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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 朱夜/rednight 35153 2025-02-03 22:02:30

“我叫你帮个忙你为什么那么紧张?你以为我是谁?”

“哦,那个啊,我没听出你的声音,你打的是手机吗?新买的吧?给我看看?”

我知道他在逃避我的问题,但也不好意思深究,拿出西门子手机给他看。“不错啊,”他说,“这下你可方便了。”

“你也备个手机拷机什么的吧,”我说,“你家没有电话,找你真不方便。”

“再说吧,没人找我也好。哎,真冷啊,这么冷的地方你怎么呆得下去?”

“没办法,空调不足,开和不开一个样。医院抠门嘛。快回去吧,小心着凉。”

他走后挂号台的护士进来问我:“那是谁呀?”

“我认识的一个人。”我说。

“好象是附近美容院的嘛。”她说,“能要到优惠券吗?”

我急忙说:“那个地方剪头发不怎么样。”其实我怕她多问,我不想让人人都知道我和泰雅相识。我想为自己保留一个可以独自安静休憩的花园,不想有人打扰。

她一走,我连忙想打电话试一试到底声音传送好不好。虽然听到的声音挺好挺清楚,并不代表发送出去的声音也是这样。想了一会儿我打算打给科里,今天不知道谁值班。我拨通了电话,铃响了一下就听见丁非的声音:“喂?”

“喂喂,听得出我是谁吗?”

“听不出,朱夜!”

我心里骂了一句,嘴里说:“你认真点好不好?”

“你自己认真点好不好?”

“什么话?”

“什么话?中国话!哎,你干什么坏事啦?”

“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干坏事?”

“你好好想想看!”

“你绕什么弯子?有话快说!”

“那你听好了啊,千万别从凳子上软下去啊。快下班的时候院行政总值班带了2个便衣警察来找师傅,呆在师傅办公室一直到现在还没走。他们好象马上要来找你。”

“什么!警察!”我脑子里”嗡”地一声,转念一想丁非这小子常拿我“开涮”,不能这样相信他,“你怎么知道?”

“师傅当中出来过一次,问我你这个月在哪里,我说急诊。就刚才他还打了个电话到急诊服务台问你今天什么班。”

我无语。脑子里快速扫描记忆库,寻找可能对我的服务不满意的人,应该没有。即使那个车祸死掉的人的家属吵了一阵子,也是和司机吵,和我没关系。怎么办?会是什么事?

“喂喂!你在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现在算是在干什么,“我在试手机。”

“哇!真有钱!快!他们出来了!小心点吧。”

“知道了,再见。”

“白白喽。”

我挂了电话,感觉手心上全是冷汗。实在没有什么事能把我和警察扯在一起,难道是为了上次无意中借的黄色盗版VCD?不会,不会是这么小的事。如果是这个,应该找店老板才对。难道是和泰雅打闹的事?不是解决了吗?见鬼!到底是什么事?也许师傅只是突然想起我?见鬼,凡事和丁非沾边就没好结果。

不!绝不是!隔着玻璃我看到院行政总值班、师傅和2个陌生的便装男人走进急诊。其中一个拿出一张什么东西给挂号护士看,护士点头表示确认,还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师傅打电话,不久外科总值班赶到。院总值班和外科总值班商量了一阵,然后外科总值班掀开门帘走进来:“朱夜,你跟院总值班到院办去一次,这里我顶着。”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院总值班走在最前面带路,警察们居中,我跟在后面,师傅一声不吭地走在我旁边,表情非常严肃。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我一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有种上刑场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的感觉。

院办我很久没来过了,上次来还是作为新工作人员来报到的时候。师傅和院总值班呆在外间,把我和警察们独自留在里间的会议室里。我们隔着桌子坐了足足1分钟,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讲,只是盯着我。我心里象古战场一样金鼓齐鸣,刀光剑影,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会被问起什么,所以也没吭声。希望他们不要在这里就对我拳打脚踢。应该不会的,师傅就在外面,至少有师傅在。

“你有什么要说明的?”终于,一个较年轻的警察开腔了。

“我…说明什么?”

“你认为我们在说什么?”

汗水湿透了我的脊背,顺着额头往下流。该死!我看上去准是象个心怀鬼胎的流窜犯。“我……我……我也不知道。”

年长的警察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这只是一般询问,你可以不要紧张嘛,慢慢说。”

年轻的警察接着说:“公民有依法作证的义务。知道吗?”

“什么?作什么证?”这回我更吃惊了。

“**月**日上午8:50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问题,突然想起来那就是和泰雅打闹的时候。真丢脸,我都25岁了,让我怎么好意思告诉别人我在和人打打闹闹以至于惊动了警察?我害羞地说:“在一个认识的人家里。”

“那人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社会关系有哪些?”

“季泰雅,男性,大概30岁。”

“为什么说‘大概’?”

“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证件,只好说大概。他自己说自己30岁了。”

“没看到过证件?听到过别人怎么称呼他吗?”

我想到了“老人妖“,当然这不必说。我回答道:“没有。“

年轻警察看上去有点生气了,面孔板得更牢:“没有?那你怎么知道是他的真名?”

“这个…我…他告诉我的。”

“职业呢?”

“‘美丽人生’的助理美容师,还有,还有清洁卫生之类的,我也不清楚。”

“社会关系呢?”

也许是看到我非常茫然的样子,年长的警察补充道:“就是家人,朋友,平时来往的人。”

“我…我也不熟悉。好象没什么往来的人。”

“你肯定?”年轻警察对于我的疏漏开始不耐烦,“他家里人呢?”

我战战兢兢地答道:“好象他父母和姑婆都死了,有一个叔叔,还有婶婶。”

“怎么又是‘好象’!”

“不好意思,我都没见过。”

“你们两什么关系?”

“朋友。”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去年底认识的。地方么…那个…他给我剪过头发。”(这不是假话)

“只是朋友?有没有什么经济来往?”

“经济来往?”我楞住了。谁会注意到我买了VCD放在他家里?我只好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我买了东西不放在自己家里而是放在朋友家,但我的解释结结巴巴,连我自己听了都不能信服,天知道警察们会不会满意。

“你们那天在做什么?”

谢天谢地,终于换了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也很难解释。我又费劲地解释了老半天。

“你们只是一般朋友?为什么你天天去他家?”正当我描述自己怎样不满意泰雅的画像时,年轻警察再次发难。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我喜欢泰雅,这是真的。我想天天看到他,天天和他在一起。看到他水汪汪的眼睛我会安心。听到他的声音我会觉得温暖。他身上芳香的气息使我放松神经。和他讲话逗他笑让我觉得生活不再只是忙碌和痛苦。慢慢地我开始离不开他,是的,我是爱上他了。这是最最直白最最自然的感情,就象即使藏身在人行道边梧桐树下泥土缝里,草籽到了春天还是会发芽。我要求的是那么少,从来不敢奢望他美妙的肉体,只要他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能给我带来无上的欢乐和宽慰。如同沙漠里最后一棵仙人掌,只要啜饮一点点苦涩的咸水就能暂时摆脱酷热和焦渴的折磨,当作生命的甘泉来品味。为了这天然而来的感情我自然要往他家跑。但是警察能接受这种奇怪的解释吗?最奇怪的是,警察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注意他?他不是早就结束劳教了吗?

”我们比较要好而已。”最后我这样解释。年轻警察显然不满意,但年长警察的眼神阻止他进一步发难。

他们又问了许多问题,例如泰雅每周开销,工资收入,是不是有吸毒的迹象,有没有和可疑人员接触,他家有没有可疑的东西,比如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名单,枪支弹药,文物,香烟,酒,手机。我说确实不知道泰雅挣多少钱,但泰雅既老实又俭省,平时只是画画图,看看电视,烟酒碰都不碰。

这样的问话持续了1刻钟,最后年轻警察越来越不满意。在他眼里,我不是窝藏犯就是什么都不注意的傻瓜。他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反复警告我:“你要想想好!到底是不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证实你的话。”最后,年长的警察用长辈的口吻说:“小朱,听你们单位领导说你是个好青年啊,既勤恳又踏实。我看你也是个老实的样子,不象社会上小青年吃吃玩玩,不务正业。你的前途不错啊,你们领导给你读在职研究生,是吗?”

“好象…大概…可能是这样吧。”我吃不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儿子只比你小2岁,”他说,“也是大孩子了,可是做父母的总是为他担心,怕他交坏道,学坏样,毁了自己的前程。你说呢?你父母总是希望你学好吧?”

我除了点头称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和一个几进几出公安局的人搅在一起,你父母不担心吗?”

“什……什么?”

年轻警察补充道:“这个人有非法出入境记录。”

年长警察继续说:“高中都没有毕业,一直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

年轻警察接着补充:“曾经涉嫌制作非法、淫秽音像制品。”

年长警察:“从来没有正式工作,不务正业。”

年轻警察:“而且还和境外黑社会有联系。”

年长警察:“你对得起父母和关心你的领导吗?”

他们的话就象雷鸣电闪,打得我晕头转向,好似一只在暴风雨中垂死挣扎的海鸟,耗尽了力气,再也拍不动湿透的翅膀,在无边的黑暗中也看不到一角可供休息的陆地。我都听到了些什么?难道这就是季泰雅的过去?他最真实的一面?一个彻彻底底的“社会”上的人?

“可…可是他看上去很…”我喏喏地嘟哝着,但是他看上去很怎么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年轻警察冷笑一声:“哼,你还对他有幻想?”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把院总值班叫进来,开了会议室的电脑投影仪。院总值班退出后,他在驱动器里放进一张光盘,墙上的投影屏幕跳动了几下,最后出现ACDSee的界面。

第一张图片就象有人猛击了我胃部一拳,接下来的图片更象一连串酷刑,使我体无完肤,痛不欲生。虽然看上去更年轻而且没有现在那么消瘦,这些肯定都是泰雅的照片。第一张图片似乎是大型高档杂志插页的扫描照片,图上短发的泰雅穿着深紫色底浅紫色团花的织锦段和服,光脚穿木屐,躺在一个衬着鲜花的巨大的放寿司的木托盘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娇媚的泰雅。他看上去似乎刚刚还在沉睡中,突然被吵醒,有些困惑,慵懒地看着杂志外欣赏这幅图片的人。和服的衣襟敞开,露出美丽的锁骨、白净的肌肤和红润的乳头。即使我不懂日文,也可以看明白图片下的解释,是“人气新人”什么的。他的美丽,加上高超的摄影技巧,及画面构图和配景的优美,使这幅图片完全可以看作题名为”春之祭”之类的艺术照。然而周围其他小幅配着日文介绍的赤裸裸的色情图片彻底撕裂了这本杂志优雅精美的外表,明白无误地昭示天下:无论看上去多么纯洁美丽,色情就是色情。

另外几张图片也是这种风格:抱着冲浪板跪在金灿灿沙滩上,湿漉漉的长发垂肩,带着有些惊讶而纯真的表情回头凝望的全裸的泰雅;穿浅蓝色T恤衫和亚麻长裤,赤脚穿帆布鞋,靠着浴室的墙壁分腿坐在地上吮着左手食指,很无辜又略显茫然地凝视画外的泰雅;穿白色绒布拳师短裤,肩上搭着白毛巾,赤裸上身,坐在灯下悉心涂抹唇膏的泰雅;仰躺在花丛中,戴印度风格玛瑙项链,仅穿牛仔裤,并且拉链和钮扣都敞开,露出非常小巧带花边装饰的内裤,神情忧伤的泰雅。

年轻警察生怕我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得意洋洋地介绍说:“根据可靠的情报,季泰雅曾经用过多种化名,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通过非法途径潜逃至台湾,至迟到1995年左右,开始在日本东京等地以歌舞表演为幌子从事高级色情服务,和日本非法组织有密切关系。1999年回国……”

不知是我突然迸发毫无遮掩的嚎啕大哭,还是年长警察警告的眼神使他意识到他说得太多了,年轻警察终于收声。尽管师傅和院总值班就在门外,我不知羞耻地象婴儿一样痛哭,这时完全顾不上什么人会听见,听见了会怎么想。即使知道我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得到了一个错误的留院名额的时候,我也不至于这样痛哭过。这些照片和话语就象粗钝生锈的刀,操在如同身强体壮但毫无技巧的菜鸟屠夫一般的年轻警察手中,生拉硬拽地把我的心割成一片一片。在我并不漫长的一生中,多次经历过自己喜爱的美好事物被完全摧毁的场面,似乎我喜爱的所有事物都免不了这个下场,无论是年少的梦想还是成年后被残酷的现实消磨得仅存的最后一点浪漫。开始我痛恨我自己,我应该学会不要去喜爱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免得它们遭到厄运。

然而,仅仅在一瞬间,我又燃起了无边的怒火。我恨泰雅!泰雅欺骗了我!他的同事或多或少地了解了事实的真相,才有那些议论。他曾经是一条社会蛀虫,好逸恶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制作淫秽VCD,毒害社会,毒害青年。怪不得他那么熟悉妓女和各国不同风格的**!而且…他还是一个“高级色情服务者”!我是多么痛恨!这并不是社会主流多年思想教育潜移默化的结果,而是因为他伤害了我的感情。他飘逸的长发、润泽的眼睛、丰满的嘴唇、秀丽的面庞、细滑的皮肤、纤长的手指和修长的身材原来全部都是肮脏交易的标的物,却装出楚楚可怜贞节得要死的样子,连怀着脆弱的真心的人也不能碰他一下。明明不知道做过多少龌龊的事还装得那么爱干净。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恨不能把他钉在我心中的耻辱柱上,用我能说出口的最刻毒的字眼唾骂他。

我就这样边哭边在自己心里狠狠地惩罚了泰雅。直到感觉筋疲力尽好象所有体液都被眼泪带走。

年长的警察说:“年轻人,哭不解决问题。你做错了事,哭也没用。”

我面无表情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年轻警察插道:“将功补过。帮助我们搜集证据。”

“我?”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要求,“搜集什么证据?”

警察们详细说明了要我注意的内容,基本上要求我维持和他的关系,观察他收入和支出情况是否相符,和哪些人来往,家中是否有可疑的物品。最后姓郭的年长警察来师傅和院总值班,当面给了我一个拷机号码,并且说:“医生诊病也是到处搜集资料,从这方面来讲小朱医生要做的不仅仅是对我们工作的帮助,而且也是对医疗工作能力的考验。不过,要严守秘密,这事不能传开。”院总值班立即点头称是。

他们走后,院总值班又教训了我一番,都是些没边际的话。他本人最反感的倒不是泰雅,而是我给医院可能带来的麻烦。最后他们终于都走了,只剩下师傅和我两个。我不好意思和师傅对视,不知道接下去他会怎样看待我。

师傅长叹了一声,拿出一份表格给我:“去,把这个填好,后天来上班前交给我。”

我一看,是硕士同等学历申请表。我本来已经认为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这时眼眶却又湿了,“主任,我……”我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发现该感谢师傅的实在太多,竟然无从感谢起。

师傅说:“你好自为之吧。快去把外科总值班换回来。”

“知道了。”我把表格放在白大衣口袋里,抹着眼睛走出院办。

这天晚上出奇地空闲,倒给了我很多时间去恨泰雅,这也是一种折磨,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不断地想起我用过他的杯子和碗筷,睡过他的床,而且当初还用得、睡得那么开心,现在越想越恶心,一连洗了好多遍手。明天我要去他家,我要揭穿他,我要当面揭穿他的虚伪和肮脏!也许那样我就没法完成郭警官分派给我的任务了,为了侦查他,还得装做和他亲密。想到这里心里更难受。

10.新伤

一下班我再次匆匆往泰雅家赶。以往这时心情总是特别愉快,而今天完全不同。趁着一股气我“噔噔”地冲上楼,用力敲泰雅的门。让我窝火的是他竟然又不在家。怒气随着猛烈的敲击渐渐散去,我象瘪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靠在墙角里,慢慢沿墙角滑落,直到坐在地上。我想哭。在这个无人看到的墙角里,在这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欢乐和温暖的小屋旁,在有我爱的人气息的小天地的隔墙外,独自一人,承受这份寂寞和痛苦。楼下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大概是邻居。唉,我只会打扰别人。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慢慢走下楼。

回到家让我吃惊的是阿华寄来的包裹和信。她写道:“东京刚回来又要去香港出差,没法等你请我吃饭了,你自己看着怎么办吧。上次你叫我查的东西算是上你的老当。你早说清楚是‘丰臣俊’,我早就给你查到了。这是一个叫‘ATII’的日本演唱组的歌手。ATII的成员包括松尾雄一、松尾光次双胞胎兄弟,早阪英器、伊滕武广和丰臣俊5个唱歌跳舞的男孩。不过这个偶像演唱组本来就只有一点小名气,而且早就已经过气,现在很难找到他们的演唱会或MTV,好不容易在东京的网站上找到有他们演出的综艺VCD卖,这次去买了一个给你。好好欣赏吧,你这恐龙级‘FAN’。”

如果早几天得到这VCD,我会多么兴奋。但现在只是例行公事非看不可当作任务一样启用我宝贵的超负荷工作的光驱。在电脑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一串眼花缭乱的广告,然后是综艺节目主持人说话。我一句日文也不懂,节目更没有中文解释,我只好任凭男女主持的飞快的摩托车样的声音在我的喇叭里废气般排出。在几组少女合舞蹈表演之后,会场旁的大屏幕打出“ATII”的字样,然后2个相貌相似但染不同颜色头发的男孩被大型长臂车送到台外,从欢呼的人群头上掠过,另外3个男孩从台下的暗门弹射出来,随着焰火在台上起舞歌唱。

我黯然地看着镜头移动,男孩们青春飞扬的脸一个接一个地进入镜头又移开。队员们穿白色T恤,外套各色小背心,下身穿宽松的军裤和军靴式样的舞鞋。不错,那肯定就是啤酒广告上的男孩,也肯定就是季泰雅。他看上去比现在要结实一些,蓬松的短短卷发染成沙滩般的黄色。尽管歌舞表演打不上80分,但充满了朝气的跳舞男孩赋予了表演生动的活力,观众肯定是被这种活力所感染,跟着一起欢腾起来。一曲结束后真正的演唱会主角才上场开始表演。其后ATII和少女组合分别又登台过2次,都是给这个主角做伴舞。

演出结束时所有演员登台谢幕,其中恰好有一个泰雅(说得确切一点,是“丰臣俊”)的特写镜头,虽然一晃而过,他流着汗的笑脸和明亮的眼里闪耀的纯真应该可以打动所有看到这个镜头的人。悲哀的感觉郁结在胸中,让我透不过气来。”社会”就是这样一个大磨盘,可以把一切天然美好的东西混上垃圾一起碾压、研磨、挤碎、搅拌,直到所有的纯净变成粪土,率真变成狡诈,贞节变成淫乱。什么样的社会逼得一个能唱能跳的男孩变成一个“色情服务者”?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熔炉。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找到泰雅。“美丽人生”的领班只知道他打过一个电话请了几天假。

2个月过得很快,急诊的日子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从此我将回到科里,继续过只知道什么时候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的日子。最后一个班交班后,我收拾东西离开。从急诊穿过马路回住院部时,恰好看见余家阿婆向门诊走去。她看到穿白大衣的我非常激动,拉着我说了半天,从该看哪个科说到什么地方出产的中药效果好。我很累,勉强敷衍着她。最后她神秘兮兮地说:“格(这)两天啊是侬(你)一直来寻小弟?”

我说:“找过一次,后来没有再去。”天!为什么我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谎?这也属于秘密?还是我羞于让别人知道我和一个色情服务者来往,尽管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一个色情服务者?

“啊呀,侬(你)寻不着伊(他)格(的)呀,”她凑近我低声说,“伊(他)又‘进去’勒。”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阿婆,他又怎么了?为什么又‘进去’,现在到哪里去了?”

“啥人晓得,”她说,“迭(这)种小人(小孩)搞不好了。”

我过度疲劳几乎生锈的脑子被强迫开始飞快地运转:泰雅果然出事了。为什么前几天就不见他人影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警察为什么会抓他?可能就是警察来找我的那天他就不在了。应该不是因为看过盗版的黄色VCD之类的小事,警察对我根本没有提过这样的话。显然也不会是因为吵闹了邻居。那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我尽快结束和阿婆的对话,匆匆跑回病房。严威已经带领住院医生们开始查房,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指望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做。但是冷水完全没有起任何效果,我胃里寒气直冒,心“突突”地跳,脑袋不停地发热,发胀。我尽力回想大二时学过的“法律基础”课有关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内容,拘留和拘役的不同性质和含义,但是过于久远而且本来就不稳固的知识在我疲劳的脑海中捣成了浆糊。最后我绝望中,至少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电话问出本区和附近几个区的警署、拘留所、监狱的号码,再打给这些单位问出地址,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

好在城市虽然大,国家强制机构却很集中,我很快找到了主要监狱的地址。但监狱在很远的城市另一个角落。我到达时正是午前高峰时刻,接待处人很多,我毫无头绪地焦急地东张西望,最后一个文职人员告诉我短时间的拘留都在区拘留所。我又赶到那里,向一个表情严肃看似庄重但非常不情愿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的胖管理警察无效地央求了老半天。最后一个走进屋子办别的事的警察不耐烦地说:“这人到底要看什么人?又是实习律师?”

“不是!脑子有病,不是家属,问什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好多问的?”

我讨好地说:“我只是问问有没有这个人来过,他没什么家属,如果有什么事……”

“脑子有病的人多了,”后面进来的警察说,“这么冷的天,那死不了的家伙会脱光了用厕所里的冷水冲自己,湿衣服湿裤子直接往身上穿。”

“大概皮特别厚,冷天也怕热,哈哈!”胖警察笑得双下巴不停颤动。

“我对阿四说这种人应该送到精神病总院去,送到我们这里有什么用?偏偏送到我们这里,谁吃得消?”

“要不就放冰箱里冻一冻,哈哈哈。”

“这种人假使死在我们这里,又要浪费火化费,不如送到医院做标本,还算是废物利用了。”

“剥下来的皮可以做鞋底,哈哈哈哈。”

“大头,刚刚这个人一直问的人叫什么?”

我赶忙插上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他叫季泰雅。您知道这里有这么个人吗?”

“季泰雅?”他歪头念叨了一句,“好象就是那个神经病。”

我急急地问:“请问他还在吗?”

“老早跟你说现在这里没这个人,”胖警察拍着桌子说,“就是告诉你走掉了,话也听不懂,你脑子也有病啊!”

我惶惶地谢过他们,骑车回家。天知道泰雅究竟在干什么。“走掉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车轮滚滚,我发现自己又绕到泰雅家门前的路上。抬头望去,几天以来晒台上头一次有衣裤晾在外面。”该死!”我恨恨地咒骂,马路对面弄堂口的小店就有公用电话,泰雅既然回到家,有工夫洗那么多东西,却没想着给我打个手机。真是婊子无情!我那么急急地跑了一天,连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我这是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越想越气,本来已经骑过了那幢公寓,又回过头,再次趁着火气“噔噔”地直冲顶楼,把门拍得山响。

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泰雅穿着黑色长袖T恤和薄绒运动裤,从门缝里看到是我,把门缝留着自顾回房间去。我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用脚拨开开门,却看到他已经躺回被子里去了。我“砰”地关上门,独自在小厅里的桌旁坐下,正好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怒火烧干了我的理智,削弱了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为什么我不问一句“泰雅你好吗?”,或者再看他一眼,看清他憔悴的面容。不知哪里来的虚荣的怒气积满了我的胸腔,使我恶毒地只想发泄。

我们都沉默着。良久,泰雅用谈谈的语气说:“你怎么不在家睡觉?累不累?”

“不累!”我恶声恶气地顶了他一句。

他还是用那种淡淡的语气说:“干嘛呐,这么冲?”

我一直在盘算攻击他的方法,他的话提醒了我,那盘VCD还在我包里,这几天忙,竟然忘了拿出来。“干嘛?”我刷地站起来,猛地拉开包拉链,几乎把拉链撕坏。我翻出VCD,冲进他的小屋,打开VCD和电视机,用劲揿遥控器选定播放时间。他脸朝里睡着,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干什么。

“叽哩呱啦”快速如摩托车的日语,喧闹的人群,双胞胎男孩出场,更加喧闹的人群,然后是音乐。镜头从所有歌手脸上再次切换。泰雅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主要演员出场。他在想什么?他忘记这是他表演过的音乐了吗?还是故意装不知道,想再次糊弄我?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啪”地关掉电视:“没看到我在看什么吗?”

另我吃惊的是,泰雅居然还是用那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好音乐有的是,这么烂的音乐你还听它干嘛?”

这下他被我抓住把柄了!我就象秃鹰扑向瞪羚流血溃破的伤口一样扑向他的痛处:“哦,原来你也觉得那是烂音乐?没有人看你们演出,没有人买你们的唱片,还想挣钱,只有去卖自己!老天给了这幅皮囊,总有一天要烂掉臭掉,不如趁早卖个好价钱。做这种事你一点也不害臊,不是吗?瞧你这懒洋洋的轻狂样!”看到他仍然一动不动,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话,我的愤怒达到最高点,冲着他大喊:“你这浑身臭气的家伙!下流的骗子!无耻!无耻!”

“出去。”他仍然没有回头,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为什么要我出去?”我吼道,“你这肮脏的寄生虫,不劳而获的烂肉,凭什么指派我?”

“这是我家,滚出去。”他平静的语气和这句话通常伴随的强烈情绪毫不相称。

“你家?”我气极了,逻辑和真实的记忆统统被丢到大脑的角落里,只顾发泄,“你哪来的家?这是公房,给公民住的。除了下流事,你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什么?你这种人也配做公民?你连人都不配做!”

突然泰雅回过头来,好几天以来我第一次好好看着他,他的嘴唇干裂,脸色发灰,双颧显出不正常的鲜红,眼眶凹陷,因而眼睛显得特别亮,冰冷的目光象从头到脚浇了我一盆冷水,慢慢压息了我心头的烈火,滤出虚张的余烬里自私而卑劣的道德感。他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发烧,而且烧得不低。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待会儿体温还会继续升高。我眼前渐渐浮现他从忙碌中抽空隔着花园向办公室里的我悄悄挥手的样子,他细心给我涂抹面膜的样子,他让给我睡的安静的亭子间和散发清香的床,他给我做的热气腾腾的早餐,我睡意朦胧中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的温暖的眼神。那天他在做什么?

泰雅撑着床沿费力地从被子里爬起来,象是要去取床尾的什么东西,却一下滑倒,滚落到地上。这时,我才发现他床尾墙上贴了一幅褐色和红色为主调的彩色铅笔画。画上虬劲的树根旁,依偎着一片半折起的深秋的梧桐叶。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那才是“我”的画像!那天我睡觉时他画下了我的睡姿,也许一时灵感闪现,不知怎么想到把我画做树叶。深红的梧桐叶酣睡着,享受着大地的温暖、宁静和包容。那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慌乱的内疚中,我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泰雅,你……”我弯下腰想扶起他。他冰冷的手坚决地推开我,撑着地跪坐起来,靠在床沿上咳嗽了一阵,然后喘息着拢一把散乱的头发。他消瘦的肩胛吃力地起伏。虽然这几天他肯定经历了许多,却记得我昨天是夜班,今天应该休息,而我却连一句关爱的话也没有,劈头盖脸地侮辱了他一顿。

他呼吸至少有30次/分,超过呼吸衰竭或心功能不全的警戒水平。我缩着嘴唇,喏喏地说:“你怎么了?发烧了?”他仍然在喘息,别过脸不理睬我。“起来吧,上床啦。”我再次伸手想扶他,他却背过身伏在床沿上,双臂抱拢自己,让我无从下手。“别生气啦,”我说,鼻子一酸,几乎又要流下眼泪,好不容易才忍住。看看没办法,我只好把毯子从床上揭下来裹住他:“泰雅……究竟发生了什么?泰雅,你说话呀。”

“我连人都不是,你和我说什么话?”他冷冷地说。

“我…我…那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央求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他顿了一下,“那你就这样说我?”

我楞住了。上次大家在办公室里齐声声讨一篇不顾科学、不分青红皂白,声援闹事的病人家属的报导。那个记者几乎什么都不懂,被家属的几句话就挑上了山,断章取义地截取医生的几句解释,大大鞭笞了医生们。我只不过看到了泰雅拍过的几张照片,这些照片看似高雅的艺术照,谁知道是怎样被登在色情杂志上?就算真的拍了色情照片,也许有另有隐情,警察怎么能全部知道?就算知道,怎么会原原本本全部告诉我?也许我更本就是上了他们的当,象那个不知情的记者一样,只有空洞的正义和道德,却只会在别人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悔恨沉沉地压在我喉咙里。我恳求他:“泰雅,原谅我吧。我收回刚才所有的话。”

他幽幽地说:“你切错了一刀,缝起来再切,原来的地方就没有伤痕了吗?”也许说话太用力,他又咳嗽起来,隔着他的背仿佛能听到干稠的痰堵塞了他的气管,发出“呼罗”声。典型的未经有效治疗的大叶性肺炎的体征。不知道发病有多久了,看来再不治疗恐怕熬不过呼吸衰竭或心力衰竭的并发症。

“泰雅,泰雅,”我急急地摇晃他的肩膀,“他们把你怎么了?你发烧多久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吃过什么药?今天有没有吃过东西?”

他咳嗽着摇摇头。不知道算是对哪个问题的回答。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水。”

我急忙跑进厨房,有好多天没有人动过这个厨房了,热水瓶里一滴水也没有。我放了半壶水开始烧,回身搜寻冰箱里,除了一些榨菜和两个干硬的馒头以外没有任何食物。他的橱里也没有哪怕任何最最普通的药品,连体温计也没有。我翻找了一阵,他已经自己爬回床上躺下。即使隔着被子也可以看到他在发抖。”我出去一下,等我一会儿。”我说。临走时我在门锁的地方夹了一张报纸省得他再起床为我开门。

我在对面弄堂的小店里买了三得利橙汁和面包,又飞快地骑车去附近药房买了一支体温计。我匆匆回来时走廊窗里吹来的北风已经把门吹开,冰冷的北风灌满了屋子,吹得报纸满地翻飞,一眼望去一片凄凉相。我心头一阵酸楚。

泰雅还躺着,闭着眼睛发抖,呼吸非常急促。我赶忙关上门,放好东西,把体温计塞在他腋窝下,他的额头滚烫,匆忙中摸了颈动脉一把,心率至少120次,危险的信号。我去厨房冲开水,然后环顾小小的厨房,盘算着该再干些什么。对,给生病的人做些半流质吧。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罐米,笨手笨脚地淘米,吃不准该放多少水才能煮出粥来,只好大致地放了一些。我把果汁和开水对半稀释,加了一小撮盐,尝了一口自制的补充电解质和水分的”平衡液”,味道还不算太怪。我倒了大半杯,拿到泰雅床前。

“泰雅,喝些水吧。”我小声劝道。他从被子里伸出手,眯起眼睛看体温表。“我来看,你喝水。”我夺过体温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职业的本能使我注意到水银柱的位置非常吓人。定睛一看居然有39.6度。

“哎,你这让我怎么喝?”泰雅细细的声音传来。我真是粗糙,他这样躺着根本没法喝水。我放下体温计,接过杯子,看着他自己从被子里费力地坐起来,问:“看清楚了?多少?”

“给。”我再次把杯子塞在他手里,我想拿他的大衣给他披上,却发现他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洗了挂在晒台上,大衣则不见踪影。于是我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他小口地啜饮,不时哆嗦一下嘴唇。“你的嘴怎么了?”我说,“让我看看你的嘴。”我拿了勺子当压舌板伸进他嘴里。他转头避开,“别碰,痛死了。”

“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不对,扶住他的额头,硬是橇开他的嘴。我看到的东西让我难受得心如刀绞。他的舌头破溃,牙龈红肿流血,颊粘膜面擦伤,就好象有人用树枝之类粗糙的东西硬捅进他嘴里捣了一阵。怪不得他讲话又轻又慢,我还以为他死样怪气。我是多么粗暴,简直是没心没肺!

我感到非常恐惧,很想脱下他的衣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可怕的伤痕。不知谁这样阴毒地虐待他。“你到底怎么了?”

“有点着凉,没事。”

“怎么会着凉?说什么没事?”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你不是在拘留所吗?他们把你怎么了?”泰雅继续慢慢啜饮着果汁,一声不吭。“告诉我,”我恨恨地说,“我们找法医验伤去。”

他冷笑了一声:”哼,有什么用。”

“就这么放过他们?”

“现实点吧,以后尽量自己小心,还能怎么办?”

“这到底是什么弄的?”

“警棍。”

我感到不寒而栗。不知他们在哪个黑暗的角落残暴地凌辱他。当时他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那你又是怎么着凉的?”我问。

他哆嗦了一下,最后费了很大的劲压抑住自己,淡淡地说:“他们问话的时候我又犯病了。”

“他们没让你去看医生?监狱里也应该有医生的呀。”

“医生?”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给铐在暖气片上,哪里也去不了。”

刹那间我猛醒过来,他每次发病到最后总得去厕所……他又是那么爱干净的人,难怪他会大冷天冲冷水澡,没有替换的衣服,宁可洗了把湿衣裤穿在身上。尽管病得不轻,回来又赶紧彻底清洗。即使看到有人把西湖的莲花全部连根拔起,揉成一团丢在粪堆里,也不会让我更觉得痛心。“那…你发了几天烧了?”

“昨天早上就发冷,没量过。”

“还有什么不舒服?咳嗽?咳痰?痰里有没有血?”

“痰倒是不多,血不是咳出来的,是嘴里出来的。”

“吃过什么药?”

“药?连水也没法喝。”

“老天!”我说,“你要脱水休克了。我送你去医院吊盐水。”

“弄那东西干什么?没那么严重。”他说,“多喝些水,睡两天就好了。”

我抢白道:“你不是说不能喝水吗?”

“你又来了。你瞧我这不是在喝吗?”他说得快了一些,又咳嗽起来,停了一会儿,说,“刚才量下来几度?”

“你别管啦,”我说,“治疗是我的事,你不肯吊盐水只好打针啦。”

“不用了,我想睡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翻身睡下。

“你睡好了,”我说,“我去给你配药,我给你打针。”

“啊哟,我成了你的试验品了。你打过几次针啊?”他含混地说。

我心里暗骂“见鬼”。我确实是打过几次针的,但只是几次而已,而且是我见习的时候,到现在2年啦!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把煤气开到最小,出门去急诊。今天内科又是好心的王医生。我假说自己在家发烧,要开点药。她关切地告诫我急诊的细菌很厉害,光靠抗生素打不倒,要注意休息饮食。拿到药,又回病房弄了一些酒精棉球放在一次性换药碗里连开安培瓶的砂轮一起带走。

我按照比例抽好药水,才发现自己拿来的是通常抽药水用的大号针头,而不是肌肉注射用的小号针头。但药水已经抽好,不打就会浑浊掉。我为难地看着泰雅臀部露出的部分。

他好象恢复了一点精力,开始嘲笑我:“喂,你考过试的呀,是不是又忘记了?”

我着恼地说:“谁说的?准备好,肌肉放松。”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下子扎了进去,推完抗生素,把针头留在里面,想拔下针管重新抽柴胡退烧剂,在同一个部位连打,免得戳泰雅两针。但是这该死的一次性针筒非常“一体化”,不象过去用的玻璃针筒那么容易拔下来。我摇晃了针筒几下,弄得满手是汗,总算拔了下来,而且没有污染内部。不知泰雅会痛成什么样。他居然抗得住,一声没吭。

我推完柴胡,拔出针头,豆大的血珠渗出来,我连忙用棉球压住。他的皮肤火烫。“怎么样?”我问。

他说:“不错,技术过关。”我脸上一阵发烧。

他吃了些面包,喝了些“平衡液”,吞下一勺祛痰合剂,药水碰到口腔破溃的地方一定非常疼痛,他皱着眉小口吹气,但没有再抱怨。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我就着榨菜吃了粥。粥太稠,和烂饭差不多,根本不能算作“半流质”。幸好没有烧糊。

显然柴胡的效果太差,天黑后泰雅的体温越来越高,一直到40.3度。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且开始说胡话,不时发出“不要”,“救命”之类呻吟。也许恶梦中又回到被拷打的地方。他的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我又试着给他喂了一些水,但我自己骗不了自己,他太需要补液了。

我再次溜回病房,从存放大瓶补液的柜子里摸了一瓶250毫升的醣水和一瓶500毫升的真正的平衡液。

“朱夜!”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娇叱。

我回头一看是莉莉,讪笑着说:“嘿嘿,自己人嘛,何必这么认真。”

“要死啊你,护士长看到准骂死你。”

“所以不能让她看到。反正你们也不精确计数。”

“你拿去有什么用?你会打静脉针?”

这回问倒我了。我厚着脸皮求她教教我怎么连接输液皮条。她耍了半天小姐脾气,大概看我可怜,最终还是教了我。至于注射,只能靠我自己。我还带了更多的酒精棉球准备给泰雅擦浴降温。然而我还是没有把握是否能够靠这种物理方法真的给他降温。回去的路上,我在药房里买了一盒消炎痛肛栓,这是我知道的最强的退烧药。

泰雅的静脉全部塌陷,即使扎上止血带也看不到手背上可以注射的地方。我只能一节一节地往上找,最后总算在前臂找到一根静脉,狠心把针刺了进去,看到补液顺畅地滴落,使我开始有点踏实的感觉。然后我掀开被子,撩起他的衣服在他腹股沟、腋下和颈部用酒精棉球擦。他的体型原来一定很健美,肩宽宽的,只是现在未免太过消瘦。用完了最后一个棉球,他仍然在昏睡,体温还是40.0度。

没有办法啦!只有用这一招了。我剥开一个消炎痛肛栓,套上指套,把他向里翻,蜷起他的腿摆好位置。“会有点痛的啦,对不起啦,泰雅。”我默默地想。我在指套和肛栓上沾上一点肥皂水,慢慢推入。泰雅浑身抽搐了一下。“好啦好啦,放松。”我拍拍他的臀部。

“不……不要……”他发出含混的呻吟,身体蠕动着,试图蜷缩成团。我用左边身体压住他,眼睛盯着输液管生怕滑出,右手继续推入。虽然我确定过位置,现在的手感却很奇怪,感觉比较松弛,我生怕放错地方,低头查看。在普外科和泌尿外科实习的时候做过很多次肛指检查,没有一次发现过这样多的创伤,反复重叠在一起,新旧不等的伤痕放射状交错,多得没法数清楚。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天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让他每个白天被秃鹰啄食肝脏,在夜间又长好,白天再供啄食,无休止地轮回,想死也死不了,永远没有尽头。这时我听到泰雅昏迷中发出低低的抽泣。泰雅忍受过多少痛苦?他是否在人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哭泣?

我好不容易弄好,虽然天气很冷,汗水却沿额头流下。抬头一看,补液不滴了,我几乎要崩溃!刚才第一次打就很勉强,现在再要我打一次完全是”mission impossible”。我沮丧地掰开他的手臂,试图再次寻找有可能注射的静脉。或许是上帝看我可怜,我把他的手臂这样一动,Murphy‘s滴管里又有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伸手按按针头附近的皮肤,还好,没有肿起来。看来针头还是好好地在静脉里,刚才只是位置不太好。我心里默念“感谢上帝”,一边小心地把被子盖回去。

大约半小时以后泰雅开始大量出汗,输入的液体似乎完全没有在他体内停留就从毛孔接踵而出。我量了一次体温,37度。

11.旧痛

我值班夜间巡视病房时,常常看到陪夜的家属静默地坐在熟睡的病人身边。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神情,从怨恨、淡漠、厌烦,到怜悯、惋惜、祈祷,似乎没有人脸上带着“爱”。也许多数人觉得一个人成了病人就不是完整的人,不再是爱的对象,至多是个接受别人照顾的肉体。现在轮到我自己,静静地坐在泰雅的床前,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我自己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爱。

不是怜爱,怜爱是自恃清高的人对卑微者的俯视;也不是一见钟情的爱,那是幼稚的心被狂热燃烧转瞬即逝的火焰;更不是情欲的爱,他受伤的身心也许终生都不能接受一点点哪怕来自自然的情欲。那就是爱,纯净的爱,来自内心深处不知名的地方的情感,你寻找它时它躲着你,你希望它降临时它不知在哪里,你伤痛疲惫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时,它却在朦胧中悄悄地告诉你:“活下去吧,至少还有我在。”你含着泪的眼睛眺望它声音的方向,只能看到它遥远的影子,由于眼中的泪水而分外模糊不清。为了它虚无飘渺的诺言,你会一直前行,就象在沙漠中追逐海市蜃楼。也许你最终会衰竭而死在它怀中,在你奔向永恒的时刻它会给你无比安详无比宁静的感觉,仿佛你真的已经得到它。在那刻,生和死还有什么分别呢?生,不就是感觉自己活着吗?

此刻我就在奔向无底的深渊,向着那五彩的宁静,庞大的温暖飞奔,我的速度是那样快,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头部,身体失去了重力的控制。即将得到的幸福和归属感是我的第一加速度。突然我中途受阻,狠狠地撞在岩石上,重力一下子全部回来牢牢控制住我而且比平时强大无数倍,使我感觉肢体无比沉重,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我勉强翻了个身,稍稍解放一下压在当作枕头的报纸上麻木的耳朵。我一直很佩服能用瓷枕头睡觉的老太太们,她们的耳朵是特殊材料制作不怕压痛的吗?泰雅家没有第二个可供睡觉的地方,仅有的3把凳子高低和样式都不一样,即使并排放,也很难找到一个稍微舒适一点的姿势。我实在很疲倦,竟然枕着报纸在山峦一样高低起伏的地方蜷缩着睡着了,还做了梦。我昏头昏脑,一阵发冷,不由得裹紧了毯子。几秒钟后慢慢清醒过来时,我摸摸身上,发现盖着泰雅的毯子。泰雅只盖着被子向里睡着。我抬头看看,发现500ml的盐水瓶空着。

“该死!”我一下子从山峦上跳起来,我竟然让空气进入静脉,也许他已经栓塞致死!椅子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泰雅。我急急冲向前,伸手摸向被子里。

泰雅说:“当心手!针别在床单上。”

“什么时候滴完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概8点多吧。”

“啊?现在几点啦?”我砖头看老式闹钟,时针指着12点。我埋怨道:“你怎么自己拔?怎么不叫我一声?”

“你睡着了。我自己拔了就行了。”

我拔下别在床单上的针头,收起输液管和空瓶。尽管这是一个输液针头而不是缝被子的大针,别在床单上会让我联想起奶奶。我问:“你好点吗?”

“好多了。”他说,“你不回家?”

“打过电话说我有事不会去了。”

“你冷吗?”他又问。

我装做若无其事:“这个,无所谓…”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喷嚏。

他说:“这儿就一条毯子,一条被子,我也冷,不如合理利用资源吧。”

“啊?”我愣了一下,开始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怎么?我床上细菌太多?你不是已经给我擦酒精消毒了吗?”

“啊,那个,那是为了降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他不会记得当时的事。

当然最后我没有拒绝他的合理化建议。多年住寝室的经验告诉我所谓单人床――即使是学校寝室那种特别小的,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睡2-3个中等身材的人,更不用说他的单人床比学校的要大一些,而且他很瘦。他也没有多余的枕头,所以我们只能睡一头,合盖被子和毯子。我穿着衬衣和衬裤挨着他,虽然房间里冷得象冰窟,到底有两个人的体温相互扶持,感到温暖了许多。被子里一股酒精的味道,混合着怯痰合剂的甘草味,他身上总是有的淡淡的香气,依稀还有阳光的气息。

“忘记今天我说过的话吧。原谅我吧,泰雅。”关上灯,我默默地想,“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不会再伤害你。”

不知怎么的我躺在温暖的床上反而睡不着。窗帘透出街灯的淡黄色柔光,偶尔可以听到汽车路过声和晚归的夜行人的脚步声。泰雅轻声问:“还没睡?”

“你怎么知道?”

“听上去和刚才不一样。”

我一阵羞愧:“刚才在椅子上睡觉时打呼噜了吧?”

他说:“我听呼吸就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说:“你比较有经验。”该死!!

5分钟以前我还在暗暗发誓不再伤害他,现在却又揭他的伤疤!

“我…我是说…”我笨拙地试图挽回刚才说的话。

但泰雅打断我问道:“后来那个是什么?象在北极洗阳光浴。”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晶晶亮,透心凉。”

我给逗笑了:“还没人这么形容过消炎痛栓呢。”

“什么?”他不解。我向他解释栓剂的主要成份和使用方法,小心没有提及我无意中的发现。

他说:“哦,那个也可以做止痛药是不是?”

“是,不过一般人都是口服,非常严重的又够不上用麻醉剂的才用这种。”

“好象我以前也用过,不过那日本医生连这是什么药都不肯告诉我。”

啊,原来他真的去过日本。我小心发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慢慢套出他的过去,省得我费心费力再胡思乱想东猜西猜。“你为什么用这个?”

“治肚子痛。都说日本的医生看胃肠病看得很好,看病也很贵,但是看了几次,都诊不出是什么病,吃过各种药都不见好,最后医生答复我说直接吃止痛药算了。可是吃下止痛药也没什么用,一个医生就开了这个。虽然用了好一点,我怕会是要上瘾的药,问了医生几次他们都不肯说,后来就不敢再用。”

“你怎么会得上这病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真要知道?”

“是!”我迫切的声音又干又紧,象我激动的心跳一样短促。我既不想保留警察硬塞给我的道德气十足的观点,又害怕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真实”体验。

他幽幽地说:“警察也找过你吧?他们告诉你那么多,倒没说起我的病?”我愧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慢慢地说:“由别人说了让你胡思乱想,还不如我自己来说。你可听仔细了,我不会说第二遍。”

这一夜他说了很多,其中只有因为嘴里破溃的地方过于疼痛停过几次。也许他一生都不曾一下子说那么多关于自己过去的事。如果他那么坦率地告诉警察他做过这样那样的事,为什么做这些,警察还会死逼他吗?也许警察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放,无论究竟事实是什么,为什么。对于警察来说,不是正确的,必然是错误的。不是对社会有益的,必然是有害的。

泰雅14岁时陪堂妹去考当时非常热门的“小荧星”艺术团,堂妹没有考取,招生的老师却对泰雅有兴趣。虽然超过了年龄而没有被录取,这次经历后他开始喜欢歌舞,常和几个同学一起琢磨港台歌星的舞步,刻苦锻炼身体期望能够象真正的歌星一样边唱边跳。中学和区少年宫里也有舞蹈团,但对于一个到了17岁身高还只有1米55的男孩来说,机会实在太少。但希望就象墙缝里的树种,总会探头张望大千世界。就在高考前几个月,泰雅开始象春天的竹林里最后一棵钻出地面的笋一样飞速生长。那时听说广州一个台湾人投资的演艺公司在本地招考年轻学员,不但不要学费,如果培训后成绩优良可以去台湾发展。负责登记的人误把他的年龄写成15岁,他正在变声的嗓子使招生人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在同去的同学中他是唯一被录取的。他觉察到年龄可能是他被录取的关键原因,就托辞证件遗失,招生人也没有深究。

经过激烈争吵,他离开了家,离开了孤独伤心的父亲,背着一个牛仔包跟经纪人去了广州。经过一些训练,取了“丰臣俊”的艺名,和另外5个来各地的男孩组成“青苹果”乐队。然而明星之路比预想的要艰难许多,虽然大家都抱着同样的梦想努力了2年,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为综艺节目或港台歌星的演唱会伴舞,一直没能出唱片。台湾的老板也迟迟没有露面。开始有人觉得上当了,队员们陆续离开了乐队。他抱着一线希望留在经纪人身边。最艰难的时候挨街在酒家表演,睡在酒家厨房的阁楼里。广州的夏天非常闷热。有一天他睡觉时感觉凉爽,醒来发现腿上缠着一条厨房里逃出来的蛇。重获自由大概使蛇心情非常好,居然和他相安无事地同床共眠。

也许是上天怜悯(或者说是魔鬼诅咒)台湾老板终于出现了,一眼相中这时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的泰雅,原意送他去台湾继续发展。因为他离家在外没有身份证,经纪人重新给他办了一套证件,在泰国转了一圈,通过若干种方法,最终把他弄到台湾。证件上他的年龄还是15岁,他就这样被安排进一个叫“美少年梦工厂”的演艺公司,成了“反斗组”最“年轻”的队员。

演艺公司按照日本的事务所制度管理,无论演出与否出票情况如何都有工资可拿,当然数量十分有限,艺员的生活则完全军营化。在不演出的日子里,每天早早起床跑步,健身,上午学舞蹈、日语(当时台湾很多演唱组翻唱日语歌,也常直接唱日语歌),下午唱歌、表演,晚上学化妆礼仪。演艺公司和日本的事务所有合作关系,学员中流传着某某学兄某某学姐被日本人挑中去日本发展大红大紫的传说。

开始他很兴奋,觉得象是上了正规的大学,多年的努力也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但台湾演唱组多如牛毛、风格相近,演出的机会仍然不多,录制的单曲从来没有上过排行榜前100名。慢慢的严明的纪律开始松懈,队员们排练迟到、晚上逃课成了家常便饭,演出越来越少,演出的地点又从体育馆渐渐沦向餐馆。

又是上天怜悯(或者说还是魔鬼诅咒),日本赫赫有名的MICHEL事务所老板喜多川为属下著名艺人近藤真彦访台演出来到台北,在看了各公司送上的无数青春组合表演录像带后,吃晚饭时提出当晚8点前要见一见反斗组成员。那天恰好其他成员都不知去向,只剩包括泰雅在内的两个队员。怀着忐忑不安的窘迫心情,穿着有些过时的演出服,2人踏入了喜多川的包房。因为紧张和缺乏其他队员的配合,泰雅觉得表演一团糟,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得到了为近藤真彦暖场演出的机会。更出人意料的是,演出后不久,经理让他请客,因为日本MICHEL事务所愿意签约,所签的演员只有他一个人。那夜,他花完了1年多的积蓄,那夜,也是他第一次喝醉。

“咦,你心情好也会喝酒?”我插嘴道,“如果换了我,只要不是被人灌,只有失恋、考试不及格才会去喝酒。”

“你当谁都一样?那世上还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我感到无法反驳他的话,只好闭嘴听他说下去。

他的身份有点暧昧,本来以为日本对入境人员的审查会比较严格,但事务所神通广大,他顺利地到了东京,成为“ATII”流行演唱组最“年轻”的成员。同组的有一对相貌漂亮脾气温和讨人喜欢的双胞胎兄弟松尾,能连续完成2个空翻的霹雳舞演员早阪英器和有一幅好嗓子眼神深沉的伊藤武广。相对来讲泰雅觉得自己是这个演唱组最薄弱的环节,首先就要先过语言关。

日本的MICHEL事务所也是半军事化管理,初出道的艺人薪水很少,事务所包办几乎所有的训练、包装和宣传。一到日本,泰雅的所有证件就被经理收去,住在事务所安排的宿舍里,几乎与外界隔绝,队员所有时间都在训练。而泰雅还要拿出”所有”以外的时间学日语。昂贵的教学费用则从菲薄的工资中扣除,以至于在试用期他的工资一直是负数。即使后来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工资比同队的日本队员低得多,他也毫无怨言,他觉得在队里确实能学很多东西,所以自愿把这艰苦当作学费。

男孩们都很可爱,歌舞也走的是流行风格,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碰上了歌坛“阴盛阳衰”只有女歌手和少女组合才会流行的时代。“ATII”最红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为当红女歌手伴舞或暖场演出。和事务所其他歌手和组合相比,”ATII”几乎只亏不赚,然而老板和经理都没有放弃的意思,即使演出不景气,也会尽量让他们保持在公众视线之内,事务所安排伊藤上综艺节目,做司仪,主持电台音乐栏目,双胞胎和泰雅当模特儿,早阪演歌舞剧。隐隐有传闻说演唱组的好运与双胞胎老大松尾雄一的个人魅力及其与老板的特殊友谊有关。有几次泰雅听到早阪和伊藤在谈论这些,但他们用的词语很怪,一时无法理解。

突然有一天,松尾雄一出车祸去世了。车祸似乎很正常,因为前一天晚上下着雨,他又喝过酒,拿着到手没几天的驾驶执照,开着借来的旧车。但是葬礼后松尾光次脸色惨白,常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即使突然的推门声也能把他吓一跳,还不顾禁令一反常态地开始抽烟。泰雅以为他失去兄弟打击太大,劝过他一次,不料他却哭了一场。

“等等,”我说,“这双胞胎兄弟那时年纪多大?”

“21岁。怎么了?”

“日本人不是非常讲究男子汉大丈夫气,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吗?20多岁的男人怎么会象孩子一样在别人面前哭?”

泰雅叹道:“他说他也许也活不了多久。那时我也不知道什么让他怕成这样。”

不久,泰雅就知道了。

那天深夜他刚从拍摄广告照片的外景地回来,整整一天加大半夜的工作使他很劳累,但经理通知他马上去见老板。他敲开老板喜多川办公室结实沉重的橡木门,立刻预感不好。老板绷着一张肥胖的脸,把一摊照片扔在桌上。泰雅认出那是上次为化妆品公司拍的润唇膏广告的样照。看上去效果似乎挺好。摄影师还算满意,说演技不错,即使女孩也没有这样娇美的表情。老板却斥责他偷懒,拣出一张在浴室中穿浴袍的照片,说这种一点也不性感的照片怎么会引起别人的购买欲。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说看你的乳头软软的没形状,也不红润,把另外一张照片丢在桌上说就要这样,乳头象铅笔上的橡皮头一样又红润又有弹性才象样。虽然照片中半裸的年轻男子的脸埋在阴影中,但仍然可以认出是双胞胎兄弟之一。

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因为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想也没想到过,只好老实说没有注意过,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这样。老板说你自己先要兴奋起来,看他还是不太明白,招手叫他靠近。他忐忑不安地站到宽大的写字台前,老板叫他再靠近些。他按照指示背对喜多川在皮制转椅前面跪下。老板解开他的腰带,把他束在牛仔裤里的衬衣拉松,章鱼触手样的手伸进衬衣里,揉捏他的乳头,在他耳朵说这样就行了,不信自己脱下衣服看看,然后张口吮吸他的耳垂。一阵恐惧和厌恶使他浑身颤抖,急于站起。章鱼样的手指顿时变成鹰爪,用力掐住他,野兽般的利齿撕咬他的耳朵。他忍痛用力挣脱,冲向门边,才发现门是密码锁,如果不知道密码即使从里面也没法打开。喜多川说自己想想清楚。他说非常清楚,不用想,请让我出去。一丝轻蔑的微笑浮上喜多川的脸,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那你就好自为之,然后用桌上的遥控器按了密码让他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很平静,松尾光次也慢慢恢复了常态,对死去的兄弟闭口不谈。这次他们接到的为高级休闲装拍广告的任务已经快要结束,只剩下最后几个镜头。泰雅本来的装扮是灰色T恤,肩搭一件牛仔衣。服装助理临时随手拿来几个古朴的银镯和一个玉镯让他戴。戴的时候他就觉得玉镯有点小,勉强套上手腕。拍完一批换衣服和首饰时,稍微一用力,只听“格”地一声,玉镯竟然断成了2段。不可思议的是,服装助理说这玉镯是古董,是专门从收藏家手里高价租来的,价值连城。最后他必需赔偿的金额高达500万日元。经理告诉他事务所不会为这样愚蠢的错误负责,只能帮他借钱先还,至于所借的钱,要他自己分期全额偿还。钱是从半黑社会组织的地下金库借来高利贷。更糟的是,他被事务所“封杀”,再也没有演出或接广告的机会,那就意味着除了本身就是负数的工资,没有任何额外的收入。

对于地下金库追债的各种残酷手段泰雅早有耳闻,他还发现自己实际上被整个演艺圈打入另册,急于找到工作的他在所有演出公司、经纪人那里碰了壁。MICHEL事务所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大。没有身份证连在饭店洗碗的工作也找不到。眼看首次还款的日子就要到来。就在这时,一个助理告诉他一家不起眼的小广告公司需要摄影模特儿,而且收入丰厚。那天傍晚当他踏入座落在一幢庞大旧房地下室的广告公司时,才发现工作是为色情杂志拍摄照片。这家公司的老板兼摄影师也是中国人,姓蔡,总算还有点同情心,挑明了让泰雅自己选择:或是拍报酬较多但直白得不堪入目的照片,或是拍报酬较少但看上去不至于太恶心的“软”照。泰雅选择了后者。

“什么叫‘软’照?”我问,“怎么用这么个词来形容?什么样的算‘软’照?”

泰雅说:“比如坐在地上吮手指,穿着内衣吹头发、涂口红,要不就是被人装在寿司盘子里,总之就是要装出清纯自然的样子,哼,看这种照片还算什么高雅享受。变态!”

我心里一紧,这几张我都看到过,如果只是普通的摄影作品确实称得上高雅艺术。但再高雅再美丽的照片,在怀着污秽念头的人眼里就只能激起污秽的联想,就象鲜奶蛋糕到了苍蝇肚子里就会发出粪便的恶臭一样。这世上有多少清纯和美丽就这样成了粪土!我咬牙切齿地附和道:“变态!真变态!”

顺利拍完第一组照片,蔡老板让他喝罐乌龙茶休息一下。因为拍这组照时在身上涂过油彩,泰雅得洗个澡再拍下一组。地下室的排风系统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泰雅按照指示走过昏暗的灯光下的一条长廊,在长廊的尽头有间休息室,放着一张大床,内附一间带厕所的淋浴室。他把衣服脱在床上,走进浴室关上门冲洗,水龙头里冲出的热水打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空空”声。擦完肥皂他渐渐觉得闷气头昏眼冒金星,虽然以前不是没有空着肚子洗热水澡的经历,这种要晕倒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有。开始他想大概这几天太累了,勉强冲掉肥皂,跌跌撞撞地拉开门,湿着身体扑倒在床上。虽然外面要凉快一些,但他的头越来越昏,四肢越来越沉重,同时发现原来放在这张床上的衣服不翼而飞。这时他想到可能中圈套了,但已经太晚!门开了,走进两个身影。喜多川带着攻入南京的军曹一样得意的表情,指派蔡老板取各种角度拍了一张又一张。

蔡老板退下后,房里只剩下喜多川和泰雅两人,排风呜咽般的声音里多了野兽的喘息和衣服摩擦刺耳的声音。泰雅被翻过身,下腹部垫上一个枕头,然后感觉庞大的肉体压了上来,重量全压在他腹部。小说里不幸的人总是在痛苦的时刻失去知觉得以暂时逃避,这残忍的迷幻药却只是让泰雅丧失行动能力,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每一处章鱼般的摩挲,每一次咸腥的舔噬,每一下粗暴的插入。经过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喜多川终于如愿以偿,挪开肥硕的身躯。泰雅感觉自己就象被坦克碾过,支离破碎,痛楚难当。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感觉碎裂的躯体慢慢拼成了整块,可以稍微挪动一下,于是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冲洗,腿脚发软无力站立,半倚着墙跪坐着。在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流过他身体的水被鲜血染红,打着旋流进下水道。那时他哭了。

他说到这里时,正好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我的鼻子酸酸的。这个从小没有母爱,老被人欺负的男孩子,在离别父亲离家出走时没有哭泣,在厨房阁楼上孤独的夜晚里没有哭泣,在一天跑5公里形体训练6小时的时候没有哭泣,无缘无故在异国他乡背上巨大的高利贷时也没有哭泣,却在这时哭了,为什么?仅仅是因为疼痛?还是羞愤?我想都不是。无论花费多少苦心和努力,就这样轻易就被人家抓在掌心,使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这样孤立无助,那时他终于感受到”社会”是多么凶险,象个孩子一样害怕了。哭泣是孩子的本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水声可以掩盖哭泣声,流过脸上的水又会遮没泪水,所有继续装作硬汉的必要都不复存在,哭泣作为心灵上一点安慰性的防护,自然而然地就来了。当然这防护不比一张餐巾纸结实多少。

我多么渴望能够保护他,让他少受一点伤害。虽然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如果当时我在场,一定奋力痛打那该死的老板一顿,让他知道中国人民之不可侮。但现在我能做的只是把手插在他胳膊底下轻轻抱住他,让他感觉不再孤独。

然而水声唤醒了恶魔。看到流着血哭泣的泰雅,喜多川兽性大发,在浴室里又强暴了他。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泰雅受尽折磨。喜多川把他绑在床架上,折叠成屈辱的姿势,肆意摧残他的身体。完事后没过多久罪恶的冲动又燃起,改用各种器具来折磨他,没完没了地发泄着淫邪的欲望。暂时凝结的伤口一次次被撕裂、加深,鲜血和污浊的白液浸透床单,浸湿了床垫。喜多川终于满足了兽欲离开后,泰雅仍然被绑着,浑身颤抖动弹不得。被粗暴抽插的部位苦不堪言地疼痛,腹部的一阵阵绞痛更让他以为自己五脏六肺都被碾碎、撕裂,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不是断肠而死,就是流血至死。

“老天,”我说,“你流了多少血?这样要送命的呀!你没去医院?”

“医院?你真幼稚,”泰雅说,“我怎么解释为什么会成这样?怎么解释为什么要到那个广告公司去?怎么解释我的身份?我马上会被当作非法移民送进监狱。”

“哦,是呀!真糟糕!”我真是幼稚,尽管年纪不小,总是带着正统教育的小眼神看待一切,哪里知道实际问题应该怎么解决。

“还有。”

“什么?”

“你的手。”

我大惭。我忘记他不喜欢人家碰他了。显然我现在碰他碰得太过分。我连忙答应着“不好意思”,预备缩回手。

“啊呀,你烦不烦?动来动去的,痒死了。”他说着,把我的手拉向他身前,这下我的手肘插在他腋下,恰好象抱住他的姿势,“好了,别动了。你这人睡相不好,老要动来动去。”

我带着愉悦的满足感,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感谢神灵让我从肉体上和心灵上这样和他贴近。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宁静、欢愉的感觉。也许得到神的喻示或教士许诺的拯救也不过如此吧。

有一阵子泰雅不再说话。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屋里非常安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眨眼时轻微的空气振动。这正是夜最深的时候。“那你后来怎么办呢?真的就这么硬捱过去吗?”我小声问。

他并没有死。和他的预计相反,蔡老板是个和善的人。喜多川走后不久蔡老板回到房间里把他从床架上解下来,帮他穿上衣服,扶他到浴室冲洗。蔡老板告诉他今天剩下的照片不用拍了。除了一个装钱的信封,另外还很周到地给了他一个卫生巾。他穿上衣服想走,可一站起来就眼前发黑晕倒在地。蔡老板收留了他,让他住了2天养伤,不仅为他带来干净的床单和合口味的中式食物,还给了他很多忠告,包括中国人无奈的老古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从他那里泰雅才知道喜多川的事务所是黑社会组织巨大而无形的网络的一个环节,这个网络掌握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单靠个人的力量不要说和它对抗,即使躲避也是不可能的。躺在床上养伤时泰雅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雄一的死,想到了光次恐惧的眼睛,最终他决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可能再次回到平静的生活中。毕竟自己只有20多岁,机会还是会有的。

当他终于可以起床时,第一件事就是还掉第一期的欠款。他回宿舍时光次也在,看到他就象看到鬼一样。光次原来以为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很酷地丢给光次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光次告诉他老板要他回来就去参加新一轮啤酒电视广告的面试,现在可能晚了一点。他只来得及匆匆地修饰了一下,看到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和面试现场许多更有名气的演员和他们的经纪人,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希望,谁知导演一眼看中了他。这次新出品的清淡口味的朝日啤酒就是以大海为主要形象概念,而他的眼睛使人想起大海,有生命的力量。

虽然每走一步伤处都牵肠挂肺地疼痛,泰雅还是咬牙坚持拍完了全套室内宣传照片。去外景地拍电视广告的前一天晚上喜多川又把他召去。那是在一个温泉浴场的包间里,老板舒适地靠着人造假山石泡在池水中,看到他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新照片拍得不错,进步很快,也不偷懒了,今天请你洗澡,温泉可以祛病美容,说完大笑起来。泰雅顺从地脱了浴衣和木屐下池。泉水温暖可人,房间里熏香的香炉散发迷人的香气,老板这次也大发善心没有强暴他,只要他接吻抚摸,泰雅突然觉得一阵阵腹痛袭来。他强忍着等待老板满足后放他离开。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病根。不过相对于活下去的成就感,这种痛苦也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在海湾里拍外景时他觉得自己很精神,能够忍耐痛苦,是成熟的一种表现。所谓难以忍受的痛苦习惯了也不是真的没法忍受,既然现在生活里只有可以忍受的痛苦,就说明生活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他甚至为此高兴起来。这次拍摄很顺利,很少有NG。导演最后让摄影师拍了几张落日下海滩上的照片,原来打算作为给啤酒公司备用,谁知公司企画部的人看了非常满意,后来这几张照片代替了室内拍摄的宣传照片成为主要宣传海报。

这就是多年前我无意中看到过,最近刚刚重新发现的那一张。

12.迷宫

泰雅的运气开始好转,朝日啤酒广告竟然使他有了一点名气,接连又拍了赛马会、冲浪用品的一系列广告,连带着”ATII”的电子舞曲风格的单曲唱片进了排行榜,最好时到过前20名。虽然他的工资仍然是负数,拍广告的外快使他有足够的钱付高额的利息。至于老板亢奋的情欲,习惯之后似乎也不成为一个问题。喜多川会想出无数令人疲惫不堪的花样,常常把他揉搓得要死,偶尔却宽容地只要他的抚摸。有时光次也被叫来参加这淫乱的”降神会”,喜多川扮做僧侣坐在坐垫上装做清心寡欲修行的样子,让泰雅和光次扮做诱惑的天使互相亲吻抚摸或伴着音乐交欢供其观赏。但是他完全无法完成主动的角色,所以都由光次主动。

“变态!”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这么变态!你怎么受得了?换了我准会吐出来。”

“又没人叫你去,”泰雅淡淡地说,“你激动什么?”

我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免伤害他,可是要我不说话肯定办不到。我接着问:“你觉得那时日子反而好过一些?”

“也许吧,我还长胖了。那阵子长到110斤。以前我从来没有超过100斤。”

“常和老板一起吃好吃的吧?”

“也不是,吃的差不多,就这么胖了。”

“你…后来…‘那个’的时候就不痛也不难受了?”

“习惯了就不痛。根本没什么感觉了。”他顿了一下,“当然不能算一点不难受。每次都会肚子痛。”

“怎么痛法?象刀割一样?针刺一样?还是隐隐约约痛?一阵阵痛还是一直痛?”

“一阵阵痛,痛得象什么我倒说不出来。”

“痛在哪里?”

“肚子上。”

“这我知道,具体在肚子上哪里?”

“就是肚脐下面,或者上面,什么地方都有。”

“怎样才能缓解?要吃什么药吗?”

“开始不厉害,也不用药。后来越来越厉害,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用药几乎捱不过去。但每次发到最后都会感觉需要上厕所,上了以后就会好。”

“和什么有关?”

“什么叫和‘什么有关’?别的医生从来不问这么怪的问题。”

“就是…和‘那个’有没有什么关系?”我追问不放。我想到了遥远的过去以前听说过的一些东西,所以决心要问个明白。见他不吭声,我接着一本正经、本能反射、背书似的说:“你知道吗?性交痛有很多原因,包括过于紧张,肌肉痉挛,位置不正,前列腺素过敏…”

“喂,你省省了吧。”他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还要问什么?问我有没有痛经?你是婚姻指导大师啊?说人家变态,自己才变态!”

“我…我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婚姻指导还是不是变态?我看你也够变态的。”

“我怎…怎么…”

“刨根挖底也是变态!你什么意思?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我只是想治好…”

“你有脑子没有?什么治好不治好的?你要把我治到多少好?让我再碰到猪趴在身上的时候会有快感?变态!”

我无言了。内外妇儿的教科书无一例外只告诉你什么疾病是什么症状,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应该怎样治疗,但是却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每一种疾病和症状一定要治疗,要治疗到什么程度才算合理。这样教育出来的学生只会按照书本的要求去分析所有病人应该得到的治疗,至于这种治疗是否适合病人的社会情况,却全然不关心。所以我们常常做这样的事:详细按照最适治疗的原则维持一个植物人的循环和呼吸,让他的家庭受累,让他不能体面安详地离开却不问为什么一定要维持。

我发现刚才自己说的话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简直是对泰雅的侮辱。尽管我受了那么多年的正规教育,其实还是非常无知。所谓正规教育,不过是从天然的无知到通常的无知的正规过程。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明腹痛是涉及多个器官多个系统多种疾病的普遍症状,详细了解其发病时的情况和伴发症状有利于明确诊断,而有效的治疗和预后的正确判断必需以明确诊断为基础。目前泰雅的腹痛属于诊断不清,治疗不规则,将来会怎样当然也是完全不知道的混乱状态。如果不能尽心尽力尽到自己的职责,我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泰雅静静地听着,最后大概终于被我说服,告诉我开始只有被凌辱时会腹痛,但后来劳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也会有,只是程度轻得多。在日本也看过专科医生,开始被怀疑为慢性痢疾,做过细菌培养,甚至做过一次肠镜,也没发现什么。我注意到同样要侵入他身体的那一部分,做肠镜并不诱发他的腹痛。

我非常想知道的还有一个问题,肯定也会再次撕裂他的旧伤,流出新鲜的血,但也许有助于治愈他的腹痛。犹豫许久,终于问出口:”那你在‘那个’的时候还有什么感觉?会想些什么?“

“你翻个身好不好?一直往这边睡脖子都歪掉。”

“啊,什么?嗯,那好吧。”我翻过身,接着感觉泰雅也翻过来,他先是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后来又放在我背后,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最后采用了和我刚才一样的姿势。现在轮到他抱着我了。然而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忍耐了一会儿,我按奈不住,开口又欲止,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泰雅?”

“知道了。你这么变态我也只好跟着你变态。”又停了几十秒钟,他终于再次开口,“我把他当作猪。”

“猪?为什么?因为他很胖?”

“不全是。”

“那又是为什么?”

“有一次在他一处公寓的床上,你知道,就是那种天花板和床架上带镜子的。”

“哦。”

“‘哦’什么?你见识过这种床?”

“没有啊。”

“那你‘哦’什么?”

“我只是说我能想象得出来。”

“你没事就想象这种东西?你也蛮会瞎想的嘛。”

“不是你说有那么一张床吗?不要回避好不好?刚才说到一半,说下去,说下去呀。”

“那天我躺着,正好看到镜子里他在我身上拱来拱去的样子,非常象猪,以后我就把他当作猪。想到一头猪在铺着绣花亚麻床单的床上拱来拱去,结果笑出来。”

“老天,你怎么会这样?他发现了吗?”

“发现,当然发现了。有那么多镜子就是为了一直看到我的表情。”

“他是不是更兴奋?那你岂不是要吃更多苦头?”

“才不是呢。看到我哭,或者害怕、痛苦的样子他才会更兴奋。”

我连声骂“变态”,然后又问:“那时候如果你不笑的话是什么表情?”

“那就没有表情。”

“那头猪没有要求你装出快感高潮的样子吗?”

“没有。他宁愿看到我垂死挣扎。你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对松尾兄弟没有兴趣了吗?那对双胞胎兄弟长得很帅,个子也高。”

“不知道。”但在我心里,其他男孩都没有泰雅漂亮。虽然并不高大魁梧,他自有一种纤细迷人的气质。

“因为雄一弄巧成拙,故意装做高潮来讨好他,结果反而使他厌倦。后来喜多川介绍他去当陪伴,他又不愿意,威胁要把这事抖给狗仔队,结果喜多川就想法把他除掉了。雄一死后,光次知道自己小命也危险,即使侥幸活命,肯定也没好日子过,所以害怕得歇斯底里。”

“你怎么知道?光次后来都告诉你了?老板的喜好也是他告诉你的?”

“对。省了我很多心。如果要那头猪不太亢奋也不至于厌倦到想把我干掉,最好的办法就是面无表情。”

“你把老板当猪,把自己当什么呢?猪食槽?”

“去你的。什么不好想想这个?你怎么想得出来?”

“因为…猪食槽是中空的,所以…唉,不说了。”我不打算费力和他搞弗洛伊德式的世界观,我连马列主义世界观都坚持不了,弗洛伊德只是医学史正统教育的调味小菜而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没必要和他搞这个脑子。

“你看你,问到别人刨根问底,遇到自己就吐半句吞半句。”

“我…我也没想好,脱口而出,觉得不对,自然下半句就没有了,那也怨不得我呀。你到底把自己当什么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哎呀,算我倒霉,医生总是对的,和你有什么好争的?我把自己当树。”

“啊?树?为什么会是树呢?”

“树只要有阳光、空气、土壤就可以活下去呀。”

然而“ATII”的好运没有持续多久。早阪一次夜间在酒吧为小事和别人争吵,没料到那人也是“社会”上的,找了一帮子人杀回来寻衅报复,在混战中被打死。有一双深沉眼睛的伊藤结识了一个富商的女人,妒忌的情夫杀了那女人嫁祸于他,使他被判终生监禁。“ATII”演唱组就此成了丑闻的代名词,销声匿迹。但泰雅和光次仍然属于事务所。那时电视剧风靡一时,事务所也安排泰雅和光次参加这种演出。有一次泰雅在一部电视剧中饰演做配角的美容师,因为剧情需要学了一些美容美发,感觉很喜欢,就把这个当作消遣。他不但可以在猪不来骚扰他的时候过清静的生活,而且仍然有足够的钱还借款的利息。这时MICHEL事务所逐渐捧红了SMAP乐队,其中的队员木村拓哉是个令人惊艳疯狂的美少年,喜多川被他分去了大多数的心思,对泰雅放淡了心,泰雅更加轻松,却瘦了下来。

这种轻松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虽然每一期的利息都及时交付,地下金库开始催讨本金。为了应付讨债的杀手,泰雅不得不借更高利率的短期高利贷,最后发现自己处于恶性循环无法解脱的怪圈中,尽管总是付出大笔的钱财,债务的数字却直线上升。雪上加霜的是,虽然合同没有到期,事务所却单方面宣布ATII乐队解散,要求泰雅给还给事务所大笔的培训费。最后经理丢给他一句话:要么还钱,要么让“社会上”的人来处理他。无奈下光次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他这才知道光次染上了毒瘾,也借了大笔的债,乐队解散前就和另一家演艺公司MASK签约做“陪伴”,听说可以预支一部分工资,而且工作也轻松,主要是陪有钱人玩,唱唱卡拉OK,喝酒聊天,运气好还可以陪他们去旅游。泰雅本能地觉得光次留了重要的话没有说明,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

出人意料的是MASK替他还清了债务,并签下了15年的长期合同,约定收入包括工资和10%的小费,但前10年不发工资。后来他才知道MASK实际上也是MICHEL老板喜多川的产业,这些事务所和黑社会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既是洗钱的工具,也是敛财的机器。MICHEL属于相对比较合法的企业,而MASK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一进MASK,签下长期合同,就等于变成卖给他们的奴隶,不到榨干最后一滴血汗不会被放出来。他渐渐明白这一切都是老板的安排。老板即使有了新的玩物,也不会放过从泰雅身上赚钱的机会。

在这些事发生的多年以后,在遥远的千里以外,我也可以感觉到密密的一张网慢慢收紧,使我透不过气来。即使我这样没有经过“社会”熏陶的菜鸟也完全可以猜到那是什么工作,发问除了使泰雅回忆起不愉快的过去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有一丝幻想,希望实际上不是那样的。另外一种来自实验心理学的想法是:也许至少泰雅也许会说一些掩饰那种工作的话,也许让他自己重复虚饰的过去有助于让他相信虚饰才是事实,宣泄情感并掩藏真实的记忆可以减轻他的焦虑和痛苦。所以我最后还是吐出了那个问题:“那,你究竟干的是什么工作?”

泰雅抽回手,翻身朝天睡,肩膀顶着我。我也跟着翻过身转向他,微弱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的右侧脸,左侧埋在阴影中,俊秀的脸上似乎不带任何表情。我记得看过的杂书上写过左边脸才能真正反映一个人真实的情感,是不是他故意这样做?他的目光似乎穿过天花板,一直看到上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努力保持着呼吸的平静。最后他慢慢地说:“各种各样的事都做。简单的,公司会按时送到宾馆房间,告诉我多少时间。进去后不用罗嗦,直接上床。时间一到,刷刷牙冲一把澡就走。复杂一点的要费半个晚上吃饭、喝酒、唱歌、打保龄球、桌球,说一堆废话,然后的节目是一样的。最讨厌的是温泉浴室。有些人喜欢成群结队地来,而且最喜欢的就是浴室包间,那些家伙会把水弄得脏得不得了。最麻烦的要属那种追星族。”

我说:“你不是说演唱组后来解散了吗?”

“当然不是‘ATII’的歌迷。那种乐队日本每天都会组建,每天都会解散。一进MASK事务所他们就说我很象木村拓哉,让我学他的打扮,留长发穿耳洞。”(我心下暗想与其说他象那个有名的演员,不如说那人象他。老板就是这种口味。)他停了一下,”客人会要求合唱SMAP的歌,一起扮演‘悠长假期’、‘恋爱世纪’里的角色,象小孩扮家家一样。这些人最麻烦。”

以前和生物医学工程课上老师让同学讨论“虚拟现实”技术有什么应用前途。有人私下提到最赚钱的肯定是“和MADONNA同床”之类的电子游戏。当时我不以为然,说不会有很多人好意思去玩,现在却发现日本的追星族可以提前玩真人版。难道这就是发达社会的必然结果?

“那是什么?他不是唱歌的吗?也演电影?”

“是电视剧,日本演员都这样。”

“那为什么特别烦?”

“因为那些不是女孩子就是中年妇女。”

“什么?!!难道其他客人都是男的?日本那么多变态?”

“叫什么叫?中国也很多,你没注意罢了。”

“那…女孩子为什么特别烦?不是…”我想了半天想找一个合适一点的词,“不是自然一点吗?啊!那个……不好意思。”我随即想起他提起过自己无法人道,“那你怎么办?”

“每次都要自己往那里打一种针,痛倒算了。后来知道这药成份实际上是和毒品差不多的。是吗?”

“那要看它是什么。如果没猜错应该是罂粟碱,也有其他改良的。局部注射剂量小,一般不会成瘾。”

“天知道他们给我的药剂量是多少。如果染上了毒瘾更加牢牢地被他们抓在手里脱不了身。光次就是。后来木村拓哉越来越红,这样的客人越来越多。烦透了。”

我没对他说如果局部注射罂粟碱后能够正常勃起说明没有器质性疾病,只是功能失调,应该容易治好。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他对这种正常男人非常在意的功能似乎完全无所谓。男性和女性都使他厌恶。做爱对他来说就象是普通人上班时不得不参加的无聊会议,需要想法打发时间,遇到女客他就观察人家的发型和化妆,遇到男客则回忆书上看到的最新发型梳理法或画眉技巧。再不就是构想他艰巨的计划。如果不是一再发作腹痛,这种无聊的时间也好打发。但是他熬着不用止痛药,害怕上瘾后影响他的计划。

他的计划说简单点就是怎样毫发不伤不动声色地摆脱帮派的控制。日本的警察机关是不用指望了。直接逃走也很困难,日本是岛国,很难秘密出境。在日本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可以藏身的净土。假装自杀也很难,因为要让人家相信他们的摇钱树已经死掉需要真正的尸体和足够的时间去安排,更何况他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但他坚信机会会来的,为了等到机会,无论生活多么令人厌烦恶心也必需活下去。

最后机会真的来了。一个有钱的常客打算到泰国游玩一次,泰雅知道后想法讨好他,最后让他向公司提出包泰雅半个月带他一起去泰国玩。虽然对公司而言包费比按次收费要少,但这个常客也不能得罪,所以最后公司还是同意了。在泰国时泰雅告诉客人中国大陆特别是江南地区其实非常值得玩,客人上了当,欣然同意。他们转道中国大陆,跟着旅行团到了苏州,当客人在拙政园的假山里转悠的时候,他趁机溜走,跳上出租车直奔长途汽车站,用仅有的一点零用钱买了一张车票。2个半小时后,就回到了10年没有看到的故乡。10年来变化太大,城市变得象东京一样繁华而冷漠。泰雅离家时还背了一个牛仔包,回来时真正是一无所有,没有行李,没有身份证,甚至没有换洗的衣服,大衣口袋里只有40多元人民币和一张长途汽车票的票根。

“你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说,“有没有告诉你爸爸你到哪里去了?”

“第一件事就是给爸爸送终。”

“什么?”我几乎不感相信这么戏剧化的场面,为什么上帝待泰雅那么残酷?

“到家时婶婶在。她说我爸爸得肺癌住院而且快不行了。我赶到医院,他已经昏迷不醒,半夜就去世了。”

“老天!”

“这也好。”

“什么?你怎么这么想?”

“医生说他开了刀又复发,每天就靠止痛针过日子,生不如死。这种情况下还要听到我对他解释10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不是更糟?我也免了对爸爸撒谎。说实在的这个谎还真是不好撒。”

“其他家里人怎么样?”

“婶婶恨死我了。”

“为什么?因为你10年没音信?”

“当然不是。爸爸生病后他们就到法庭宣告我‘死亡’,又把我堂妹的户口迁进我家,如果爸爸去世我家的房子就是他们住了。但是爸爸虽然病重却拖了很久,好不容易眼看房子就要到手,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气歪了,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催着我还他们垫给我爸看病的钱。没想到爸爸虽然有劳保,自己还要付那么多钱。我得马上找到工作。”

“那你怎么办?要去法院解除‘宣告死亡’吧?”

“那是当然。我的计划本来就有个很大的漏洞,这时才显现出来。虽然日本的黑帮势力一时不会马上渗透到中国大陆,但在中国自己的警察面前我没法解释自己10年来都干了些什么,只好说到处打工赚钱。”

“他们会相信吗?要是说给我听,我都不太相信。”

“警察表面也没有说什么,好象相信了我随口吹的牛,但我知道他们会查出我和黑帮的联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果然他们想从我身上挖出大线索,时不时地就把我弄进去‘谈心’,命令我我早早交待,戴罪立功。他们一直在监视我,也监视和我交往的人。否则就算是严打期间也不至于为了要人招认盗版VCD的来源而把人打死。看到今天你来我家那样子,我就知道他们也找过你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想给自己也给你惹麻烦,只想赶走你。为了怕烦人家,也烦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和任何人来往,直到有一次在美容院的窗口看到对面的你。”

我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发了芽要长出来,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很不甘地在黑暗里叫喊:“放我出来吧!告诉他吧!他不是正在告诉你吗?”

泰雅象是完全预测到了我的想法:“你知道我看到你以后有什么感觉吗?”

我的心狂跳着,今生今世还没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我会在此时此地听到吗?我多么渴望听到一个男人说爱我,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奇怪(变态)。我果真象泰雅说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吗?

然而,一丝调皮的微笑浮上泰雅的嘴唇:“你呆望远处的样子特别傻。”

我恼恨地掐住他的喉咙摇晃他,他猛烈的咳嗽使我愧疚不已,我忘记他的病了。

“好啦好啦别闹啦,”泰雅说,“睡觉吧。天快亮啦。”

这一夜我没睡好,一直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回到大学里上心理课的教室,虽然是半夜,大家也都穿着睡衣,裹着被子,但著名的顾牛范教授和精彩的内容使大家睡意全无。戴着睡帽的顾教授讲:“大家有没有发现‘化悲痛为力量’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头?没有?好吧,告诉你们,悲痛是不能化为力量的,这已经从生理学和心理学试验得到证实。那么悲痛到底化为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应该是化悲痛为脂肪,化愤怒为食欲啊。”同学们哄堂大笑,笑声化为红色的怒涛横扫校园,燃起熊熊烈火。

突然我醒来,原来不是烈火而是窗帘一角里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心理学一直是我喜欢的科目,但是我从未打算要做心理医生,因为剖析别人就象剖析自己一样使我不安。可是不用怎么剖析我也知道这个梦是泰雅引起的。我躺在床上回忆当时上过的课。书本上说食欲和脂肪聚积的中枢控制区域在解剖学上和情绪控制区域非常接近。另外战斗、逃跑(FightandFlight)和性冲动的控制区也非常接近,这些解剖结构统称为“边缘系统”,在生物学上非常古老,但结构很复杂,涉及的生理反射很多,所以具体的功能机制现在还不清楚。但至少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悲伤焦虑和压抑的情绪会使脂肪堆积。

顾教授在另一堂课曾经详细说明什么叫分离型障碍,什么叫转换型障碍。前者指现实和情绪、思维分开的现象,例如精神病人无故哭笑。但通常正常人也有分离自己和周围环境的能力,只不过能力大小不同。在特定的条件下分离能力可以得到强化,成为重要的心理防御机制。就象泰雅,被强暴时肉体和精神上应该都很痛苦却会发笑。后者指把情绪的变化转变为躯体症状的现象,最典型的当属各种癔症,其次是以躯体症状(如头痛、头晕、腹痛、肢体感觉异常)为临床表现的抑郁症。我思前想后,越来越确定泰雅的腹痛应该就是转换型障碍。那么就是说心理治疗应该是最有效的办法。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泰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象这样熟睡的样子,婴儿一样弯曲蜷缩,双手围拢抱着膝盖,半边脸埋在被子里。为了让他可以呼吸新鲜空气,我轻轻掖了掖被子,看到他沉静的睡貌我心中一阵颤抖:他是多么美丽,纯净似出水的莲花,娇嫩如初生翅膀的蝴蝶。他一定在做好梦吧,脸上全然没有平时常见的忧伤或故意装出的酷相,只有吃饱的婴儿一样若有若无的笑容。我不觉伸出手指轻抚他柔软的双唇,然后再把同一个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体会残存的一丝温暖。这就是我们的初吻。

请让我保护你吧,不是出自私心杂念,只是为了让你活得更纯净更安宁。我默默地想着,沉醉于小小的幸福,仿佛徜徉在秘密的花园。

然而白天泰雅还是发烧。我告诉家里要准备考试,需要住在医院宿舍里,搬了一些书和东西出来。对科里讲自己发烧,请了2天假。在这2天里我专门照顾泰雅,给他打针,逼他除了梳洗吃饭上厕所以外只许躺着休息。为了严格监督,白天我捧着书坐在他床边,夜里睡在用书铺平的椅子上。这2天我的厨艺大大长进,终于可以烧出不太稠也不太稀的粥。

13.早春

第3天早上,我朦胧中听到厕所的水声,伸手摸摸旁边,原来泰雅已经起床了。“泰雅!”我说,“干什么呢?”

他推开门,用毛巾抹着脸,说:“我要去上班了。你也起床去上班吧。快7点啦。”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行!你昨晚还发烧呐!你还得休息。”

他指着桌上的体温表说:“喏,36度半,没事了。”

我不高兴地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一累再发怎么办?”这时我想到好机会来了,趁机说:“要不,我给你抽个血到医院去化验一下,看看到底好没好全。”说着,从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特制真空采血器。

“你真烦呐!”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表示不会让步。终于他在桌边坐下,伸出胳膊,说:“快一点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我到病房时已经9点多,值班室里挂满白大衣,除了留守的实习医生,其他人早都开刀去了。良良打招呼说:“哟,气色不错嘛,感冒好啦?”我答应着,开始翻分配给我管病人的病历。我打开一个病历牌,发现里面是空的,暗叫“不好”,一张空床意味着需要2小时额外的工作量去收一个新病人。我打开下一个病历牌,居然还是空的。没想到这次运气如此差,10个病床上只有7个病人,今天还要出院2个,并且出院录还没有写。“啊!我好倒霉!”我哀叹,“他们是不是知道这些床连着有病人出院,故意塞给我?唉!谁让我排班时不在!”其实我只是抱怨抱怨而已,就算排班分床位时我在,如果严威分给我这些床位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吗?

“才不是呢,”莉莉在治疗室冲盐水,戴着口罩,声音却特别响亮,“那些本来都是丁非管的床,昨天和前天连死了3个,另外2个吓得立马要求出院。哎,你快点写出院通知!我们要送财务科结帐去。快点哦!”

到晚上6:00我才忙停下来,缓过一口气。不知道泰雅怎么样了。我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一个“美丽人生”的理发师披着棉风衣抽着烟在店门口和隔壁花店的女孩子聊天。也许正好他们也不太忙。我拨通总机,要了外线。泰雅一接起电话,我就急急问:“怎么样?没发烧吧?咳嗽好点吗?”

“告诉你没事啦。还好今天就来上班,否则饭碗又没啦。”

“怎么回事?”

“我超了2天假。本来他们说不要我来上班了,结果今天很忙,还是留我下来帮忙,帮着帮着,就答应我继续做下去了。运气还算不错,就是损失1个月工资而已。”

“什么?为什么?”

“本来半年已经满了,这个月应该可以拿2份工作的工资。如果要继续做助理,就要放弃上个月的另一份工资。”

“太过分了!怎么这样!”

“别激动呀,你怎么这么容易激动?激动有什么用?不多说了,我要做事去了。”

“等等,还有件事。”

“什么事?快说。”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要下班了。”

“那就下班啊。”

“可是我没有你家的钥匙,你不在家我没法进门。”我想过应该怎样耍手段哄骗他让他满足我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到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纯粹无理的理由。我实在是一个非常缺乏谋略的人。不知道泰雅在想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里只有蒸汽喷雾器的嗡嗡声。一直到旁边有一个声音说“喂!毛巾呢?”泰雅应道:“马上就好。”然后对着电话机说:“你自己来拿,当然是你得去另配一把。”

我欣喜若狂:“好!我马上来!”我从后门木楼梯上楼,把二楼的门推开一条缝,泰雅大概早就注意着门,走来扶着门框用身体挡住我不让屋里其他人看见。他沉着脸说:“我不想让你踩进浑水。你自己想想好。”我说:“我想好了,不后悔。”他浅浅地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把钥匙塞在我手里,抽身关门。

我骑车飞速奔向最近的配钥匙铺。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完全独立地做这样一个决定。以前考中学、考大学、选工作,都是别人的选择,别人的要求,我至多是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很多时候连决定不接受的权力也没有。在我短暂而严格按照社会的正轨运行的一生中,实在没有哪样决定可能涉及我的未来,而又完全可以由我自己决定。现在,当我终于感觉自己应该踏上“社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是第一步。我不后悔。

突然我有种异样的感觉,是这好几个月来没有感到过的。那是风。晚风吹在脸上不再有刀割一样的感觉。虽然梧桐树还没有发芽,虽然枯黄的草坪还没有反青,虽然久已生疏你的气息,春天,你毕竟还是来了。

我在泰雅家,象新搬了房子的小孩子一样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把厨房的碗筷重新归置一下,一会儿把书码码齐。坐在桌前翻了半页《局部解剖学》又觉得浪费泰雅的床,于是脱了鞋子和外套,捧着书侧躺上去歪着脑袋看,温暖的木棉絮枕头纯朴而令人安心地拥抱着我。伴随着“股动脉行径路线及分支”一同印入我脑海的,是枕头的味道。今天早上我走后他晒过枕头了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里面,有春天阳光的气息,混和泰雅身上特有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枯燥的背诵似乎成了沐浴春日的神游之旅,让我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直到闹钟走过10:00,我才被对面马路弄堂口小店的关门声惊醒,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后真的可以天天和泰雅住在一起了,真让人高兴啊。

但是,从很多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生活就象开凿在同一座山坡上不同的两条滑雪轨道,由于地势的关系在一些缓坡处相遇甚至紧紧相依,很快就得分道扬镳等待下一次短暂的重逢。每一次相遇时,积攒了陡坡的势能而达到激烈热切的速度,却在珍贵的相遇处回环绕转几乎消耗殆尽,留下淡淡的遗憾和。比如说,我们工作的时间几乎错开,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这些怡人的春夜,我注定要一人度过了。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终于,我听到泰雅在楼梯上拖着什么重东西走路的声音,连忙去开门。跑下半截楼梯,我抢过他手里的报纸包着的大包东西,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拿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叫我帮忙?你身体还没全好呢。”

他笑笑,说:“血的化验怎么样?”

我尴尬地说:“还没出报告呢。”

“那你怎么知道我没全好?”

“我…肺炎没有好得那么快…反正把你当没全好的病人没错的啦!要是我说你全好了结果你去外面乱跑乱跳肺炎又加重了怎么办?弄得不好肚子痛也连带着一起发了呢?瞧你年纪不大,毛病倒不少…”

“你够了没有?有你这废话的时间,那你倒是自己想法去弄个床呀?”

“…床?!”

“你总不能老睡在凳子上吧。”

泰雅灵巧地拆开报纸外面的塑料绳。我这才发现自己拖进房间的沉重的大包原来是钢丝床和新买的被褥,超市大卖场的标签都还没来得及除去。

“其实你不用…我可以…”

“凳子是坐人的,不是睡人的。”

我没好意思说完刚才吞下半句的话。他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吗?

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挪过地方几乎被地板漆粘在地板上的橱搬到小厅里,才在形状不规则房间里放下另一张床。两张床之间的地方几乎刚刚够我们走动。我安慰自己说反正房间那么小,等于睡在一张特别大的床上。这样想着,稍稍抵销了一点兴奋被浇熄后的失望。

“朱夜,告诉你一件事。”泰雅和我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时,他静静地说。听他的声音似乎他看着天花板说话,“我辞了杂务的工作。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干两份工作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了。”

“太好了!”我脱口而出,几乎从被子里跳出来,随即为自己过于兴奋的欢呼而尴尬,连忙换了一种口气问:“那你空下来的时间准备干什么呢?”

“我打算去读美容学校。我在盘算上星期几的课需要和别人换的班次最少。”

“你少了一份工作钱够不够呢?要不然,我付你房租?”

“你省了吧!”黑暗中,街灯黯淡柔和的光线下,他似乎在笑。

“我说的是真的。咱们可以亲兄弟明算帐。”我借机爬上他的床――这是非常方便的一件事,在他耳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们科的小护士2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地段和这里差不多,是个石库门的西厢房,煤卫都是公用的,好象只有10平方米,一个月房租是…”他捏住了我的鼻子,使我最后几个字变成鸭子一样的怪声。“干什么嘛!人家是在想办法帮你嘛!”我奋力挣脱他的手,带着酸酸的鼻音说。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哎呀好冷!”趁势,我钻进他的被子。贴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感觉得到他腹背有节奏的颤动,他在笑呢!

“有什么好笑的!”

“呵呵,你呀,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你怎么象我妈一样老以为我是个小孩子?”

“把你自己的MM搞搞定再说吧。”

我听到这个网吧聊天的专有名词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他以为我住出来是为了和女孩子约会方便?他怎么会这么想?“你想到哪里去啦!谁有你想的那么无聊!”我大声抗议。

“喂喂!轻点好不好!你的嘴和我耳朵就快贴到一起了,那么大声音有必要吗?前天和昨天你跑到晒台上去接的那些个电话是谁打的?盯你也盯得挺牢的哟。”

一股寒气从脊背涌上,我下意识地抱住泰雅想让自己温暖起来。那些电话,除了一个来自我妈以外,其余的都是孔警官打来的。他追问我在哪里,泰雅在哪里,我们是否在一起,在干什么,泰雅和什么人接触过。他问得如此详细,不亚于任何一个神经质的病人追问医生自己的病情。警官有权知道被监视对象的一切,就象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有所不同的是,警官有很多强制手段可以采用。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光明正大,而且由于我从来都是不善于说谎的人,为了避免错误地撒个不高明的谎,干干脆脆地把这两天的经历总结成“季泰雅病情治疗小结”分段汇报给他。幸好汇报病史是我的本能行为。对于我的汇报,他不置可否,但是我明白地感觉到他的不满意。

这只是开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崩溃。不知道在崩溃前我能坚持多久。

“嗨,你有自己的床,回去吧。”泰雅轻声说。我拖延着,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渴求他身体的温度和气息,装做没有听见他的话。“粘乎!”他嘟哝了一声,掀开被子跨过我的身体,准备爬上我的钢丝床。

“啊!好了好了,我回去!”我不满地把被子甩在他身上,回到自己的被窝。我闭上眼听着他整理被子的“沙沙”声,老旧铁床的“嘎吱”声,头发和枕巾摩擦的“悉唆”声,夹杂着几声令人揪心的咳嗽,最后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才使我稍微舒心。“晚安,泰雅,明天见。”

“睡吧,别废话啦。”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一个样子,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看来以上言论仅适用于家庭,对于说不上家庭的两个人,能带来”幸福”感觉的经历几乎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多样化的最大程度。有人快活地结伴在冰封千里的南极大陆上,用泡沫塑料搭小房子,一住就是整个冬天,每天摸索记录科学数据,被冻掉鼻子也乐此不疲。也有人锦衣玉食,广园深宅,吟诗作画,焚香拨弦,过着神仙样比翼双飞的优雅生活。而我和泰雅的生活呢?

不错,我们住得很挤。但那能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充分接近。为了省一些钱买到7:00以后打折的面包,在超市里翻看杂志消磨时光等待打折时间的来临。看到大家都喜欢的文章或者图片,会心地相视一笑,让那灿烂温暖的笑容填满我心中每一处无因的空虚。

泰雅不上班的夜里,我们各做各的。通常,我背书,他做头发。我痴迷于他打理头发的过程,包括他自己和别人的头发。他手指和手肘的动作是那么优美有致,让人疑惑那是不是来源于舞蹈。我常常忍不住从书脊上方偷眼看他,细致轻柔地绕起一束束头发挽在手指上,一层层盘卷上去,耐心地把套在人头模特儿上的假发盘成复杂的发髻,或者用指缝拈起发梢轻轻地剪。有时,他的头发里有那么一小撮逃脱了发绳的束缚,俏皮地垂落在他的脸颊边,他会敏捷地下意识般随手把它捋向脑后,这时他的手指关节就会勾画出迷人的脸颊的轮廓。

每次痴痴地盯着泰雅而被他发现督促我读书时,目光回到书页上的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无外乎:我和泰雅究竟是什么关系?朋友吗?显然是,好象又不仅仅是,我也不甘心仅仅是。同居吗?字面上看似乎是,但按照社会上普遍的定义,同居者应该有性关系,而泰雅完全不接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肉体亲昵,所以也不确切。我上大学时听到过港台籍的留学生称呼同寝室同学“我的同屋”,也许这才是对我们关系比较正确的描述词语吧。

这自然而然、琐碎平常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我是如此沉溺于幸福之中,以至于以后别人叹起考研究生复习功课的苦经时,我几乎完全回忆不起一点苦涩绝望焦虑的味道来。尽管我上大学时的成绩并非出类拔萃,通过在职申请学位同等学历资格考试笔试和面试的过程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那是因为每天在秘密的花园中休憩,无意中给了我神秘的力量吧。

这天一上班,我就觉得不对劲。严威没有来。本来我们组就缺少人手,现在更是只能等待杨向东一组开完刀,由师傅和杨向东带领我们住院医生完成推脱不掉的手术。其他能拖延的就拖延一些。师傅对严威意外的缺席没有加以任何批评或解说,仿佛这个位置天然就是空缺的。

开刀时,我本以为给杨向东做助手,他会讲些轻松的话题,就象他平时那样。可是今天他比平时的严威还要沉默。病房里,从丁非和方和不断快速交换的无声的眼神中,我看出问题好象很复杂。好几次和丁非擦身而过,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马上掉头又离开。我踏进治疗室取换药包、棉球、纱条什么的时候,莉莉、良良等一堆护士凑在一起悄声而激烈地说着什么。露露看到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只来得及“哦”一声,就被她们拽开。就象摩西在红海前祈祷过一样,护士们自动在我面前分成两列,空出地方给我走路,而我所走过的空间,在我刚步出治疗室的时候,又迅速地被她们凑在一起的身体和脑袋填满。

该死!不会是有谁看到了我外套口袋里的化验报告,做出什么特别丰富的联想吧?当然,换了我,如果在别人口袋里瞥见了这么一样化验报告单,不免也要瞎想一阵子。因为,那是一张化验有无HIV感染的化验单,说白了就是看有没有爱滋病。而送检人的名字,赫然写着:“朱夜”。

那是3个多月以前借机抽了泰雅的血标本,送到市卫生防疫站检查。结果我当然已经知道是阴性,也就是说泰雅还没有感染上这种不治之症。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出于保护患者利益、控制爱滋病流行的目的,自愿接受检查的人可以用密码匿名抽血化验。但是我和防疫站的人讲我会自己抽好血送来,所以不得不留下我真实的姓名、职业、工作单位和地址。当时工作人员讲只是为了保证对某个特定的真实存在的有法律可靠性的“个体”送检的血液负责,所以一定要有这些手续,没有别的意思。谁知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们最后又寄了一份化验结果给我。早上打开公务员一早送来的印有“市卫生防疫站”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后我吓了一跳,紧张地环顾过四周。那时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别人在看什么不相关的东西。

为了保险,我没放在白大衣口袋里,因为实习医生到自己的带教老师离开而需要敲处方章的时候,会随意翻找去开刀的医生留在病房的白大衣的口袋。也没有放在我的包里。因为我包里的书常常是全病房住院医生通用的。所以我特地把信封毁掉,把化验单叠成一小块塞在外套里子的口袋里。本来以为没有什么问题了。

做医生的人一般比较务实,想象力也不丰富,但是我们病房的住院医生除外。护士虽然比通常人们认为的处于爱好幻想的妙龄少女要稍微年长一点,想象力和联想力却是有增无减。也许哪个人看到了我口袋里的化验单,而且化验单上我的名字写得很大,“送检人”的字写得很小,粗粗一看保证会误以为那是我的血标本化验单。她们一定暗暗议论为什么我要去化验HIV抗体,会联想成什么样?难不成我是乱交者?同性恋?

老天!老天!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突然,我的手机又响了,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响得揪心。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这几个月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掌中冷汗顿时冒出,手机的塑料套子变得湿冷腻滑。铃声响了四、五下,我的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强迫自己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喂?孔警官吗?”

“小朱医生,你好啊。”

冷汗从额头不断冒出。我听出了郭警官的声音。他很少直接威吓,但就因为如此反而更让我害怕,不知道违背他的意志会发生什么事。

“你和季泰雅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不错。有什么新的发现?”

“没…没有啊。”我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结结巴巴地象往常一样汇报了泰雅的行踪,无非是什么时候回家,穿着什么衣服,买过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下楼打过公用电话,有什么信件之类。他们很关心有什么人来找泰雅,即使有,我也从来没见过。

“小朱医生,”郭警官的声音低沉有力,不怒而威,“我们一直在给季泰雅戴罪立功的机会,就看他是不是和我们配合了。你如果真的中意他,应该帮助他嘛。和他谈谈嘛。”

“中意!?什么意思?我…我没有…”

“你应该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据说他非常受欢迎,上过他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甚至已经知道屋子里很有可能有隐藏的摄像机,也会冒着被敲诈的危险,不由自主地和他上床。那些身居高位久经世故的男人情愿拜倒在他的脚下,为他献出一切。”他的声音适时终止,仿佛特意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从眩晕和恶心中缓过劲儿来,然后在我刚刚开始恢复意志最虚弱的时刻发动致命的攻击,“你已经尝过他的味道了吧?”

“我没有!”我不顾走廊里路过的同事有可能听见,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为什么帮着他瞒过别人?你以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关切、甜蜜而恶毒,“他只有你一个?”

“我没有。”我无力地哀求道。

“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额外的男用香水味道?有没有看到他脖子上的牙印?”

“我没有…”我愕然地喃喃道。

“小朱医生!观察要细致一点。同性恋的男人应该比一般男人要仔细一点,不是吗?”

“我不是同…”说了半句,看到正推门进来的丁非,我生生地吞下后半句话。

“是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大不了院长找个什么别的理由把你开除而已,你还年轻,出路还多着嘛。不过,如果你现在没法完成好我们交给你的任务,希望你能长期保持现在这个身份和职位。看样子我得提前和你们院长、人事科主任谈一次,把你所有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免得他们因为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突然把你开除,那可会影响你继续收集信息。”

他等于告诉我,如果我不足够快地收集到他们需要的消息,他们就会直接找院领导宣布发现我是个同性恋!我的胃翻腾起来,嘴里涌上一股苦味。也许根本不用他去说,也许谣言早就已经传得满天飞。

也许是为了验证我不安的想法,丁非向我挤挤眼,象是有什么暧昧的话要跟我说。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郭警官说:“这个我待会儿再详细说好吗?现在我正好有点事,抱歉。”

“没关系,好好考虑考虑吧。我们保持联系。”

挂上电话,仿佛又听到自己被判了一次缓刑,而缓刑期还是未知数。我止住恶心的感觉,清了清嗓子,交叉双臂站在丁非面前,准备承受一个恶毒的流言者并非完全捕风捉影的袭击。

丁非的眼睛放着光,凑近我,压低嗓门,面带暧昧和怜悯,但第一句话就直击要害:“你知道吗?刚刚出炉的惊人内幕!我们科有个医生是同性恋!”

“那有什么?”我装做镇静,不顾颤抖的声音完全可能出卖我,“我们医院几百个男医生难保没有个把同性恋,要是正好在我们科,我一点也不奇怪。”

“问题是你猜是谁?你保证一猜就猜到。猜猜!”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决心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大度地承认自己的每一面,包括社会承认的和社会不承认的:“我?”丁非嘴巴张得大得让我担心他的下颌关节会脱臼。我催促道:“喂!你发傻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象刚刚听说了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事情:“你真能搞笑啊!哈哈哈…呵呵呵…”

看到他这样子,我一下放松下来,又逃过一劫?待他笑够,喘息稍定,正色说:“别胡说八道了。是严威。”

这回轮到我大张着嘴不知所措:“为…为什么?他?!他象同性恋吗?”

“当然!瞧他那个样子,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死要干净,长得白白嫩嫩…”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眼前浮现出严威的样子:30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戴付无边眼镜,长着一张很少流露表情的娃娃脸,穿着质料高档颜色柔和熨烫笔挺式样传统的衬衫,而不是象其他年轻医生那样随意的T恤衫。

一切消息都是小道来源,不过细节都很详细,看来我是我们科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初的来源是昨天的院总值班,她本来是普外科护士长,和我们科护士长关系很好,消息很快从护士中传到我们组医生,再传到其他组、其他科,不久就是全院。昨天深夜院总值班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要求她去指认某个打架斗殴者的身份,尽管他抵死不承认,某个负责的警官记得到我们医院时在他那里看过病。总值班很惊讶地发现那人果然是严威,一个平时呼吸声都很小的,在各老专家老教授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稳重的青年。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打架斗殴的原因是同性恋争风吃醋:他的“爱人”看上了别人。他首先向第三者发动进攻,他的“爱人”上前劝架,被第三者手里抡起的凳子打中头部,送进附近的另一家医院。

“他会给开除吗?”我问。、

作者感言

朱夜/rednight

朱夜/re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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