏死组织,但不太整齐,我用剪刀剪平2侧,再次检查确认已经完全清洁了伤口。然后我以类似师傅的姿势但比师傅慢4倍的速度开始缝合。
“快点吧,医生,”消防员说,“我还要回去交班。”
“总要弄好才行,”我以师傅惯有的威严口吻说,“别动。”
他皮肤坚韧,要用很大的力几乎弄断针才能把针头从皮肤中穿出。
“朱夜!”突然普外科医生冲进扩创室说,“手上的事情办好了马上到急诊大组长那里去。听到没有!”
我猛点头,然后发现自己被吓了那一下后犯了一个错误,针头从没有麻醉到的地方穿了出来。汗水从我背上成行地滚落,我感觉胃象是被抽空了,不知不觉住了手,等待消防员痛苦的大叫。
“医生,能不能快一点?”他说,好象是注意到我停下来了。
“别急。”我好容易定过神来,继续干下去。普外科医生已经象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不住地暗自庆幸。工作是很能影响一个人的。象这样勇敢的男人才会是那种义无反顾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拯救你的肉体和惊惶失措的灵魂的人吧。就象泰雅是那样细腻纯净的人,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有时却又俏皮可爱,就象天蓝色磨砂玻璃瓶里装的茉莉香型的润肤霜。但是普外科医生的指令实在让我忐忑不安,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走进急诊大组长同样鸽子笼似的办公室时,还心跳不已。他是个肥胖的老男人,有一双长着黄色脂肪瘤的眼睑和一个人双臂无法合围的肚子。他正低头看一本本子,写着另一张纸。
我开口道:“李主任,我是……”
“创伤科的朱夜,是吗?”他头也没抬,拖长声音说道。我平时很少和他打交道,一点也猜不透他现在是什么意思,双手捏着纸口罩,感觉汗水再次渗出。“关上门。”他再次说道。
我顺从地关上门,一面快速回忆这几天来过的病人有哪个对我会特别不满意而到大组长这里来投诉。他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随手把正在写的一张纸递给我,说:“签名。”
我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纸,发现是一连串的名字和数字。我的名字旁边是1000,是这些人中最小的。其他人都签过了。难道…是钱?我按耐住喜悦的表情,装做严肃地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
“朱夜,”大组长说,“跟你说清楚一件事。”我一抬头正好和他四目对视,他表情十分严肃,目光犀利得能扎穿我的身体。
我开始觉得刚才自己可能想得太美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李主任,什么…什么事?”
“记住这不是奖金,奖金以后会发,先发一点辛苦费。”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哦!”我如释重负,果然是钱。在我走出大组长办公室时,还是捉摸不透为什么他要我记住这不是奖金。毕竟,这笔钱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
今天当班内科医生很反常地空闲着。她是消化科的医生,我实习时消化科病房负责的主治医生,也是郑为康的妻子。突然我很想念郑为康。如果有什么人可以和我谈谈泰雅,那个人一定就是郑为康。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哈哈笑道:“没事的,你多心了。”那我会觉得多么宽慰。他的妻子长相一般,但非常娇小,也许不足40公斤,是个象为康一样和蔼可亲的人。我决定和她聊聊,毕竟难得看到急诊内科医生不忙。
“王老师,你忙啊?”
“朱夜,你呀?”她用婴儿一样纤细的嗓音说,“别客气,都是同事了,不用叫老师。”
“你…知道郑老师现在好吗?”话一出口我就暗骂自己该打嘴,为什么在这家家团圆的时候刺激一个不能团圆的人?她的眼圈稍微红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微笑道:“谢谢你还惦记他,他很好,说那边一直都很热。”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提起钱的事比较好,她似乎看到我从哪里出来,猜到了我的心思,告诉我这是药品回扣,如果在住院部,这些钱进医院的总帐统一支配,一线工作人员是拿不到的。而急诊由大组长分配,他通常会留较多的部分直接发给大家。否则急诊正式的奖金只有2、300,谁会安心干这么苦这么危险的工作?强调不是奖金是为了不要等我们回病房了去乱说急诊奖金多么多么多,引起院领导注意。我听了恍然大悟。
看到她别的“消化科”的牌子,我又想起了泰雅。我问:“王老师,什么病会有阵发性腹痛,腹泻后缓解的症状?”
“啊,朱夜,消化科实习是不是还要再来一次?”她笑道。我脸红了。离开内科以后确实很少再打开内科书。她列举的疾病包括炎症性肠病、肠结核、肠癌、类癌综合症、慢性菌痢和IBS。
“IBS?国际广播频道?(internaional broadcastof Shanghai)”
“不,肠激惹综合症。(irritating boweldi sease)”
“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是功能性的疾病,和很多因素有关,多数会被精神创伤的刺激诱发。到底是怎么发病的,现代科学还没有能力回答。你说的那个病人很象这种病。”我谢过她,回自己的鸽子笼。我想了很久,把所有王医生提到过的疾病往泰雅身上套,觉得确实是这种最象。不知道什么会刺激他。反正下次再也不能压在他身上了。这个刺激显然过于强烈。
后半夜我一直盘算着怎样花掉这笔钱。突然我感到自己多么富有。医院发了我1000元年终奖,加上这1000元,足够满足我最奢侈的幻想,而且可以同时满足2个:手机和VCD机。我用光驱放VCD很久了,一直想要个VCD,免得过渡消耗宝贵的光驱。至于手机,更是心仪已久,在家上网时不怕没法同时用电话了。家里一直反对我买VCD之类“浪费时间”的东西,干脆买来就放泰雅家里,可以和他一起看VCD,听音乐,就这么定了!
一下班我就冲到他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那不好吧,”他说,“如果我们一起用我也要出一半钱。”
“不用了,”我说,“你攒你的钱准备考执照吧。”12小时以内我再次犯同样的错误,话出口以后才想到这会伤他的自尊心。我急忙改口:“我用了你家的地方,吃了你的东西,咱们扯平了。”
“那好吧。”他说。
我飞快地转动脑筋,想怎样问他过年这几天的安排。美容院过年应该会放1、2天假,尽管他父母和姑婆都去世了,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要拜年。
“你呆呆地看什么?”他问。
“我…我有几天可能要去拜年。”我想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他淡淡一笑,说:“我有空,反正除了领班家,哪里也不用去。我年初一和年初二休息,你年初一上夜班,所以我有1天半时间和你一起逛街。怎么,不乐意吗?”
“乐意?当然!”我说,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我心里觉得凄然,不知道他一个人怎样过个年,是独自在美容院看电视?还是在家早早地睡觉?他的家一点也没有过年人家忙碌兴奋的气氛,和窗外晒台上能看到的其它人家恰成鲜明对比。我想如果他能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就好了。但是怎样向父母解释呢?他们会允许一个高中也没有毕业还劳教过的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和我回家吗?他们也许会当面羞辱他,就象许多年前他们羞辱我的没考上重点初中的玩伴。自从那次以后我的这个玩伴再也没有理过我。还是算了吧,不能再给泰雅额外的伤害。
过年总是忙碌的,忙着吃,喝,到处跑,找个理由见见平时1年也见不上也不需要见的亲戚。这些亲戚数目众多,有的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和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而且搞清楚了明年过年前也会忘记,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年初二我下了班去泰雅家准备叫他一起去买东西。去他家前我在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但敲门前又开始觉得自己傻。他已经是30岁的男人了,不是3岁的孩子。尽管我特别想带些什么给他让他分享过年的感觉,而且糖果是最容易携带的,可是这真的能给一个孤单的人带来年的味道吗?泰雅听见我的脚步声,来给我开门。
“啊!漂亮!”我叫道。他穿着天蓝色印英文字的套头薄绒衫和牛仔裤,薄绒衫还带着一个俏皮的小帽子,一扫平时灰、黑基调的打扮,连这屋子也亮堂起来。都说蓝色是忧伤的象征,但他穿蓝色怎么就那么合体,显得明净天真,反而少忧伤气。
“这也算漂亮?”他说,“过年总不能一身黑。”
“你不是说过就喜欢黑颜色吗?你还说反正都是一个人穿什么也无所谓,自己喜欢就行。这不都是你说的吗?”我滔滔不绝地反驳道。
他说:“真是傻瓜,现在我想一个人感觉感觉过年的滋味,不行吗?”
“那,这些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糖,一个接一个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在桌上。
“老天!你几岁啦!”他说,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比你年轻!”我故意刺激他,“向你拜年啦。祝你今年行大运,三十而立年,考到执照,中到彩票,明年季氏美容院就隆重开张啦。”
他在厨房门口停下,转脸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颤动着。
“泰雅?”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过了良久,他说:“谢谢。我有10年没有拜年了。我也该向你拜年。你最想要什么呢?”他低头沉吟片刻,说:“祝你顺利通过研究生考试,早早拿学位吧。”他笑了笑,又说:“可惜我没准备什么给你。那么,来,吃年糕吧。”
我们边吃年糕边讨论将来的打算。我给泰雅的美容院计划了好几个名字,但都被他否决了。他说听上去太一本正经,太深奥,太俗艳,太老式。他给我想了好几种发型,供我在拍学位照片时选择。我说即使一切顺利今年夏天我才能开始读,学位照片至少是4年以后的事,天知道我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胖得象半头猪,现在设计的发型那时候一点也不合适了。再说到时候要戴方帽子,无论头发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泰雅说就是耳后的一丝也会影响整个形象,照片会很清楚,不能放过。
吃完早饭时间还早,商店肯定还没有开门,泰雅让我在他的床上先睡一会儿。我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是第二次睡你的床了。他说不好意思什么,反正没有沙发,你要睡就睡,否则就睡地板。我把他平时贴身盖的被子叠起来放在脚后,脱了外套盖着他的毯子和床罩睡下。即使他的毯子上也有他特殊的香气,象一只又一只小手通过我的鼻子一直钻进我的心,在我心上挠呀挠。我很想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深深呼吸他芳香的气息。但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即使趁机倚在他胳膊上他也会让开,重则诱发腹痛。拥抱他爱抚他都是痴心妄想。
但我确实累了,睡神最后战胜了小手们,完全控制了我。迷迷糊糊时我看到他坐在床对面涂着什么。我含混地问:“泰雅,干什么呢?”
他平静地说:“睡吧。”
将近中午泰雅叫醒了我。我们骑车出去。尽管是冬天,今天阳光却很明媚,有点春天的味道。我们在商场里先逛了唱片柜台。我惊叹:“正版好贵呀!10张唱片可以买一个新的VCD机了。”
泰雅说:“所以应该买盗版呀。”
我心里一阵难过,又刺激他了!我喏喏地说:“对不起……”
“你怎么有那么多不好意思和对不起?”泰雅快速地打断我,“有什么要道歉的?你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
我说:“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总是不好意思。”
“这些事都过去了,”他说,“就是抹也抹不掉,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何必你也背上这个包袱?呐!有试听机!真不错。”
他走到旁边一个单独唱片架前,摘下试听新唱片的耳机,上锁的机盒里CD开始飞速旋转。他套上耳机,一手插腰一手扶着耳机套,可能音乐很好听,他左脚随着音乐打着拍子,帅气地轻轻晃着头,辫子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擦过露在白色棉风衣外的天蓝色小帽子。旁边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子看到泰雅,脸上露出兴奋惊喜,悄悄拉拉同伴的衣袖,指指泰雅。同伴也是个时髦的女孩,看到泰雅眼睛一亮,她们头凑在一起手遮着嘴悄悄说什么。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动,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她们身边,随口问:“小姐,你们认识他?”
她们看了我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周围的人开始回头看我们,我感觉自己象个大傻瓜。她们携手走开,扔下几句象是相互悄悄讲但足够让我听清楚的话:
“十三点兮兮的,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以为自己是谁啊,好意思来搭讪?”
“就是!”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真该死。为什么现在的时髦女孩子一点礼貌和宽容也没有?
“来呀,听听这个!”泰雅招呼我。我耷拉着脑袋慢慢走到他身边。泰雅低声说:“你怎么跟那种女人搅在一起?”
我惊讶地说:“什么?你真的认识她们?”
“我怎么会认识她们,她们是‘鸡’呀。”
“啊?!”
“没见识过吧?来,这个歌很好听。”他把耳机套在我头上。耳机里传来张惠妹动感的嗓音:“可不可以给我感觉?给我给我真的感觉。”他眼睛看着我,左手打着响指,节拍正好和音乐吻合。
后来我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别人会注视泰雅。看来欣赏他的漂亮的不是我一个。我小心注意周围的人,几乎所有“各种年龄”的女性都会多看他几眼。不过没有人举止象那两个“鸡”一样夸张。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鸡’?”我傻里傻气地盯住泰雅问。
泰雅说:“看多了自然就知道。”
“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嘛。”
“你看什么女人会用那么便宜的彩妆?”
“什么?这你也看得出来?还有什么?快告诉我。”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啊呀,省得我再和她们搅在一起象个傻瓜嘛。快告诉我吧。”
“瞧你,很多东西是感觉出来的,说不清楚的。”
“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在什么地方学的?教教我吧。”
“呐,我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教你?”
“因为……因为人类互相传授经验,才大大加快了知识的积累,否则人类社会就不会进步呀。”
“什么?哈哈哈哈……”泰雅显然被我逗乐了,“要死了,这种责任我可担待不起。请问,你要进步到什么地步啊?”
“至少,要知道一点社会上的事吧。”
“社会,”他感慨地说,“什么才算是社会呢?你现在上班的医院,你的同事、朋友、亲戚,不都是社会吗?听你的口气怎么只有阴暗面才是‘社会’呢?”
我一时无语。好容易才想出话来回答他:“亲戚和同事都会骗你,从小交的朋友才会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父母从小就教育我:好好读书,什么别的都不要想;不要交读书比自己差的小朋友,不要出去玩;听大人的话,老师的话,照他们说的去做就什么都会有。他们错了。也许他们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并不是故意骗我,但是那还是说明,他们错了。至于同事,我几乎立即想起那次和丁非在办公室的事。
“不要自卑嘛,”丁非说,“其实你并不太矮,长得也端正。”正好莉莉端着治疗盘走过办公室门口,恰好听到丁非的话,笑得打翻了碘酒瓶……唉!丁非这家伙!
“你的朋友教给你很多‘社会’上的事吗?”我问。
泰雅叹道:“不只是朋友,同事、亲戚都教过,如果你说的是‘社会’的话。”
“你小时候的朋友们呢,现在还来往吗?”
“10来年没见啦,以前家旁边的老房子早就拆迁了,邻居、同学都找不到啦。”
我很想问这10多年你究竟在干什么,但是他已经和卖VCD机的营业员聊了起来,我插不上嘴了。我们最后买了先科的VCD机,据说现在买凭发票可以免费装一块卡,装上以后可以放MP3。装卡的地方很远,在市中心的一条小马路上,等他们装又花了很多时间,今天买不成手机了。
“我们干什么呢?”我说,“干脆去逛马路吧。”
泰雅说:“马路有什么可逛?”
我为难地说:“那干什么好?”
这时,我们走到了广场边上,可以看到大剧院门口“迎新春特价连票”的横幅。过去一打听,原来50圆的大剧院参观票现在可以买大剧院、美术馆和博物馆的连票。
“太好了!”我叫道,“我早就想去大剧院了。”
泰雅说:“今天连兜三个地方大概来不及吧?再说你昨天上夜班今天吃得消吗?”
“没关系,”我说,“只看大剧院吧,别的票子以后也可以用。”
这是中不中西不西既不传统也不现代的建筑,白天象伪劣的古迹,但到了夜间,通明的灯火从半透明钢结构间的磨砂玻璃中透出,如同天国一般美丽。尽管我只在电视中看到过它的舞台,但多少次在梦中我独自在它雄伟的舞台上舞蹈啊!现在去看它,反倒不象去看一个真实的景点,而是回顾过去的旧梦。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在不能用言语来表达。我象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踏进4层楼高的大厅,半张着嘴往空中梦幻般的排萧形状的水晶吊灯看去,几乎不愿意挪步上楼,生怕过早看遍整个剧院,缩短了享受的时间。
“走吧,”泰雅轻轻在我耳边说,“别做梦啦,该醒醒啦。”
最近有大型的舞蹈演出,群舞演员正在台上排练,还有灯光师也在现场忙碌。我们的参观票不能进剧场,只能在大门外的走廊上看看。但我趁没人注意试着推所有能看到的门,发现3楼包厢有一扇门开着,就溜了进去。我拉着泰雅象诺曼底登陆时浅滩上的海军陆战队一样潜伏在包厢的座位中间,偷偷向舞台上张望。
群舞演员的动作并不难,舞蹈演员们踏着同样的舞步鱼贯而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默默在心里重复着这些动作,想象自己的肢体也可以那样优美轻盈地舞动。或是随着激昂的和弦干脆地一个大跳出场,横越舞台中央,接着小提琴奏出炽热的音阶,伴随我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旋转,然后以一个非常柔缓的控制动作结尾,恰好收在柴可夫斯基惯用的忧伤柔美的小提琴的颤音里。
这时泰雅的笑声打断了我的美梦。我有些不愉快地说:“干什么?笑什么?”
“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啊,不比台上的演员差呢。”他说。
“什么?”我不好意思起来。我从小就有做白日梦的习惯,每当我劳累或厌倦的时候就找个可以远眺的窗口发呆。如果没有窗口就代之以一本杂志。方和一直说我“死腔”,一发呆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但眼睛老是眨巴眨巴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什么。刚才我准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了舞蹈演员的表情。这种表情只在一定的场合一定的距离以外看才会觉得动人,否则肯定非常可笑吧。又让泰雅看到我的怪样子,真是丢脸啊。
“你也不小啦,”泰雅说,“还是那么爱做白日梦?”
“没办法,从小就这样。”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因为看到你做梦的样子。”
“啊?”
“花园那边的老楼3层楼东面就是你的办公室吧?”
“就是啊。”
“我在窗口正好可以看到你,趴在哪里,看着天,看着远处,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一天又一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没想到泰雅真的早就注意到我,可我忘记那些时候我到底是在想什么了!只记得我想要离开彼时彼地。
他接着说:“我想你多半看到过我,那天在花园里你瞪了我半天,我还以为你会和我打招呼。”
我羞愧得恨不得钻到椅子芯里去。我真是无礼又粗暴。
泰雅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说:“也许我到了开始怀旧的年龄吧,看到你做梦的样子就想起自己那时做过多少梦,现在却是这个样子,很想跑来告诉你‘做些实事,别做美梦啦’,想想又不忍心,毕竟辛辛苦苦地活着连梦也没有未免太残酷了吧。”
他的话象冰原上燃烧着炉火的小屋,温暖而恬静,是的,就是在那里,是我梦想中躲避凄风苦雨风刀霜剑的小天地。我曾经多少次在这灰色的都市里迷茫地搜寻这样的一片天空,没想到它会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流着泪告诉他:“我们怀着梦想永远在一起吧。”但我喏喏的双唇,只吐得出含混的“谢谢”两个字。
泰雅说:“小声!有人!”
包厢外有人走过,我们同时低头禁声。门被推开了一下,接着又关上。
稍等一会儿,估计没有人会听见了,我说:“站在舞台上是什么感觉呢?一定非常好吧。可以看到台下兴奋的观众。”
“别想得太美了,”泰雅说,“你从来没有在舞台上呆过吧?看那边。”
“什么?”
“那边的大灯。”
“会怎么样?”
“演出一开始,两边的大灯就对着中央照,热得要命。这时如果看过暗的台下再抬头看到特别亮的大灯会头晕眼花,所以演出半当中一定不能随便看来看去。特别不能看上面或者下面。”
“那看哪里?”
“看着剧场的底,这时台下中间一大排观众会以为你的目光是在看他们,感觉会很好。其实你是为了自己不要头晕。”
“那前排的观众呢?”
“如果要让前排的观众知道你注意他们,就要特意走到特别前面,靠近舞台边缘的地方。这时大灯已经照不到你的眼睛。如果脚灯没有开,你就可以招呼前排台下的观众。”
“我怎么知道走到哪里大灯照不到我的眼睛?”
“所以彩排时灯都要到位。要在台上所有的地方走一遍。”
突然,对面大灯转了个角度,一束非常强烈的灯光照在我们藏身的包厢里。“呀!”强烈的灯光射得我睁不开眼睛,直流眼泪。不知哪里传来手提式扬声器模糊不清但表达绝对清楚的声音:“无关人员请离开现场。”
“走!”泰雅拉着我猫着腰避开灯光从座位间绕出门。
我们拎着新买的VCD,回家前在泰雅家附近的小店里租了几张故事片。
一到泰雅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连线。“先看哪一张?”泰雅问。
我说:“看‘舞女’吧。”
他朝我眨眨眼,说:“想不到你喜欢这个。”
我确实是一个顽冥不化的人,一点也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奇怪我怎么会喜欢跳舞什么的,也就没当回事,反驳道:“怎么,喜欢这个就是不正常吗?”
泰雅笑道:“正常,正常。”
我有点着恼:“你什么意思嘛!”他只是笑。
片子放了15分钟我就后悔了。这其实是A片。片子情节非常简单,片中的舞女指的是脱衣舞女,也说不上什么舞技,要不就是扭动了没几下就和人做爱。
“我们…我们换片吧。”我支支吾吾地说。
泰雅笑道:“这不是你喜欢的吗?”
“啊呀!我又不知道会是这个。换片吧。”
“说说而已的吧,你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泰雅正色说,“你不会是第一次逛盗版VCD店吧?”他又凑近我说:“是不是里面的演员不对胃口?还是不喜欢欧美派的?”
“讨厌啦!”我大叫。随即又问:“这也分欧美、港台派?有什么差别?”
“当然喽。差别大啦。”他向后靠,伸了个懒腰。
我不由得来了好奇心,这是我第一次看A片,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门道。“这些派到底有什么差别?不会只是演员人种不一样吧?”
“瞧瞧你!瞧瞧你!”泰雅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又要我这种‘社会’上的人传授什么重要经验给你?你老爸老妈要怪我毒害青少年了。”
“正因为别的地方学不到所以求教你呀,”我也来了劲,和他瞎缠,“知道一点也算是打打预防针,免得真的一点抵抗力也没有被拖下水呀。”
他大概被我死缠烂打的理由缠得厥倒,只好告诉我:“欧美的A片比较粗暴,有的完全没有情节,但是显得比较自然。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拍的片子,有时侯明明是有很多赤裸裸的色情镜头,但也是很有意境的文艺片。港台的A片比较文雅一点,一般情节比较多,但是通常表现得很恶心,象是要强调‘性’很罪恶。常常到片子结尾来一段劝人清心寡欲的半通不通的古文诗词,怪话连篇。”
“什么?有这种事?哈哈。”我笑道,“到底东方人和西方人不一样。不知道日本怎么样。偏西方还是偏东方?”
“日本?”泰雅的目光似乎蒙上了云雾,茫然地望着墙,好象隔着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日本的A片……”许久他才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重复了一句。我以为他在回忆曾经翻译过的盗版VCD,如果我当时知道这个问题多么使他痛苦,我怎忍心一再追问?我恨自己,我也恨培养我的老师们,我受了17年正规的教育,但从来没有人具体地教我怎样善待别人,怎样爱别人。
“说呀,说下去呀,日本的A片是什么样子?”我兴冲冲地问。
“日本人口味很奇怪,”泰雅慢慢地说,“虽然抱着看色情影片的念头,却要求片子里的演员清纯,看上去越年轻越好,很多片子的主角打扮成女中学生,带着万般不情愿或者很无辜的表情。一般开始会有她们被强暴的情节。她们越显得痛苦,强暴她们的人越快感。”
“什么!”我大声说,“该死的小日本,真变态!恶心死了。换盘换盘。”
8.青春
关于泰雅的过去是我一直都在寻找却没有找到的答案。在我已经彻底放弃不再留心的时候,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揭开了谜底的一角。
虽然刚过年,急诊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救护车来来去去,送病人的推车去去来来,急诊挂了棉帘的大门一次次被推开,冷风灌满了屋子,使几台破空调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天半夜11:00时我这个班上最忙碌的时候刚刚过去。今天我”送”走了一个车祸伤。他是个19岁的男孩,身材骨骼已经是高大的成年人,却还没来得及长肌肉,因此看上去特别消瘦,象棵青涩的幼苗,被庞大的水泥搅拌车无情地轧烂,几乎看不清面貌。救护车送到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母亲呼天抢地,拉住水泥搅拌车司机要他抵命。父亲木然地随着随车医生和挂号护士的指派乱转,付费,挂号(尽管已经死亡),跟公务员领推床,付押金。他在急诊小小的门厅里转了好几圈也搞不清大门在哪里。
“喂!朱医生!”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招呼我说,“这就交给你了。”
“等等,”我急忙拦住他,“他在车上就死了,我怎么写病史?”
“不要紧,这是我们写的证明的副页,你只要把这个贴在病史上再写一句‘病人抵院时已死亡’就行了。”
“那死亡证呢?”
“当然你开。”
“可是……”我瞄了一眼失去理智的家属和垂头丧气的司机,看来没有人会给我详细解释死亡证上需要填写的一些细则。
随车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道:“这证明上都写好啦,你抄抄就行啦。”
我没法把家属和司机劝出创伤科办公室,只好挤在隔壁内科房间里抄写死亡证。隔壁房间也吵闹不堪。3、4个家属围着内科医生七嘴八舌地提供互相矛盾的病史。内科正在交班,中班医生无心恋战,只想快点把这个难缠的病人交给夜班,而夜班医生是外地人,显然听不懂本地话,就算听得懂,也搞不清这些家属那个说的是事实,为了不出乱子,死命拖住中班要她处理完这个病人,至少要问完病史再走。在这么吵闹的地方,普外科医生竟然趴在对面桌上睡着了。
我拖了个凳子做在检查床前,拿检查床做桌子,开始抄写。通常这只是例行公务,不会带有什么感情色彩。但是“19岁”这个年龄打动了我,使我无法不视其为会说会笑会跑会跳的“人”而仅把它看作交通事故后必须要处理的“残余物”。我一边抄着死者的职业、工作单位,脑海中一边开始浮现出一个快要毕业正在装璜队实习的暖通工程职校生,戴着棒球帽,穿工作服,背着工具包在新造大楼裸露的管线下穿行的样子。偶尔他会回头笑着招呼落后的同伴。或是新奇地指着书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什么东西兴奋地给同伴看,尽管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他的相貌,不能评价到底是不是漂亮,至少那是青春飞扬充满希望的一张脸吧。
当然,那是2个小时以前的事。这样的场景永远不会出现了。
“来来来,让一下。”心电图值班提着装心电图机的包烽烽火火地冲进来。我连忙收拾起东西给病人让地方。两个内科医生终于初步达成了协议,看来心电图是最先可做的检查。家属七手八脚非常努力而毫无效率地把病人往床上抱。心电图值班无可奈何地等在旁边。我更加无可奈何地等在后面。隔壁家属和司机还在激烈争吵。我哪里也没法去。
“朱夜,你有够忙啦。”心电图值班冲我眨眨眼。我认出她是湛江来的进修护士,叫庄蕾蕾,30来岁,声音比蜜糖还要甜,皮肤象巧克力一样黑。她在我们病房也呆过。我向她苦笑一下。病人躺好以后她手脚麻利地做了心电图,交给内科医生让她们慢慢研究。接下来家属们又一拥而上,但不是把病人扶下来而是为她垫上枕头,盖上被子,看来又要占着这张检查床不走了。
“我怎么办?”我哀叹道,“写东西的地方也没有。”
“到心电图室来写啦,有空地方的啦。”庄蕾蕾说。
“你现在怎么在心电图?”
“这个星期结束我就要回去啦,所以没给安排在病房,就在这里啦。”
我向服务台挂号的护士交待了行踪,跟着庄蕾蕾转了2个弯,缩进心电图室。如果说急诊的诊室象鸽子笼,心电图室只能算麻雀笼,刚刚够放一张床和一个小台子,旁边的地方只够一个人走,晚上值班的人要用梯子爬上搭在屋子里的阁楼睡觉。这急诊的房子是50年代造的。也许当时就有先见之明,知道房子总是不够用,所以造得很高,足够搭阁楼。也许不久诊室也会搭出阁楼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
“不用啦。”她说,“哎,半夜被叫起来好饿啦。有没零钱借我?我到对面大排挡买碗云吞面。”
“啊,我也饿了,”我说,“给我也来一份吧,我请客。”说着摸出皮夹(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再次开始用皮夹),打开来找零钱。其实也不用怎么找,本来都是零钱。
“啊!你也有这个!”她指着我皮夹说。
“什么?”我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旧皮夹会让她这样吃惊。
她“吃吃”笑着说:“你也是追星族啊?”
我的皮夹里有个透明夹层,平时空着。上次到处去问那张日本啤酒广告模特儿时我把一张缩小的打印照片放在了这个夹层里,自己都忘记了。今天因为翻找,这个夹层又被打开,露出这张照片。我很吃惊,竟然会有人知道这是谁,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突然吃惊又转为害怕。不知道她要告诉我的会是什么,也许她只是认错了人。
“这个么,玩玩的。”我敷衍道。
她却来了精神:“是吗?让我好好看看。”她拿起我的皮夹,在灯光下细看,然后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真的是他哦。”
我急急问:“你知道他?”
她说:“是呀。看到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多么疯呀。下了班到处去玩。现在下班就想回家。唉,老啦!”
我见她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却带着那么肯定的口气,心里更加着急,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转念又说:“你现在一点也不老嘛。”
“嘻嘻,”她笑道,“嘴甜!那时候我护校还没有毕业。当然年轻啦,现在哪能比,女人老得快呀。”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小虎队的演唱会啊。”
“小虎队?”我摸不着头脑。那是我刚上初中时开始走红的台湾少年演唱组,据说是按照日本偶像组合的模式建立的,当年非常红,现在已经解散,好象队员各自或改行当演员,或推出娱乐圈做生意。我依稀记得3个歌手的名字和相貌,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
“哈,那年小虎队到广州演出,那时候很稀奇的,我们同学几个从湛江赶到广州,看了演唱会还连夜等在体育馆门口,等着看偶像一眼。我们几个溜进了后台。那时我好傻啦,看到帅帅的小伙子从就掏出本子要签名。我看他那么正点心想肯定是重要角色啦。他签了名还和我们合影,我们都高兴死啦。”
“啊!照片还在吗?”我激动起来。也许傻瓜相机拍的生活照会比较象本人,和广告照有所不同。
“早就没啦,什么年代的事啦。”
“啊!可惜!”我叫道,“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咦,他不是你的偶像吗?”她奇怪道。
我意识到说漏了嘴,明知不对头,赶忙说:“他不是小虎队吗?”
“当然不是,”她说,“只是小虎队的伴舞,听说也是一个什么乐队,叫‘青苹果’什么的。后来这个乐队也有些小名气,八卦杂志里有过他们的介绍的。”
“那,我好象记错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庄蕾蕾歪着头细想了一阵子,没吭声。我提醒道:“好象姓金?或是季?”
她说:“都不是,我想不起来了,不过好象是叫一个日本味的名字。”
“日本味?”
“对,就是一听就想到日本人的那种。”
“那他不是日本人?”
“不是。但也不是本地人。讲的广东话带口音。”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啊呀,隔太久我想不起来了啦。”
“桥本龙太郎?”
她摇头。
“小泽征尔?”
摇头。
“高仓健?山本五十六?川岛芳子?”话出口我又暗骂自己笨蛋,因为最后一个显然是女性的名字。
庄蕾蕾笑翻了:“哈哈哈,你怎么想出这些个名字来?”
我问:“到底是什么名字?那个名字除了日本还让你想到什么?”
“还让我想到什么?”她嘟着嘴又想了一阵,”实在想不起来啦。”
我急了:“好好想想嘛。”
“好象有点象电子游戏里的名字。”
“什么样的电子游戏?”
“那种攻略很长,要招兵买马造房子打仗的。”
“象不象这个,”我尽量回忆自己知道的日本古代诸侯和帝王,“织田信长?”
她又摇头。
“足利义满?蜷川新右卫门?”
“哈哈哈,再下去你要说出‘一休’和‘小夜子’了吧?”
我很惭愧,我对日本人名字的知识几乎到此为止了。突然,一个很古老很霸气的名字一脚踢开喉舌从我嘴里飞奔而出:“丰臣秀吉?”
她恍然大悟地说:“啊,对!就是这个。他叫丰臣俊。”
我一阵激动,因为现在至少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过去所属的乐队,这样要查比较方便。已经被压抑下去的好奇心又一下子迸发出来。我连珠炮般提出问题:“他后来还在哪里演出过?出过些什么唱片?乐队现在还在不在?属于什么公司?”
庄蕾蕾大笑:“好久了啦,谁记得那么多啊。不过后来好象不大听到他们。”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年轻偶像多啦。谁会盯住一个乐队不放?就算当时迷死他们,年纪一点点大了自然觉得自己好傻,慢慢也忘啦。至少说明他们后来没什么成就啦。”
我还不甘心,继续问:“那你至少还记得八卦杂志上说他们什么吧?”
庄蕾蕾又想了一阵,说:“也记不清啦。好象是有过几张照片,说队员会向台湾发展之类。哦,还说到过丰臣俊,说他长相不讨好,脸太瘦长,嘴唇太厚,眼睛虽然大,但五官不协调,个字也太矮。不过那时看到他真的觉得他好可爱啦。好啦,谁去买面?”
“啊,那个,还是你去吧,”我说。她带着医院发的拷机,可以到处走,我只能呆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那好,我行啦。”她留下一个巧克力般甜蜜香浓的微笑出去了。
这个晚上非常忙,如果不是接受她的提议吃过东西后半夜我准会撑不住倒下。一直到凌晨我才空下来,但脑子飞快地转动,一点睡意也没有。开始很兴奋,以为自己抓住了泰雅过去的蛛丝马迹。但转念细想我只知道这个照片上的为日本啤酒做广告的模特儿是个叫丰臣俊的中国人,身材相貌和泰雅非常相似,年龄也相近。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丰城俊就是季泰雅。我怎样才能不伤害他又多少了解到一点他的过去呢?
早上我下班后去泰雅家,他不在。他生活非常规律,应该不会有什么别的地方要去。我犹豫了15分钟,见他仍然没有回家,不由得不安起来。想了半天,我厚着脸皮敲开了余家阿婆的门。她开门看到是我,嘴一下子张成“O”型,也许是太过惊恐,以为杀人犯再次上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努力做出让人安心的笑容,向她打招呼:“阿婆,是我呀,我是你楼上小弟的朋友。上次…上次麻烦过你们,还记得吗?真是不好意思。”她稍微定了定神,点了点头,嘴型也小一些,但仍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阿婆,”我继续说,“今天早上你看到过他吗?”
阿婆终于缓过一点劲来,仍然带着一丝惶恐,颤声问:“哪能老是不是一清老早就是夜里厢?你们到底在做啥?”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阿婆说的是“你们”是指来找泰雅的人,而不是我们俩。我继续耐心地说:“阿婆,我在那边医院里做医生,刚刚下夜班,所以才是这个时候。”
似乎我的职业比较给人安全感,阿婆开始放松下来:“你做医生?看啥毛病的医生?”
我说:“看看跌打损伤的。”
我本来是想尽量减少我职业中的血腥气,但这下阿婆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老先生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劝她不要和陌生人多讲,她却干脆把我叫进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腰腿痛的老毛病。显然她确实有腰腿痛,而且曾经被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痛、腰肌劳损、第1腰椎横突综合症、梨状肌综合症、骨质疏松等一系列疾病,然而其中任何一种都没有严重到需要特殊治疗的地步或有特殊治疗方法。
我耐心听她倾诉了25分钟,泰雅还是没有回来。我好不容易把话题再转回泰雅身上来。“阿婆,小弟他可能去哪里?”
“这个,”她面露难色,“阿拉也不晓得伊会的到啥地方去。唉,原来蛮好的一个小人,就是娘死得早。爷娘爷娘,既要有爷也要有娘,只有爷一个是管不好小人的啦。”
“啊?”我试探道,“他妈妈很早过世了?”
“就是讲呀,”说到老早的家常事,老太太来了劲。
虽然她拉拉扯扯不着边际,但我还是逐渐弄明白泰雅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姑婆带。幼年的泰雅虽然缺少母爱,却非常乖巧,懂得照顾别人,会帮姑婆做事。泰雅以前个子非常小,而且长得慢,姑婆怕他长不大还带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要多锻炼。“哎呀,这句话讲错了呀。”老太太痛心疾首。自从上了中学,泰雅就住回自己家去了,听他姑婆说常常和别的小孩打篮球锻炼,但那些小孩都是不读书很贪玩的,结果就“学坏了”。至于究竟“学”了什么,“坏”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
老太太说:“这次搬回来以前,足足有十几年没有看到过他啦,现在这个样子啥人也认不出来啦。不过待姑婆还是很好的,还是会帮姑婆做事。”
我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泰雅,带着一个有关泰雅童年的模糊影子回到家。名叫“丰臣俊”逐渐被人遗忘的伴舞大男孩和名叫“季泰雅”没有母亲的小男孩交替在我脑海中浮现。前者鲜明俊俏的模样和后者乖巧忧伤的形象始终无法统一。在网上,无论是“青苹果乐队”还是“丰臣俊”都没有任何信息。显然这个时代新陈代谢太快了。我最后发了一份E-MAIL给阿华,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然后安慰自己道:“算啦,睡吧,别管啦,泰雅就是泰雅。”,一边强迫自己入睡。
9.风暴
我满脸流汗,连比划带写汉字,希望能让这个日本人明白即使他要看急诊也应该去外宾病房,而不是在我这里。但他的英语没有人听得懂,他也不见得听得懂我的英语。我写下的汉字他端详了半天,反而用更加恳切的语气对我说了一堆。挂号护士告诉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没辙。”
我想法用英语让那个日本人明白他得稍微等一会儿,然后跑进茶水间掏出刚买的手机给泰雅打电话。电话铃响了4、5下,一个很甜腻的女声说:“你好,美丽人生。请讲。”
“那个,季泰雅在吗?”
“等一下。”随后话筒里听见那声音一点也没有甜味地在嘈杂的环境中叫道:“喂!你!电话!”然后是瓶子水壶之类碰撞的声音,突然我发现脑外科的医生蜷缩在箱子上睡觉,身上堆满了工作棉袄,棉袄上分别写着:“内科,外科,创伤”,就是没有“神外”。
“见鬼!就知道自己舒服!”我心想。接着我终于听到泰雅温暖的声音:“喂?哪位?”
“泰雅,帮个忙好吗?”我捂着嘴小声说。
“谁?你是谁?”他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我没好气地说:“我呀!朱夜。”
“哦,是你呀,什么事?”
我把情况和他说了一遍,他让我等2分钟。
我在茶水间呆了3分钟,听见泰雅推开门帘进来和日本人说话的声音才出来。他穿着很单薄,只穿作为工作服的T恤和背带裤。他们说了一阵,然后泰雅对我说:“他知道外宾病房,他觉得还是普通医生水平高,宁可在这里看。”
我为难地说:“我写不了日文病史,他不能拿回保险公司报销。”
泰雅和日本人又交谈了几句,然后我才知道这个日本人买了中国人寿的医疗保险,中文病史也就可以了。我不太情愿地问诊,检查,每一句都靠泰雅翻译。屋里没有暖气,泰雅的嘴唇开始发紫,但日本人话特别多,说了一句又一句,我开始暗骂这家伙毫无人性。他抱怨自己有颈椎病,看东西头昏,脖子酸痛,但体格检查没有发现阳性体征。我怀疑他根本就是神经官能症,但还是开了MRI和肌电图检查给他,又开了几个止痛药。
终于把日本人打发走后我握住泰雅的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呵气:“冻着了吧?不好意思。”
“象什么样。”他急忙抽回手,看看周围一间间鸽子笼一样的办公室,“你这样不怕给人看见?”
“没事,”我说,“我们上班没病人时只要不脱岗就行,不管做什么。”
“喝,还是你们好。”
“对了,你电话里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