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声断断续续,与窗外雨声相连,乔玖笙再次停顿在这首曲子的同一片段,抬起的手却迟迟落不下去,只是麻木又挣扎地在空中滞留,而后重重按下,落下惨不忍听的一串颤音。
天色昏暗未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光亮压缩到仅剩一线,光源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中落入学校的礼堂后台,乔玖笙的脸色在半明半昧间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烦躁。
雨声渐渐盖过钢琴声,砸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他闭上眼睛,谱子早就记得一清二楚,可曲子却在反复的练习中一遍都没完整地弹完,乔玖笙蹙眉,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再一次从头练起。
连贯又轻灵的琴声在空荡荡的礼堂中响起,乔玖笙的双手在琴键上灵活地飞舞弹奏,在五分多钟进入下一段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瞬,好像情绪永远无法顺利地连接下去,只是突兀地顿在原地,原本溪流淙淙般的琴声似乎遇上山间断崖,猛地摔停了下来。
耳边听到木门“吱呀”的响声,乔玖笙的五感因为多年受训而极其敏锐,下意识地便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没有开灯的礼堂后台,他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像两颗剔透的黑色玻璃珠子,江千屿的目光和他直勾勾地撞在一块儿,竟然没有丝毫要收回的意思。
乔玖笙的视线越过钢琴,礼堂后台处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手里拎着琴盒愣怔着站在原地,而后他朝自己弯起眼眸笑了下,“抱歉,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我只是想把门重新关好,没想到反而让你受到了更大的影响。”
江千屿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已经听了很久,他原本只是经过这里,但琴声响起的那一刻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圣诞节的时候要表演什么曲目,选来选去总不合心意,此刻这个问题却迎刃而解,他面上笑意更加明显,“我可以进去吗?”
乔玖笙指尖在琴键上撂下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许久才道:“你没有打扰到我。”
他似乎是起身准备要走,“这一段我一直弹不好,就算我没发现你,还是会在这里停下来。”
“等等!”江千屿加快脚步拦了一下他,“虽然问得有些突然,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愿意跟我一起合奏这首曲子吗?我指的是,在圣诞晚会上。”
乔玖笙皱了下眉头,对他发出的邀请感到有些不解,“我说我弹不好这首曲子。”
“没有。”江千屿笑眯眯道:“很好听,我不骗人的。”
他晃了下手中的琴盒,“试一试吧?试一试总不会出错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的话,我就再也不说了。”
对方的笑容简直热切过了头,但因为长得好而并不恼人,乔玖笙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路边碰到的小狗,总是很快乐地摇着尾巴追着人到处跑。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乔玖笙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更适合的词汇了,他眼神古怪地在这个男生身上扫了一圈,又扭过脸道:“我没有跟人合奏过。”
他换了个方式拒绝,可态度却无形中软化下来,或许这是他在这个学校里第一次主动跟人这样讲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奇妙,换作平日他一定会拒绝的,甚至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但对着江千屿他做不到,这人好像天生自带一种特殊的魔力,笑容叫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乔玖笙几乎是无意识地朝他靠近,像是冥冥中察觉到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一定会出现这样一个特殊的人,他甚至开始期待自己这样的拒绝之后,对方又会怎样来回答他。
“那就先不合奏。”江千屿将琴盒放下,走到钢琴边道:“或许我有幸可以听到你完整的演奏吗?”
乔玖笙别扭地转了个弯,重新坐回了琴凳上。
这一次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可心里却又高度紧张起来。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人告知,学习钢琴是为了让他值得更高的标价,但这并不妨碍他真的喜欢弹琴,没人说他弹琴有天赋,更多的时候他得到的评价只是一句——你弹琴的时候真漂亮。
谱子早就烂熟于心,硬要弹下去也未必不行,只是情绪的衔接不当带来段落间格外明显的分层,五分二十四秒,琴声节奏加快,情绪也更加饱满高昂,那几乎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欢喜与快乐,然而真正弹奏出的声音却与预想中相去甚远,乔玖笙眉间再次出现几分不耐的神情,想要停下来时却见一旁安静听曲的人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声的鼓励他继续往下。
十七分钟多,曲子进入又一个高潮,《梁祝》这一版本的完整曲子长达二十六分钟多,接近尾声时他的手甚至在不自觉地颤抖,连带着鬓发都微微汗湿,抬头的时候满是希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他到底有多渴望得到一个正常的评价。
他第一次完整弹奏《梁祝》,纵使这其间瑕疵太多。
“很好听。”江千屿真诚地道:“从技巧上来讲完全没有任何错处,但是音乐是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境的。”
“你听起来不太开心。”江千屿蹲下身取出小提琴,手指拨弄了几下然后简单调了下音准,直接切入到五分多钟的那一段,琴声明亮欢快,江千屿歪着脑袋朝他也笑了一下,停下拉琴的动作道:“或许这样会好点,你觉得呢?”
想要将曲子演奏完美的偏执瞬间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乔玖笙几乎殷切地看向他,“你可以教我吗?”
音乐确实是有共通之处的,聊到现在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心里却已经将人划入了可亲近的范围之内。
江千屿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那你要跟我一起合奏吗?”
现在乔玖笙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这个回答了,他没有任何上台表演的经验,但此刻却生出一股无名的勇气答应下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会教我吗?”
江千屿有些无奈地道:“其实你不用教的。”
“你很快会自己学上。”江千屿半蹲下身,和坐在琴凳上的乔玖笙对视道:“你知道的,那一段是梁祝同窗三年时的情绪表达。”
他顿了顿,转而道:“我叫江千屿,或者你也可以叫我Asa。”他朝乔玖笙伸出手,眉眼弯弯,“我很庆幸今天下午遇到你。”
乔玖笙伸出手,怯怯地和他交握了一下,他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学着江千屿的自我介绍道:“我叫乔玖笙,你也可以叫我Joe。”
“好。”江千屿拿起琴弓道:“玖笙,我们试着合奏一下,怎么样?”
乔玖笙这下彻底无法拒绝,纵使未经过排练的合奏曲听起来并不默契,但他们却都沉浸于此,窗外暴雨如注,像海面掀起风浪要吞噬一切,他和江千屿却仿佛置身遥远孤岛,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寂静无声。
直到窗外暴雨方歇,他和江千屿互相告别,乔玖笙都无法抑制自己欢喜雀跃的心情,许久之后再想起,他发现自己跟江千屿的初遇简直是他单方面的落荒而逃。
以至于这样异样的情绪持续到裴煜来接他的时候都好奇地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
乔玖笙摇摇头,沉默地坐进车里。
十六岁的乔玖笙,清楚人身上哪些位置最脆弱,知道怎样不留痕迹地杀人,学会如何迅速地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却不明白该怎样掩饰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只以为是裴煜告诉自己的童话故事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