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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 朱夜/rednight 19656 2025-02-03 22:02:30

“他老爸才不会让他这么没有面子地走掉呢,”丁非说,“多半会想个法子轻描淡写地把事情遮盖过去,以后再悄悄地把严威调走或者干脆让他出国读书。”这时他似乎想起了走进值班室的真正目的,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杯,刚喝了一口,走廊上就传来莉莉的叫声:“丁非!丁非!出来!”他几乎呛了自己,抹抹嘴说:“该死,准是6床那个病人。”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这事可不要再传来传去了哦!”我苦笑一下,每个被告知这件事的人大概都得到过这个忠告,大概只有我会真正执行它。

走出值班室的时候,我特地“砰”地带上门,无视良良讶异的眼神,大踏步地走向医生办公室,把脚步踩得“咚咚”响。

今天意外地准时下班。而泰雅今天晚上要上班,那就意味着我要独自一人空空落落地呆很久。无聊地看了一会儿书,去VCD店逛了一圈,租了一部平时碰也不会碰的无聊香港武打片,闷闷地看完,不觉已经11:00。我打了个哈欠,但是明白如果现在上床一定睡不着。泰雅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为了明天7:00能到医院上班,我还是决定上床。开始以为自己会睁着眼睛等到他回来,不知不觉中抗不住闷,竟然睡去。

迷迷糊糊中,闻到门开过后带进来的夜雨湿冷的泥土般的气息。我没睁眼,含混地问:“泰雅?”他恩了一声。听声音直接进了厕所。过了一会儿传来马桶的水声。一种湿重粘冷的感觉攥住了我的胃。我深深地呼吸着,企图让它感觉通畅起来。空气里,有一种陌生的气味,金属、橡胶、旧木头和尘土,就着夜雨混合成的奇怪气味。拉开窗帘,我发现外面悉悉沥沥地下着冷雨。黄梅天到了。讨厌的天气。

我揉着眼睛走到厕所门前,一推门,发现泰雅把自己锁在里面。

“泰雅?你怎么了?肚子又痛了?”

“没事。你要上厕所?”

“恩,啊,是啊。”我渐渐醒过来,非常希望看到他温暖的笑脸,驱散湿重的寒气。

“来吧,我好了。”他开门出来,身上穿着洗过澡才穿的汗衫和宽松裤。

即使他没有正面看我,只是擦身而过,我十分明确他今天晚上被人打了,虽然没看清什么伤痕,也说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我们住在一起,我的第六感觉逐渐变得空前发达。我一边上厕所,一边瞟着他扔在浴缸里的衣服。都是湿的,已经初步搓洗过了,看不出什么来。

我上完厕所,他已经关了灯背朝我的钢丝床睡下。我怏怏地躺回自己的床上,努力吸着鼻子,试探空气中是否有陌生的男用香水的味道。好象没有。不,不是好象,而是肯定没有。谁?是谁打过他?还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最后,我忍不住发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上哪儿去了?”

“上完课实习吹头发去了。”

“在哪里?哪里的美发课开到这么晚?”

“一个有钱的太太家里,老师和我给她单独做。”

“干嘛一回来就洗衣服?这么晚了。”

“下雨,溅上泥了,洗掉算了。睡吧,很晚了。”

感觉他没说真话,也不会说真话,我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只听着他的呼吸声和窗外悉沥的雨声,盼望天快点亮。

接下来的几天,泰雅回来都很晚。他买了一瓶香水,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喷香水。他好象发现了我夜里躺在自己床上吸着鼻子用力闻味道,干脆好好满足我一下,让我不用那么费力地嗅。或者,他是在掩盖什么。

这个周末,严威来上班了。科会上宣布了对他的处理意见:只是警告处分而已。丁非坏笑着向我挤挤眼。我却好奇地打量起他的相貌,在科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第一次发现严威长得挺秀气,几乎象个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突然攻击别人的样子。当然,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这天,虽然知道泰雅今天上课所以肯定不上班,我路过“美丽人生”时,忍不住向里多望了几眼。已经骑过了街角,心底里一阵什么东西向外钻的感觉迫使我调转车头,任凭本能把我带向“美丽人生”。我没有脱雨衣,推开它的正门,挑了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头发颜色也染得不那么黄的理发师问:“请问,季泰雅在吗?”我准备好如果他反应不过来“季泰雅”是何许人,就强迫自己吐出“老人妖”这个让我打心眼里难过的字眼。

“季泰雅?他呀,好几天没看到了。”他转头问另一个人,“JACKY,你看到他了吗?”

“他不是上星期刚刚辞职吗?”

“我说呢,怪不得看不到他。”

辞职?我连个影子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他没有工作了。“那…请问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叫JACKY的理发师耸耸肩。“好象是在一个什么地方找到了新工作。他有个手机的,你打他手机好了。”

“手机…?!你们能告诉我号码吗?”

两个理发师对望了一下,“不知道”几乎同时从两人口里发出。

回到家,我懒得弄晚饭吃,一个人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晒台扶沿上的裂缝发呆。雨水一点点灌进小小的裂缝里,到梅雨季节过去,大太阳一晒,它会裂得更开。雨,孤独,猜疑,逼得我要发疯。幸好,无论郭警官还是孔警官这几天都没有再打电话来,否则我肯定会崩溃,就象本身有裂缝的岩石受到的最后一击。

14.分崩

这该死的雨不知道下了多少天,总是不停,弄得人心情很不爽。特别是找不到停车地方时。

套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我和丁非在银河宾馆周围探头探脑的样子引起了保安的注意。在他开口以前,丁非陪着笑脸先问:“你好,我们来开医疗公司的会,请问哪里可以停自行车?”这个问题显然困扰了他,大概没有什么人会骑自行车来银河宾馆。他挠了一会儿头皮,终于答应让我们用员工的停车棚。

我们停了车,绕过大楼,从气派的正门进入前厅。我呆呆看着周围,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前厅里随意摆放着供人休息的皮沙发,前面是以青铜狮子为支撑物的大玻璃茶几,淡绿色大理石砌就的喷泉里,灯光照映下五色的水随着玻璃珠子汩汩流淌。

“快走!”丁非拉了我一把,把我从罗马庭院的梦幻中拉回现实。我们不是来这里观光的,我们是来参加“奥斯特”骨科器材和医疗器械公司的会议的。请帖的名字是严威和杨向东,他们已经参加过类似的会议了,没有什么兴趣,随手给了丁非。丁非说为了报答我帮他查资料,带我一起来开会。我开始说什么嘛,不就是开个会嘛,也算什么报答。他坏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到了这个充满奢靡气氛的地方,我才明白过来这个“会”的内容可能远远不止“新型生物力学材料脊柱支撑系统临床应用疗效和安全性评价”的报告。

果然,报告结束后公司代表要求我们每个人留下签名和医院科室,并给我们每个人一份招待卡,凭卡和签名可以在宾馆的KTV、保龄球、DISCO、桑拿室、桌球房等处享受“贵宾级”待遇。每2位还配备一间标准套房,玩得晚了不用急着回去,可以住到明天上午11:00。同样,只要签名就行。销售代表满面带笑地说:“诸位领导,诸位老师,你们辛苦了。接下来请大家到2楼环亚厅用晚餐,晚餐后请好好放松休息,哈哈哈…”

丁非在我面前晃了晃钥匙,露出更加深刻的一个坏笑:“Tonightisthe night!”我刚刚从无比复杂的椎弓根固定系统长度计算公式里缓过劲来,感叹道:“好一个周五之夜啊。”

我们等电梯时,看到一个略微发福但气宇宣昂的中年人独自面对走廊的观景窗打手机,依稀听到他说:“26岁?年纪这么大…算了算了,只要不要象上次那个…”

丁非用胳膊肘捅捅我,低声说:“哎!瞧!招‘鸡‘的经理。”

我迷惑地细看那人,不错,西装看上去象很贵的样子,手表也不张扬,不象丁非戴的60元一个样子非常新潮的冒牌SWATCH运动表,皮包上没有什么标记,也不象我背的印着“先灵宝雅-先力腾”(抗生素)的公文包,那还是郑为康开会回来送给我的。等那人朝相反方向走远,我们也已经进入电梯后,我压低声音问丁非:“你怎么知道?”

他歪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我提高了一点声音说:“切,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要是等着会婚姻介绍公司介绍的女朋友呢?”

他正色道:“朱夜,要是你打那个电话,我才会想到是那样。”接着低下头在我耳边悄声说:“你以为人人都象你那么没情调?”

电梯正好停在2楼。我一边面不改色大步朝前走向餐厅,一边恨恨地低声对他说:“你知道?你有情调?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这种人连女朋友也没有,不要说forone night了。”

“哦?你有经验?愿闻其详!”我伸出手指做掏耳朵的样子。

丁非很得意地整整夹克衫领子,抹抹头发,翘起下巴,说:“我又有女朋友了。”他的潜台词“怎么样?羡慕吧?”总算憋住了没有出来。我忍不住要笑。其实丁非长得很端正,戴副细边眼睛,1.85米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在医学院里的时候就是女孩子追逐的对象。但是霉运不仅影响他值班时的忙闲程度,还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女朋友们离开他速度的快慢。当然,通常是朝快的方向发展。可是女孩子们还是会自动排队似的一个接一个填进”丁非女友”的固定位置,就象流水线上的娃娃一个一个落进包装盒一样。每次提到这一点,丁非就特别得意。

什么时候起这个社会彻底变成了以貌取人了呢?至少现在男女平等了,不光只有男性狂追也许纯粹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漂亮女孩,女孩子也变得越来越注意相貌出众的男性,而对仅有“慧中”不见“秀外”者,谁还会有兴趣慢慢品味慢慢去了解呢?这高效、快捷的社会啊。

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多数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主治医生以上的级别。我们这桌上我和丁非明显是最小的。延续了医院里等级制度的习惯,什么菜上来都由年资最高的先尝,依次下来最后才是我们。不过他们胃口似乎都没我们好,不等点心上桌就离席。最后只剩下我和丁非打扫所有甜食和水果,以及刚才没好意思第二次伸筷子的所有美食。

“真可惜,”我吞下蚝油牛肉,“这么多菜都没吃完。”

丁非啃着烤乳鸽,含混地说:“这桌上了那么多有肉的菜,能贵到哪里去?800块到顶了。没见老家伙们都没什么胃口吃吗?”

“老天!”我舀起一只炖蛋里的蛤蜊,“我一个月的工资啊!”

“喂!不要打击我好不好?我还没有工资呐!我可不比你少干活!”我苦笑,丁非说的也是,他只有研究生津贴,常常还要家里倒贴钱。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平衡,这一顿我们吃得特别多。

所以当我们坐在KTV里的时候,几乎没有心思唱,尽管电视屏幕上穿着比基尼装身材丰满的女子不停地搔首弄姿,我们还是不住地想睡觉。如果这个女演员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是会鄙夷我们不解风情,还是会觉得自己失败透顶,跳海自尽?不得而知。这时,透过KTV的磨砂玻璃墙,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影缓缓移过。似乎一个是中年男子,另一个是打扮入时的女子,浓厚的脂粉气几乎隔着门也能闻到。那个打手机的男人的背影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现在他多半在哪个地方挽着那26岁的卖笑女子,不知他是否满意眼前的人?也不知她是否满意塞进胸罩的钱?

塞进胸罩的钱?!我笑了。当我还是中学生时有一次父亲带我去看内部电影,其中有一个镜头就是恩客把钱塞进妓女的胸罩,尽管以后我在寝室的电脑上和同学一起看过无数部“色彩”丰富的VCD,但这样一个镜头如此深刻的烙在我脑海中,成为“色情交易”的刻板印象。

“笑什么?”丁非说,显然也注意到了刚才经过的男女,“你也想这个?别傻啦!这里是什么地方?凭这里‘鸡’的档次,一次不会少于4位数。你一个月的工资不够她们买一支口红。”他挪动了一下,让自己在沙发上坐得更舒服。我突然觉得一阵难受,象是吃多了,又不完全象,好象什么让我不快的事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而我完全无能为力。“哎,听说过没有,”丁非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凑到我脸前说,“最最贵的,那种,嗯?”

“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那种呀,”他脸上再次浮现经典的坏笑,“最最贵的不是‘鸡’,而是‘鸭子’。”

“什么话!”

“臭小子,不懂了吧?‘鸭子’就是做那种事的男人。听说只有大老板才玩得起。”

“我以为你会说‘大富婆’。”

“那你就不懂了,陪男人的‘鸭子’才最贵。”

又一阵难受。我“霍”地从沙发上跳起:“别唱这该死的卡拉OK了,我们跳DISCO去吧。活动活动,撑着呢。”

15.小狐狸

“这么快去干嘛?又不是我们该收的病人!总值班就会欺负我们老实的朱夜了。”

“不要嘛,朱夜!快去快去,早去早回,早回早开医嘱,我们早点做完医嘱,大家早点休息。这个夜班麻烦死了!”

良良和莉莉一唱一和。我装做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夹着病历牌,拖着脚步下楼向急诊走去。今天一开始就不顺。昨夜送来的骨盆多发骨折患者的手术从凌晨持续到中午,他的生命至今岌岌可危。还有一个晚期骨癌的老人,整天叫痛,弄得一个病房不安生。更何况明天要出院的病人出院录还没有写,我都怀疑自己在明天早上以前是否能脱身写完。现在只能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交给实习医生看着,都是因为要去急诊接收一个新病人――一个不应该属于创伤科的病人。

快下班时,外科总值班――普外科的孟医生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创伤科值班医生到急诊室来接病人,准备手术。”在那以前,急诊的护士就已经打电话给病房的小姐妹,开始通报情况了。护士们不断往来的电话的只言片语还印在我脑海里,滑槽的老唱片一般反复播放:“是个男的…银河宾馆门口…捅了两刀,浇了硫酸…听说是个那种,嘻嘻,就是,就是做那种事的…”

开始听到这消息时,我恨不得一步飞到急诊室门口,看看泰雅到底怎么了。自从我3天前从他家里飞奔而出,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他的消息。我克制着不向对面美丽人生张望。其实就算张望也没什么用,现在他不在那里做理发师了。

开始我愧疚,到了1天后开始焦躁,2天后转而生恨。他当然有我手机号码,为什么保持沉默?哪怕打个电话来把我臭骂一顿“你这没见过社会的小杂毛”之类,那说明他还在乎我,在乎我对他的看法。而现在,似乎我的存在与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就象风吹过水泥地,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我凭什么还挂念着他?为什么急急地要去看他?见到我他会说什么?而且――想到这里一阵寒气冒上来,我会不会再…

所以,我的脚步越来越犹豫,开始埋怨师傅为什么这个病人非要弄到我们病房来。听说硫酸几乎没怎么伤到他,袭击他的人才补了两刀。原则上,按照规矩,以腹部刀伤为主的病人应该由普外科手术处理,而以烧伤为主的才归创伤科。显然这个病人不属于我们的范围。肯定是因为他属于无姓名、无家属、医疗费无着落的“三无”病人,又涉及刑事案件,普外科可不想搅这趟浑水。院总值班把师傅叫到急诊去,准是料到他会松口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她太正确了,师傅会的。他会接下所有难处理的让人头大的讨厌鬼,包括我本人。所以我毫无怨恨。

这么想着,我已经到了急诊。急诊和往常一样忙乱,扩创室里散发的血腥气味飘散在走廊间。我小心地抽了抽鼻子,似乎没有烧伤病人特有的甜腥和焦臭气。院总值班、外科总值班和师傅还在创伤科的房间里,院总值班对孟医生交待:“…没有家属签字,手术通知书还是要写,叫那个警察签也可以。能不输血就先拖一下,否则以后费用不得了,哎,如果要输,同意输血通知书也叫警察签一下…要不,算了,还是先叫警察签好带进手术室,否则待会儿开到一半再出来找他们不是太被动了么?还有…还有…”

我走近房间时,当班的创伤科医生陈劲很快地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抢先挤进房间,报道:“现在已经输进去1000ml平衡液了,血压70/50mmHg,心率128次/分,意识清楚,人很烦躁。腹部体征明显。”肯定有大量内出血,多半胃或者肠子也破了,我心想,如果现在他没有死在这里,手术看来不可避免。今晚上有的好折腾了。

孟医生皱皱眉:“看来这血…”

话音未落,院总值班急急地打断:“老是为这种人垫付医药费,我们医院是印钞票的啊!400ml血要600块啊!”

“朱夜!”师傅瞟也没往我这边瞟一眼就确定了我的位置,“开手术通知单,打电话给手术室叫公务员下来推病人,陈医生,开医嘱:羟乙基淀粉人造代血浆500ml静脉点滴,备新鲜血400ml,库血800ml…”

“新鲜血!”院总值班几乎在惨叫,“400ml新鲜血要1500块啊!”

“全用库血肯定会高血钾,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师傅说,“既然打算做手术,就不能让他死在这种急性并发症上。”他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警方会付医药费的,他们需要他作证。陈医生,血浆就不备了,进手术室后全用右旋糖酐代替。代血浆用多了出血止不住,只能现在暂时拉一下血压。给他插导尿管,记精确出入液量。”

陈劲面有难色:“这…不过,主任,真的要手术吗?他这样一个人,救过来也…也许他马上就会死在这里。”

“不手术他会死。”

“那个,那是肯定的了。”

“手术了他能活吗?”

“还有可能吧。”

“所以他有手术指征。”

“那个……你说的对,是有手术指征。”

“手术禁忌症呢?”

“现在…现在有休克。”

“不手术能纠正休克吗?你的治疗原则呢?”

“我…明白了。”

师傅转向我:“刚才叫病房把备用房间收拾出来放加床,加好了吗?”

“已经在铺床了。”我答道。

师傅对总值班说:“我的人已经来了,叫你的人和你们的实习同学下来。”

总值班说:“已经叫了,马上就会来。”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老天,情况不妙,泰雅能捱过来吗?

我接过陈医生开的药方和病历,跑到外面给手术室打电话,铃响着,一时没人接。我用脖子夹着电话,一面在护士台的抽屉里翻找“抢救”章。敲了这个章,病人就可以免费先取药、安排手术和住院。我已经找到了章,敲在药方和空白手术通知单上,电话还是没人接。有点焦躁,我重新拨了号,一面等人接电话,一面开始填手术通知单。

“手术名称”、“剖腹探查”、“主刀”、“外科总值班孟军”、“第一助手”、”普外科郝乾坤”、”第二助手”、”创伤科朱夜”、”第三助手”、”同学”、”患者姓名”、”……”我屏住了呼吸。我知道我总要看病历卡上写的患者姓名的,就算现在不看,待会儿也要报给手术室,免不了的,看吧,看吧,象个大男人一样,不过就是病历卡上的名字嘛,为什么想到以前的恶梦呢?现在可不是做梦的时候呀……病历卡上写的是……“小狐狸”!?

“朱夜!还没好呐?”陈劲走过我身边,”章敲了吧?算了,我自己去拿药。打完电话去给他插导尿管。”

“我以为主任是叫陈医生你…”

陈劲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你去吧。我要去拿药!”夺过方子就走。

“哎!等等!”

“还有什么事?”他有点恼火地转过身。他毫不掩饰对这个病人的厌恶,好象非常不愿意碰这个病人,连谈也不愿意多谈。

“这名字,是你写的吗?”

“哦,那个!”他好容易笑了一下,“随手写的。老写‘无名氏’太枯燥。而且,现在观察室里已经有一个‘无名氏’了,以示区别嘛。”

我陪了个笑脸,表示同情他忙碌的状况。

打完电话,我领了一根FOLLEY‘S导尿管、导尿包和注射器(当然也是用“抢救”章记帐),抱着这么一大堆累累赘赘的东西撞开扩创室的门。

我一眼就看到看着病人的人很特别,他们是警察。更特别的是,其中一个是和郭警官一起询问过我的年轻的孔警官。病人在推车上,两手各吊着一路补液。我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摸出帽子、口罩穿戴起来,强忍住立刻冲上去揭开盖满整个推床的白床单一睹病人全貌的冲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请让一下。”我说。孔警官示意其他警察出去,而后俯在我耳边低声说:“仔细着点,我要他活着。”

我习惯地把手伸向病人的头端想揭开床单,稍微犹豫片刻,最终掀开了下半截。看到除了腹部的纱布以外全身赤裸的病人,几乎是立刻,我松了一口气:这不可能是泰雅。这完完全全还是个孩子嘛!他好象有些害羞,伸手想拉回床单重新盖在身上。

我轻松地拉下他脸上蒙的布,告诫他:“别乱动哦!手上有针!”看到他的脸,我几乎笑出来,怪不得陈劲随手就写上了“小狐狸”。他长得确实就是那个样子,小小的下巴还没有长出任何绒毛的趋势,短短的脸,大大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如果不是呼吸急促、脸色死灰、满头冷汗,应该是个漂亮的孩子。

“哎哟!我…我不要…哎哟痛…”他呻吟道。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还没碰你呐!放松,不要乱动!”

完成第一遍消毒,我带上无菌手套,再次消毒,铺洞巾,涂润滑剂,然后…

“哎哟!哎哟!”

“你别叫!”我没有停手,“我才刚碰到你,还没进去呐。放松一点,不痛的。”当然,最后一句是谎言。他一直在大声哭叫,并且企图挣扎,我不得不请孔警官帮我按住他的腿,直到我接上尿袋。他无力再叫,抽抽搭搭地哭着,虽然正在大量丧失宝贵的体液-血液,居然还有足够的眼泪流出来。我看到他颈侧和肩膀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灰白斑,边缘正在起泡、红肿。多数硬币大小,最大的也没有鸡蛋大。准是哪个毛糙的杀手把硫酸瓶子丢向他,却被他一偏身子躲开了,所以只是溅上了一点。如果只是这点,几乎不用住院,急诊处理一下就可以回家了。但是右上腹的两刀几乎是致命伤。也许杀手还是比较习惯用刀吧。

我用注射器抽了20ml生理盐水,注入FOLLEY‘S导尿管的旁道,这个旁道有一根细管通向导尿管头端的水囊,水囊注满水后变成球状,即使外面有拉力,水囊会卡在膀胱的内口防止导尿管滑出。注完水,我牵住导尿管轻轻一拉,试试它是否固定妥当。男孩立即发出细弱的尖叫。“连声音都和小狐狸一样。”我暗想。

“好啦好啦,已经好啦,你就不用哭鼻子啦。”我说,“你叫什么?几岁了?我要写病史记录。”孔警官的嘴角抽了一下,一幅“如果这家伙会说实话,蟹也会笑”的表情。

“我叫SHINGO,17岁。”

“叫什么?”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而且,显然他在自己的年龄上说了谎。

“S-H-I-N-G-O,”孔警官代他答道,”当然是化名喽。听上去还是蛮可爱的。不过告诉你,小子,随便你怎么满口胡言,我们总能搞到我们想要的,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我打了个寒战。我知道他言出必行。

回到创伤科的房间,我感觉轻松了许多。院总值班已经走了,师傅和外科总值班还在商量一些手术细节问题。最后师傅说:“如果检察下来还有什么骨科或烧伤的问题,或者人手不够,可以叫郑为康,他在宿舍里。”孟军说:“郑医生这次会呆多久?他现在算上班吗?叫他方便吗?”师傅说:“至少要到阿尔及利亚的政变过去,摩洛哥局势明朗一点,不会超过1、2礼拜。放心,不会要你们科出加班费。”

“呵呵,不是那个意思,您多心了。”孟军笑道,“为康实在是,哎,怎么说呢,太累着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还以为郑为康不用再去了。现在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而且他的确累坏了,晒得半个黑人一样黑,也瘦了不少,平日每天习惯1个小时左右的早锻炼也缩减到20分钟。但他还是那么能笑,昨天在病房里还和莉莉开玩笑:“哈哈哈,要减肥吗?去摩洛哥吧!我就是活广告!”

刀伤比想象的还要严重。SHINGO中的两刀,一刀切破了胃和胃网膜右动脉,导致大量出血和腹膜炎;另一刀刺破了肝脏,如果不是有一块大网膜正好包住了肝脏的伤口,出血肯定更厉害,几乎必死无疑。为了处理肝脏的断面防止胆汁篓,手术持续了4小时。快结束时,普外科的实习医生晕倒了。至此,手术过程一直都还算顺利。孟军把家伙丢给我和郝乾坤,让我们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自己扛起实习医生把他扔到门外的推床上。我听到他拍打他脸的声音,和他的嘲讽:“喂!大少爷!以后值班要多吃点晚饭听到吗?才10:30就晕倒象什么样!”

隔着口罩,我也能看到郝乾坤在笑。他是个腼腆的人,个子很高,但不太结实,手术台和办公桌对他来说通常又太低,背也有点弯了。他和方和同一年考上硕士,但是以前在乡下的小医院里工作过1年,所以年纪比方和大。因为老实,常常被欺负。虽然这样,他总是原意帮助任何人。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知道孟军也很讨厌这只小狐狸,不愿意多碰他一下。郝乾坤应该是一个可以指望的人。“乾坤,帮我一个忙好吗?小小的一个忙,其实,也是为病人好…”

孟军进来时,我们已经缝完皮肤,敷好纱布,绑好腹带。照例他应该很满意,但是看清楚我们在干什么以后,他大吼道:“你们吃饱了撑的啊!”

我急急回答:“对不起,孟医生,我刚才想到,根据他的职业,这个病人应该是高危人群,所以…”

乾坤接着说:“朱夜是对的呀,真的有脓肿。你看这个肛旁脓肿怎么处理呢?”

“他妈的这小死鬼真是赚了呀!”孟军说,“白给他开了这么大一刀,连带着小地方一起给他收拾好。”他戴着手套的手象征性地在昏睡不醒的SHINGO脸上挥过算掴他一掌解气,“切!”

“朱夜你真他妈的麻烦。”在我和乾坤切开这个脓肿清创时,孟军嘟哝着。我假装没有听见。

回到病房,把小狐狸安顿在可以上锁的单间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打理病房里的事。骨盆伤的病人还活着,不错。骨癌的病人也还活着,真糟糕。抽出病历牌里实习医生写的出院录,还没看内容,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和这小子说过多少遍所有医疗记录绝对不能涂改,否则失去法律效力,有什么事大家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这张出院录还是抹满了老太婆头上的皱纹一样的划线,旁边的空白处也插进了歪歪扭扭的字。最重要的是,手术日期居然抄错,变成出院前3天才手术,简直是……算了,为了将来省点事,现在我还是自己写吧。

头昏昏的,办公室的灯光好象黯淡起来。不,不是灯光,是我自己的眼睛眯着,唉,好想睡。如果现在有一张床,哪怕是挤在楼梯拐角亭子间里储藏室隔壁的一张小床,散发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可以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我的鼻子一酸,心里连声骂自己没用,想到哪里去了。收拾起思绪,继续写“…手术顺利,恢复良好,术后10日拆线…”

走廊上好象有什么响动。没过一会儿,实习医生从办公室门框边探出头来:“老师,你去看看加床,他…”

“他怎么了?”我从病史上抬起头来。

“心率加快,那个,震颤,还有,气促。”

“心率多少?神智清不清楚?”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神智?神智啊……那个,我也不知道。”

我没力气纠正他的无知,加快脚步走向单间。只看到一眼,就明白情况很不对头。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小狐狸的瞳孔,发现瞳孔几乎扩散到边缘。“打电话拷麻醉科值班、心电图值班、内科总值班。”我对实习医生下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叫莉莉:“安定10mg肌肉注射,加大吸氧浓度。把约束带找出来备用。”然后操起血压机量血压。

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是我不清楚是什么。很快所有人都到场了。心电图做出来除了窦性心动过速以外没有什么问题。内科总值班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麻醉师经验丰富,她“嗤”了一声:“没什么大不了,毒瘾犯了。”

“你肯定?”内科总值班是姓王的呼吸科医生,只有32岁,半年总值班做下来,眼看她额头的皱纹变得象64岁一样多。

麻醉师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架:“当然,麻醉后为了催醒打过纳络酮,这个药作用正好和毒品相反。本来应该再过些时候才犯的毒瘾现在就发了。”

“怎么处理呢?”我问。这是我最关心的。

麻醉师斜了我一眼,笑道:“最简单的当然是立刻给他打吗啡。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没什么特殊处理,把他绑在床上不要让他乱动就是了。还有,要监测血压。”

王医生对麻醉师说:“会诊记录你先写,我去给院总值班打个电话报告一下。”

莉莉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朱夜,求你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我眼睛盯着写会诊记录的麻醉师笔下一行一行耕耘出的字,头也没回地问。她甜腻的声音让我预感到她要求的非分性。

“你去绑小狐狸吧?好不好?我碰也不想碰他。好恶心。”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动物。刚把小狐狸送回病房的时候,良良上完小夜班本来已经睡下,又爬起来和上大夜班的莉莉和一起围着他看了又看,吃吃笑着,莉莉还摸了一把他的脸,说了一句“好可爱”或者“好漂亮”或者别的什么这类的话。当然,那时她们不知道有人注意着她们。可是现在又装出一幅正人淑女的样子。

“有个问题,”我说,“我没学过护理教材上‘保护性约束’的那种绑法,而且一个人肯定不行。”

“啊呀,你带实习同学去随便绑绑好了,那么考究干嘛?告诉你,”她凑近我的耳朵,“我也不会!”

她身上浓郁的香气闻起来有点冲鼻子,记忆中泰雅身上总是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慢慢泛起,薄薄地散开,似乎充满了办公室,隐没在消毒药水的味道中,变得有点苦涩。尽管恨着泰雅,我身边的一切总在提醒我他的一切。

“真拿你没办法。”我叹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感叹些什么。

绑人一向不是我拿手的。即使如此无经验,我也确知实习医生绑得太紧。他打结时明显连着厌恶一起打进去了。为了避免小狐狸肢体坏死,我不得不把那些结重新打一遍。这时我不得不面对他的全部裸露的肢体。他的大腿上面散布着新旧不一的淤斑,脚腕上本来就有绳索勒过的痕迹,还没有痊愈,又要给绑上。系着带子,我不由自主地想:不知有多少双贪婪的手揉捏过他青涩的身体,捆绑过他细瘦的脚踝。在这许多双手的主人当中,我们情绪不佳的实习医生大概还是最无恶意的。

当我终于躺上值班室的床时,实在是累透了,所以幸运地没有做任何一个与泰雅有关的梦。

早上起床时,好象没什么睡过的感觉。在治疗室的水斗里刷牙的时候,瞟了今天的手术安排表一眼,不由得暗自叫苦。完了!今天是一个骶骨肿瘤,不到下午不可能下手术台。今天所谓的“夜班休息”又要泡汤了!幸好昨天晚上没有想起,否则肯定根本睡不着。

果然不出我所料,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3:00。天气又湿又冷,一点也没有夏天即将到来的样子。回到病房我只想洗个澡,把自己关在病房的小浴室里,呆呆地坐在淋浴龙头下,感觉膝盖打不了弯,整个人动也动不了。有人在外面敲浴室的门,我几乎站不起来,拖长声音叫道:“我在洗澡!”

“喂!师傅买了饭请大家,你也有份!”是方和的声音。

我低声嘟哝着:“谢谢。”知道他听不见,只是反射性地决定要说这么一句话而已。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感觉身体都不象是自己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所以当露露叫我去看加床时,我几乎觉得反胃。“不好意思在你吃饭的时候叫你。”露露腼腆地笑着,“听严医生说这个床是你管的”。她长着一双朝露中的玫瑰一样红润的嘴唇,去年刚刚从学校毕业,还没有学会象工作了2、3年的护士那样欺负年轻的住院医生。

“现在我已经算下班了,”我不高兴地说,“今天是方和值班,应该他去看呀。”看到她惶恐的表情,想到她可能会因为办不成事被老道的护士责骂,心又软了下来,“加床怎么了?”

露露开心地笑了:“朱夜你真好。我找医生找了半下午了,方和和丁非都叫不动,还是朱夜好。”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到底什么事?”

“他从中午起一直在叫下面痛。你们在开刀,我们都不好意思看…要不还是你去看?”

“那好吧。只好我去看罗。”嘴上这么说,心里很不以为然,平时别的男病人插了导尿管还不是一直由护士检视、护理。装什么正人淑女嘛!自我形象是自我形象,工作是工作嘛!

我放下盒饭,对门口的警察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着打个招呼。他很同情地拿了钥匙打开门,我怏怏地走进单间。小狐狸已经不抽筋也不呕吐了,看上去很萎,抽抽搭搭地哭着。

“怎么不好?”我的开场白非常职业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痛啊!”他呜咽着说。

“早上查房的时候告诉过你了,”我说,”开好刀肚子上的刀疤要痛几天的。”

“不是的…不光是肚子上。”

“你听话配合我们,屁股上的脓包好得快一点,就少痛一点时候。”

“也不是的,是前面痛。我好痛啊,痛死了。”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没办法!小毛孩子!我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单,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头的,绑的带子不松也不紧,腹部纱布看上去很干净,接通腹部的负压球引流量不多。我解松他一边脚腕上的带子,让他曲起一条腿,查看臀部塞的纱条,渗出很多,看来非得换药,不过也不至于痛成那个样子哭鼻子。我放下他的腿,他好象肠子被什么拉了一下一样,细细的嗓子又发出小狐狸一样的尖叫。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早上查房看过伤口以后,我记得把尿袋用别针在床单上固定好,然后去开刀。我们走后护士们开始做一天的基础护理,包括整理床铺,清理引流的负压球和尿袋。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别针被松开,以后再也没人管。尿袋渐渐装满,因为重力的作用垂在床下,只靠卡在他体内的水囊保持不滑落出来。而这小家伙手脚都被绑起,自己根本无法摆脱窘境。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在心不在焉的人手里简直不亚于性虐待狂最暴虐最阴毒的花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不早对护士说?”

他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叫了老半天,她们进来看一眼就走了,没人理我。”

我勉强笑了一下:“谁让你…”我本来想说“谁让你是个小鸭子”,话出口一半,觉得太伤人,改口说“谁让你不把话说清楚。”

16.刻骨

我走出单间,到消毒间拿了量杯,回来把尿袋里的尿液放出,乘在量杯里,记下数字,然后接好尿袋,再把量杯拿到消毒间病人专用的污物倾倒处倒掉。洗过手,戴上帽子、口罩,拿了全套换药用的棉球和纱条,我走到他的床头,在出入液计量卡的“出”列上写上“16:201050ml尿”。我注意到从早上8:20开始只有静脉补液的入液量记录而没有出液量记录。可怜的小家伙,几乎被折磨了大半天。放下出入液计量卡,我看到他的床头卡重新补充过重要内容:姓名:瞿省吾;年龄:13岁。

13岁啊!吸毒、同性卖淫、被追杀,外加几乎少不了:被强暴――他身体的伤害肯定不是自愿“做爱”留下的结果。这么“社会”的一个人,竟然只是13岁的孩子。他已经足够世故,世故到谎称自己17岁,既不年长到让嫖客丧失兴趣,又不至于年轻得让他们产生罪恶感。一时愤怒冲上我的心头:这叫什么社会啊!我恨不能伸出一只巨灵之掌,把污秽和罪恶一扫而光。但是现在我一个小小的住院医生能做的,只是训诫训诫手边的这个“社会”人物。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吼道。他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看他床头卡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他害怕地把脸的下半部埋在被单里,骨碌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顿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埋在被单下的可怜兮兮的声音说:“今天警察又来过了。”这个我能猜到。否则谁会一下子想出他的真名。“他们好凶好凶。我以为护士会象电视里的一样挡住他们说‘病人情况不允许’。可是护士看到他们进来,马上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好害怕。”他一边说,一边又掉下眼泪来。

看看时候不早,如果再不快点干完我今天不能回家吃饭,于是我掀开被单,嘴里说着“换药,别动啊”,一手曲起他的腿开始换药。

瞿省吾接着说:“护士小姐看到我都特别不高兴…这个房间特别吓人,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我好象看到墙上有人脸,还会对我笑。吓死我了。这个房间是不是有鬼?是不是以前死过人?朱医生,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准是把嘴露出了被单。

“你不说话会死?”我冷冷地说。他闭上了嘴不支声,我拔出脏纱条时,他的腿微微地打颤。我用镊子夹起棉球伸进敞开的伤口时,他颤得更厉害,并且“嘤嘤”地哭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真的要象对付儿科医院的小孩子一样,换药的时候要拿玩具哄着?照他的真实年龄,确实可以住儿科医院。想到这里,不免可怜起他来。我说:“你刚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死…死人?”

“不是,是那前面,我问你做了什么事以前?”

“我说朱医生最好了,不朝我白眼睛,也不训我,说话也蛮和气的。”

我差点笑出来。今天已经有两个人说我好话了。也许我确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只不过我自己一直没发现。想到这小家伙学得这么圆滑,突然又觉得悲哀,为了生活,人会那么快地世故起来。我说:“现在知道我也会不和气了?”

“那…你还是比其他医生要好。”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哦哟!痛….痛死了!”棉球的运动范围没有大的变动,他却很自然地企图转换话题。

“你老爸老妈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叫你‘日则三省吾身’,你今天都想了些什么?怎么哄护士?怎么骗警察?有没有想过以后还要怎么骗医生?”

“我怎么会骗医生嘛…啊哟痛啊!”

我抬起身来,正色道:“你这种小滑头,这么好的名字不要,偏偏叫自己什么‘SHINGO’,这都是什么怪名字?”

“他们说…他们说SHINGO叫起来可爱呀。”他不知道我要把他怎么样,怯生生地把半边脸埋回被单下。

“你还说你17岁了?就你这小杂毛样还装17岁?明明才13岁,装什么装,要装也不挑个象点的装?”

“我才不是13岁呢!”

“警察会弄错吗?”

“当然会!还有5个月我就14岁了。所以现在不是13岁,是13.58岁,四舍五入就是14岁,算虚岁就是15岁,再四舍五入就是20岁…说17岁还说少了呢。”

我差点想揍他一巴掌,照这么计算我要不了他那么多步骤就可以四舍五入成30岁了!我可不想现在就踏进30岁的大关!“你精神很好嘛!明天就出院好不好?我现在就去开出院单。”

“啊?那…可是…我还没拆线呐?”

“你要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拆。”

“那肚子不是要裂开吗?”

“你找个地方躺着别动就行了。”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我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感,打算把戏演下去。

“我……我哪儿也去不了啊。”

“你不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才13年7个月就忘了娘在哪里吧?”

他没吭声。我低下身体,继续换药。里面好多脓,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挤空了脓液留下的空腔即使受到最好的护理,没10天半个月不可能长好。

“我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只有TAKUYA待我好。”手一颤,棉球掉落在床单上,我只好再夹一个。“TAKUYA救过我一命。要不是TAKUYA,上次差点被人弄死。TAKUYA会做饭,烧的东西很好吃。TAKUYA好聪明,上礼拜给我剪了头发,人家看了都说酷。”

“还有呢?”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保持那么中立那么平静的声音。

“TAKUYA教我一些…你懂的啦,就是,就是-‘做’的时候,不会痛的法子。”

“比如说?”

“你?你想听?”

我没回答。因为我知道他想说。果然他接着说:“他叫我不要屏气,要放松。要是真的觉得放松不下来,或者害怕得太厉害痛得太厉害没法放松,就不停地说话。”

我心想,所以刚才你这么烦!突然我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啊…周先生…”

“啊哟!痛死我了!啊哟!”瞿省吾尖叫着。我又滑落了棉球,金属的镊子头一下戳到伤口上。我真太缺乏大将风度、太没职业水准了!我责备着自己,重新夹起另一个棉球。

“‘少爷’们都说TAKUYA看上去就象见过大世面的人,会打扮,会唱歌、跳舞。人家还说他‘有气质’。咦,什么叫有气质啊?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彪车,人家干嘛说他有气质呢?”

人就得抽烟喝酒彪车才叫有气质?我算是见识了。不过我不想打断他。校正他的世界观不是我一个人谈几次话就能解决的,何况我现在无心也无力和他多谈。我只是放任他多嘴多舌地倾诉自己。也许他太害怕,应该让他倾诉一下。

“老板说如果不是TAKUYA这么‘有气质’不会放他上台面。他很有把年纪啦。可是真的有客人喜欢他。都是些有钱有档次的模子,喜欢有气质的。”

“他是…老板找来的?”

“不知道,好象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过呢,老板不会要没根基的,怕是屁股不干净会招来眼睛、鼻子,肯定是有介绍人来着。象我这种就不要紧,我肯定不会是警察的卧底喽。警察才不要我这种的喽……呀呀呀!痛呀!”

我终于塞进最后一根纱条,好不容易直起累得要断掉的腰,看到瞿省吾额头上的汗珠和嘴唇上的牙印,心想如果不许这小子说话他准会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来。我指指他肚子上的纱布:“那,你是怎么惹上这档子事的?”他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在掂量我的问题和警察的问题有什么区别和内在联系性。“放心,”我说,“你爱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会逼你说真话。反正打死你,你也不会说真话。”

“那还是TAKUYA的事。”

我心里又一沉。

“礼拜六下午老板打手机给我说有一个客人点TAKUYA出来,大概老难缠的,推不掉。但是他礼拜五晚上撞上一个特别辣手的家伙,到那时还起不了床,肯定没法去,要我去顶一下。老板说那是个TAKUYA的老客人,我打TAKUYA的手机问他这客人有什么特别的,老板说‘老难缠’的是什么意思。TAKUYA听了,说叫我不要去了,还是他自己去算了。我听到他声音特别不对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好象给整惨了。他救过我一次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他说不出“知恩图抱”之类文言,顿了一顿,接着说,“反正我就去了。谁知道那家伙真是个变态,进门就拿出手铐、绳子和铁丝来。还好我手小,好不容易趁他上壁橱找东西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豁了命地从手铐里脱出来逃出去,身上的绳子都没解掉,就跑到了街上。那家伙还在后面追,说要‘做’了我。我管他!今天先逃了再说。我想这地方这么大,不会碰上他。可是那家伙真疯了,着了道似的跟踪我。虽然我机灵,最后还是栽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他好象终于有点累了,停了下来。恐惧抓住了我。那个辣手的家伙不是我还能是谁?当时自己象中了邪一样,下手没一点轻重。泰雅怎么了?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我追问道:“TAKUYA呢?”

“不知道,”他半闭上眼睛,“从上个礼拜五到现在还没见过。”

“你想不想看到他?”我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总得有人陪吧?人家开完刀都有人陪的。叫你家里人来?”他以沉默为应答。“要TAKUYA来陪你好不好?”

瞿省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啊!打打他的手机吧。呀,我的手机…”我不想提醒他现在除了伤,一无所有,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说吧,多少号?”

他报了那个我一直没能弄到的号码。手机铃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嘎然而止,话筒里传来甜美呆板的女声:“亲爱的用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谢谢。”

我怅然关上手机,告诉他说:“自己先睡会儿吧。他好象没开机。”泪水再次从他眼中涌出:“不会的,他这时候肯定开着手机的。老板会来电话的。再打一遍嘛。”我表示无能为力,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瞿省吾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朱医生,陪我一会儿吧。我一个人好害怕。”

“乖,自己睡觉。”我说。走以前,没忘记把导尿管固定好。

关上门,我总算给了警察一个真正的微笑。倒掉脏纱条和棉球,把换药器械投在消毒缸里,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从消毒间窗口勉强可见的”美丽人生”。这是几天来第一次。至少…他还能把铃声响起的手机关掉。那么,至少…他还活着。感谢上帝,感谢真主,感谢如来,我不至于沦落到杀人的罪孽。感谢一切神明。

消毒间旁安全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丁非穿着染血的手术室隔离衣气喘吁吁地奔上来:”呀!朱夜!又有活儿干了!”“什么?”我简直十二万分不愿意。我好一阵子才弄清楚原来脑外科急诊病人手术时发现颈椎骨折,而且位置很糟,如果不先固定颈椎,脑外科手术时不得不采取的坐位姿势会很危险,而病人的情况使脑外科手术不能拖延。尽管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得抽一组创伤科医生下去手术。师傅和严威已经下去了,还需要一个住院医生。

“你去不就行了?”我说,”你不是还在手术室吗?”

“我们那组还没完呐!”他说,”今天2台连着开,加一个急诊。杨向东让我先上来找人,我马上还得下去。你快点换了衣服下来吧。”

“有没有搞错!我昨天早上干到现在没有停过!我也是一个人啊!我又不是机器!”

“我也没法!他们只叫我来通知人,又不是我叫你去!”他转身下楼,嘴里说,”反正我通知到了哦!”

这家伙露面就没好事!我恨恨地想。可是我实在太累,颈椎骨折又需要非常集中,不能马虎一点点。绝望中,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膀。

“啊,方和。”

“我都听见啦。我去好了。你替我看着病房,等到我回来再回去,怎么样?”

“那太好了。”

我就“清闲”地留守在病房里,接待了4批询问病情的家属,处理了2个出点小问题的病人,修改了1处不太清楚的医嘱,叫了2次会诊。然后,毫无来由地,感觉空气的味道有了变化。我从护士台伸出头看了看走廊,病人和家属都回自己房间去了,连看着瞿省吾的警察也吃晚饭去了。走廊上没有人,所以一时安静下来。和刚才的喧闹相比,一时没法适应,所以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仅仅是因为这个吗?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种有生命、有情感但是没有理智的东西骚动着,激荡着,喊叫着,就是这种东西,带给玫瑰绚丽的色彩,带给杜鹃泣血的歌声,带给少年无因的背叛。我只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投降给自己内心那块隐秘的角落。

我再次伸头向走廊看去。

他慢慢地走来,脚步轻得不可能被耳朵听见,如果察觉,只可能是心灵的感应。他轻轻地、慢慢地走来,象天鹅滑过水面一样优雅,象走向齐克弗里德尸体的奥杰特(天鹅湖悲剧版)。但是,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脚步均匀而稳健。未扎起的头发随意地披在颈后和肩上,虽然质地轻柔如此,因为行动的轻缓,没有飘逸开来。尽管穿着最最普通最最朴素的灰色长袖T恤,本白色帆布长裤和蓝色的帆布便鞋,他的美貌再次击中了我,带着不同以往的苍白和哀伤。

他在护士台前停步,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直接读起挂着的病人性名列表。我的鼻子发酸,眼睛模糊了。是…是我太累了吧。是的,一定是的。所以我是没法开口说话的吧?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露露从病房换了盐水瓶回来,看到有人站在护士台前,礼貌地问:“请问找哪位?有什么事?”

“请问,”泰雅的声音很轻,说话很短,“瞿省吾,住哪一床?”

露露面露难色:“这个…这个病人比较特殊,没有经过警察允许不能探视的。那个…警察现在正好不在,要么,喏,这是他的床位医生,你有什么事问朱医生好了。”

泰雅转向我,停顿了一秒钟,可能他礼貌地笑过一下才有这个停顿吧?我的眼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表情,全部的意志都用于警告自己:“不许哭!不许哭出来!”

“你好……朱医生。”泰雅平静的声音成了落在暴风雨中涨潮到极限的海面上最后一滴冰珠,打破了苦心维系的平衡。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泰雅似乎随意地侧过身子伸出手肘靠在护士台上,挡住了露露的视线。“朱医生……我是……瞿省吾的朋友,”他接着说,好象和所有探望病人的亲友没什么两样,“他现在……怎么样?我听说……他开刀了。他会好吗?现在,能看他吗?”

又有病人拉铃。露露换了一瓶盐水,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我终于逮着机会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当露露从那病房出来时,我已经聚集了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低着头,用非常职业化的语调说道:“昨天病人情况很危急,在有效治疗的情况下,及时采取了手术。术后情况有些特殊,恢复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露露走进治疗室拿东西时,我顿了一下,掏出手帕再次抹了一遍脸。她从治疗室出来后,在护士台的桌边坐下写东西。我接着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特别允许才能探望。”

“那么……请把这个……转交给他。”一袋苹果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请你拿回去,他可能几天内不会恢复到能够吃东西的地步。”

“那……我不带回去了……留给你们……谢谢你们……请多照顾一点……他还是孩子。”

他的声音停止了。他要离开了。

露露捅捅我,向我使眼色,用下巴指指苹果,我才从木僵中醒过来。老天!我都说了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点点头表示不会破坏医院规定,提起苹果追了上去。

其实,说追也太夸张。因为他还没走几步。“我们不能拿病人和家属的东西,”我急急地说,跟在他身边边走边四下张望,“这是医院的规定,大家都要遵守。”走廊里没有人,我们已经离开了露露的视线,实习同学应该在办公室,那么…“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你配合我们把这东西…”说到这个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我们正走过的值班室,飞快地然而尽可能轻地关上门。

苹果“哗啦”地被扔在桌上。我一手抓着泰雅的胳膊把他按在橱上,另一手摸索着伸进他的T恤,凑近他的脸,压低声音问:“哪里…告诉我哪里,哪里最痛?”他显然被我出其不意的激烈动作弄痛了,皱着眉努力不叫出声来。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骨向上抚摸:“我知道你很痛,我会给你想办法。”他隔着衣服握住我的手腕,小声说:“不用了,死不了。”他的声音轻得让我心里发痛。我的眼泪再次背叛了我,顺着鼻梁流下,滴湿了他的T恤。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也无法继续探索他的身体。就这样我们僵持着,似乎要到世界的尽头。

“啊呀!好亲热呀!”

我猛地一哆嗦,不知道谁在这个时候还在值班室里。穿便装的郑为康从值班室双层床上层坐起来,他扔下手里的武打书,操起枕头边上的眼镜似乎下意识地想戴上好看清楚我和谁在一起,可是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两个眼镜片都碎了。他笑着丢下眼镜跳下床,走近呆立的我,眯起眼镜打量泰雅。开始他笑得很淘气,唇形似乎要吐出“美女”之类的话。随着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笑容渐渐在他脸上凝固、变冷、发僵、干结,最后只剩下惊讶。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急忙打断他狂野的思路,然而我的解释完全是越描越黑,“他是…他的肋骨骨折了,我在帮他检察。”

“哦!……这样。”郑为康的目光从泰雅的脸上移到他的胸口。一阵脸红,我赶忙抽回粘在泰雅衣服里的手。泰雅似乎比我平静得多,他轻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今天……来看个朋友。”

郑为康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职业性的思考:“朱夜,除了明显的呼吸浅速,说话短促不连贯以外,还有什么临床体征提示有肋骨骨折?病人好象没有主诉什么哦?病史呢?”

我心里一阵揪痛。总不能告诉他我4天前狠狠地踹了他的肋骨吧?正在犹豫,泰雅答道:“这里,是有点痛。”他指了指右侧的胸胁。他的机灵来自他的“职业”生涯,在这里派上了用处。可是我不认为能把郑为康已经形成的印象从他心里抹去。

“哦?是吗?几天了?”郑为康接着问。

“4天了。”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即后悔。我这白痴的脑子。我到底该怎样解释?

“躺上去让我摸一摸。”症为康指了指值班室下层的床。一瞬间,我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我知道他会帮我的,也只有依靠他的帮助,否则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好。怀着感激,我深吸了一口气,防止不争气的眼泪再次落下来。

泰雅费力然而顺从地爬上床躺下。在他远离我们两的时候,我低声对郑为康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同样以压低的声音回答。

“你在想我是第二个严威?”

“我不在乎。”

“但是,你在乎…”我低头看了看他有点撕坏的衣领,“王医生?”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这个样子呆在这里,我这腔调,是个人就看得出和老婆吵过架了吧?”

“这个…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吧?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摩洛哥啊,摩洛哥。”

“你又要出发了?”

“可以有机会不回去的,反正那里局势还不太平。不过,好歹已经去了那么多时间,如果当中打退堂鼓,前面的日子就白费了,医院许诺过的房子也拿不到,还得让她委屈在宿舍里。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再去,还说宁可窝在集体宿舍。你说女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弄呢?”他看了看已经躺在床上的泰雅,“也许男人就比较好相处……“

“我不是的…”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一点逻辑也没有。什么叫“我不是的”?我不是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既然没有,那么我不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无谓地否认?如果不能坦然地面对哪怕郑为康这样善解人意宽厚朴实的人,那我将怎样面对别人?

“我们扯平了。”郑为康恢复了微笑,向我眨眨眼,然后走向泰雅,俯身掀起他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告诉别人他和王医生吵架,他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情人。真象男孩和男孩的契约。

他的身体一移开,我的视线就完全被泰雅胸部的淤青所固定。淤青沿肋沟延伸,内出血不少,他的肋骨显然折断了,而且不止一处。郑为康转回头来,大声说:“查房!朱医生,这样的病人应该怎样处理?”

我喏喏地说:“这……这怎么安排?我脱不开身送他去拍片,一个人也没法做固定术……”

“错误!”郑为康孩子一样笑了,“你应该先听听他两侧呼吸音是否对称;看看胸廓是否对称,有没有反常运动;生命体征是否平稳;判断一下有没有明显的、危急生命的气胸或者胸腔内出血。啊呀,恋爱中的人也不能不用功啊。”

我……真的是在恋爱了吗?或者说,真的恋爱过了吗?

走廊上一阵喧嚣。丁非的声音:“手术顺利的,顺利的。快去开门,把推床推进去。急诊病人回来啦!喂!中班!谁做中班?来换补液,铺床。”

我冲出门去。丁非看上去很兴奋,一看到我就凑过来低声说:“太爽啦!这个病人是我主刀的!他们让我主刀啦!我……”

“帮我个忙,”我说,“算是帮方和吧。替我看着病房,直到方和回来。”

“那你去干什么?喂……”

我撇下他不管。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用白床单把泰雅从头到脚都蒙住,推进手术室。郑为康和手术室看门人打过招呼了,说有个熟人,干点私活,所以一点阻碍也没有。路过脑外科的手术室,只见大队人马在里面忙碌。其余的房间空无一人,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到达我们科常用的空房间时,郑为康已经把透视用的C臂机和防护用的铅衣从库房拖出来。巡回护士放下一个器械包和一个消毒衣包就走了。我们已经申明不需要协助的洗手护士,也不需要麻烦麻醉师,这完完全全是私人的事。其实那时侯所有值班麻醉师都围着脑外科的病人转,就算诚心诚意请他们来他们也来不了。

我想和泰雅说什么,让他不要害怕,让他确信我们在帮助他。掀开被单,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象睡着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非常不带感情色彩的职业用语:“要透视了,不要动哦。”

透视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看到透视屏幕上的图像,我的胸口刀割一样痛。泰雅右侧7-10肋在腋前线处断裂,断端如剃刀般锐利,每一次最轻微的活动,包括呼吸,都会使断端擦过敏感的布满感觉神经末梢的胸膜,好象赤足踏过钉板一般。为了减轻剧烈的痛楚,病人不得不减少一切活动,连呼吸也尽可能浅。幸好断端的方向不是正对胸膜,否则早就刺破肺脏,引起气胸、呼吸衰竭和内出血,有导致死亡的危险。可是再这么反复摩擦下去,且不说病人痛苦异常,薄薄的胸膜总有一刻会破裂,接下去将是难以收场的连锁反应。

“这里切开,”郑为康指着透视屏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切1cm左右的小口子,透视下穿几根钢丝扎起来。麻醉么,”他低头看了看泰雅,“就用局部麻醉算了。有点冒险,万一操作失误可能就得开胸修补。小心一点,病人配合一点,应该也就可以了。”他抬起头寻求我的看法。

局麻?只是局部打上一点麻醉剂?根本不足以麻醉肋骨周围和胸膜上丰富的神经末梢。如果做胸腔穿刺这样的小操作还行,要做这种手术肯定不能做到无痛,只不过聊胜于无。不过麻醉师不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局麻。

我低头问泰雅:“会有点痛的。忍住痛躺着不要动,行吗?”这个问题很古怪,可能与他常被要求做的事有几分类似,虽然目的大相径庭。他没有睁眼,安静地点点头。

宽大的手术单布盖住泰雅的全身,只露出手术野。我打的局麻药尽可能地多,然而,郑为康切开皮肤和筋膜,暴露并开始分离肋骨骨膜时,我感到单布下泰雅的手骤然抓紧了我的裤子。但是,他的身体稳稳地没有动。郑为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别的时候看他手术有如观赏艺术家的手笔,精细、干脆、利落而稳重。但是现在,无影灯照在白森森的肋骨上的光,反射在我的泪眼里,眼前一片模糊,只在眼泪掉落到单布上的一瞬间,才稍微清晰一些。

“喂,你在污染手术野。”

“不…不好意思。”

“别光不好意思啦,来,钢丝。”

我把钢丝穿在大号三角针里,夹在持针器上递给为康。他缝了第一针,把钢丝绕在第7肋上。抓住我裤子的手绞拧着,连我腿上的皮肉一起扯了进去,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疼痛自下而上,穿过大腿、胸腹,直达心尖。但是,泰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感谢他无意的动作给了我赎罪的机会,我愉快地品味着疼痛,把它当作惩罚的美酒酣畅地饮下,为能少许分担泰雅的痛苦而欣慰。

郑为康歪过头盯住透视屏幕,我用自由的脚踩下C臂机的射线开关,看着透视屏幕上实时的图像,直到为康说“好!”才放松。接下来,第二针,对拢断端,绞紧,打结,再透视,再缝针。

泰雅象个乖乖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感到腿上一阵松、一阵紧的撕扯,也没有看到汗水渐渐湿透了盖在他脸上的单布,似乎一点没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并没有自动止痛的特殊的神经构造,也许,只是比较习惯于忍受。

亏了郑为康一双巧手,终于顺利地做完了手术。我请他先走,让我留下来收拾东西,也是为了能和泰雅独处一会儿。

我掀掉单布,看着泰雅仍然紧闭的双眼。“好点了吗?请你不要谢我。我没资格接受你的感谢。毕竟,这是我干的。我只不过是在试着弥补。呼吸还是不要太深,2星期才能初步愈合。”

他点点头没说话。

“你怎么想起到医院来找我的?”

“你的手机号码。我有点听说了SHINGO的事。”

对,我只可能从他这里弄到泰雅的手机号码。我怎么没想到呢?

静默了片刻。一时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你为什么要去干这种事?干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才住手?怎么不怕警察再来纠缠……但是全部挤在喉咙口,没有一句能抢到通路出来。最后,我终于问出口的,竟然是:“这几天,想我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每一次呼吸,都会想到你。”

要是这话出自恋人滚烫的情书,该让多少情人深沐爱河,感动落泪。而无声地爬上我的脸的,是浸透悔恨的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控制住颤抖的喉咙,用哽咽的声音,吐出最后的希望:“我请求你原谅,你也请求我原谅吧。”

他睁开了眼睛,但是没有望我,而是不知聚焦在遥远的空间的哪一点。他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总是需要别人原谅才能活着,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无论你是否原谅,生活总是按照自己的脚步前进。”

“可是你……你就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那样……”

“谢谢你。”

“我说过不要谢我!”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说过,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你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的。”

“我会吗?这世上让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其中很多靠我自己去领悟,也许永远也不能明白。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吧。很容易的呀,动动嘴就行了。如果大家都坦诚相爱,生活不是会容易很多吗?世上不是会少很多纷争吗?”

“坦诚相爱,说起来太容易做起来太难的事。”他的目光转向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做起。比如说,从装做不认识我开始,慢慢把我忘掉。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分别处于光明和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意外的原因,让空间扭曲了,才会偶尔交汇到一起。最后总会分开的,这是客观的规律。所以,现在开始,忘掉我吧。”

冰冷,慢慢爬上我的双脚,从腿向上升,一直窜到胸口,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说过,”我喃喃地说,“不能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

“那明摆着是开玩笑。”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你自己!我们不是面对面地在一起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哪有什么见鬼的光明、黑暗之分?”

“光明中的人看不见黑暗,以为那就是世界无限远的边界。只有到了黑暗中反望光明世界,才会看到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人不能征服的疆界。”

“地理上没有,社会上有。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宁静的夜晚,永远没有安睡的床铺。自己一步走错踏进这泥沼,在彻底腐烂以前没有机会结束。”

“会有的,不要这么悲观呀。我们在一起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会看见光明的,因为……”我猛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勇气,顺便企图把寒冷的感觉从身体里硬挤出去,“因为我爱你。”

他重新合上眼睛,留给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寒冷,再次聚拢,向我袭来。我最后问了一句,声音由于绝望而干涩得超乎想象:“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说过我爱你吗?”停了一会儿,用低低的然而足够我听见的声音说:”变态。”

冰冷,压抑在我胸中,把希望冻碎的冰冷,把热血凝结的冰冷,使我窒息眩晕,最终连我的喉舌也冻结起来,说出的话语是那样平淡单调:“伤口是细胶布粘的,不用拆线,7天以后撕掉。在此以前不要碰水。回去好好休息,如果胸痛特别厉害,或者咳嗽、发烧,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再来医院看。现在可以起床了。”

“谢谢。朱医生。”

作者感言

朱夜/re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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