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从杭州回来已半月有余,如果说那时空气中还带着暑气的余热,几场雨后山里就迎来了真正的秋天。
晨跑回来后做早饭,食材简单,只有南瓜。
汪叔汪姨家地里的南瓜大丰收,这段时间四个大人连带着两家的鸡鸭和狗天天都是吃这个。
汪霁和符苏吃惯了细粮偶尔吃几天粗粮不觉得有什么,全当换口味,但上一辈的人年轻时米面短缺吃粗粮吃怕了,前两天汪叔吃南瓜吃得终于受不了,一个电话把汪奕扬喊回来,南瓜装上车,全让他带去酒楼了。
乡下的南瓜是老南瓜,嫩的时候绵,长老了就粉。
皮去掉,一半和大米绿豆还有干百合一起放进破壁机里打成糊,一半上锅蒸。蒸熟的南瓜晾凉后用勺子碾碎,倒入糯米粉,下手揉成面团后分成小份,汪霁分得很随心,拿勺子舀一块,压平了就下锅煎。
煎南瓜饼的时候符苏洗好澡出来了,早上山里凉,两个人绕着后山慢跑了几圈也没出汗,但他早晚冲澡习惯了,一回来先拿衣服进了浴室。
这会儿他走到厨房,先打开了墙边的那扇窗。
窗户对着山,有风吹进来,凉爽的,还带着隐隐桂花的味道。
“好香。”汪霁说。
符苏闻言捏住衣领闻了闻:“我沐浴露没挤多啊。”
“没说你,我说窗户外面桂花香。”
符苏松开手笑了笑。
小煎饼两面金黄,汪霁抬了抬下巴示意,符苏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圆盘递到他手边。
一旁的破壁机工作好,他又拿出两个碗,走过去倒出米糊。
拿橄榄油拌一盘蔬菜,早餐端上桌,符苏望着面前的南瓜糊和南瓜饼撩下了一点衣领:“说真的,我感觉我这段时间都吃黄了。”
汪霁看了他两眼,笑了:“还真是。”
符苏挺白,晒不黑的那种白,一个夏天过去,汪霁露在外面的四肢都晒出了分界线,他还白得跟玉似的,但这几天确实吃出了点南瓜色。
汪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行吧,也没好到哪里去。
吃过早饭他要去菜地,临出门前符苏从二楼露台上探出头喊他:“你屋里的床单被套我一块儿洗了烘干了啊。”
汪霁戴着草帽仰起头:“行。”
屋后有一颗乌桕树,老树了,这栋屋子从最初的砖墙灰瓦到现在,里里外外什么都变了,只有它没变。
满树的乌桕叶泛黄,在符苏身后摇摇探出枝头。
汪霁转身往院外走。
从杭州回来那天他就想搬回家去住,说出来的时候符苏也没拦他。
等到他进屋开始收拾东西,符苏抱臂倚在门框上,突然吐了口气,听着跟叹气似的。
汪霁叠衣服呢,听见声音愣一下:“…干嘛呢。”
“叹气呢。”符苏说。
衣袖叠出条褶,汪霁道:“我是听不出来你叹气吗?我是问你叹气干嘛呢。”
“不知道,”符苏语气轻飘飘的,“可能两个人习惯了?”又加一句,“我反正习惯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往客厅去了,剩汪霁在床边愣着。
什么意思啊这是。
“不是,”他抬腿跟上去,“您这话几个意思啊大爷,说清楚。”
“能什么意思,”符苏背对着他往露台走,“你想回去我也不能不点头。”
什么点头不点头?汪霁有点无奈:“有你这么留人的吗?”
符苏转过身:“听出来了啊。”
“听出来什么啊?”
“挽留啊。”
“就这啊?”汪霁简直哭笑不得。
“太含蓄了吗?”符苏轻轻笑了。
“你说呢。”汪霁看着他。
“那我换一种?”符苏说着走到汪霁面前,有几分迟疑,但几秒后,他伸出胳膊松松揽住了汪霁肩头。
声音很低很轻,像有风从汪霁耳边掠过:“有点舍不得,别走吧。”
回想到这儿汪霁抬手摸了摸耳朵,还好,这会儿是凉的。
其实从杭州回来后,这期间他有过很多次起心动念的时刻。如果说之前那么长时间他不敢面对的是自己,困惑自己的心意,纠结自己的心意,那么现在他不敢面对的是符苏。
他不是没想过去问问符苏,问他你为什么要拍我,问他你是因为什么舍不得我?
但每次话到嘴边,轻飘飘的几个字梗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总是差着那一股气,怕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也觉得不好意思。
有些话不说就还有机会,还有退路,一旦说出口,就进不了,也退不得。
所以再等等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和自己说,再等等。他习惯了隐忍,也习惯了等待。
吹过春风,淋过夏雨,秋天的田里到了丰收的时候。
前段时间秋播,地里的辣椒苗都拔了,丝瓜架子上还留着几根瓜,乡下都这样,留几根丝瓜长老后可以拿来刷锅洗碗,国庆后撒的几样蔬菜种子也已经发芽,等到了冬天不愁没有绿叶蔬菜吃。
翻土,移栽……汪霁其实并不怎么会种地,什么季节种什么菜,怎么撒种施肥,如何除虫浇水,一开始都是跟着手机上的农学博主或是汪姨后头学,到了现在,慢慢也摸索出来一点经验,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泥土里荒废人生,种地也是门学问,值得很多人学一生。和泥土和植物接触,眼看着自己播种下去的种子长出小苗,开出第一朵花,结出第一茬果。
汪霁伸手掐一把脆嫩的碗豆尖,心想,陶渊明诚不欺我。
中午在汪姨家吃饭,比起汪霁的四小块地,汪叔汪姨家是真正的菜园,一年到头地里的菜根本吃不完。
中午吃焖饭,鸡丁、腊肠丁和毛豆一起焖,咸香油润。
汪姨又凉拌了一盘菇子,各类菌菇煮熟后撕成条状,春天的山笋没有吃完,晒成了笋干,一起下锅焯熟后,沥去水份,用芝麻香油、盐、陈醋和少许生抽拌食。
新鲜山菇咬下去带着汁,香甜的,一桌四个人,三个闷头扒饭,只汪姨吃相斯文。
桌上还有碗辣椒酱,拿小碗盛着,是汪叔汪姨自己磨的,菜园里的青红辣椒和蒜瓣一起放进机器里搅和,专门挑的手动的机器,搅和出来没有那么细,反而带着些颗粒,看起来就很香。
柴火灶做饭有锅巴,锅底溜圆的一整块,半块留在锅里煮锅巴汤,半块盛起来空口吃。
汪霁掰下来一块,拿勺子舀一点辣椒酱抹上去,刚入口,呛得偏过头打了个喷嚏:“嚯,这么辣!”
“哟,”汪姨说,“我忘记讲了,今年辣椒酱做得迟,地里的辣椒长老了,特别辣。”
汪霁在上海待久了,吃辣水平大退步,这会儿背过身去打喷嚏打个不停,符苏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背,瞧见他面前的汤碗空了,把自己的那碗米汤递过去给他。
被辣得脑子不那么清醒,汪霁借着他的手喝下两口汤。
等到缓过来,见汪叔汪姨都停下筷子看着这边,他这才觉出别扭,迟疑两秒对着符苏说:“……谢谢,我再去给你盛一碗吧。”
神情语气有种欲盖弥彰的认真,符苏心下好笑,面上一本正经地配合:“没事,我没那么讲究。”
汪叔粗神经,在一旁笑:“就是,喝口汤有什么,你小时候还和汪奕扬吃一碗面条咬一块糖呢。”
汪姨在这种事上也不那么敏感:“小姑娘就得讲究了,俩小伙子没什么。”
“是。”汪霁干笑着点点头。
饭后,汪叔去洗碗,符苏帮着收拾桌子,汪姨带着汪霁去鸡圈鸭圈里,教他怎么拌食喂食。
秋天天气凉快,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汪奕扬前两天回来搬南瓜的时候就说了,想趁着这几天带汪叔汪姨去北京玩一玩。
说去别的地方汪叔汪姨指定不干,怕花钱也怕耽误汪奕扬的时间,但说去北京,夫妇俩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打了汪奕扬的电话还是应下了,往上两辈的人对着北京对着伟人总是有股特殊的情感。
南瓜切成块,蔬菜剁成碎,汪姨说:“给点南瓜和蔬菜就行,要是有剩饭剩菜,就一起放到里面加点水混匀,不然太咸。”
“好。”汪霁一一应下。
等他和符苏要走的时候,汪姨站在院子里又朝他们嘱咐:“菜园里菜多得是,菜心莴笋小萝卜毛豆都能吃,到了做饭的时候你们就去地里拔,自家的菜多拔点,不心疼。”
几天后。
山里入秋后就显得寂寥,汪叔汪姨去了北京,少了平时说话的人就更觉得安静,恍若避世。
天气渐寒,早起骑车去乡里买东西,山风吹得人和衣服一块儿哆嗦。
符苏坐在后排,伸手护住汪霁眼睛下的半张脸,一张口风就张牙舞爪地往他嘴里灌。
“哎哟,”尝试几次后他叹一声气,“下次开车吧,这风……啊呜……”
说着又吞一口,汪霁听得好笑,嘴角忍不住扬起来,颤动的气息洒在符苏手掌,鼻尖轻蹭过他掌心。
符苏指尖顿了顿,下一秒汪霁抬了抬下巴,把他的手推到一旁。
前面路上跑出来只越狱的大鹅,肥美地啪嗒在路中央。
汪霁转了个方向避开它,朝着路旁的院子里喊了一声:“鹅跑啦——”
院子里很快响起赶来抓鹅的回音。
清晨有雾,雾气环绕,路边的草木和桂花散发着阵阵清香,汪霁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山间荡漾,符苏弯下腰,把额头贴到了他瘦削的后背上。
“冷?”汪霁问。
符苏伸手,隔着外套松松环住他,一只手还不忘抬高他的衣领挡住风,声音里透着愉悦:“嗯,冷。”
来乡里是为了买肉,在肉铺前停下,汪霁要了几斤排骨和板油。
排骨中午红烧,板油拿来熬猪油。
汪霁刚回家时吃的是超市里买来的油,在家里待久了,受汪叔汪姨的影响,吃油的习惯也慢慢变了。
平时做饭用茶油,茶油价贵,但云岭山上有大片的茶树,到了十月份,上山爬树摘茶籽,摘回来晒上几天后自己拿去油坊里榨,他和符苏两个人吃,一罐子茶油能吃上好久。
偶尔清炒蔬菜会用猪油,特别是快要到冬天,地里全是大白菜,洗好切好的大白菜进锅,一点猪油一点盐,别的什么都不用放,就这样简单炒出来已经足够清甜。
煮面拌面时会淋一点麻油,麻油也是油坊里打的,村里就一家油坊,小作坊榨油通常没有太好的管控储藏的条件,但村里这家还行,开了许多年了,老板的女儿毕业回家后升级了设备,汪霁看了看,挺规范也挺干净。
唯二从外面买来吃的油就是橄榄油和核桃油,符苏坚持拌沙拉只能用这两种油,是支撑着他能够空口吃完一盆绿叶菜的灵魂。
买好肉,这个点街上的人多,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乡下大家都习惯趁早,家里面都还有活。
路边的两排房子旁就是山和农田,空气中笼着稀薄的雾,没急着骑车回家,把肉挂到车前的挂钩上,两个人沿着这条街往前闲逛。
逛到一半碰到位大姐卖豆腐,背后就是她家的豆腐坊,因为地方小,公婆丈夫在里面做,她支起摊子在外面卖。
摊子上放着刚从屋里扛出来的一板豆腐,正腾腾冒着热气,一块块厚实得不得了。
汪霁闻着豆腥味有点馋,小时候吃的东西没那么多,刚出锅的豆腐热乎乎咬一口,都是当零食吃的。
大姐看他们停了步子,开口招呼道:“买块豆腐尝尝吗?就做四板,这是最后一板了。”
乡里人不多,加上乡政府食堂里定的,他们家每天就做四板豆腐,两板豆干,卖完就收摊了。
汪霁问符苏:“买吗?”
符苏看了看他:“这一块得多少钱啊?”
“不知道啊,”汪霁说,“三块四块的吧。”
“哎哟,”符苏没忍住笑了笑,“我以为要往后面加几个零呢。”
汪霁反应过来也笑:“问顺口了。”
走上前,大姐掀开上面盖着的布给他们装豆腐:“几个人吃啊?”
“两个人。”
“你们俩吗?”大姐问。
汪霁点头:“嗯,我们俩。”
大姐说:“那买一块就行了,我家的豆腐做得大,一块你们都得吃上两餐呢,这东西也不好多放。”
汪霁说:“那就来一块吧,想吃了我随时再来找您买。”
做生意的人就喜欢听这种话,大姐挺高兴:“行,就每个月逢六休息,其他的时候都支摊子卖,别跑空了啊。”又问,“想要哪块,中间的还是带边的?”
汪霁不懂这里面的讲究,大姐说:“中间的豆腐嫩一点,带边的瓷实一点,买回去拌着吃或者炖着吃就拿中间的,煎炒就拿带边的。”
汪霁选了块中间的。
豆腐按块卖,一块豆腐三块钱,大姐装好袋的时候,旁边有人拿着个盆来买豆腐脑。
大姐把豆腐递给汪霁,掀开了旁边的保温桶盖,她旁边有两个桶,一个装豆腐脑,一个装热豆浆。
桶旁边放着个不锈钢勺,挺大一个,一勺豆脑一块五,大姐给那人舀了三勺,招呼道:“糖自己加啊。”
豆腐脑,第一次听人这么喊,跟脑花似的,符苏好奇,大姐盛豆腐脑的时候偏头多看了两眼。
跟滑嫩嫩的豆花不太一样,大姐卖的豆腐脑灰点,碎点,也粗糙点。
汪霁注意到他的视线,开口要了两个小份,和符苏说:“这是卤水点出来的豆腐脑,挺好吃的,我小时候天天早上都吃。”
那时候他年纪小,他爷爷每天来乡里上班顺道把他送去幼儿园,乡里人家习惯在家吃早饭,煮点面条熬点粥煎个饼的,所以街上基本没有卖早点的,唯一就是豆浆豆腐脑,一大瓷缸下肚能给汪霁肚子吃撑,别的小孩喝奶喝出奶味,他吃豆腐脑吃出豆腥味。
符苏想着那场面觉得很可爱,感觉汪霁小时候长得大概就跟块豆腐似的。
白,嫩,还软乎,跑起来都弹一下。
他又往身边看了看。
嗯,现在也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