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把乔玖笙送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尹时曲抓着他要开车门的手再次叮嘱道:“我今天给你买的那些吃的可以放一些去冰箱,想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不要喝太多酒,烟也稍微控制一点。”
乔玖笙睨他一眼,“唠叨。”
尹时曲好脾气地道:“这几天假期就好好休息,前段时间你实在太忙了。”
乔玖笙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很明显是在敷衍,但到底答应了,尹时曲没再多说什么,看着他进了电梯才开车离开。
进了家门,乔玖笙扯掉领带,脱了西装外套,看着茶几上放着的那株文心兰,笑了下,打开灯很仔细地看了看,又把换好水的加湿器挪得离它近些。
他坐在地上看了很久,双臂抱膝歪着脑袋半晌没动,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明显,好像在高兴自己将这株花养得很好,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拨了两下花瓣。
许久之后他才起身准备去洗澡,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进了冰箱,习惯性去拿酒的动作却顿了一下,上面贴了张便签条,是尹时曲的笔迹。
“别碰酒。”
乔玖笙面无表情地关上冰箱,进了浴室,其实他已经非常疲惫,像是沾上床就能立刻陷入深眠,可潜意识里总觉得还应该再有些什么东西来令他陷入更混沌的梦境,能让他彻底地睡一个好觉。
卧室里的毯子已经换了,苏沐作为助理的高效率让他觉得十分欣慰,他把头发擦了个半干,扎进松软的被子里,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了快十五个小时,一觉睡醒是下午三点,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落下几缕暖意,乔玖笙睡得太久,跟软脚虾似的浑身脱力,半晌才炸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懵懂地盯着地上的光斑看。
肚子已经完全饿扁了,他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找吃的,将自己昨晚上吃剩的几个汤包热了热,又吃了片面包。
手机上没有一条信息进来,大概是知道他在休假所以没来打扰,乔玖笙从卧室的床上挪到客厅的沙发上,又把眼睛闭上了。
难得什么事情都不用想也不用做,乔玖笙整个人放空得简直要灵魂半升天,一直到快四点他才重新站起身,换了衣裳准备出门。
他没带手机,只拿了够自己打车的钱,拦了辆出租之后对司机道:“去市郊的墓园。”
司机点点头,听到他说了地址便很礼貌地没搭话,半个小时之后到了地方,乔玖笙给完钱,抬头望了眼还没落下山的太阳。
说起来也奇怪,三月末的天气却热得出奇,天边云霞烂漫似一幅色调浓厚的油画,一层叠一层地铺陈开来,半边天空都染上一片绯红。
墓园建在半山腰上,常年青翠的高大树木静静无声地耸立其上,遥远的天际时不时腾起一群归巢的鸟,乔玖笙走在上山的台阶上,不知在想什么。
明明就来过一次,却好像梦里来过千万次。
他停下了步伐,盯着眼前的墓碑久久没了动作,想伸手去碰一下都不敢,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或许应该带束花来看他的。
江千屿。
永远只有十八岁的江千屿。
乔玖笙以为过去这么久,悲伤或是痛苦的情绪早就离他远去,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流下眼泪,他只是忽然感到胸膛的某个部位猛地空了一下,好像那地方不再是跳动着的心脏,而只是一颗机械的钟在摆动,每一分每一秒,指针像是剜进血肉中走动,他脊背忽然弯下,像疼痛终于到了阈值猛然倾下,压得他四肢百骸都酸胀难忍,生生连口气都喘不上来,只能死死攥着衣领控制住干呕的冲动。
八年,迟来的绝望犹如崩塌的山石,乔玖笙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五感,整个人仿佛被浸入温水中隔绝一切,他想要的,他珍惜的,他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尝试抓在手里的,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即。
“你是……”
耳边恍惚有人声,乔玖笙陡然转身,眼前人反倒被他吓了一跳。
江千峋迟疑地看着这个人,他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和浅色牛仔裤,看起来年纪不大,从背影看时就发觉身形虽然修长却瘦得有些过分,再等他转身,晚风将他的衬衫吹得贴在了身上,这才发现他在这件衣服里空空荡荡,瘦得仿佛能被人轻而易举地折断手臂。
江千峋愣了下神,盯着他通红的眼眶有些担心地道:“你还好吗?”
他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视线,眼前这人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极差,看他的时候因为自己站低了两个台阶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是这眼神并不叫人生厌,反而透出一股高高在上不可亲近之感,江千峋又看他一眼,太阳渐渐落山了,余下的光晖将他们拢在阴影之中,而乔玖笙垂眸掩下自己的情绪,朝他偏了下脸。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尽管面容甚至都看不清楚,可还是叫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脆弱易折,又瘦削锋利。
江千峋恍惚间觉得他好像要站不稳,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扶一下他,“你……”
乔玖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动作,朝他轻轻颔首道:“抱歉,我失态了。”
江千峋朝他笑了一下,“你是我哥的朋友吗?”
乔玖笙和他隔着一步远的距离,道:“不算,大概只是稍微熟悉些的同学吧。”
江千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掏出手帕将墓碑上有些蒙尘的照片擦了干净,露出一张少年人清俊温和的脸来。
“我最近学习太忙,好久没来看我哥了,你既然来看他,哪怕只是稍微熟悉些的同学他也会很高兴的。”江千峋脾气很好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哥虽然也不怎么爱热闹,但有人来找他总归是好的。”
他掏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放了首《梁祝》,是钢琴与小提琴合奏曲。
乔玖笙一怔。
江千峋道:“你要留下来听一听吗?”
“我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哥放一下,到7分30秒左右停下。”他朝乔玖笙笑,那是一个朝气且毫无芥蒂、只是高兴有人来听他说会儿话就发自内心开心的笑容。
“给我哥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他日记本里发现的,他说很喜欢这首曲子。”江千峋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我哥学的乐器就是小提琴,他练琴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听。”
一种有些陌生的痛感在皮肤上跃起,像有无数根针刺破皮肤,扎进血肉,让人感到无望的、绵密与漫长的疼痛。乔玖笙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几下,像是随着音乐的拍子在和这首曲子,直到音乐戛然而止,他面上的表情像是想笑,又被一层更深的痛苦掩盖,许久之后他才道:“你今年也该十八岁了?”
江千峋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我哥比我大八岁。”
“你知道这个,应该跟我哥比较熟悉吧?”
乔玖笙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是道:“十八岁是个很好的年纪。”
江千峋不明所以地看他。
“没什么。”乔玖笙微微弯腰朝他偏头笑了下,“就当作今天没见过我吧。”
江千峋仍旧觉得有些奇怪,但对方既然不说,他出于礼貌也不去追问,只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神,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只剩一点淡淡的余晖,将他落在石阶上的影子拉长些许,再然后渐渐远去,完全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