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大厅,符苏还是倚在那个角落,身旁的那位女士已经走了,汪霁走上前说:“先回房间?”
符苏抿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可乐:“合适吗?”
“没事,”汪霁说,“都八点了,等这里结束估计要通宵。”
长辈们早已经离场,别说他姑奶奶和姑姑,就是他堂弟也早就溜了,要不是汪蕤拉着他跳了支舞,一个小时前他就准备拉着符苏走了,他怕现场乐队声太响,符苏耳朵会不舒服。
两个人回到楼上的房间,刚才在厅内灯光太闪看什么都不清楚,这会儿符苏看着汪霁衬衫领口前的那点看不出是什么的痕迹道:“你先去洗?”
汪霁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小块疑似化妆品的污渍,这个高度,可能是刚才拉着他不放的那位醉酒青年。
他说:“大概是和汪蕤跳舞时蹭上去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他现在非常敏感,想到那个青年就会想到两个人的对话,想到那短短的几句话他简直要坐立难安。
拿着睡衣毛巾进浴室,水温微热,汪霁在花洒下冲洗许久,身体微微发热,最后连心尖都发烫。
他在朦胧水雾中第一次肯面对自己的心意,却不敢去想对方,他一直都有些回避亲密关系,此刻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揣度,在这段关系中,那些他记忆里深刻的点滴,会不会是他的误以为。
浴室的门被轻敲两声,汪霁关掉花洒扭过头,水珠淌在身上,他扬声道:“怎么了?”
符苏印象中汪霁今晚只浅抿了半杯红酒,但浴室里水声响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他说:“一直不出来,怕你在里面晕过去了。”
听见声音就放心了,他又走回沙发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汪霁穿着睡衣走出来,他冲热水冲得太久,皮肤都被烫红。
他坐到床边擦头发,符苏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他问:“是玩两天再走吗?”
符苏转头看他:“啊,不是要逛公园?”
“还真逛公园啊,”汪霁说,“怎么着也看看景点吧,来的那天那个司机师傅不是说了么,去西湖赏赏景,再去灵隐寺上上香。”
至于银泰打卡,已经在别的地方提前消费过了,他自动省略这一项。
“行,”符苏一脸服从安排,站起身拿过自己的换洗衣物,“待会儿再说,我先洗个澡?”
“洗去吧。”
符苏进了浴室,汪霁对着紧闭的浴室门看了两眼,然后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到一旁,靠到床头上打开了手机。
心脏跳得有些快。
一个多小时前。
“那个,”他攥着指尖,对着面前的摄影师斟酌着开口,“下午在草坪上,您是说什么账号?”
是个国外的网站,汪霁不太熟练地翻墙,注册新用户,期间他抬头看一眼浴室的门,里面响着水声,流水不像是打在地板,像是打在他的心上。
他有几分急切地想要弄明白,什么原来是,原来是什么?
“就是符先生在INS上的账号啊,嗯……您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啊。
摄影师显然也没想到:“我以为……您和符先生是朋友。”
汪霁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含糊道:“朋友是朋友,可能不太熟吧。”
登陆成功,他按着摄影师说的搜索符苏的账号,FuSu,查找成功,他以为不过是符苏记录日常的私人社交账号,可页面上显示出的粉丝量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汪霁视线下移去看账号发布的内容,先看到最新发布的那一条,人群熙攘的高铁站,镜头里的冰淇淋微微融化,可人群也好,冰淇淋也好都被虚化,镜头对焦的是画面右下角露出来的一点白皙侧脸。
还能是谁的侧脸?
他对着这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没去看下面的评论,指尖抵着屏幕继续下移。
下一条是花园里的特丽莎,到了秋天进入了盛花期,这张拍在他们来杭州之前,紫色的花朵连缀成一片,远远望去恍若草坪上盛开了云雾,而他就背对着镜头站在云雾的中央。
然后是后山上的夕阳,他们吃过晚饭散步上山,正是太阳落下的时候,山、树、小路、还有画面中他的肩膀,全部都落满了火红的晚霞。
这些照片有汪霁看见过的,和符苏一起坐在露台上打印过的,也有他没看过的。
就好比符苏生病时的某一天深夜,因为拍照的人手不稳,拍出来的照片也失焦模糊,镜头晃荡着对准床边睡着的人,他手里还拿着降温用的湿毛巾,清瘦的脊背在昏黄的灯光下趴伏。
仿佛又回到仲夏的那个夜晚,符苏把托汪奕扬冲洗出来的照片递给他看。
可此时看着屏幕和那时翻阅照片的心情一样又太不一样,同样的,这些照片里没有过他的正脸,有些是背影,有些是被额发或是阳光遮挡。
可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看,眼见着符苏把它们上传到自己的私人账号上,每一张都是他简单的日常生活,可每一张里又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这种行为让汪霁没法不去多想。
心脏敲打着胸腔,汪霁心乱如麻,种种思绪在脑海里找不到出口。他惊讶,惊讶中有心底隐隐的猜测被证实的喜悦,而喜悦过后是茫然,也心起两分胆怯。
他不再害怕自己的心意,也有勇气不再想会是自己的误以为,他想试着去期待,可他习惯谨慎,习惯小心,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尤其是感情,还是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掺杂的太多,牵扯的太多,并不只是你和我。
在这个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夜晚,他往后看,开始害怕一切落空。
伸出一只手按住心口,汪霁继续往下翻。
从秋到夏,没有配文,照片里季节在更替,岁月在交迭,天边的火烧云,石桌上的西瓜,日出的朝霞,暴雨里的葡萄架……
而再往下,汪霁指尖顿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照片,流动如瀑的藤蔓,尽情绽放的蔷薇花,画面中央的人被模糊了面容,只看到皮肤白皙,白T恤单薄。
而汪霁视线偏移,看到下方的评论区里,排在第一的那条被赞量尤为夸张的评论。
“Su,你居然也会拍人。”
这条评论下面,是符苏很短很简单的一句回复——“it's my first time.”
门把手被转动,汪霁倏地抬眸。
符苏从浴室里出来,抬手擦干湿发,他背对着灯光,在床上落下身形的影。
指节一松,手机掉在了被子上,汪霁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彻底地烧灼起来。
他们又在杭州多待了两天。
就像司机师傅说的那样,早起先去西湖,因为那天有雨,景区里的人并不多。
烟雨濛濛,九月底的西湖带着湿漉漉的绿意,湖面映着岸边的树,走进去仿佛沉入碧绿画中景。
他们在湖边坐船,手摇船,细雨落到水面,远山如黛,绿柳如烟,在云雾和湖畔间,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
行至乌龟潭,船头撑桨的师傅对他们爽朗地笑:“晴西湖不如雨西湖,你们这是来着了,不是有位大诗人讲嘛,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船上有雨,两个人湿了裤脚,符苏把脚搭在中间木桌下的横杠上,让汪霁把脚踩在他的脚腕间。
在淅沥的雨里,他倾身问汪霁:“我怎么听不懂?”
国外长大,领悟不了传统诗词文化的底蕴,汪霁轻笑:“糟糕,你和苏轼同不了频了。”
苏轼是谁符苏倒是知道,山水湖景间,他眉眼微动:“没关系,我和你同频就行了。”
有雨斜落到汪霁额间,他伸手抹去。
闭上眼,在这有雨的清晨,汪霁和符苏同频并肩,看过苏堤两岸,看过一座座石拱桥洞,看过杭州西湖的秋天。
也去灵隐寺,隐蔽山中,穿过古黄色的门,古寺内外都是参天的古木。
看见人群排队,汪霁不知其然上前询问,身披亮丽彩色丝巾的大姐十分热情:“我们在这坐索道啊,索道上去就是天下第一财神庙!”
汪霁道谢后离开队伍,他对财神无所求,至于身边人,他自己就是个财神,更不用求。
雨天的古寺更显清幽,香客如织却不显得喧闹,踏身其中依旧庄严肃穆。
跟随着人群上过三柱香,汪霁望着前方巍峨的大殿,悲悯的佛像,袅袅香火间,他虔诚三拜,求他爷爷奶奶在彼岸可以过得好,求此刻身边的这个人健康平安。
还有一个愿望留给他自己,无论如愿还是成空,他想,都会好好记住这从春至秋的每一天。
上过香后走去吃寺内的素面,山间的草木舒展,有雨从屋檐滴落,落得太急,远远望着像是剔透的雨帘。
石径小路上,青石板被雨水浸润,前面有位婆婆脚下生滑,符苏反应快,大步迈上前扶住了她。
石板下面就是陡峭的台阶,婆婆拍着胸口,对着符苏不停地道谢,还把手上的一串佛珠按到他手心上片刻,望着他慈爱道:“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你心想事成,所求都如愿。”
婆婆走远,符苏回头看向汪霁,雨幕间,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汪霁道:“这怎么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符苏于是不再问,转而说:“刚刚那位老人家说希望我如愿。”
汪霁踩过一块石板:“我听到了。”
他走上前一步,符苏却停在原地,两人距离拉近,符苏突然来牵他的手,把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掌心。
“我没什么愿望,那就让你如愿吧。”
汪霁微怔:“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么,就祝我如愿。”
“不知道啊,不是不能说?”符苏收回手,笑了一下,“不管什么,都希望你实现。”
下午雨下大了,外出不方便,两个人找了一家茶舍喝茶。
茶舍静谧,窗外是大片的茶园,坐在木椅上听着秋雨秋风,放眼望去满目的绿,能将茶山的景色尽收眼底。
选了今年的龙井,帮他们泡茶的小姑娘柔声说:“如果趁着采茶的的季节来,坐在这里还可以看见茶山上采茶的茶农。”
汪霁笑笑:“我们自己就是茶农,可没法看着,得上山采了。”
符苏侧头看他,两个人都想到清明前采茶炒茶的那一天,四目相对,眼里都含着点笑。
抿着茶香听着评弹,和周围同样来喝茶的客人们一样小声地交谈,仿佛回到家里的露台上,两个人就这样虚度了半日光阴。
雨后放晴,晚上去一家出租车师傅推荐的本地人都爱去的餐馆,餐馆不大,隐在老城区内,两个人下了出租,弯弯绕绕在巷子里走了十分钟才找到。
正值饭点,店里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有两桌客人穿着家居服踩着拖鞋,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居民。
在前台拿了号,号码牌很质朴,是老板家的孙女拿彩笔写在硬纸壳上的,店里站不下,汪霁和符苏走到店外等。
青砖白瓦的老房子,巷道里有爷爷奶奶牵着绳子晾衣裳,旁边有颗香樟树,树下是激烈的棋盘局。
两人对弈,但身后站着两帮的军师。
“将军——”
晚霞都伴着烟火的气息。
饭馆里老板娘叫到他们的号,两个人转身进去,菜单贴在墙上,满满一面墙,点单的服务生背着老板娘偷偷在嚼她孙女的泡泡糖,瞧这两个外地人看花了眼,主动说:“我给您二位推荐推荐吧,这几道菜我自己特别喜欢吃——”
菜不存在预制,都是老板和另一个厨师在后厨现炒,端上桌满满的锅气。
油爆河虾,爆炒腰花,糖醋里脊,蟹粉豆腐,炒时蔬,还有一盘子毛豆蒸臭豆腐。
服务生说毛豆蒸臭豆腐是他们这儿老顾客必点,一年销量比香飘飘还要全球领先。
符苏不知者无畏,汪霁纯属是小瞧了人家,觉得大概和街边的干炸臭豆腐差不多,不就是块豆腐,再臭能臭到哪去,能有腰花臭?
可等端上桌,两个人傻眼了,先不说豆腐不是炸过的,是滑的嫩的稀碎的,单是这个味道就已经让人难以接受。
“臭的这么实在吗。”汪霁睁大眼。
他看符苏有点排斥,自己以身作则,先拿勺子舀了一点吃了,还仔细品了品,是闻起来臭,吃起来也臭。
他咽下那一口,看着符苏:“你尝一尝?味道其实还行。”
符苏对着食物罕见地摇头拒绝,皱眉道:“不尝,太臭了,我吃不了这么臭的。”
“这哪儿就太臭了?你尝尝,”汪霁哄他,随口说,“我们那儿有个地方的毛豆腐比这还臭,你吃了这个改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哪儿啊?”符苏问。
“黄山啊,徽菜的灵魂,当年我和汪奕扬高中毕业后去爬,在山脚下的饭店里点了一盘,那个味道,到后来为了不浪费,我和他猜拳,谁输了谁吃,差点给我吃吐……”
汪霁追忆起往事,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说起来还有些怀念,目光都变得柔软。
突然有瓷勺伸到他面前,符苏从那盘臭豆腐里舀了一勺,送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汪霁一愣,符苏说:“你说的啊,黄山,我记着了。”
晚上依旧是那个酒店,今天已经是工作日,酒店里应该已经空出了房间,可续房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问谁也没提,双方欲盖弥彰,就当作是在这间豪华江景里住习惯了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秋后天气多变,第二天气温骤降,符苏带的冲锋衣勉强还能暖和一点,汪霁那件薄外套根本扛不住,逛的也差不多,两个人睡醒就订了回家的高铁票。
走之前让出租车师傅载着他们四处去买特产给汪叔汪姨带回去,在老板娘的参谋下给汪姨选一条丝绸披肩,给汪叔带一瓶特产白酒,又去买糕点。
各类酥饼糕团,百年老字号门前哪怕是工作日的上午也排着长队,车外温度低,光是摇下车窗汪霁就一个哆嗦,符苏让司机师傅在路边的停车位里打表停车,他付停车费,然后按住要下车的汪霁,自己打开车门往对街的店铺大步走去。
司机师傅还坐在驾驶座上和汪霁夸一句:“你这朋友真贴心。”
人来人往的街道,靠近景区,有载满鲜花的三轮车慢悠悠地在路上骑。道路两旁全是树,几阵秋风起,树叶落了满地。
汪霁隔着人群和纷飞的落叶注视着符苏,阴天,天上笼着铅灰色的云,街边店铺里都亮起了灯。
在一众等候的人群里,符苏穿一件黑色冲锋衣黑色工装裤,身形颀长挺拔那么惹眼,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阴暗的天气里仿佛缀了光。
买好回到车上,司机载着他们往高铁站走,符苏把买给汪叔汪姨的礼盒放到一旁,把手上的一盒递到汪霁面前说:“尝尝。”
盒子里放着许多样,汪霁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米皮外洒着白芝麻,里面裹着绵密的红豆沙,他咬一口,黏黏糯糯的外皮糊住口腔。
司机打开一点驾驶座的车窗,有风从窗户里吹到后排,汪霁额发微微拂动,唇齿间溢满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