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凋敝花园
以后几天的日子,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郑为康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小秘密。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泰雅,我们就好象普通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即使见面,也只是淡淡地点头算打个招呼。而泰雅一成不变地报以相同地淡然的问候:“朱医生,你好。”
过了几天,警察的岗哨撤了。脱离了毒品和暴力,瞿省吾年轻的身体很快地康复起来。泰雅悉心的照顾远胜于心存好奇和厌恶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护士。在我的眼皮底下,泰雅扶他上厕所,给他擦身体,帮他每天用高锰酸钾坐浴,象妈妈一样提着瓶瓶罐罐带来汤汤水水,也象哥哥一样带了报纸和书来给他解闷。有一次走过病房门口,看到他们亲密地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共读一本杂志,笑着。我感到无来由地一阵锐痛。从此下决心走在病房的走廊里目不斜视。
这天师傅出去开会,病房里没大手术,难得早早结束手术室的工作,“正常”地吃了一顿饭,突然发现中午剩余的时间竟然足够睡一次午觉。那么睡哪里呢?这可是个问题。我推开值班室的门,看到靠外的双层床果然已经睡满,上铺堆了实习医生的书包和衣服,下层睡着方和和丁非。靠里的双层床上,严威睡在上铺,下铺空着。杨向东靠在躺椅里,用报纸盖着脸睡觉。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去睡在空床上。照例,年长的主治以上的医生有权独享一张床,而年轻主治就得和住院医生挤一挤。但是自从严威的事被揭了出来,他自动有了独享的权力,非但如此,连双层床的另一张床铺也没人去碰。一个同性恋就这么明确地被划为异类。虽然他被处分的公开原因是扰乱治安,但是实际的原因早就传遍了医学院和各大附属医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有,谁让严大教授那么有名气,医院系统又相对封闭,大家相互之间不是同学就是同事,熟悉得很。
方和和丁非都已经睡着,均匀地呼吸着,要叫醒他们挤上同一张床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样做的同时要不惊醒杨向东是不可能的。想了半天,我最终也没有勇气睡在严威的下铺,独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戴大盖帽的人从办公室门口走过。感觉到他好象是要找我,我揉着眼睛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跟了出去,身体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从走廊尽头敞开的安全门里射入刺眼的阳光。然而警察径直在前面走,没有回头招呼我。转到安全扶梯口,他停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靠在扶梯阴影里的泰雅。泰雅没有梳辫子,披散的头发被扶梯口的风吹拂着,散发浓浓的香气。警察伸出指尖,在风中捕捉住飞舞的发梢,沿着它追寻着,把手指插进浓密的秀发,温柔地抚下,直到捧住泰雅的脸颊。警察低下头,用自己的舌探索泰雅的唇。泰雅闭了闭眼,慢慢地偏过头,保留了自己的嘴唇,而奉上修长的脖颈。警察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衣钮扣的时候,泰雅一直看着我,哀怨地看着我。无声的目光在我眼底刻下带血的字迹:“你不爱我吗?”
我愤怒不起来,也迈不开脚步,象个被缚的受刑者一样站在那里颤抖。一忽儿又觉得眼前飞舞的字不是他那里来的,而是我发去又被他弹回的。泰雅的衬衣已经完全敞开,在阳光强烈的背景下渗出月光的柔媚气。警察的嘴唇没有闲着,一只手的食指拨弄他的乳头,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了泰雅腰间的皮带,然后是牛仔裤的纽扣…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脑袋上,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又得救了”,然忽地感觉到身体无比地沉重和被长时间压在脸下的手火辣辣地疼。又是恶梦一场。我抬起涨痛的脑袋,眯着眼睛对眼前的白护士帽说:“喂,今天不是我值班…”
“是你管的床啦,死人!”莉莉尖锐的叫声把我彻底拉回现实,“加床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现在!”她指指自己背后。
还没看清来人,只感觉他会很快进来,我连忙反射性地打字机一样快速准确地吐出病情报告:“病人严重创伤正在恢复期,腹部线还没有拆,脓腔还没有愈合,体温还没有完全降到正常,你不能……”我的话卡在喉咙口,被来人锐利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是泰雅。
“瞿……瞿校长……”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致以什么样的欢迎词。我读过有关这个男人的报导,不到50岁的留美博士,华东地区排名第一的理工科综合大学校长,系统工程学博士生导师。上大学时,听过他作为高校联盟的特约教授巡回为各校做的“青年与成才”的励志报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想到有他一半DNA的祖国青少年竟然是那个样子。
“你是经治医生?”他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请写病人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的病史记录,我会签字。”
接过莉莉丢来的病历牌,翻到最后一页,疙疙瘩瘩地写完,交到他手里。他挥笔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我小心地提醒他:“请写明与患者的关系。”他的笔在纸上轻轻拖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写下很小很小的一个“父”字。
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单间病房时,我刚巧来得及写完出院录。孔警察和瞿校长走在最前面,瞿省吾穿着显小而不合身的儿童衣裤,拖着脚步艰难地走在后面,另一个警察架着他防止他跌倒。从他的样子既看不出要去劳教的恐惧,也看不出要回家的愉悦。
下午泰雅带着饭菜来到病房时,我正靠在护士台上给另一个病人的家属解说病情。嘴里说着,眼睛却瞟向已经堆了杂物上了锁的单间病房门口。泰雅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回过身走向护士台。我连忙把视线重新聚焦到老太太和焦急的女儿身上:“……全进口的人工髋关节8万,不能报销,国产的2-4万,能报1万。手术做起来是一样的。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现在么,先牵引固定……”
我没听清楚泰雅和护士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他怅然离开的背影。他的马尾辫又梳起来了。那么他又能抬起胳膊梳头了,身体应该也恢复了吧。
“梳头?要梳成什么样子的?”女儿奇怪地问。
“什……什么?啊!没什么!”我急急掩盖自己的口误,“我是说老先生老了,骨头酥透了,很容易骨折,老太太也要当心……”
后来我翻看今天新来的化验单的时候,良良把一个小东西凑到我嘴边:“喏,你的一份。”
“什么啊?”
“小狐狸的表哥送给我们的小春卷,大概原来是给小狐狸的,看到他出院了就顺水人情送给我们。唉,以后看不见他了。这人很讨人喜欢哟,看他对弟弟温柔的样子,长得又讨人喜欢。奇怪,他怎么不知道小狐狸今天出院了呢?喂,你吃不吃啊?味道很好的哦!”
“不吃!”我丢下化验单头,瞬即意识到这样粗暴的态度太奇怪,转用比较柔软的口吻说,“我不爱吃,还是你们吃吧。”
良良有点讶异地看着我,我勉强一歪嘴,给她一个标准的朱夜式的苦笑,证明我还是我,没什么古怪的转变。她好象相信了,咬了一口春卷。
曾经偷偷沉浸在爱河中的人发现被拒绝,内心的痛苦好似天崩地裂,但是地球照样按照万古不变的轨道前进,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梅雨季节总会被夏天代替,病人还是进进出出。我的旧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医院的车棚里,后座上还绑了个纸箱,看上去象是衣服之类没分量的东西。我没去动它,任其在梅雨中朽烂,在火热的夏季干缩。
我开始厌恶这个病房。每次踏进走廊都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好象胸中所有热切、怜爱、关注、挂念都被无形的真空机在不断抽走,逐渐觉得自己形同行尸走肉,慢慢变成一具会呼吸的木乃伊。我厌恶病房,厌恶病人,厌恶窗外的美容院广告,厌恶这一切,厌恶我自己。因为过于厌恶自己的不洁,甚至不奢望能够再次得到拯救,连祈祷诸神的勇气也丧失殆尽,留下的只有麻木。
所以当师傅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望了我足足2分钟时,尽管预感到糟糕的事情再度降临,我连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他简短地告诉我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学院院长的亲戚将获得我科唯一的下一年度临床在职硕士研究生名额,等待我的反应。我低头不语,很奇怪的平静,几乎有点高兴,说不定可以有离开这个工作岗位的机会。也许这种愉快对不起一直关怀我的师傅,但是再在这里工作下去,每天经历回忆的苦涩,实在是很难熬的日子。
师傅最后说:“你自己选择:继续做住院医生,或转为科研编制。作为交换,医学院给了一个名额,是法医系的硕士研究生,如果转成科研编制,可以先去读书,毕业了再回医院,脱离临床工作,以后专门搞科研。”
“我要去读书。”
“听仔细了,是法医系,不是解剖、病理、病理生理这种热门的系。”
“我知道。我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搜索着脑海,寻找合适的理由,“研究的具体手段可能是相通的,例如……PCR反应,ELISA反应,同时还会涉及解剖、病理这些项目。我想,学来的东西以后的科研应该用得上的。”我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去做法医研究生能脱离现在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在死亡的恶臭中滚爬有一种自我虐待的意味,对于我这样自觉罪孽的人无疑是洗清赎罪的途径之一。另外法医是平时很少接触的东西,开始肯定要花很多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埋头读书,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麻醉自己机会。
“那么,你想好了。”师傅看着我,目光深入我的心底。
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以前,我急忙打断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但是我非这样做不可,如果我接受他的下一句话,无疑是迫使他为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负责,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请不要向我说抱歉,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选择。我不后悔自己做出这样一个选择。谢谢。”
他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去吧。”
我走出办公室,小心地带上门。
这是我去医学院前最后一个班。其实这个班很轻松,我的工作已经移交给来轮转的普外科研究生于纪理,今天的值班是“带班”,带着于纪理熟悉创伤科值班程序,自己没什么事,甚至去两条街外的水果店买冷饮也不要紧。梅雨季节刚刚过去,天气骤然转热,直到深夜还没法睡着,但是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心情稍微好起来一点,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趴在值班室窗台上遥望已经改换过面貌的美容院招贴画,和它对面遥相呼应的大宾馆繁星般的窗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的声音让我骤然跌入冰窟。
“哟,朱医生,你好呀。我是TAKUYA。现在我正好能看见你呀,值班呐?”
那是泰雅的声音,腔调有点职业性的近乎。我”嗯”了一声,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继续说着:“我在你对面的宾馆里,很近哦。好久没和你一起,正好今天有些朋友在这里,下班后过来一起玩玩?”
我脑子昏昏的,只有TAKUYA这个名字在里面无意识地旋转,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容易就快把他忘记,他却钻出来搅和?
他还在电话里说着,声音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妩媚,仿佛隔着手机壳也能触到他丰满的嘴唇,夜空中好象能闻到若隐若无的香气:“你没空啊?我这几个朋友很特别,很有意思的。反正你也睡不着吧?你和他们聊聊?告诉他们我们以前……嗯……说说我们在一起的事吧。喂,这电话清楚吗?向我的朋友们挥挥手吧。他们看得见的,就在你对面的宾馆里,不远呢。”
混蛋!他这是干什么?喝醉了?吸过毒脑子不清醒了?我的身体僵直着。
他的声音近乎乞求,是真正的而非职业性的乞求:“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总有一个光明的地方,能让我们宁静地生活在一起吧?那个地方,就要到了。相信我,来吧,你就……”
“你打错电话了!”我嘎着声挂掉,顺手关闭手机电源。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在胸中翻搅,使我五脏俱裂。自称从来没有说过爱我的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许过一阵子又会反过来说“你理解错了,我从来没有过那个意思,变态。”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给我预留宁静地生活的空隙?为什么老是要让痛苦、烦恼追逐到我逃避前的最后一夜?
可是他分明是在哀求我,那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可以轻易脱身离开病房去对面宾馆那不知名的房间里,揭穿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是我最终放弃这个念头,因为我太害怕再次目睹恶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没有权力强迫我看让我恶心的东西,不是吗?我没有义务,而且更多的是没有能力拯救他堕落的灵魂和肉体,假如有什么已经让他如此神智不清。
压抑厚重又燥热得象毯子一样的空气里,几乎无法呼吸。沉沉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使人渴望暴风雨的来临,能撕裂出透进新鲜空气的口子,又使人怀疑阳光是否能一如既往穿透它,再次给世界带来光明。尽管病房里很太平,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接近凌晨才勉强浅睡。6点多于纪理起来去给病人换药。我在值班床上呆坐着,闷闷地看着窗外,一点也没有太阳即将露脸的样子,空气已经和揭开锅盖一样蒸腾起来。今天又会是个热死人的阴天。这时,护士台的电话铃响了,我听见露露走去接电话,然后……
“急诊病人,你们谁去?朱医生,你吗?于医生忙着。”
我点点头,穿上鞋子,不太情愿地走向急诊室,去尽我最后的义务。
关于那个早晨,我唯一明确而清晰的记忆就是:泰雅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还活着。
我不记得看到揭开的被单下血肉模糊的身体后自己对送他来的警察和急诊室的护士大吼大叫了些什么,也不记得麻醉科值班还来不及赶到前自己怎样神奇地给他插上了气管插管;我不记得监护仪上血压的数值如何可恶地坚持在”0/0”,也不记得心率是如何160…100…80…而后很快地45…30…直到报警声响彻整个抢救室;我不记得自己怎样操起手术刀划开他的肋间隙把手探进胸腔里,也不记得握着他还温暖的心脏挤压、放开、再挤压、再放开,一共多少次;我不记得他的血和输进去的还来不及加温的库存血如何混合在一起继续无望地从破裂的肺叶涌出,也不记得到底是他自己的血先变冷,还是混合了太多冰冻的库存血所以变冷,抑或是抢救室的空调吹得太冷,所以流出的血浸透我的白大衣,贴在身上变得象冰块一样沉重;我不记得外科总值班命令我不要再无谓地折腾尸体时到底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警察们和院总值班怎样合力把我拖出抢救室,怎样剥去我的白大衣,护士怎样在我上臂打了一针。
在郭警官和孔警官来询问我以前,我已经在留观室躺了一个白天。师傅拒绝了院总值班叫救护车把我送到精神卫生中心急诊的建议,如果有在那里就诊的病史,以后将永远记录在我的档案上,跟着我一辈子。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丁非的脸。他咧嘴笑了:“你这臭小子!把我们吓坏了。来!看我的手指,这里有几个?”他伸手在我眼前晃动。我无神的眼睛失去焦距地注视着天花板。镇静剂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而永远不会消失的,是那种失去的空虚感。“喂!你配合一点呀!”见我没有反应,丁非拿手电筒照我的瞳孔。我闭上眼,偏过头去。他笑道:“哈哈!装死!你倒是快点醒过来呀!我都奉命在这里陪了你一天了!你家里还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呢。如果你现在乖乖地起床,还可以没事人一样回去吃妈妈烧的晚饭。”
“我什么也不想吃。”嘶哑的声音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声音。慢慢地,意识和习惯思维开始回到我空白的头脑中。这时,我很奇怪丁非为什么不在意我是个同性恋,这实在是太明显的事实。然而他显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暧昧的讥笑。
目睹罕见的犯罪致死使他有点激动,他告诉我法医把尸体带走了,他听到初步验尸的结果,说看泰雅手腕和脚踝上的淤痕说明杀人犯最后决定怎样处置他以前将他捆绑过挺长一段时间,可能有几个小时,一直到他们动手。除了头部、胸部重物反复打击造成的多处骨折以外,左上腹、左胸的刀伤本身就是致命伤。听说他被装进大号手提箱,假装成行李带下宾馆楼。在杀手把箱子装上车的时候,因为血迹从箱子边缘渗出而被服务员发觉,报了警。警车追了半个多小时才截住罪犯的车,又辗转把他送到我们医院。
他继续说:“严威说你傻,就算那个病人是警方的重要证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耽搁了那么久,根本没有可能抢救成功的,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样?不会算你医疗事故的,连糗事都算不上。你走了也没人会老牵着你的头皮,说起你某年某月某日抢救一个该活的病人却送他上了西天。激动成那样干什么呢?”
“他是这么说的?”
“对啊。”
“他凭什么这么说?”
“喂!你说什么怪话呀!你是不是热昏啦?还是看到警察吓昏啦?来!空调对着你吹。”
他起身去调节老式窗式空调的开关。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严威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给我保留了继续过表面普通而宁静的生活的机会。可是,我的内心能平静吗?
“谢谢。”
“唔?”丁非扬起眉毛,似乎很不习惯我对他说这种话,“嗨!我看你脑子确实不对劲。回医学院好好修养一阵子,我看你值班值太多了。”
“我起来了。”我撑着床沿坐起来,“好渴,有水吗?”
“有!足够淹死你。都是小护士送来的,没想到你那么有‘人气’。”他扬扬手里的罐子,“可乐?还是乌龙茶?哦!警察来了!”
院总值班、师傅和郭警官、孔警官鱼贯进入。师傅点点头,丁非会意地离开。
院总值班清了清嗓子,发表了一通“朱夜同志积极抢救重危病人配合警方调查重大案件”的官样文章,接着郭警官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与其说是为了讲给我听,不如说是出于礼貌对院总值班的回应。师傅一言不发。当院总值班和师傅走后,孔警官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昨天夜里为什么不报案?”
“我?报案?”我已经完全清醒,但空虚和麻木的感觉还没有过去。突然我想起了那个电话,熟悉的刺痛再次从我本以为成为鸟不生蛋的荒漠的心底深处扎出来。
“我们已经掌握了事实,你要配合我们工作,否则对你没好处。”孔警官继续说,“12:00打给你的手机都说了些什么?”
我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孔警官有些失去耐心:“抵赖是没有用的,现在有的是先进的技术手段,就算你不说晚两天我们也能查出来,到时候……”
“小朱,”郭警官长者的口吻打断了孔警官气势汹汹的威胁,“你累了,没关系,好好说,把问题说清楚,对我们有利,对你自己也有利。你想想看,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干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要完全解释清楚也不容易,“太热了睡不着,趴在窗台上闲看。”
“后来呢?”
“后来?手机响了。”
“哪个电话打来的?”
“没注意。”说到这里,我摸出手机,找出最后一个打进来的电话,那果然是对面宾馆的电话,还有1012的分机,老天!我干了什么?
郭警官和孔警官传阅我的手机。
“于医生和我一起值班,他已经睡了,怕手机声吵了他,所以一响就接了,没注意对方的号码。”我说的是真话。
“对方是什么人?一共几个?”
“当时我也弄不清到底是谁,以为别人打错了电话。我没听到别的人的说话声,但是打电话的人说旁边还有别人。”我说的一半是真话。
“对方说了什么?”
“说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泰雅已经死了,没有人再能伤害他本人,“说要找我一起去玩什么的。”
他们反复追问泰雅到底说了些什么,要我写下每一个能回忆起来的字眼,相互之间不时用眼光交流着。
“他就这么死了,”我说,“你们一点也不在乎吗?”
“如果知道他身份暴露,我们会提前行动的。”孔警官有点懊丧地说,话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多嘴,没敢看郭警官,径自低下头。
“我们早就告诉过你,如果有什么异常发现要向我们报告。”郭警官说。
“是的,你说过的。”我木然重复着郭警官的话。他们放过我太久,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他们的特殊存在。突然我打了一个寒颤,一些混沌的东西在我脑海里渐渐凝集,结合,变得开始有些轮廓:“他的身份?你们的行动?那么他是你们的卧底?”两个警察看着我,脸上平板如没有生气的戈璧滩。我激动起来:“那么说是你们介绍他去那种地方?你们让他做卧底,却放手让别人杀死他?他到底作了什么孽了?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他?”
我眼前浮现出泰雅疲惫苍白的脸,忧郁的眼神,无奈的凝视,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交汇的一部分快速地在我眼前闪过:短暂的幸福和平静,渐渐产生的裂隙,无形之中的压力。最后,我的意识集中在一句话上:如果知道他身份暴露,我们会提前行动。如果……如果我能撇开自己的怨怒好好思考泰雅为什么说那些话,如果我能看一眼手机上来电显示的号码,如果我感到不那么对头的时候能够稍稍多花一点力气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那时肯定是危急之中想找个无关的人证明他的身份,在对面宾馆10楼的房间窗口看到了正在闲望的我。当时哪怕我咬牙切齿地对那些人说:“哈!对!他就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男娼。”甚至只要在窗口做个什么动作让他们看到泰雅果真是在给我打电话而不是纯粹拖延时间,也许他就不会死。都是因为我!就是因为我!
窒息般的痛楚充溢我的胸膛。我大叫道:“他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啊!他也是一个人啊!”
良久,郭警官说:“你好好休息吧。再见。”他们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我去车棚推我的新自行车准备回家时,看到了扔在那里的旧自行车和车上的纸箱。本能地,我想避开它,就象过去几个星期做的那样。突然间空空落落的感觉攥住了我的胃:我的身边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作为季泰雅的纪念,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没有一件茶杯、钥匙圈、钢笔之类表示一般性友谊的小东西,更不用说贴身的T恤、袜子之类表示亲昵的衣服。这个纸箱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我抚摸着纸箱粗糙皱褶布满灰尘的表面,努力回忆抚摩泰雅光滑的肌肤和柔软的长发的手感,指尖的触感带来心里空白的印象:前一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我把它们强行从记忆里抹去了。
泪水,滴在纸箱上,慢慢化开成一团湿晕。
我叫了辆出租车把两辆自行车带回家。对父母说自己中暑了,吃过晚饭,洗过冷水澡,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纸箱里的东西。那里面有我的衣服,用报纸包好的拖鞋,装在干净塑料袋里的毛巾、刷牙杯和牙刷。我急急地把其他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箱底那样抓住我眼睛的东西――树根下的红叶,那是“我”的画像。霉菌在我的目光到达前很早就占据了画面的绝大部分,也遮没了画背后的字迹。靠在灯下,我吃力地辨别着:”等待我……不久……忍耐……光明的地方,宁静……”急切地想辨清这些字迹,我拿了湿抹布擦拭这张铅画纸。不料,饱经被遗弃的创伤的铅画纸连这一点点轻微的外力也承受不起,擦拭不但没有使字迹和图画变得得清楚,反而使整张纸变得模糊一团,拿起时稍一用力就分崩离析。我愣愣地看着面前毫无生命的碎纸片,直到父亲推门进来:“你该理理书了吧?下礼拜就要到学校去见习,自己也得准备准备。”
“老头子你让他休息休息呀,”母亲的声音从对面厨房传来,“他已经中暑了呀,天气又那么热,气象预报说明天还要热。”转眼间,加了桂花的绿豆汤端到我面前。“啊哟!这么大的小孩了,房间又弄得那么乱,也不知道收拾,来,快吃,吃完了就睡觉。”
尽管实际上没胃口,我顺从地吃着,一边看着所有纸屑被母亲拣起,和尘土一起归于垃圾桶,想象着它们清白平凡的出身,差点早早被揉皱撕毁的坎坷,在污秽中被遗弃和最后随风飘逝的命运。
“妈我吃好了。”我推开碗,懒得刷牙,脸朝里倒在床上睡去。
18.尾声:铭心
白天的暑气被初秋的弯月驱散,虫鸣中,夜凉如水。
“李师傅。”我笑着向瘸腿戴老花眼镜的老人点点头。
他没有停下手中的解剖针,向墙上挂着的橡皮围裙努努嘴:“自己拿。钥匙在第二件的口袋里。”
“谢谢。”我穿上套鞋,套上橡皮围裙和袖套,戴上口罩,摸出钥匙,在黯淡的灯光下穿过陈列着无数年积攒下来的教学标本的走廊,这里是医学院里教授经典西方医学的最最古老的区域之一。我来到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标本制作室前,打开门。
2个多月以来,这里慢慢成了我的私人空间。尽管直到现在医学院才开学,研究生才开始正式上课,因为我以前是从临床专业而不是法医专业毕业,为了读法医研究生时能及时跟上进度,自从暑假开始的时候起我就提前在法医系见习。同时,我揽了一份为隔壁的解剖系制作教学标本的活儿,一方面是补贴菲薄的研究生津贴,一方面是希望不要生疏了外科医生的手艺,另外也有一些私人的原因。
我打开灯和通风扇,收拾起和我共用这个标本制作室的解剖系研究生王军白天堆在桌上的书和复印的科技文献副本,放到属于他的书架上。旁边就是我的书架,也放着书和大堆的复印文献,还有一些私人信件。其中有一封信的信封上盖了许多转寄的章,标记着它从医院到科室转到医学院再最终到达我手里前经过的漫长旅程。不用打开,我记得上面写的每一个字:
“朱医生:你现在好吗?我很好。伤口已经拆线,屁股上的洞洞也长好了。现在在家里,爸爸给我请了家庭教师补课,秋天要到郊区的寄宿中学去上学。虽然他们看得我很严,我还是逮着机会给TAKUYA打了电话。他说他也很好,还告诉我一个惊人的大秘密,原来他是警察的卧底,一直在等一个重要的机会和一个证据。他说自己屁股不干净,有案底,警察盯了他好久,但要不是为了保护一个朋友,他才不会答应他们。他说这个机会就要到啦,然后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我喜欢TAKUYA。他待别人很好。他没有学那些大人的样子叫我好好念书。他叫我不要逃夜,不要碰白粉。我多想现在是他每天陪我一起读书呀!家庭教师很讨厌。数学更讨厌。以后我不要读数学、物理、化学,我也要上医学院,和你一样做医生。瞿省吾”
走进本来就很小的房间里玻璃拉门隔开的更小的操作间,我小心取出浸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血管系统灌注标本,放在白搪瓷的浅盘里,准备继续前一天的工作。
标本的制作是一项特殊的技艺,制作合理保存良好的标本可以甚至可以放置上百年。解剖系的橱窗里陈列的教学标本有的甚至还是医学院成立以前,最初的创建者从国外学习归来时带回来的。而医学院已经庆祝过建院70周年。
所谓灌注标本,是一种需要非凡的耐心才能完成的艺术品。首先把尸体的心脏取出,在动脉里插管灌进生理盐水,直到静脉插管里流出的全部都是清水,表明血块已经全部清理干净。然后在动脉和插管里灌入特制的树脂,灌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否则树脂不是撑破血管就是灌不到最小的毛细血管就凝结了。如果灌注成功,未凝结的树脂会从静脉的插管里溢出。经过一定的时间,当树脂全部凝结变硬后,用解剖针和小号的解剖刀把心肌肌肉一点一点全部刮除。一边刮,一边把显露出来的树脂按照动脉为红色,静脉为蓝色的原则涂上颜色,直到人力不能及的微小毛细血管。成品看上去象分叉到几近无限的形状奇异的树枝。工作时,感觉与其说是象在解剖,不如说象在雕刻。
我戴上玻璃护目镜,用磨细的解剖针一点一点剔掉灰暗的死肉,镂刻出左前降支的一个远端分叉。这是个年轻男性的心脏,冠状动脉尚未受到任何粥样斑块的侵蚀,健康而有力的心脏肌肉也没有任何肥厚或变薄的病变。对其他技师来讲,这只不过是又一具警察送来的死于非命的尸体的一部分。而对于我来说,来自编号为NW0090的尸体的心脏有着特殊的意义。
因为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早晨,我曾经握着这颗心脏徒劳地想帮助它恢复跳动。
在法医教研室见习期间,我从老师那里了解了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理流程。通常它们最后都归到各个医学院的解剖系或法医系。NW0090被送达时,解剖系的几个研究生动手各取所需,而那时我刚跟在我的老师们后面看完他们解剖鉴定一具弃尸,端着取下准备进一步化验的小块组织标本从解剖室大开的门前走过。我听见解剖系的研究生热烈地讨论死亡原因,有人说是头部受伤的原因为主,有人说是胸部的刀伤导致血气胸而死,也有人坚持是断裂的锁骨和肋骨刺穿锁骨下动静脉等大血管导致大出血休克而死。最后有人发现了呆立在门口的我,招呼道:“嗨!同学,你不是法医系的吗?来看看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是出血性休克死的。”我喏喏地说。
“这么肯定?你好厉害!”
“来来来,过来看一下再说,不要呆在门口就发表意见呀。”
“你眼睛这么好吗?读了那么多年书还没有给读坏?哈哈哈。”
“这颅骨的骨折很明显嘛!你走近了看一下嘛!”
“呵呵呵,不要告诉我你害怕喽?我是说是胸部伤致死的嘛!虽然头面部的伤……”
“住手!别!”我脱口而出,想阻止那个高个子东北口音的研究生揭开半蒙在尸体脸上的纱布,但是已经太晚了。我死死盯住被剃光暴露出伤口的头顶,生怕被血污和福尔马林浸泡成暗褐色粘在一起结成块状的长发不足以遮挡我灼热的目光,让我看到下面那张变形的脸。
“算啦算啦,王军,”矮个子四川口音的研究生说,”没看到法医系同学脸都变色啦。唉,估计这个大脑取出来也没啥子用了。破坏得很厉害了。你的心脏呢?”
“什么‘我’的心脏!”王军挥了一下解剖刀做出要砍对方的姿势,他们其他人大笑起来。
四川研究生说:“你导师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正常心脏血管的灌注标本吗?这个肺是完蛋了,心脏还是完整的,应该可以做出个很好的标本来。只有这个值得取,快点取吧,主任说取完了剩下的部分火化掉。”听到这句话,我松了一口气。
我记住了王军的名字,很快取得了他和他导师的好感,及制作标本的工作。
我小心地沿着血管的走向分离着,思想全部集中在手头的工作,就象冥想的僧侣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是我每天感觉最宁静的时刻。似乎在和死亡的搏斗中,终于留下了些可供永久纪念的物品,让我有一种由衷的快慰。
夜渐渐深了。今天晚上又完成了一支小动脉,太好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关掉灯,月光从窗帘的一角照进静慝的标本制作室,照在完成了一半的心脏血管灌注标本上。
“晚安,泰雅,明天见。”我心里默念着,转身锁上门,走向长长的灯光黯淡的走廊。
——完——
番外《冰心》
我第一眼见到他,只觉得俊朗。
他大约25、6岁,高高个子,穿着宽大的咖啡色帆布毛领风衣,戴着藏青色绒帽和相同面料的围巾手套,被房间里的暖气熏得两颊泛着红晕,又不好意思在陌生的地方脱衣服,只是解开了衣扣和围巾,毕恭毕敬地在一边站着,两眼好奇而紧张地望向我们办公室里通向实验室的门。
“还是个孩子嘛!”我心想。
小吴热情地上来和我打招呼:“朱医生!呵呵,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小吴是上海宜家家居的底楼C区经理,在店里被叫做“Johnson”,专门管理厨房用品,几个月前曾经为了别的鉴定事务而和我们打过交道。他是个伶俐的年轻人,很快和我们的同事混熟了。这次俨然以熟人的身份来托我们做鉴定。他和我寒暄过几句,转头向那大男孩说:“陈梦海,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朱医生。”
陈梦海有点僵硬地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似乎还是不能确定到底要说什么,便以更加谦和的笑容来代替。
我说:“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陈梦海局促不安地摸摸自己的手套。小吴推搡他的肩膀,催促他开口。他终于开始说:“其实…就是一个瓶子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声音柔软温和,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局促羞涩的样子,好像刚考进大学的农村学生。
“什么瓶子?”我问。
“‘卡帕’玻璃瓶,2升半的那种。”小吴补充道,“大概有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个大号可乐瓶的高度,“厚玻璃做的,带不锈钢盖子。”
“为什么叫‘卡帕’?”我仍然不太明白。
小吴说:“就是它的商品名。宜家的东西各成系列。‘卡帕’系列有碗、盘子、瓶子、各种小碟子和餐巾。这次陈梦海要找的就是一个2.5升的卡帕玻璃瓶。”
“在哪里找?”我眼前开始出现宜家商场如迷宫一样的货架和神庙一样庞大的仓库。
陈梦海急忙应声说:“这里!”
他飞快地转过身,围巾末梢飞旋了半圈。他拉开办公室的门,我看到走廊里有一架平板车,上面堆着3、4个纸箱,每一个都有29寸电视机箱那么大,大约50厘米厚。
“等等…”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小吴向陈梦海瞥了一眼。陈梦海定住身,手指摩挲着平板车的把手。他这么老实听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刚找到新家的流浪犬。小吴神秘兮兮地朝我递了个眼色,弄得我更加糊涂。他关上了办公室门。我也照着样子关上实验室门。他皱眉思忖片刻,压低声音说:“他来宜家还没多久,可是,上头…正打算把他从宜家辞了。”
“哦?他不好好工作么?”
“其实呢…也不是…”他似乎很为难地低头思索了几秒钟,抬起脸,一脸暧昧的笑,“他们想给他个面子,让他主动辞职,或者抓他个小辫子。他也感觉到了,所以特别小心,不想出任何差错被人抓到把柄。”
他的笑容让我感觉不怎么舒服。我问:“为什么要被逼迫他辞职?”
“他换过好几个部门,粗手笨脚,常常弄坏商品。有一次,一块崭新的羊皮坐垫,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出样,一转眼就让他弄上了圆珠笔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除了弄坏商品,有一些关于他的风传…”他仍然那样笑着,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快,“他和一个男的关系很不一般。那人一直来找他,前一阵子几乎是天天都来。不管商场里有没有顾客,他们都会很亲热地窃窃私语。现在的小青年真没责任心,还没到下班没心思工作了。这些事情一件件看是挺小,可是积多了,人家对他印象自然就不好。反正他在宜家是呆不下去了。嘿,事情也奇怪,那男的这两天反而不来了。这年头工作可不好找哇!为了这些小事丢了饭碗真不划算。”他挤眉朝我笑笑。
我保持无表情的面孔,等他说下去。
他接着说:“本来这也不关我什么事情。只是我这个人心肠软,看他也挺可怜的。这次能帮帮他就帮帮他吧。你们是专家,有高科技手段,找到这个瓶子应该不困难吧?希望它还没被人买走。”
我说:“技术的确是有。可是法医不是万能的。我得知道案情。”
小吴忙说:“其实这个事情的经过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带他来你这里。后面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和你说吧。”他转身伸手去开门,手触到门把手以前转头对我说:“那个男的到底是他什么人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恩,完全是猜想,猜想啦!呵呵!”他说完,打开门,咳嗽了一声。陈梦海听话地跟进门。
他拍拍陈梦海的肩膀:“你自己对朱医生说吧。我还要上班去。”
陈梦海惶然地环顾房间,目光汇聚到小吴脸上,言语中泄露出掩盖不住的慌张:“你真的要先走吗?”
小吴再次拍拍他的肩膀,朝我挤挤眼睛:“有什么你想要买的东西,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处理好,品质没啥大问题,价钱至少对折哦!”
我淡淡地说:“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
他咧嘴一笑,亲切地挥挥手,消失在门外。
我转向陈梦海说:“我很忙。你需要找什么,请用最简单的话直接描述一下。”
这个大男孩揉捏着围巾角,脸涨得通红,眼睛不敢朝我这边看。我想象不出如果经理直接地让他走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他只是惨兮兮地站在角落里任凭别人摆布。
“那个瓶子…”他好不容易开了腔,又犹豫了一下,换了更小心的口气一一解释说,“是放在底楼C区卖的--我的工作是整理C区的货架;另外还做打烊清扫…”
我打断他的话:“你只要直接告诉我,你要找的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一个卡帕2.5升瓶子。”
我接着问:“宜家把这种瓶子全部放在底楼C区出售?”
他答道:“是的。全部在厨房用品这边。”
我发现这种简单问答很有效,于是继续进行下去:“你是说你要找的这个瓶子还没被卖掉?”
“恩,应该还没有。”
“你知道它应该在你带来的这一堆瓶子里面?”
“对对!要是它还在就太好了。应该还在里面。”
“你要找的这个瓶子,和其他瓶子有什么不同?”
“它可能被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那个…”他明显地犹豫着,眼神不时瞟向门外,可怜的围巾被他撕拆到经纬毕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有点被耍弄的感觉:“你要从一堆一模一样的瓶子里找出一个,而你并不知道这个瓶子被人放过什么东西,你甚至不确定这只瓶子是否正在这一批里面。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惶恐地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而眼神却闪烁不定,仿佛被人欺负却叫不出对手名字的孩子。
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还在拼命解释:“上一批货出样才一星期,这种瓶子卖得慢,前次出样到上次出样隔了4个多星期。所以我猜应该还没卖掉吧?JOHNSON吴和我一起盘过货,2天里只卖掉4只…”
“好了好了,”我忍住笑,阻止了他孩子气的一板一眼的叙述,“你怎么知道有人弄脏了它?”
“JOHNSON吴告诉我的。他比我仔细。”
想到陈梦海刚才慌慌张张地冲出门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手足无措地问。
“没什么…请继续说,”我说,“不用管我。”
他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着我,犹豫着说:“JOHNSON吴说那个人老在C区这边转悠,看上去不象买东西的人的样子。那天我正好休息,他在那里呆了很久。以前他也来过几次。昨天也来了,而且呆到很晚。他好像拿什么东西蹭了一个卡帕2.5升瓶子。”
“小吴觉得他蹭的是什么?”
他焦急地说:“他也没看清楚。”
我拿起一个瓶子,掂了掂分量,顺手往桌子上一放,发出沉重的闷响。我说:“这些瓶子看上去都是完好的,照样可以在宜家卖出去。只不过有人蹭了它一下,你们有什么可担心?”
“JOHNSON吴担心他往上蹭脏东西,让我们被顾客投诉。”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选择C区的卡帕2.5升瓶子?”
“他…”陈梦海尴尬地迟疑了一下。
我抢先说了我的推断:“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特地来找你而不是买宜家的瓶子。小吴误以为他在污染你们的商品。但其实他只是想告诉你他来过了,他没有找到你所以给你留了记号。”我一口气说完。陈梦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沉默了很久。
我说:“怎么样?”
“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终于松动了口气,“是我躲着他。”
“哦?”
“他来了好几次了…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我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应该是明白点什么了。“你喜欢过他么?”我单刀直入。
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什么?”
“你喜欢过他么?”我重复了一遍,“他,那个人,那个一次次来找你的男人。”
“没…没有。”他的目光不停地在现实和梦幻中闪回,似乎无意识地回答。
“你既然不喜欢他,有没有直接对他说过?”
“我说…说过一些…可是…”
“可是他并不接受。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你,是因为他非常在乎你,是吗?”
“他这个人很难缠。”
“你觉得他留给你的记号最有可能是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陈梦海烦躁地揪下围巾,甩在自己胳膊上,“我要是知道,我还会这么烦心吗?我真是烦死啦!”他慢慢地从桌上收回目光,聚拢在我脸上:“你真的有魔法吗?为什么这么快就看破我心事?反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请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下忙,帮我找一找这个瓶子好不好?”
我故意说:“如果找到了,你会怎么样?”
他窘迫地蠕动着嘴唇,仿佛他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最后终于发出了细弱的声音:“你想要的话…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渐渐内陷,仿佛要全部收回身体的最深处。
我哈哈一笑:“我和你开玩笑的呢。”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忙得很。公务改革的成果之一就是需要填写的表格越来越多。案头工作几乎占据了1/3的时间,还要给进修生和研究生写教案。扩招风已经刮到刑事科学与鉴定研究所来了。直到下班前,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给自己泡了杯热水,握着杯子打算理一理思路,计划一下今晚和明天的安排。热茶悠然地冒着蒸汽,袅袅婷婷地升向空中,变换出迷人的风采,诡异而妖娆。我已经昏昏欲睡,无心去欣赏它的美丽。
一声开门声。我没有睁眼就知道是研究生刘哲。退伍军人特有的脚步声是他的个人标记。
他的山西口音独特而急促:“朱医生,仓库门口那些瓶子是你的么?”
我眼前突然闪现过陈梦海边走边回头,直到最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灰色水泥葡萄藤架下的身影。
“啊…是…”我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迅速地被还有一件工作没做完的事实压倒,很快地沮丧起来。我放下茶杯,从椅子里站起身说:“我会来收拾的。如果今天弄不完,我会先放进仓库去。”
刘哲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检查吧。反正回寝室也没事情做,还不如从你这里多学点什么。”
“快别这么说,我自己来吧。”我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他比我大2、3岁,已经做了父亲,但对我们所里的人都很客气。推阻了一番,他仍然是摩拳擦掌不愿离去,我也就没再推辞,和他一起把装着瓶子的平板手推车拉到实验室里。
人生是一种很奇怪的进程。有些事情单独看来完全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发生,却能改变人的一生。例如好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早晨,假如我不曾穿过医院后花园去病史室,我就不会见到那个人。也许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当着写病史、换药拆线、做手术助手的菜鸟医生,偶尔向窗外远眺发发呆,随着比我更年轻的同事的陆续到来而一点点地消磨着,由小菜鸟慢慢变成老菜鸟。
假如在这一天,我没有让刘哲和我一起整理检验玻璃瓶,那么以后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他热情地把一箱沉重的玻璃瓶搬到试验桌前,拆开了箱子,顺手抽出两个来放在桌上,回头问我:“先做什么检测?”
我摇头道:“请记住不要用手拿被检验物品,你的皮脂和指纹都印在上面了。”
那山西汉子愣了一下,抹一把额头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呀!又忘记了!不过,这批东西没有送检清单,不知道是谁的呢。不知道要查什么呢?”
我苦笑道:“这是人家私人托我帮忙的,不是正式送检的东西,不用纪录,也不用填写清单。”
他高兴地说:“哦!太好了!我最恨那些表格!哎,天黑了,我先把灯打开吧。”
他说着,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看到他按的是紫外线灯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他,只好低下头用白大衣袖子蒙住眼睛,大声说:“这不是照明灯!快关上!这是消毒用的紫外线灯!”
他并没有关灯,而是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室外。
我放下手臂,急匆匆地说:“请你要小心一点!这实验室的很多东西对人体都有损害。紫外线会刺伤眼睛。快点戴上墨镜去把它关了吧!”
刘哲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还在想,是不是要去拿四甲联苯胺。”
“血迹检测试剂?”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只卡帕2.5升厚玻璃瓶。它们正在紫外线照射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混合着波浪状深紫色条纹,仿佛被人用混着泥浆水的抹布匆匆抹过,泥浆干透后在玻璃表面结成了成片的细纹。
但那不是泥浆,是血迹!
我吃了一惊,顾不上紫外线的刺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实验室关上紫外线灯,从柜子里拿出专门用于血迹检验的荧光灯,戴上护目镜,细细地照射这两个玻璃瓶。血液中含有特殊的蛋白质,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可以被激发出亮蓝色的荧光。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在荧光灯下,玻璃瓶的亮蓝色条纹缓缓地起伏,如心脏规律的搏动。仅仅把荧光灯往乘着瓶子的纸箱上掠过,便可以看到底下一大片妖异激荡的亮蓝色,忽高忽低,逐渐变浅,貌似波涛远去的美丽的大海,而深处却掩藏着杀机。关掉荧光灯,在自然的光线下,那一批玻璃瓶完全是晶莹剔透的本色,浑圆纯洁,闪闪发光。
刘哲兴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朱医生!我去拿四甲联苯胺…”
我摘下护目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很快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这些都是人的血迹。
“我们要作DNA检测吗?”刘哲乐呵呵地说。他的表情非常像盯上了猎物的熊科动物。
“我们要先作血型检测。”我说。
“我们俩?”刘哲一拳击在自己掌中,“太好了!大干一场!”
“那可不行!”我马上纠正他说,“这是人血。估计不会少于500毫升,可能还有其他瓶子。这事情要慎重…”我眼前再次闪过陈梦海闪烁的眼神,心中忽然一阵刺痛。也许我该先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他的口风。刘哲目光灼灼的大脸猛然出现在我眼前不到10厘米的地方:“朱医生,还等什么呐!”
理智和常规训练很快占了上风。我平静地说:“我去先给刑侦1队的胡大一队长打个电话。重大刑事案件都归他们1队管。另外,你给法医病理科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先别忙着换衣服下班,有突发任务。”
胡大一8点到法医检验室的时候,显然刚打完另一场硬仗,胡茬还没刮净,双眼布着血丝。“他好几天没回过家了。”一个1队的警员悄悄告诉我。但无论何时何地,猎犬嗅到血腥,都会迅速兴奋起来,进入工作状态。胡大一的鼻子比警犬还要灵敏。
“送检人是谁?”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和你什么关系?”
我回答道:“一个宜家的铺面经理,名叫吴强盛,他的两个邻居在他家门前打架时,他曾经做过证人。他是个很活络的人,和我们有过这次交道以后常打电话或者给我们寄优惠券来。不过实际上我们这里没什么人真的和他相熟。”
“这是谁的东西?”
我深知无法隐瞒,把陈梦海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我补充了一句:“这些只是我今天在办公室听说的消息。现在暂时还没有任何证实。”
胡大一说:“吴强盛是主动曝光这批瓶子的人。他很可能不知道会被检查出什么。陈梦海是可疑对象。马上调查陈梦海!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他。朱医生,你有他的联系方法吗?”
“有。有一个手机。”
“打电话告诉他检查有了些进展,让他来这里。”
“现在?他会来么?”
“让他感觉到有些问题,如果他不想有麻烦的话最好给你些好处。”胡大一呲牙一笑:“他肯定会露面的。”
我一阵厌恶:“我不想这么做。”
他拍拍我的肩膀:“别书呆子气,我只是提供一个策略。其实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他叫来就行了。”
我用了最简单的。
我直接拨了陈盟海的手机号码,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我是朱夜。”我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现在?”
“就现在。”
这时他的声音反而显得镇定:“我骑自行车,大概半小时后到。”他顿了一下,又问,“门卫会让我进来么?”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你。”然后才想起应该先考虑胡大一的指示。胡大一闭着眼听我和陈梦海的对话,未做任何表示。我转向电话里重复了一遍:“我在门口接你。”
“好。一会儿见。”
我放下电话,看了一眼胡大一。他猛然睁开眼,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对手下一扬头。立刻有人走出房间去布置。我抱着双臂站在窗前,远望夜色中昏暗的水泥葡萄藤架,不知不觉中越抱越紧。
35分钟以后,有人开门来说搞定了。胡大一立刻随他消失在走廊里。我和刘哲一起帮值班的检验员老许继续分析血样。
老许嘟囔着说:“这小子惨了。”
“为什么?”我不安地问。
老许说:“你没看1队那几个人都很累的样子么?他们刚在安徽蹲点打掉了一个抢劫团伙的老窝,快1星期没休息过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还没回家,又出来这么一档子事情。他们看到那个毛孩子肯定烦得很,恨不能快点把这件事情了掉。”
“那会怎么样?”我说,“他们会刑讯逼供?”
“应该不至于,上面现在查得紧。”老许说,“不过他们肯定会比较烦的。人一烦就容易‘翻毛腔’。除非这小子痛快一点,否则他可惨了。”
“咳!在上海做警察还真不爽!”刘哲应道,“我们家乡那里,谁敢不交待!看不把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丢下试验记录本快步出门。
我对刑侦队一直抱有敌意。虽然我知道他们必须整天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而且在工作中我也看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只是在克尽职守,下班脱下警服后他们中间不乏热情可爱之辈,但我始终清醒地知道他们所掌握的巨大力量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那甚至会是生和死的差别。
熟悉的沉重的痛楚慢慢从胃底部爬上来,一点点填塞着我的胸膛。我几乎小跑着快步走向审讯室,把走廊顶一盏又一盏昏暗的顶灯抛在脑后,仿佛要甩开恐惧和痛楚的缠袭。我到审讯室后门前的时候已在喘息。
“军训不合格。”胡大一的脸上泛起嘲讽的微笑,但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怜悯。
我顾不上应对他的讥讽,探头从装着铁栏的小窗向里望。从这里可以看到审讯室侧面的全貌。陈梦海低着头坐着,他对面并没有审问的警员,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关上小窗,向胡大一问道:“有什么线索?”
“这好像是我该问你的话。”他一面说,一面远离小窗以免被听到。
“我们合作的话,比对立要轻松得多。”我说。
胡大一笑道:“我一直很合作。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很可能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关键线索的首要发现者。”
“还只是可能么?”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不接着审问呢?”
“他哭了。”
“哦?”
“他说完全不知道那些瓶子是怎么回事,然后象个小孩一样哭了。”
“哦!”我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他没事吧?”
“恩,能吃能喝。”胡大一呲着牙齿笑道,“问话的时候他说还没吃晚饭。小陶给他一大杯茶,一大碗面条,他全吃光了。”
我脑海中不觉跳出猛吃猫饭的野猫的形象,“那你们就不再问了?”
“朱医生!我们的警员也是人,也要吃晚饭呀!”胡大一在我背上捣了一拳,“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
“我…我来取指纹。”
“你的薄膜呢?”
我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失态。我装模作样地伸手在白大衣口袋里摸了一阵,然后正色回答:“我忘记带了。我要回去拿。”
我尽量以正常的步伐从他面前走开,穿过走廊,回实验室抓了一个指纹采集工作盒,尽快赶回审讯室,在进入胡大一视野前放缓脚步,神闲气定地走过他面前,进入审讯室。
“陈梦海。”我公事公办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眼神如被逼到墙角的野猫。他看了我几秒钟,慢慢地点点头,然后恢复垂首不语的状态。
愧于自己的无情,我垂下眼睛走到他面前,打开印制指纹的工具盒。胡大一在背后看着我们俩。按照工作常规,见证人是必须的。
陈梦海很配合地伸出手按了双手指纹和掌纹。他沾了墨汁的手无辜地悬空着。我把手伸进白大衣,在裤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团餐巾纸。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几天前吃麦当劳时多余的餐巾纸,上面还有麦当劳的记号,不但已经揉得不成形状,而且粘上了裤料灰色的纤维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把餐巾纸团递给他。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交换着两手擦着。
我收起指纹采集工具盒。胡大一消失在门口。空气中飘来一缕烟味。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陈梦海。他仍然低着头。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按了下,起身准备离开。
他突然说:“马永华可能已经死了。”
我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吃了一惊:“谁是马永华?怎么死的?”
他含泪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敢告诉警察。我只相信你。你能帮我吗?我听他说起过你。”
“你说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听见人家叫他‘TAKUYA’……”
我心中一沉,胸中如同被一把钝镐狠狠砸下,粗暴地刨开。血泊淹没了那张熟悉的清秀的面孔。
陈梦海急切地拉住我的衣襟说:“他说你心又好,人又牢靠。再怎么麻烦的事情都可以托付给你……”
记忆迅速把我拉回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无助地握紧了陈梦海的手腕。他焦急地说:“我真的盼他还有救。只要能让他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他已经死了,别人再怎么样对他,他也不知道了…那还有什么用…”
“够了!”我大吼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胡大一的影子迅速出现在门口地面上的光影中,身体被灯光夸张地拉长,形如猎犬。
我微微张开嘴,还没说出半个字,胡大一已经冲到我们俩之间,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你!放开他的衣服!两手举起来不许动!”
我趁机把剩下的事情丢给他,抱着指纹采集盒走出审讯室。我独自走在昏暗的走廊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泪水压抑回去。
虽然没有尸体、凶杀现场等直接的证据,重案组还是花了一点力气在这件蹊跷的事情上。一组探员巡视了宜家底层的售货点和仓储区一些可疑的角落,暗中盘问了一些可能知情的人。但在商场或仓库里没有发现任何严重刑事犯罪的痕迹。
没有尸体,没有凌乱的现场,没有铺溅的血迹。没有人敢确定到底是不是有人意外送命。也没有人敢决定释放陈梦海。
“也许是恶作剧吧?”几天以后,刘哲百无聊赖中问我。
我摇摇头:“不像。那是很多血。”
“其实血在水里冲稀了,再涂抹别的东西,也可能看上去比实际要多得多。”他思忖一阵,又自问自答地说,“关键是要解开动机。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解开动机了,就好找嫌疑犯了。可是严格来说我们还没发现罪行,更不要说嫌疑犯。那么我们最基础的工作,应该是从寻找罪行开始……朱医生,你说对不对?朱医生?”
我被他的声音从凝思中唤回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扫了几分兴,低头继续看专业书。
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比他知道更多内幕消息。这些消息直接来自陈梦海。在我确认这起事件的性质之前,我暂时不想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办案的干警。他们拥有太大的力量,可以快速地解决一些问题,却又能轻易地毁去某些人的一生。
马永华在上海一家托运公司工作。他和陈梦海既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交往甚密,通常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最近5、6天马永华不再出现。
那天我找了个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在询问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尽量保持着中立严谨的态度,小心地避免提起联系他和我之间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问:“你为什么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在打包公司做,常常押运重要的货物去偏远的小地方,好几天不露面是常事。但是手机总会开着。”陈梦海大概在被拘押时整理过思路,说话开始比较有条理,“从19号开始我就打不通他手机了。拨过去总说没有开机。他做业务全靠手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开机。”
“也许他的手机丢了?”
“那他也会很快打电话给熟人,告诉他们新号码。而且,手机丢了,人不会丢。去再远的地方,总该有回来的时候。可他就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什么消息都没有。”
“你去过他公司吗?”
“没有用的。那是私人老板开的小公司,在上海设了一个办事处,只有他一个办事员。打包工都是临时有事才招来的计件工,货运工是老板调度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打过几次他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没有人接。”
“那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公司里。公司在育婴堂路,离火车站北广场不远。”
“什么人会要他死?”
“我也说不清。他说起过,做打包托运的都是私人老板,竞争很厉害。可能有人对他下手脚。也许他走长途的时候出了车祸。”
“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和那些瓶子有什么关系?”
“JOHNSON吴说19号那天他来过,在厨房用品部呆了很久,还拿起过卡帕瓶子。我猜想,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来不及或者不方便说,他可能会想个变通的法子留个信给我。”陈梦海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无助表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常常喜欢给我一些小小的惊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留了什么话在那里……”
那张熟悉的脸,断断续续地浮现在抹不去的血色里,同样无助和绝望的眼神刺痛着我的心。
“行了行了,”我挥挥手说,“让我再想想……”我并不是刑警,刑事侦查只是选修课程,而且我也没花太多心思在那上面。从现有的信息来看,的确是一笔糊涂帐,没有来由,也没有结果。
“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陈梦海恳切地说,“我在上海一个可靠的熟人也没有。JOHNSON吴一说起你,我马上就想到他说起过的话……”
“我知道啦!”我触电般地退开几大步,“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在他再次提到那个名字以前,我已经甩门而去。
然而光是的思考无助于解决这个迷团。我做了一件最简单、最直接的事情:去了一次海华打包托运部。
这家托运部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路名叫“育婴堂路”,但已经看不到任何教会建筑的痕迹。道路西边是杂乱的平房和小厂房,东边已经只见残砖剩瓦,偶尔有一堵没倒的墙,上面用暗红的颜料涂了大大的一个“拆”字。
海华打包托运部在一条弄堂口,紧挨着一个小杂货店,和一家大众浴室相对。我两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围环境。当我接近托运部挂着环形锁的铁栅栏门时,懒懒散散斜倚在浴室门口的一个民工打扮的年轻男子朝我投来警惕的一瞥。
他的打扮虽然近似于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但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手很干净,一看就是暗中监视的刑警。我装作无关的路人,两眼望着前方,保持均匀的速度走过了弄堂口。我始终感觉得到戳在我脊背上的怀疑的目光。
我越来越觉得陈梦海的想法不是无端的胡乱猜疑。问题是,谁杀死了马永华?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思忖再三,没有把这些线索告诉刑警队的同事。我一直在思索着有没有其它可以突破的地方。
刘哲“啪啦啪啦”地翻着书,嘟囔着:“真是无聊!课题大纲交上去这么久了还没有答复。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你还有什么学分没有修满吗?”我提醒说,“这段时间比较空的话正好去上上课。”
“还差2、3门,不过考试肯定没问题。”刘哲说,“就是实习报告比较麻烦。我的‘高级刑事鉴定’的现场采样报告还没有写完。”
“哦?是吗?”
“总也不给我安排案子,我写什么好呢?”这个大块头抱怨道。
我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写报告,不知道写什么,还不知道抄什么吗?”
“这玩意儿全抄书也不成啊。最好有一个人家搜查过的现场,让我再过一遍。等我自己写报告的时候可以参考人家的记录,再完善、完善,哈哈哈哈…”
闲着也是闲着。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不如,我们申请去宜家仓库做一次现场采样吧。”
让刑事侦查与司法鉴定处的高主任以法医教学的名义去申请,相关的证明很快就开下来了。商场坐落在几条高架路环抱的一片空地上,占地很大,地面只有2层。正门前空地上搭了一个白色的帐篷,里面出售打折的特价品。其中很多是被人流碰坏或在反复的摩挲下有了小小暇疵的样品。走进大门,要先上自动扶梯进入二层家具商场。然后按照指示牌的路线顺着用宜家家具布置的一个个房间沿途浏览。急于进入一层厨房用品和布艺展示区的顾客,可以在指示牌上找到通向楼梯的捷径的标记。
进入商场的人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捷径标记,穿过两间卧室围墙之间的空隙,就到了餐厅门口。从那里顺着楼梯下楼,走过几个家居品展示区,就是厨房用品区。一层的结构比二层更复杂,巨大的空间被高大的货架隔开。但顺着指示牌的指引,货架之间有几处空隙,构成捷径,可以让性急的顾客扰开其它展示区,直接到玻璃器皿、园艺工具等展示区。换句话说,如果熟悉地形的话,宜家商场并非迷宫,只要走上一小段就可以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宜家商场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和配合,当天的值班经理Steven郑陪我们在现场调查。一行人来到底楼商场收银处前,从排着长队等待付费的人群间隙里,望着里面成排的高达天花板的货架,我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这样查找真的能查到什么吗?简直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如果有一个明确的怀疑目标就容易得多了吧!我们在货架间和商场的厨房用品部门逐一查看,一无所获。根据Steven郑的介绍,宜家的出货非常快。我们现在看到的货品和基本上都是两个星期之内上架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星期以前,犯罪现场的蛛丝马迹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我们折到正门,一路走捷径,不到5分钟就找到了玻璃器皿展示区。
我看到一个销售终端前一个工作人员正在记录货物出售的信息。商场里布满类似的终端。对一些大件的商品,销售人员可以从这里通过电脑网络直接通知仓库包装发货。
我们绕着放卡帕玻璃瓶的圆形货架走。这些瓶子大小不等,但口径和结构一模一样,活像参了军的一家子,愣头愣脑地排满了货架。刘哲翻看着这些瓶子。我觉得这不会有什么用处。假如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些瓶子早就已经卖掉,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批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注意力放在货架的周围。我不断地想象着一个人围绕货架等待着陈梦海的场景。那个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而等待的期盼和会面的幸福却是那么真实而熟悉。我可能正踏着他的脚步在行走。我四下张望,想象着他会看到些什么。
Steven郑始终在离我2、3米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虽然仍然不知道警方的目的,经历了前几天的调查,商场方面变得越来越谨慎。
走到货架和靠墙摆放的货架排之间的一个角落时,我的目光穿过卡帕玻璃瓶,正好能通过一个快捷通道的开口看见旁边布艺展示区。商场通道上放着铁制的大筐,里面放满了白色的羊皮坐垫。在货筐上方挂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坐垫,下面贴着“原价:298元;优惠价:198元”的黄底红字纸牌。在这个货筐周围,有一个穿宜家标记的淡黄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在宜家商场的其它地方,并无货架旁待立的服务员,我特地看了一会儿,只见这个人不断地在布艺展示区的货架和货筐见巡视。
我回过头,Steven郑似乎有第六感觉,已经站到了离我70厘米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口,他先介绍起来:“那是临时增加的巡视员。你知道,我们商场是开放售货的,公司的原则之一就是让顾客感觉象在家里,业务人员应该让顾客随便挑选,尽量少打扰他们。可是,中国人的素质,你也知道…老实说,这些开架的商品损耗很多。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意好了,人流更加大,损耗也更厉害。所以我们临时设立了这样一个人手。”
刘哲凑了上来,说:“哦,我明白,每个超市里都有这种店员的。”
我指了指布艺展示区:“这个快捷通道口是一直有的吗?”
“是。从装修好开始就有的。”
“那些羊皮是做什么用的呢?”
“啊,用处多着呢。”商人介绍起商品来,总是滔滔不绝。Steven郑说:“有很多用法。可以直接拿来从椅子背上搭下来,正好能盖住椅子面,做个坐垫。它们被特地裁剪成一样大小,可以和好几种宜家的椅子配套。或者放在地上、沙发上做装饰。有人喜欢用它做小汽车里的坐垫,又舒服,又气派。有想象力的人还拿它做其它的,我们也说不完。随便顾客那它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有人买回去只是给小孩子抱着玩也有。”
他特地跑去拿了一张羊皮坐垫给我看:“你瞧瞧,这都是整张带毛的绵羊皮,经过特殊处理,又厚又软,质地非常好,可以用十几年。现在是促销的时候。买一张很划算的!把一辆汽车配齐5只羊皮坐垫也才1000块不到。在别的商店里一个仿皮的坐垫也要卖一百好几十块钱!”
刘哲啧啧地咂着嘴,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的表情激起了Steven郑扞卫品牌形象的决心。“你摸摸这个皮,很软吧?很厚实吧?人家坐衣服的羊皮也不过这样。”他把羊皮塞到我手里让我摸。
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打算买这种东西。这么雪白的羊皮,摸脏了就麻烦了。”
Steven郑感叹道:“象你这么小心的人要是多一些就好了。脏我们不怕,可以稍微擦点干洗剂。怕就怕蹭上圆珠笔印子。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且在边上,这整张羊皮只能打折放到门口去卖了。这东西很抢手,打了折一放出去马上会被人买走。人家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么!”
“哦?”我有些不解,“在边上弄脏了可以剪掉一条,不就又可以卖了么?”
“因为它和别的椅子是配套的。如果小了一点,就没法正好盖住椅背和椅子面。而且如果人家想给家里每张椅子配一个坐垫,肯定不希望这些坐垫有大有小的吧?”
我心里突然一动,抬头问:“以前店里每个月损耗多少张羊皮?”
Steven郑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这…这是商业机密,不太方便说…不过我想只有你们知道应该没问题吧?请两位不要透露出去好吧?最多的时候有2、30张呢。”
我又追问:“最近少了点了么?”
“这个月几乎没有了。巡视员没白派。”
我来回走了几圈。无辜的羊皮温柔地搭在Steven郑的胳膊上。绕过放卡帕瓶子的货架,我来到快捷通道口,一手扶着通道口一边站定。
Steven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紧张地盯着我的手。刘哲托着下巴做沉思状。
我收回胳膊,走向Steven郑,拍拍他的肩膀说:“去调查一下Johnson吴,看看他有没有做家居布艺生意的熟人。如果有,到那人店里去看看有没有白色羊皮做的东西。”
说完我拉着刘哲大步向外走:“我们走吧。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其它需要查的了。”
Steven郑惊讶地问:“你说小吴在这里搞鬼?”
我回头说:“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如果我没搞错,顺着这条线向下找,你还可以找到其它宜家报损打折的东西。”
一走出商场,我支开刘哲,在商场门口用手机直接给胡大一打了电话:“我有个线索。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个想法,可能和宜家商场那个案子有点联系。如果你透露一点消息给我,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
他有点意外地问:“什么消息?”
“有关一个被警方监视的对象的事情。”
胡大一一点也没松口:“和你没关系的案子你不该问。这是纪律,你应该知道。但有任何线索都要及时上报,这是规定。这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只有知道了那些消息,我才能判断这个想法算不算个线索。”
在我的判断中,在宜家留下血迹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应该就是马永华。但我需要证据,我更需要知道动机。这件事情远比当初看上去的要复杂。如果陈梦海和马永华是亲密的关系,而马永华因为某种原因被杀死,那陈梦海会有危险吗?他那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惊惶而无辜地望着别人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他曾经经历过可怕的事情。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不由自主地想保护他,想伸出双臂为他围起一个小小的港湾。很多年前有人为我造起过这样的一个港湾,但我毫不珍惜地弃之而去。如果说历史是错误堆起来的,那么改正错误就能改正历史吗?
胡大一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案子?血型和DNA比对都做了。法医的工作已经暂时告一个段落。除了血迹,没有凶器,没有尸体,没有动机。这么一个无头案子,你为什么忙活?”
“为了不让无辜的人绝望。”
他愣了一下,哈哈笑出声:“少来这一套了。这世上无辜的倒霉家伙多着呢。你能顾得上几个?你打算帮哪个?”
“对我帮上的这一个,会有质的区别。”
胡大一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这人想法简单,又太多愁善感,容易上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为好。你可以留着你的想法。我不能告诉你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我才刚换上实验室的白大衣,胡大一就踏进了我的更衣室。他胡子拉茬,一副连夜工作的样子,眼里闪着掩不住的成功的喜悦。
“多谢你的线索啊,朱医生。”他慢条斯理地说,“帮了我们大忙了。”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从你的手机里可以听得到宜家商场广播的声音。所以我派人去了你昨天去过的地方,接触了昨晚你接触过的人。然后就一切清楚了。”
我愣在那里,怒火和懊丧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老练很多了,但和胡大一这样的猎手相比,我还差得很远。
胡大一接着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陈梦海不象是那种有胆子杀人的人。这次我们应该是已经回到正路上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已经怀疑到吴强盛在商场的货品上动手脚,然后让熟人把打折的东西买下,加工后转手倒卖赚钱是吧?”
我点了点头:“你消息真快。”
他笑了笑:“多亏你帮忙,把这‘想法’留给了郑经理。我们的人查到了一家汽配店。很快就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我们把证据往桌子上一放,汽配店的经理马上就招认了伙同吴强盛贪污宜家商品并且销赃的事实。这个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的案子就这么顺便地破了。”
我冷冷地说:“独破大案又立一功。恭喜。”
胡大一并不在意我的讽刺,继续说道:“吴强盛做这种事情一次赚不了多少钱,不会超过几百块。想必是细水长流地干了一阵子了。次数一多,自然容易被发现。”
“他不会为了那几百块钱杀人吧?”我顶了他一句。
胡大一眯起眼睛笑了:“当然不会。但是如果被人看穿就有可能会了。”
我立即问:“是他一再陷害的那个伙计么?”
“为什么你说吴强盛陷害他?”胡大一饶有兴趣地问。
我说:“很多理由。最突出的就是:吴强盛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一步步引诱我们相信在宜家商场里有人被杀了:染过淡淡血印的厚玻璃瓶就是一个直接的诱饵。在怂恿陈梦海找我们做鉴定以前,他在许多玻璃瓶上用沾血的抹布涂抹,生怕我们漏过血迹。这一点做得太夸张了。没有人愚蠢到先杀人在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的地步。如果吴强盛被他看穿,所以找个罪名陷害他,让他永远从宜家商场消失,这样对吴强盛最有利。正因为这样,我从来都不怀疑陈梦海杀过人。”
胡大一说:“我只有在有证据或者有动机的时候才怀疑。如果陈梦海要告发他,他不就有动机了么?”
“陈梦海?”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胡大一解释说:“吴强盛在超市小偷小摸这么多次了。如果有个人看到他做小动作,然后威胁要勒索他,那不就有杀人动机了?”
我反问:“你只有动机,没有证据。”
“这就要等你来回答了。”
“我?”
胡大一突然拉下了脸:“是谁私下委托你在查马永华的事情?”
警觉中,我本能地想否认,一转念,我反问道:“你们的人不是盯了马永华好久了么?你应该知道他身边所有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来问我?”
虽然我很能理解陈梦海的忧虑,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让刑警介入会更有利。如果能查明马永华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会更容易查找可能杀害他的凶手。毕竟,大约六成的凶杀案发生在有相互关系的人之间。而要查清那些关系,绝对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办到的。
我把马永华和海华打包托运部的事情简单地给胡大一说了一下,末了补充了句:“这是小道消息,不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反正我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就这么简单。”
他并没有详究,手指轻敲着手表的表壳,微笑不语。
我心虚了起来:“怎么?有什么问题?”
“你什么意思?”
胡大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姿势,舒服地斜靠着更衣柜,双眼紧盯着我,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你比我一开始想的要机灵。你并不象人家传说的那么书呆子气。你会看形势变化,随时调整战略。”
“这是血的教训学来的。”我淡淡地说。
他后退半步,咧着嘴笑起来:“那就是说,你过去完全是个书呆子。”
我没有动怒:“随你怎么说。”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他的嘴巴笑得更开,牙齿在暮色中熠熠闪光,“你不必多问,就当作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我们的人找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好在他最终还是露面了。”
他吸了吸鼻子,拍打着外套,若无其事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没有你提供的线索破不了这个商场内盗的案子。以后有空多联系!”
他把一叠传真放在我手里,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网络时代的进步,使相距很远的人们可以分享共同感兴趣的信息。
在甘肃张掖,一个贪官偷偷造起的别墅里,检查机关的办案人员正在清点赃款赃物。别墅刚刚装修好,还没来得及住人,房主就案发了。房间里有很多还没拆封的家具,从客厅堆到卧室。其中好几件是行贿者买来,由货运公司原封不动地送上门的。在这当中,就有一整只用厚塑料纸、纸板重重包裹密不透风的宜家沙发。办案人员花了好几天时间清点查封,没有人特地去关照这只沙发。
直到最后一天,在其它小件细软都搬走后,有人偶尔发现整个沙发的包装莫名其妙地鼓涨了起来。细看之下,有深红色的液体积聚在沙发包装厚塑料纸的折角里。用力拖动沙发时,从包装破损的地方泄漏出令人恶心的恶臭。
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办案的经济警察,就算是搬东西的民工,也可以猜想到那里面是什么了……
最直截了当的是,沙发包装上的宽塑料封箱带里,还贴着有发货人签字的上海宜家家居商场仓库地址和发货时间。
兰州分局的案情描述和尸检报告几天之内就送到了上海803的重案组。这些报告显然还没有在重案组办公室的暖气里烘热,就到了我面前。
我没有耽搁,马上按照重大案件处理程序,把报告和资料交给主任。
刘哲摩拳擦掌地说:“兄弟们,要大干一场了!”
实验室的人们围拢来看报告,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的叹息:
“啊呀呀,找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呀!”
“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到尸体了!”
“死者是什么人?”
“听说是重案组不知那个分队的监视对象!”
“是嘛!怎么会这样?监视的人干什么去了!怎么人死了都不知道?”
“那家伙和什么大案子有关系?凶器是什么?大家猜呀!”
倪主任先发话了:“这不是随便猜的。下结论得有证据。”
我说:“最好快一点儿。免得被真凶跑了。”
“那人不是已经被逮捕了么?”刘哲问。
“没有直接证据,不能说陈梦海就是凶手。”我说,“我建议再次搜查宜家商场,寻找直接证据,准备提交给检察院。”
金医生说:“我们首先得确定这尸体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然后还得核实这个死者的身分,最后判断凶手杀死他的动机和方法,直到找到足够把嫌疑犯和凶杀联系起来的证据,才能说到底是谁杀了这个人。”
我说:“对,这第一步最关键。”
刘哲笑嘻嘻地说:“这个第一步最容易,连我都知道该怎么做。我去核对尸体和玻璃瓶上的血迹的DNA。”
倪主任点头说:“那就去做吧。”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我尽可能仔细地读着尸检报告,不放过尸体照片上任何细节。
中午我抽空去了看守所。因为没有保人,陈梦海仍然被关押在那里。
有干警在。我推说要重新取DNA样本,给自己找了一个接近陈梦海的理由。他的头发已经被剃成平头,而且瘦了不少。初看不太习惯。
我把工具盒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摊开取样记录低头开始填写。他木然地望着我,目光里飘一缕淡淡的哀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寻思着该怎样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我悄声问:“如果你取保候审,你会去干什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没有人会给我担保。”
“我是说‘如果’……”
“去海华托运部看看,再想法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只好去报案。”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这里的刑警?”
“凡是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们都听不见。还有,对他们说了马永华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怀疑是我杀了他。那就糟糕了。我就更没机会搞清他的下落了。”
“有谁会希望别人以为是你杀了他?”
他茫然地望着前方:“没有吧。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马永华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你是说什么?”
“伤疤之类东西。越明显的越好。”
“他小时候从山坡上摔下来过,左膝盖和左小腿前面有一片伤疤。”
我暗自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什么?”
“他的左胳膊前面刺过一个‘勇’,后来想去当兵的时候,让美容院洗纹眉的给洗过,洗完了还有一片青。他最后没有当成兵,但也没有重新去刺字。”
我回忆着尸体表面的细节,陷入了沉思。
“朱医生,你好了没有?”干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