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像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薄雾,缺少实感。周正呼了口气,发现空中升腾起一团白色的雾气,是冬天吗?
环顾四周,一条狭窄拥挤的小巷,阴暗潮湿,地面上淌着不知名的液体散发着恶臭。头顶破旧的路灯断断续续闪着点亮光,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这是很熟悉的场景,穿过这条长长的小巷,前面左拐再右转,就能回到鸽子笼般的住所,迎接他的是喝到烂醉的暴躁父亲与满地的酒瓶烟头。
周正站直了身子,发觉自己身上还背了个书包。他抬手正了正肩带,“嘶”了一声又猛地弹开。
垂眼看看,入目的是一双黑瘦又小的手,手背上起了粗糙的干纹,有几处泛红肿起,像紫红色结痂的痕迹。冻疮的地方生痒,惹得周正止不住想伸手去挠。
蹭了两下,周正忍住了,抬脚继续向前走,侧身绕过在路灯下肆意解手的醉汉,走到了第一个分岔口准备左拐。
还没抬脚,拐角处冒头了一个身穿破洞裤皮夹克的男孩,约莫十五六岁,非主流爆炸头打着耳钉,嘴里吐着烟气,看起来流里流气。
他后面跟着走出了三五个小弟,像圆圈般前后左右围住了周正。
在首的爆炸头歪着头凑近,像个流氓般伸手拍了拍周正的脸颊,说道:“小子,交保护费了。看你可怜,五十块好了。”
城中村鱼龙混杂,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圈子,小孩有小孩的天地,这一块以爆炸头争霸,恐吓未成年的小学生收取保护费当零花。
眼前这个小鬼头是一周前搬过来的,像个泥鳅似得,神龙不见首尾。今天可算是让自己逮到了,不过他好像有点不屑?皱着眉头抬手拍掉了自己的手,冷冷道:“没有。”
爆炸头没有被这忤逆的反应惹怒,他笑了笑,像大发慈悲,“没事,你现在回家拿。”
话转了个弯,“偷也行。”爆炸头的笑声十分邪恶。
能住进城中村的条件就这样了,兜比脸还干净,小孩子除了回家偷别无他法,大部分都能乖乖配合,偏偏周正是个刺头,他脖子一梗,硬碰硬道:“没有。”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死样子。
这模样惹得爆炸头心头邪火腾起,猛吸了口烟,将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吐了口痰,满脸阴沉的抬手戳着周正的肩膀,威胁出声:“小孩听不懂好赖话是不是?和你好好说话,还蹬鼻子上脸了?”
少年与孩童的实力悬殊,周正的小身板被爆炸头戳的直直向后退,后背撞在了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幸亏有书包和棉服做垫背,不至于蹭坏皮肤,周正倔强的抬起头,再一次重复:“我说了,没有。”
迎接他的是拳打脚踢,重拳出击,不留情面。周正下意识蜷缩成一团,伸手护住了头,没吭一声。
大概一两分钟,头顶的拳头停下,耳边响起了爆炸头暴躁的声音:“看屁看?滚!”
捂着脑袋的周正松懈了一点胳膊,透过一群人的双腿看到不远处的两个少年,都很白,身姿挺拔气质出尘,一看就不属于这里。
稍矮的那个青年颤着音道:“你,你们,这是不对的……”
爆炸头冷笑一声,抬脚又踹了一脚周正,转身面向那两个少年,嘲笑出声:“见义勇为啊?那说话得硬气,最起码不能哆嗦啊。”
而后贱里贱气的模仿少年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惹得小弟们纷纷大笑出声。
被嘲笑的少年满脸不服,刚想说点什么便被高一点的少年拉住了手腕,他一言不发的拉着他走远了……
爆炸头吹了个口哨,转头重新对着地上偷看的周正,他蹲下身,居高临下的说道:“别想了,救世主走了,没人能帮得了你。”
“小孩,再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回家拿,我饶你一次。”
周正抿着唇,下牙把嘴唇咬的快要出血,还是没能松口,“没有就是没有,你听不懂吗?”
爆炸头哪见过这种小孩,眉毛一蹙,猩红着眼就给了一巴掌,接着抬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小弟一起上前进行群殴。
十五六岁的孩子下手最是没有轻重,周正只有两个手护住头,肚子被踹的快要吐了,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要被打死交代在这的时候,耳畔响起了少年的喝止声:“停下。”
施暴者们充耳不闻,少年又说:“我报jing了,警cha一会就来了。”下一秒,“呜哩呜哩呜哩”响彻小巷。
施暴者听到警报声像夹尾巴的狼瞬间停手,一秒之内便跑的无影无踪。
少年赶紧上前去查看小孩的伤势,“还能走吗?”他问。
周正艰难的掀开眼皮,看清了少年的长相。比刚才的惊鸿一瞥还要好看,他皮肤白又细腻,眼睛亮亮,睫毛弯而翘,天空中不知何时飘下的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晶莹的水珠,嘴唇红润,身上散发着一股香香的味道。
和自己这种身阴暗如下水道老鼠的家伙天差地别。周正找回知觉,摇了摇头,整个人贴墙向后缩去。
少年没管他退缩的动作,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捡起书包,说:“走。”
周正跟着站起身,想抽回手,没能抽动。少年拉着他小跑了起来,期间回头催促了一声:“小朋友,跑快点。”
两人一鼓作气跑出了巷子,站在平坦的街道上气喘吁吁。少年扶着膝盖缓了下,才放开拉着周正的手,抬头解释道:“我骗他们的,没报jing。”
明智之举。城中村家长里短的屁事多,每天都有人报jing,警cha能拖则拖,出jing效率极其低下。
周正点了下头。
少年打量了一下周正的模样,大概是看起来过于凄惨。他出声问道:“饿了没?”
周正摇头,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响了起来,很大声。
少年弯了弯眼,眼睛像月牙,露出洁白整齐的齿端,笑的特别温柔,他歪了歪头说:“我饿了,你陪我吃点吧。”
两个人就近去了旁边的便利店,少年像进货一般随手拿了三四个面包,几瓶牛奶酸奶,还有热乎乎的关东煮。
少年把面包全部拆开,每个都揪了一小块下来尝了口,像是不合胃口全部丢在了一旁。周正看不得浪费,抬手将这些面包狼吞虎咽塞进了肚。
最后说饿了的少年只喝了瓶酸奶,其余的东西全部进到了周正的肚子里。
中途少年出去了一次,回来手里拎了一兜子药,帮周正肉眼可见的伤口处消了毒贴上了创可贴,甚至还有治冻疮的药膏。他说:“不会每次都有人来帮你,你要机灵点,打不过就跑,不要傻傻呆在原地挨打,知道了吗?”
周正眨眨眼点了下头。
分别的时候,桌子上还有两瓶没拆封的热牛奶,少年把两瓶牛奶一左一右塞进了周正的口袋里,弯着眼道:“谢谢你陪我吃饭。”
感受着口袋里传来的热意,周正嘴巴动了动,纠结了好久到底都没能问出一声少年的名字。
今天只是一个巧合吧,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知不知道的都没什么所谓。
周正走进小巷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少年的背影越走越远,以及在雪地里留下的一长串黑色脚印……
不过后面还是再见了,少年每周五会出现在巷子口,像今天一样提议说“饿了,陪我吃点”,两个人去旁边的便利店点上面包关东煮。
周正从不说话,少年也没问过他是不是哑巴,就这样诡异又和谐的相处着。
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只有两个月,八次。因为周正搬家了,他妈妈攀上了个有点小钱的,一家人跟着沾光,搬进了商品房,脱离了城中村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收拾东西的时候,周正故意磨磨蹭蹭,今天是周五,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不远处的天边被染红了,太阳正在下山,再晚一点就能遇到他了。
好歹,说一声吧。周正如是想着。
但他真没什么好收拾的,屁大点的房间堆满了杂物垃圾,他只有一张小床,外加一个非常矮小又破旧的木桌子,衣服没几件,仅有的都整齐叠放在床头,拿蛇皮袋一装,再背上书包就是全部家当。
而且周大伟也等的特别不耐烦,暴躁的催促声再一次响起:“你他妈到底好了没啊?”
周正抿抿唇,不敢再磨蹭,伸手将蛇皮袋用一块布条系紧,反转一下背到背上朝外走去。
手刚搭上门把,门被外面暴力拉开,反弹到墙,岌岌可危的晃动着,看样子随时都会掉下来。门后出现周大伟可怖的脸色,肿胀通红的脸,有些睁不开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张着一口黄牙呵斥:“和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吗?不知道回话?”
周正眼里有恐惧,他捏紧了蛇皮袋,咽了咽嗓子,小声道:“听见了,已经收拾好了。”
“那你他妈不说话。”周大伟说话间抬手往下劈去。
周正条件反射般举起了胳膊试图遮挡,却没想这个举动彻底惹怒周大伟,浑身酒气的他一个抬手将周正的小细胳膊挥开,抽出裤腰上的皮带就是一顿炒肉丝。
火辣辣的痛,周正不敢再伸胳膊挡,只能不断向后退,侧着身子,不让皮带落在脸上留下印记。
皮带抽肉的动静声不小,惹来外面李霞的注意,她踩着恨天高的黑色细跟“哒哒”走到了门口,伸手徒手抓住了周大伟的皮带,满脸不耐的甩开,“行了,别搁这浪费时间了,要打回去再打,我一秒都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呆了。”撂下这句,转身走了,一眼都没给抽的皮开肉绽的周正。
周大伟睁大眼睛瞪了一眼李霞离开的方向,面目扭曲的“呸”了一声,骂了句“死娘们”,而后对着周正目光一凛,“还不快走?”
周正连忙抓起地上的蛇皮袋,一瘸一拐的跟在了周大伟的身后。
城中村路小的可怜,车子自然开不进来,不过好在周大伟和李霞都没什么行李。周大伟是不在乎,直接两手空空,手里拎瓶酒,怀里揣包烟就是他全部家当。李霞则是看不上,她厌恶极了这里的一切,只穿了一身新买的好行头,皮草加超短皮裙,外加一款限量款包包。倒是拖着一个蛇皮袋和背着书包的周正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三人朝外走去,很快走到大路街边,李霞伸手拦车,周大伟闲不住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周正四顾看着,望眼欲穿希望路口处能走出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少年。
可惜希望落空,车很快停在路边,李霞率先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周正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伸手拉开了后座的门,让周大伟先坐进去自己再紧跟其后,又费力的将蛇皮袋塞到了自己的脚下。
即使动作很利索了,还是惹来周大伟的不快,他十分暴躁的抬脚踹了一下周正的行李,骂道:“都什么破烂。”
周正抿着唇,伸手又将蛇皮袋往自己这里扯了扯,头扭着看着身后的路口,一直到车启动开远,距离城中村越来越远……
早知道,就问一下名字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