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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 朱夜/rednight 13197 2025-02-03 22:02:30

“我…马上好。”我嘴里应着,打开了取样的棉签包,从中抽了一根,用左手托起陈梦海的下颌,说:“把嘴巴张开。”

我在他耳边低声说:“马永华已经死了。他被人从背后打晕,拿塑料撕裂绳绑住手脚,然后用封箱带贴住口鼻闷死。”

他的双眼突然睁大,吸入的空气好像噎在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我忙托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失声痛哭。

“放松,张开嘴,平稳呼吸。”我对他说。他仰着脸望着我,微微启开双唇,双眼已然被泪水覆满。顺应着棉签的插入,他的头进一步向后仰。失去平衡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棉签在唇颊和齿龈间滑动,我挑起他的唇沿,让棉签充分接触他的口腔粘膜。他麻木地顺从于异物的侵入,眼神中充满了无望的悲伤。

无数次,在梦里看到泰雅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眼神。我心如刀绞。

“他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们会抓住凶手的。”我在陈梦海耳边说。然后,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抽回棉签,抓起工具盒就走。

为了体现对这个案子的重视,主任特地派了经验丰富的老法医金医生立即带着我和刘哲,与刑侦队负责现场勘查的同事一同前往。

Steven一看到我们,立刻紧张地走过来讯问:“啊呀,是来带走Johnson吴吗?你们的人不是刚刚来过么?刚才为什么不带走他?”

据说这是胡大一的意思,他要放长线吊活鱼,看看吴强盛是否会漏出更多破绽,所以暂时没有逮捕他,并且让商场方面不要走露风声,暗中派了人在商场里监视吴强盛的一举一动。这个想法很好,但让Steven郑扮演这种无间道的角色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显得紧张不安,不断地在西装制服的衣角上擦去手掌里的汗水。

还是金医生经验丰富。他提议检查那些仓库里不常用的出口,可能会有所发现。我们从一个安全出口离开商场,Steven郑去取防火通道的备用钥匙,让我们通道拐角稍等。他才刚走开一会儿,通道里迎面走来了Johnnson吴。

“呀!又看见你了!”小吴看见我便热情地打招呼,“怎么在这里呢?”

“有些公务。”我不便多说。

“还是那件事情吧?”他压低了声音,但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的兴奋,“后来怎么样了?有什么新消息么?”

我摇摇头,暗示他不要多问。

金医生问:“他是谁?”

小吴眉飞色舞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吴强盛,C区的经理,负责厨房用品部门。请叫我Johnson,或者直接叫小吴也可以。你们在等什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金医生和我对视了一下,刘哲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你就是把陈梦海介绍来找朱医生做鉴定的那个人吧?”

“是呀。他这小伙子,唉!”小吴一脸痛惜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老实相,想不到他竟然卷进这种事情里头去,还惹了那么多麻烦。要早知道是这种违法犯罪的事情,老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了。”

刘哲追问:“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小吴翻了翻眼皮,好像努力搜索记忆的样子,然后肯定地说:“以前我也不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的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他上班时总是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好几次我看到他在商场里和人嘀嘀咕咕,一被别人看到就马上装出卖力干活的样子。下了班也不和同事们一起消遣,总是推说太累,或者有其它事情,马上就看不见人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有时也去其它部门,好比说,仓库和送货处。”

刘哲兴趣大增:“他常和什么人嘀咕呢?”

小吴说:“都是些外地人。这个也不好说。说不定人家真的只是一般客户呢。但他对送货处倒真的是很关心。他还去那里帮过几天忙。”

“他帮忙开车去送货吗?”

“不是,他帮忙把外地顾客买的家具打包,贴上地址,按顺序放好,给物流部门送货做准备。”

我心里一动:“他干这个有额外收入吗?”

“啊,这个是没有的。那几天要求送货到外地的顾客特别多,送货处加班还忙不过来,他去帮过一些忙,但时间不长,每次只是稍微晚下班一点,所以没有他计加班工时。不过看他这么勤快老实,我特地让送货处的经理照顾他一下,给他领了加班员工的盒饭。你们可以在人事处那里查到领加班盒饭的名单。”

“记得这么清楚啊!”刘哲说。

小吴脸上堆起笑容:“这是管理一个团队必需的嘛!我还记得,他打包的那些东西,都是送远地方的大件。”

金医生说:“那送货处有没有他留下过的手套、工作服之类的东西?”

小吴连连点头说:“有啊!有啊!我都给他收起来了。还有一双工作鞋呢。我一直没碰这东西,就等着你们需要的时候给你们看呢。”

我问道:“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前怎么没有提到?”

小吴忙答:“上次他们来看了他平时工作的地方,只拿走了他在商场里穿的制服衬衫。商场员工上班穿的鞋子是自己的。我刚才才想起来他还有一双在仓库干粗活的时候穿过的工作鞋。他‘进去’前有一个星期没穿过,我就忘了这个。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你们碰巧就来了。”

这时Steven郑正巧拿着钥匙过来了。看到小吴,顿时愣在那里,目光不断徘徊,不知道该看哪里好。金医生招呼他说:“有物证可以看。我们先看看去。一起走吧。”这句话解了他的围。他连忙低头称是,一边整理着钥匙一边与我们一起跟着小吴走。

小吴带着我们穿过又高又窄的走廊和防火门,在仓库前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兼作杂物间的储藏室。他推开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一个衣帽柜门,往里一指说:“这里就是。”

刘哲用圆珠笔挑这门沿,把柜门完全打开。门里面挂着一套工装衣裤,散发着隐隐的臭味。柜子里塞了不少卷起的绳子和拆成纸板的小号纸盒,底板上,一双棕色的运动鞋脚跟对脚跟、脚尖对脚尖地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我问:“他最后一次穿用这些衣服鞋子是什么时候?”

“是上星期一。”小吴马上答道,“仓库里的人都看到过。”

“这些是公司统一定制的吧?”我用圆珠笔指着鞋帮上的宜家标记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陈梦海穿过的那一双呢?”

“他那天穿过以后随手放在商场员工更衣处,我看东西挺乱的,就放到这里来。这里是仓库工人的更衣处。这个柜子平时没有人用,正好给他放放东西。”

刘哲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鞋子,用手电筒照着鞋底,突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都看到鞋底花纹的缝隙里,沾着暗褐色的污迹。

“是血迹!”刘哲强压住捕获猎物的兴奋,不断用眼神暗示我和金医生。Steven郑和小吴也凑过来看热闹。

小吴惊讶地附和道:“哎呀!真的是呐!我怎么没发现过呢?”

我皱了皱眉,心里怨刘哲太藏不住话。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太突出了,真实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我从一堆凑上来看鞋底的人中间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这间狭小的杂物室。屋子很小,但天花板很高,整间房间就像一口井。房间没有窗,污浊凝滞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血液腐烂的气息。

我用手电筒照着昏暗的墙角和橱柜的顶部,最后扫视了一遍放过工作鞋的更衣柜。

金医生说:“小刘,拍张照片吧。这个东西我们要拿走,作为证据检验。”

“好!”刘哲哗啦哗啦地抖开装证物的塑料袋,把鞋子放进去,回头对我说:“朱医生,把相机给我,我来拍吧?”

我用手电筒细细地在柜子底板上照了一遍,回头问小吴:“你还记得把陈梦海的鞋子放到这里的那一天,他说过什么吗?”

小吴流利地答道:“他说他会自己去放好,但后来他没有放,所以我就给他放了。这家伙随时随地要偷懒。”

“他知道你把他的鞋子放到别的地方以后,没有任何反对吗?”

小吴迟疑了一下,补充说,“他大概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呢。当天晚上他就被警察‘弄进去’了。”

“那是直接从他脚上脱下来的吗?”

“不是。是星期二早上他来上班后,我在巡视商场员工更衣室,才发现他前一天留在那里的鞋子。”

“你把鞋子拿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鞋子有什么特别的?”

小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呀。谁会想着去看鞋底的呢?”

“他后来还穿过这双鞋子么?”

“没有。”

“他放在那里以后,还有别人会来穿这双鞋子吗?”

“应该…没有吧?”小吴转着眼珠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又追问:“你怎么觉得没有呢?”

他不知是计,争辩说:“我放进去的那天是这个样子,刚才打开橱门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点头说:“那就是说,这柜子底板上的鞋印,只可能是你放鞋子那天,被鞋底的血迹沾上的喽?”

我手腕一转,手电筒的光柱照亮了更衣柜的底板,那上面有大半个清晰的鞋印,鞋印边上淡褐色污迹特别浓厚,好像从鞋底外沿花纹的缝隙里挤出的血水来不及散开,聚集在那里慢慢地阴干。

小吴呆立在那里,张口结舌。

我又说:“如果陈梦海星期一晚上曾经穿过这鞋子干过些什么,就算他冒险没有把鞋子扔掉,过了一个晚上,到星期二早上鞋底也早该干了,不会湿漉漉地留下鞋印。就算碰巧鞋底还没有干,你在商场员工更衣室里拿起鞋子的时候,鞋下面肯定会有痕迹。像你这么仔细的人不可能不发现。”

“这…这是…”小吴翻来覆去地嘟囔了好几句,也没个下文。

我总结说:“只有一种可能:这鞋子底下的血迹是你印上去的。然后你自己把带血的鞋子放在更衣柜里,等待,或者引导别人来发现。”

小吴的脸色变了一下,慌张中,急促地为自己辩解:“朱医生,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还不是好心帮你们,所以指给你们看陈梦海穿过的鞋子。血迹什么的,我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就算鞋子上真的有血迹,你怎么能说是我弄上去的呢?”

我微微点头:“你问到点子上了。请你不要离开这里,等一会儿会有刑警带你去做笔录。我相信在他做完笔录以前,我们就会有结果。到时候还有一个问题要请你回答: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把罪名赖在你的同事头上。”

小吴瞪大了眼睛,脖子向前伸着,喉结激动地在领口边上下滑动:“你…你怎么血口喷人呢?什么罪名?什么叫赖在人家头上?你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如果你下定决心不说,我们会让证据代你说话。”

803的同事们很快赶来,带走了小吴。

刘哲和金医生按照常规程序检查了整个杂物间。杂物间之类现场是最难处理的。不是因为线索太少,而是因为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太多。任何一根拖把柄上都可能有关键的指纹证据,但反过来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刘哲在整个更衣柜的门钮和门沿上喷了墨粉,果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们仔细检查了所有的桶、扫帚柄、胶鞋和门框的表面,仍然一无所获。

在狭小的空间里,刘哲仰头望着如同井筒般的四壁,咒了一句:“妈的,这小子可真狡猾!”

核对交接班和夜班加餐记录后,警方可以确认,在尸体被打包进沙发的同一个晚上,陈梦海在打包处帮过工。然而,尽管已经有了尸体,但仍然没有直接能够证明吴强盛或者陈梦海两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杀了人的证据。面对吴强盛那样一个充分戒备的精明人,审讯更像拉锯式的心理战。

在前几次接触中,从小吴那里总是可以得到蛛丝马迹的线索,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们有人离奇地失踪了,而且这个人和陈梦海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我们发现玻璃瓶上的被抹擦过的血迹,到更衣箱底下可疑的血印,小吴揭露出来的所有线索都在引导着我们寻找一个被杀死的人。但到了这时候,他突然闭口不谈。不要说更多的线索,即使面对证据,他对任何与犯罪相关的事情一概否认。

“什么血迹?什么尸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弓着背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每反问完一句话,就张大嘴巴瞪着面前的刑警,“我从来没注意过那个鞋底。我只是干好我自己那片的工作,把员工该收拾的东西替他们收拾好。其它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你们讲话要负责任的!”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法医实验室的电话铃响了。倪主任自己接了电话。整个实验室很安静,同一个桌子的人都可以听到胡大一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嫌疑犯不讲话,是证据讲话的时候了。”

倪主任说:“我们正在把现场收集到的证据进行详细的比较,我们受到的干扰越少,就越可能尽快出结果。”

胡大一的声音铿锵有力:“没有凶器可以确定凶杀案吗?就算找到他留下的指纹,能确定他杀了人吗?”

倪主任说:“寻找凶器不是法医的任务。凶器是有圆角的钝器和柔韧的细绳,这是你们该去找的东西。”

刘哲悄悄向我竖起大拇指,向倪主任挤挤眉毛,悄声说:“瞧人家,是个人物,说出话来口气都不一样。”

“我们还有重要的鉴定工作要做,一有结果就通知你。”倪主任放下电话,办公室里一片沉寂。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太棘手了。即使真的在那个杂物间找到一个属于吴强盛的清晰的指纹,也证明不了任何事情。因为吴强盛的工作本来就使他可以合情合理地在那个地方出入。倪主任口气虽然强硬,但心里也没有底。说白了,除了通过血红蛋白检验能够初步证实鞋底的血迹属于马永华以外,我们没发现任何进一步的证据。倪主任说的鉴定工作,只是用DNA检测的方法确定血迹来自马永华。

倪主任转身对刘哲说:“小刘,上次让你写的有关纤维比对新进展的读书报告呢?”

刘哲连忙收起嘻笑,挺直了身体,一脸严肃地说:“呃…第二稿还在改…”

“那就少说闲话,赶快去改。要详细看一下类似的案例,看看人家用于定罪的关键证据是什么,侦查的突破口在哪里。”

“明白!”

金医生摇摇头说:“现在找科技文献来论证这个案子的证据的可靠度…我看够悬。现场有死者的血迹,但没有任何其它证据能把这个血迹和凶器联系在一起。即使能够从人证那里证实这双鞋子陈梦海的确穿过,也不能直接证明他杀过人,最多只能证明他到过凶案现场。至于说吴强盛栽赃,那就更难讲了。”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补充说:“这样的案子,不用等到开庭律师辩护,到了检察院,人家就会用证据不足给你打回来。”

倪主任转向我:“你觉得呢?”

我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镇静一下,然后说道:“尸体是藏不住的,凶手也总会出现的。”

金医生摇头说:“这个,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难。”

刘哲叹道:“是呀…如果找到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为什么那个人会被杀就好了。那样事情就好办一点了。”

金医生又笑道:“你们两个唱了半天还是同一出戏空城计。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倪主任说:“挺好嘛,大家多讨论讨论,多想想其它可能性。”

金医生说:“先从比较实际的事情开始吧。比如,找些客观证据,证实陈梦海穿过那双鞋。”

我说:“我去取他的脚型标本。”

倪主任说:“顺便把气味样本也取来吧。”

要证明某人穿过一双鞋,听上去即困难又神秘,但实际的操作相当简单:先证实这双鞋子与这个人的脚型大致差不多,然后就靠警犬的鼻子。这个方法有点原始,但很多情况下可以解决问题。

我到了看守所,说明来意。狱警把陈梦海带出来,送到上次同一间房间。他垂着头,顺从地跟着狱警走。狱警可能已经熟知了他的良好态度,把他留在那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让他脱下袜子给我,放进密闭的塑料物证袋里,签上时间和姓名。他光着的两脚直接踏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垂头不语。

“冷吗?”我递给他一双在路上买的崭新的白色运动袜。他没有伸手接。我拆开塑料包装,把袜子放在他膝头。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双眼布满血丝,好像一夜没合过眼。

我忍不住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你也该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就像挖掉一块肉就不会再长出来。”陈梦海望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这种感觉,你能想象吗?”

我的心头仿佛被猛击了一下,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活生生地撕裂,流出新鲜的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颤抖,仿佛来自厚厚的墙壁里遥远的深处:“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陈梦海轻声说:“我听说他死得很惨。”

惨得我没法一次回忆出全部。每次当我想起他,总感觉他仍然在慢慢地死去,这个过程既漫长又痛苦,而且永远没有尽头。

“听说无人认领的死尸会被警察送到医院里解剖,做成标本。”他说着,打了个寒颤。

我解释说:“是在医学院的解剖室。我留下了他的心脏。”他被送来时,已经被法医解剖过了,很多脏器都破坏了。那时我正巧在解剖教研室轮转学习,揽了一份制作标本的兼职。我趁着这个机会把他唯一还完好心脏,做成了一个冠状动脉灌注标本。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深夜里,我小心地用解剖针和镊子一点点地刮去心脏的肌肉,只留下灌过树脂的硬化成型的丝丝缕缕的血管。完成的标本非常漂亮精细,作为珍贵的专用标本锁在玻璃柜子里,供学生和研究者参观。只有经过特许才可以把它拿出柜子使用。这个标本可以保存100年。我在医学院解剖教研室轮转期间,与那里的老师和技术员混得很熟了。在我有生之年里,我随时都可以回到医学院,看望它,抚摸它,欣赏它。

除了回忆,这就是季泰雅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

陈梦海悄声问:“你会一直记得他吗?”

我点点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我只恨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我刚来上海打工的时候,跟着一个叫‘黑鱼’的人一起给一个老板打工。老板有很多手下,开着桑拿房,夜总会,KTV什么的。黑鱼的工作有时在一个场子,有时又到另一个场子,他开一辆黑色的桑塔那,接送一些人。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送人进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看着他的车。他教会我开车,有时他累了,也让我开一会儿车。他送的人,多数是‘小姐’,但有时候也有1、2个男的。”

我开始明白陈梦海和绰号叫黑鱼的人是干什么性质的工作的了。“你就是那时候认识了他的?”

陈梦海点头说:“是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干这一行的人没有人愿意留下真姓名的,只听他们叫他Takuya。他常穿黑色的衣服,留长头发,生得很秀气。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和你说过什么话吗?”

“他这个人很特别,不象其它人,很少说话,好像不喜欢和别人搭讪的样子。不过一来二去,见面的次数多了,他偶尔也和我说几句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

“有一次我被别人打了,眼睛旁边青了一大块。那天晚上他看见我,问我要不要紧。我说不敢去看医生。我没有暂住证,也不想被人盘问打架什么的事情。他说他认识一个外科医生,人很好的,如果我想看医生,可以去找他。他就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还告诉我你姓什么。不过我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没敢去。听说他最后就是在那家医院里走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

“后来我听到风声,说老板怀疑他是告密的内线。黑鱼准备教训他一次,就算他不是,吓唬吓唬他也好。那天后半夜,天气非常冷。我们把他从浦东一家桑拿城接出来,送他回市里去。我开着车,听到他在后座上问黑鱼能不能在前边停一下,他说自己还没吃过晚饭,想到前面路边摊上买碗馄饨吃。黑鱼说送他去吃夜宵,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把车一直往郊区开,最后开到机场工地附近。Takuya看到情形不对,叫喊着要下车。黑鱼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扒掉他的衣服,把他拖到工地的石子堆后面又踢又打,逼问他是不是告密的。他打了他整整10分钟。”他停顿一会儿,重复了一遍,“整整10分钟。我坐车里都可以闻到血腥气。我觉得难受极了,好像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等了很久,并没有发现跟踪我们的车子,也没有在他身上搜到窃听器之类东西。黑鱼把他扔在工地上,叫我开上车走。我把黑鱼送回家,又折回工地那边去。我觉得Takuya好可怜,又怕他真的被打死了,人家会以为是我干的。我心跳着,一路打开车灯慢慢地找。最后看到他沿着工地的石子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车灯把他吓坏了,以为我们要来结果他的性命。他转身往石子堆那里逃。我下车,叫着他的名字,说我是来送他回家的。他开始还不相信,但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终于停下来。我扶他到车上,他指甲里流着血,嘴唇冻得发青,头发上的泥浆冻成了冰柱,整个人看上去像鬼一样。我给他披上衣服,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他不停地流着眼泪,却没哭出声音来。”

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后来呢?”

“黑鱼很精的,没有打坏他的脸。老板暂时放了心,还是让他干老本行。我们后来就没再送过他。没过多久就听说老板又起了疑心。那次他没能逃过……”

我连连摇头:“天呐,我的天……”

“他说过,你是个肯帮忙的人,有为难的事情就可以找你。那次Johnson说到你的名字,又说你以前在那个医院当过医生,我猜到是你。我马上按他说的,带着那些瓶子来找你。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他站起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现在没有其它可以依靠的人了!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

我强忍住泪水,反手扶住他的肩膀:“我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白白地死去的,相信我吧!”

我取了他的脚印,回到803,办理了相关的手续。金医生联系了警犬队,下午晚些时候就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另一组法医负责分析现场找到的其它微量痕迹,包括纤维、污点等等。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突破。

我在食堂吃了晚饭,突然想再去一次宜家。我想一个人看看那里,常规方法都失败了。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我们只能这样放弃吗?

我骑自行车到了商场门口。停车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在我肩头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刘哲乐呵呵地冲着我打招呼说:“哟!你也来了?”

“什么叫‘你也来了’?还有谁来了?”

“我呀!”他举起手里的小型工具箱,“我想再来现场转转,看看会有什么漏掉的东西没有。死不了心的人可能不止我一个。果然一抬眼就看到你来了。咱还真想到一块儿去了。你最想看什么地方呢?”

我笑了笑说:“随便转转看看吧。说不定会撞到什么。”

“撞不到的话买点东西回去,呵呵!”

我们像普通的顾客一样从大门进入,从自动电梯上到二楼家具部,穿过捷径到餐厅前的走廊,然后走楼梯进入底楼的厨房用品和家居品商场。

走在路上的时候,刘哲问我说:“你怎么知道吴强盛那家伙在耍鬼把戏?”

我说:“鞋子非常干净。除了那片血迹以外,简直是太干净了。我猜想,它本来就是干净的。出于某种目的,吴强盛希望我们相信陈梦海和凶杀有关,所以一再刻意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也许就在那天我们出现在商场里的时候,他匆匆找到陈梦海穿过的一双鞋,印上血迹,放在这个更衣柜里,用抹布把可能留下指纹的柜壁和门沿抹得干干净净,然后跑来找我们,把我们引向这个证据。你记得吧,那些柜门、门框、门把手,全部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很可能显然是刚刚擦过的。”

刘哲连连点头。

我接着说:“当然,也许他们每天规则地打扫。发现柜子刚刚被擦过并不能说肯定就是为了掩藏指纹。我们还得看别的。你记得那个柜底的鞋印吗?鞋印相当淡。如果先踩到血,再踩到别的地方,血迹肯定相当粘稠浓厚,不会是这样淡淡的褐色,流动性也没这么大毕竟他不是傻瓜,不会把湿得往下滴水的鞋子直接放进柜子里。但他也没料到看上去差不多干了的鞋底还会留下鞋印来。”

刘哲点头说:“有道理。哎!如果我们能在鞋子表面能鉴定出吴强盛的指纹来呢?”

我摇头说:“他马上可以用他拿过这双鞋子、把它放进柜子里这个正常理由来解释。这不能说明问题。如果能找到一个证据,把血迹与吴强盛直接联系起来,我们的胜算就大了。”

“那会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好说。我只是觉得,肯定会有这样一个证据存在。”

刘哲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开始从唯物论滑向唯心论了。”

“就算是吧。”

“唯心的东西怎么去找?”

“有人在指引我。”

“谁?哪里?”

我指了指天花板,没有回答。

“哈!你呀!”刘哲打了个寒战。

我看到一个销售终端旁,Steven郑正在和一对外地人模样的中年夫妇交谈。一看到我们,他马上变了脸色,和顾客打了声招呼,急急忙忙地向我们这边走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保安科没有人陪你么?我去叫他们的人过来。”他一叠声地说。他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话,生怕惊动其它顾客。

“不用麻烦,”我连忙说,“这次我是从大门进来的。我不是来调查的,只是想下班后逛逛而已。来回这么多次,都没好好逛过这个商场呢。看上去挺有意思的。”

“是呀。是呀。请随便逛逛。”Steven郑嘴上这么说着,情不自禁地揉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这几天,想来他也被折腾坏了。我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时用步话机向其它员工指导疏散客流,做好应急准备,防止顾客发现商场里有刑事侦查人员在工作。为了不辜负他的苦心,我们在商场里转了一圈,就直接从上次经过的通道再次来到发现血鞋印的杂物间。

杂物间门上依然贴着警方保护现场的黄色警告条。我们一靠近警告条,Steven郑就急急忙忙凑上前来说:“没有人进去过。我保证。商场的主要通道都有摄像头监视的。请相信我吧。”

我安抚他说:“没有人不相信你。别紧张。”

杂物间仍然像我们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平常而拥挤,只不过才两天的时间,有些地方已经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们查过哪些表面?”我问刘哲。

刘哲数着手指头说:“柜子、门、门框、门把手、拖把柄、扫帚柄、水桶,凡是手能够摸到的地方都查过了。”

“是嘛…看来只能从污点上找找机会了。”

墙上和柜面上所有深色的可疑污点都被铅笔圈出来,编上号,拍过照片后刮下送实验室检查。刘哲已经拿到了初步的检查报告,这些污点的编号后面分别标着油漆、一般油污、一般污迹等名称,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倒退出房间,想象着自己一手拿着一双鞋子,一手推门进屋的场景。刘哲缩起身体站在屋角,给我的表演腾出地方。Steven郑握着步话机疑惑地站在门外看着。

我穿过门口,特地低头细看和手里拿的东西差不多高度的门框的部位,希望能发现鞋底血迹擦过的痕迹。但是门框相当干净。我的视线追随的鞋子在空中可能运动过的轨迹,盯着相应的地面细细检查。然而,水磨石的地面上并没有滴下的血迹形成的圆形斑点。我的视线一路寻向柜门,想象着吴强盛打开柜门,放进鞋子的动作。他是站着弯下腰做的?还是蹲下然后才放的呢?水磨石的地面上一如既往地干净。

刘哲说:“我觉得没戏了。这地方太干净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说:“让我再看看。”

刘哲说:“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之类东西么?呵呵,你该戴面镜子来照照,这屋里说不定就蹲着一只。”

我说:“没有理由否定的话,还不如暂时相信着好。”

我弯下腰,试验着在敞开的柜门前做个了往里放东西的姿势,感觉有些别扭,又蹲下身,重新做了一遍。我蹲在那里,面对着打开的柜门思索了一会儿,上身倾向一侧,再次观察印过血鞋印的柜子的底版,然后我的目光落在柜子底下的地面上。

水磨石地面相当光滑,应该可以留下指纹。

“把墨粉给我。”我对刘哲说,“我要试试这地面。”

“啊,这…”房间里的空间太小了。他困难地挪动身子,从我身上跨过,走到门外,才放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墨粉和刷子。他问:“为什么要在地上找指纹呢?谁会爬在地上?”

“放鞋子的人。”我说,“那双鞋不是像刚换下来的那样随随便便扔在里面,而是被人特意地放在那里。鞋印相当清晰,说明放鞋子的人是一下子稳稳地放到位的。这个人放的时候肯定相当小心。橱门从左边打开,底板很低,周围堆满了东西,这地方周转的空间又小,你看,你为了找东西方便还得特意跑到门外去。为了保持平衡,我想他是这样放的。”我右手做出撑着地面的架式,左手假装捏着一双鞋,稍微侧过身,伸进更衣柜里,“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他的右手这时还没有洗得十分干净,很可能还带着血的痕迹。”

刘哲点头说:“的确,这样放最稳。可是,地上还有指纹吗?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多。”

“那就试一下我们的运气吧。”

刘哲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小声嘟囔说:“你这么有把握?”

不到30分钟,我们就在更衣柜前的水磨石地面上找到了大半个清晰的掌纹、一个拇指外侧指纹和几个稍微模糊的其它指纹。这几个指纹的血痕检测都是阳性。

刘哲瞪大了眼睛:“天啊!真的有冤魂在显灵么?”

我微微一笑:“我感觉我们要时来运转了。”

经过比较,更衣柜前地面上带血的指纹与小吴的右手掌纹、指纹的局部完全吻合。

就在这天晚些时候,法医实验室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果:在宜家杂物间里找到的抹布和拖把的布料中,经过细致的检查,发现其中一块抹布是宜家沙发包装专用的无纺布,并且沾有可疑污迹。经过化验,无纺布上的污迹是血迹,而且这些血痕和沙发尸体属于同一个人。

如果说能找到杂物间里水磨石地面上的指纹,好歹能归因于我坚定的信念的驱使,而能找到这块两次用于给陈梦海栽赃的带血的布,只能说是老天有眼了。也许,在这灰蒙蒙的冬日的天空下,冥冥之中仍然有一股力量帮助着无辜的人。

说到底,法医的工作并不神奇。很多时候失败的阴影在人们头顶徘徊。绝大部分的成就来自细致枯燥的重复和无休止的详查,最后少不了的,是一点点运气。

就这样,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发货地址、宜家产品的包装证明马永华的死和宜家有脱不开的关系;带着微量血痕的吴强盛的指纹和掌纹直接证明吴强盛接触过马永华的血;带血的无纺布、发现吴强盛指纹、掌纹的地点、大批抹过微量血迹的玻璃瓶子和刻意制作的血脚印更加提示吴强盛有栽赃他人的重大嫌疑。

他败就败在太希望万无一失,在挑唆陈梦海找我检验那些玻璃瓶前,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些微的血迹,特地把那几箱玻璃瓶全部抹上血痕。他栽了太多的赃,反而露出了马脚。另外他的运气也太差。如果尸体很快被发现,也许陈梦海很快会被定罪,就不需要他第二次冒险用鞋印栽赃,也就不会留下那个关键的指纹。所以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人能够逃脱对自己恶行的惩罚。

至于杀人动机,吴强盛自己说得很明白。他声嘶力竭地对审讯人员吼道:“那家伙才不是好人!不小心被他看到了一次,他就逼我要掩口费,否则就要挑掉我的脚筋!无赖!流氓!死得活该!”

即使吴强盛仍然死硬地不承认杀人,这个案子已经足够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了。我们复验了马永华的尸体,为开庭做了大量的报告。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等我终于有时间想起陈梦海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被看守所释放,消失在这个大都市里,就像一滴水渗进沙漠里一样。

名义上的冬天已经过去。而实质上的春天还没有来到。那一阵绵绵的阴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气象台预报的温度并不低,但从早上爬出被窝,到晚上睡下,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暖和的时候。阴冷仿佛已经刻进骨头和关节的最深处。每到这种季节,总让人有种想要燃起烈火、对着天空大声吼叫的冲动。

在一个那样阴冷的周五,我收到了“东北乡亲”火锅店的优惠券。这家店开在市中心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被高架路和烂尾楼包围着,门面对着通向主干道的一条小路。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饭店像是就是售楼处改建的。在这2年楼市蓬勃发展的带动下,这些废弃好几年的烂尾楼又开始了生长。新辟的售楼处门面转了90度,已经把广告直接做到了高架路上。我曾经在高架路上的飞驰中偶尔瞥到这家饭店花红柳绿的招牌一眼。但一直没有料到它的生意居然这么好。

也已经深了。饭店门旁的空地上的轿车越来越少。在门前迎客的女服务员们,身着浓艳的花布棉袄、大红色裤子和黑色丝绒肚兜,忙碌了大半个晚上,开始显出女孩子的天性,扎着堆聊起了天。同样身穿乡土装束的男服务员,打着和饭店招牌一样画满红红绿绿年画图案的伞,把客人从餐厅送出来,为他们叫出租车,或直接送回他们自己的车上。

其中一个高高个子男子,似乎羞于自己那把秧歌演出装一样的工作伞,把伞低低地抗在肩膀上,两手交叉在胸前,缩着脖子站在停车场里灯光黯淡的一角。

我微笑着偷偷走到他背后,咳嗽了一声:“哼哼,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陈梦海被我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是我,惊喜地说:“呀!是你呀!来得正巧,今天刚好我上班。”

我弹了弹他的伞柄,打趣他说:“过年新买的?”

他害羞地缩回胳膊,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看上去好傻。幸好现在是晚上……”他攥着伞柄,在局促中,目光不断在我的衣领和袋口间游移。他终于鼓足勇气,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遇到你这么多次,还没来得及道一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我连忙打断他的话,“那是我的工作。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没有什么可谢的。看来你也找到新工作了。速度挺快呀。”

“是呀,我只想着快点能找到活干。现在还是试工期。对了,你吃过饭了么?我送你进去吧?我们店里做的东北乡土菜和火锅挺正宗的,价钱也很实惠。要不要尝一尝?”

“哈哈,不用了,”我摇了摇手,“你忙你的吧。谢谢你给我寄的优惠券。我不是特地来吃饭的。”

“那……”

“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微微一愣。在路灯下,他覆着微蜷的额发的端正的侧影,被绵绵的夜雨蒙上了一层雾蔼。

我赶忙收回自己的情绪,匆匆说了声“再见”,低头就要走。

他拉住我的胳膊:“等等……”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暖意,从我的肩膀流遍全身。我也抱住了他。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被对一个人的共同的记忆而联结在一起。

他跑进店里去请假早退,然后我们打着一把伞,沿着高架路边走边聊。我很多时间没这么和人聊天了。我这才知道他来自西北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过1年多的高中,但是最终放弃了。他很坦率地告诉我,即使能考上大学,他肯定也上不起。更何况考上大学的机会,比在路上被车撞上还要小。在他的家乡,一年到头难得下一场雨。往地里种下50斤种子,收获才100多斤。小镇有一条国道通过。穷急了眼的农民会趁凌晨或者傍晚天色昏暗的时机,装作被路过的运货大卡车碰伤,而急于赶路的卡车司机常常会拿出钱来私了。这样的钱,在很多时候,是那个家庭一年里唯一的现金收入。如果万一失手真的被撞死,家里人只能自认倒霉。相对于一死百了的人,重伤或者残废的人命运更加凄惨。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那个地方。他选的目的地是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我问。

“据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人见到过海,所以我爷爷给我起了‘梦海’这个名字。我从小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海。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我想‘上海’肯定是沿着大海的地方,所以直接往上海来。没想到上海并没有海。啊!好冷啊!”他打了一个寒颤,指着前面一家小店说,“你喜欢吃麻辣烫吗?还是说,医生是不吃这种东西的?”

我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尝尝吧。”

“这家店很好吃,跟我来。”

他领我到小店沿街面的地方,从一框框蔬菜、豆制品和鱼丸肉丸之类的东西里选了七、八串,叮嘱小工:“给我放粉丝,然后多放些辣子。”然后回头问我:“你要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选了一些,然后和他一起端着满满一碗,在避风靠墙的座位坐下。小店生意不错,但多数人买了就走,坐在店里吃的只有我们两个。

陈梦海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瓷大碗,不禁发起了呆。

陈梦海发现我不动筷子,忙问:“不喜欢吃吗?太辣了吗?”

我回过神来,说:“太烫了,等它凉一凉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吃个热乎。”

“让我想起以前医院那边的一种小吃:到了半夜,城管大队的人走了以后,就有人推着带火炉的车子来到急诊室门边。火炉烧的是碎木头,上海人叫‘柴爿’,炉子上烧的是馄饨或者粉丝汤。我们叫它‘柴爿馄饨’或者‘柴爿粉丝’。值夜班的人到了后半夜又冷又饿,虽然知道那东西不怎么卫生,还是常常买来吃上一碗。就像你说的,吃个热乎。”

“你不是在想柴爿馄饨,你是在想他吧?”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头捞着碗里的粉丝,捞起,又捣进汤水里,反反复复。

陈梦海接着又说:“刚才你一直都没问起他的事情。其实你心里挺想知道的,是吧?”

我扬手挠了挠头发:“不好说……我怕听见他的事情。我对不起他。”

“但是,其实你很想听,是吧?”

我投降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你想知道他什么?”

“所有事情。任何你知道的事情。”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您最想知道哪些呢?”

“那…”我的眼睛从他望到桌上,又回到他的脸,“从最小的事情开始,比如,他吃些什么?”

“他…吃…”陈梦海思索了一会儿,困惑地说,“我很少看到他吃东西,也很少听他说起要吃什么东西。就算是陪人家吃饭,他吃得也很少。不过他很能喝酒。他能一杯一杯地跟人家干,人家都躺倒了,他只是有点脸红。”

“是吗?”我心里想,泰雅的酒量也许是在日本的时候练出来的。

陈梦海说:“有一次我和他一起扶一个醉鬼上车。我说你真能耐,喝不醉。他却说,喝不醉不是好事。他羡慕别人。有人天一黑就开始灌自己,然后晕晕乎乎地把一夜过掉。而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有几次他特意想喝醉,都没醉成。他的日子也挺不好过。那种事情,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很难熬的。他常常上了车就靠在车门上,脸色发灰,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人趁着在车上的时间睡觉。他却是一直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

我从身体深处泛出一股寒意。我仿佛可以感觉到泰雅活生生地被一条肉、一条肉地往下割的痛楚。

陈梦海接着说:“有一点我挺佩服他的。他到最后也没沾上这个。”他左手做了一个“4”字。我明白他指的是毒品。他说:“那些K姐,按摩女,混的日子久了,很多都会沾上这个。没办法,无聊的。那东西可以让他们忘记讨厌的人和事情,还能让人随时随地高兴起来。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可是Takuya没有。有次我去一个别墅接他,他在卫生间呆了很久,我看他好像实在撑不住了。我怕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场子。这时旁边有人给了他一些那东西,劝他尝尝。他碰都没碰。他连烟都不抽。他可能总想着自己还有机会全身而退。他不想让自己陷在里面,脱不开身。他在等机会。”

我深深地叹息,心想:他到底还是没能等上这个机会!

陈梦海又说:“我觉得他还算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为什么?”我不解地说,“他几乎没过上什么像样的日子,怎么能算是有福气?”

“因为他心里还有你。”陈梦海直勾勾地看着我,“他说起过,每当他觉得熬不过去了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想你。”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粗大的盐粒,直接地揉进我心头的伤口。然而,和泰雅经受过的痛苦与磨难相比,我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毕竟我还活着,还能听一个认识他的人讲述他的事情,补偿我思念之苦。而他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经受过的那些折磨,已经没有人能去补偿他。

陈梦海接下去说:“有好一阵子我都没见到他。后来才听说他真的是告密的。又听说,要不是及时地把他灭了,老板他们一伙儿没准儿会给连锅端掉。”

我想起泰雅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也许在那个时候,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光明真的就可以来到,他所受过的苦难也不会白费。然而,都是因为我的冷漠……

陈梦海说:“看到他的下场,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我决心要离开那个圈子。上海工作也不好找。一般的工作又苦又累,钱也很少。但不管我碰到多少倒霉的事情,我总想着:还好,我比他要幸运。”

我问道:“你不再干那些接送人的事情了,也就不需要和那些人打交道了把?”

他嘴里含着一块油豆腐,略顿了顿头,恩了一声,低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食物。

我长叹了一声:“果然是你的运气好啊。”

我们吃完麻辣烫,从小店里出来,我把他送到他租住的房子附近。

“谢谢你请我吃的饭。”我笑着说。

他又局促起来:“啊!那个,太不好意思了。只是麻辣烫啊。说真的,我怎么才能好好谢谢你呢?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不用了。”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急切地说:“啊,不不,要的,一定要的。你想想吧。”

我说:“其实呢,我还要谢你呢。你帮过他的忙。知道在他受罪的时候有人照顾过他,比什么都让我欣慰。”

他怔了一下,随即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哦?你说什么?”

作者感言

朱夜/rednight

朱夜/re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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