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里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又去汪姨家的菜地里摘了点菜,脆嫩的菠菜和茼蒿各掐一把回去炝炒,这时候地里的毛豆长老了,炒着吃不好吃了,汪霁摘了一把,回去和豆腐一起炖汤。
长老了的毛豆铺在地上晒干后可以拿棍子打出黄豆,等到了冬天拿来炖猪蹄,又糯又香。
汪姨地里还有颗佛手瓜,这东西不需要打理,每年到了时候就能结果,但不太好吃,喂鸡鸭喂得都少,青绿的瓜果水灵灵的缀在藤蔓上,基本上用作观赏。
从地里回家,两个人也没急着进屋,狗醒了,自己吃过狗粮在院子里撒欢,有符苏在旁边,它不敢扑花,只甩着尾巴扒拉葡萄架子玩。
前院的葡萄架是夏天时他们一起搭的,种晚了,没能结出果,此刻招摇在秋风中。
两个人在藤椅上坐下,买来的豆腐脑还热着,打开盖子,撒在上面的绵白糖化了一小半,拿勺子搅和均匀,入口甜滋滋的,带着卤水豆腐特有的豆香。
但天气凉了,风吹几下就没了热气,符苏刚开始还挺有耐心的拿着小勺舀,到后来端起没他巴掌大的碗,仰起头两口给喝了,和喝豆浆一样。
汪霁吃剩下小半碗,也推给他喝了。
符苏在这点上丝毫不讲究,两个人都习惯了,吃点口水比浪费粮食要好。
上去二楼,先开窗,秋末山间的风比三恒系统里吹出来的风更舒服。
不仅凉快,还是带着味道的。一种萧瑟的,干爽的,山里到了秋天特有的味道。
吃完豆腐脑熬猪油,乡下孩子对熬猪油一点儿不陌生,小时候家里熬了猪油,就盼着剩下的那锅猪油渣。
之前家里吃的猪油都是汪姨送来的,每每就炒蔬菜时放上那么一小勺,汪姨熬一次能管两家吃上很久。
第一次自己熬,汪霁站在灶台前拿手机翻了翻教程,网上的教程都不太一样,五花八门的,有猪板油先下锅焯水的,也有往锅里加八角葱蒜料酒去腥增香的……
看得汪霁眼花缭乱,最终关了手机,决定就按照儿时记忆里质朴的步骤来。
买回来的猪板油清水洗净切块,切块后,省去了网上教程里的各种步骤,汪霁直接倒进锅里。
为了熬油,他昨天特意回家翻出了一口老铁锅,没有牌子,家里的这种老铁锅都是早几年去专门打锅的人家里买来的,不用机器,手工热锻。
锅里也不加水,直接翻炒把猪油里的水分逼出来,小火炒就不会粘锅。
熬猪油的过程很漫长,在出油前翻炒的动作不能停,汪霁恍惚觉得像是回到春天的清明,要动作不停地去炒一锅茶。
可这次符苏没能帮上忙。
事实上,在汪霁开始切猪板油的时候,符苏看着砧板上那一坨白花花油腻腻的肉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等猪板油下锅开始翻炒,不可避免地开始散发出油腻味道的时候,他站在灶台前发出了第一声干呕。
声音一出来,汪霁和他自己都愣了。
“不是,吃的时候也没见你呕啊?”汪霁傻眼。
结果符苏捂住嘴又来一声,金贵得令他震惊。
没办法,符苏看着砧板上的猪板油就想到刚才的豆腐脑,这么一联想,再加上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油味,感觉胃里好像装着一坨板油。
他忍下恶心还试图帮忙,汪霁连忙拒绝:“算了算了,猪板油也十块钱一斤呢,你别待会儿炒的时候给我吐锅里。”
于是,在汪霁手臂都挥得发酸的现在,符苏坐在离他两米开外的餐桌旁,注视着这边,起到一个增添士气的作用。
水分干后锅里就开始出油,清清亮亮的,这时候火候再调小,伴着窗外吹进来的秋风慢慢悠悠地熬。
等到锅里的猪油渣开始有些焦黄,就大功告成,可以开始捞。
乡下装猪油统一用的黄底带花的搪瓷盆儿,汪霁装了两个半盆,一半自己家里吃,一半回头送去汪姨家给他们吃。
装好的猪油放在一旁等待凝固,锅里还剩下一锅的猪油渣。
小时候家里熬猪油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汪霁拿起一块吹了吹放进嘴里,酥的,脆的,和记忆里的味道没什么变化。
“好吃吗?”有着抽油烟机和窗户的双重加持,灶台前没什么油味了,符苏走上前问。
汪霁给他拈了一块,猪油渣挺油,符苏没伸手,脑袋凑上前吃了,接受良好:“很香。”
“你真是活一点不能干,吃一点不耽误。”
符苏抬手拢住他右边肩膀,从肩颈到胳膊,力道适中地揉了揉:“也干活了。”
熬完猪油上午就没别的事情了,两个人坐在露台上休息。
符苏打了两杯咖啡,给汪霁那杯打了奶泡,还给拉了个花,奶多了,汪霁一口下去唇边粘一圈奶渍,符苏眼疾手快给拍了张照。
这个时节山中已经不再郁郁葱葱,有些树开始变黄,开始落叶,远山已经红了一小半。
山上的柿子树也开始挂果,云岭的柿子树太多了,不止山上,许多人家院里都得有一颗,导致大家对柿子没什么热情,别的地方这时候已经开始摘果晒柿饼了,云岭的柿子都还挂在枝头,沉甸甸的,望过去恍若一树的灯笼。
等再过上半月,等到树叶都落下,身上的外套更厚一点,空气中寒气更浓,吹起的风刮在脸上会觉出疼的时候,柿子就该全熟透了,地上常有掉下来的果子。
到那时,可以凑到树下拿竹竿轻轻地敲,熟透的柿子软烂,吃起来不麻嘴,轻轻剥开皮,里头的果肉稠如琼浆,都不用拿牙咬,捧到嘴边吸溜着吃,满口的甘甜。
一树的累累果实,也是留给山里的鸟鹊过冬的粮食。
中午吃过饭,没急着睡觉,两个人又溜达出了门。
经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汪霁进了屋,再出来时口袋里揣了包烟。
不紧不慢顺着路往下走,路上很多落叶,狗一开始还乖乖跟着,踩着叶子听吱吱的响,跟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自己撅着屁股跑进路旁的农田里,找了块地方躺下去睡午觉。
路过路旁那颗桃树,符苏抬手碰了碰枝子。
汪霁看见了,想到夏日的那个傍晚,夕阳漫天,桃香清甜,他轻笑:“明年就又有了。”
走了有十分钟,到了一户敞开的院门前,厨房有人在洗碗,院子里坐着个大叔在掰晒干的玉米,剥下来的玉米粒能喂鸡鸭也能磨成玉米面,到了天冷吃炖菜的时候就能在锅边贴玉米粑粑。
“叔。”汪霁在门口喊了一声。
大叔听见声音站起来:“摘柚子是不?”
“是。”汪霁点了点头。
云岭很少有种柚子的,唯一一颗柚子树是这大叔因为孙女爱吃柚子,特地从外面买了树回来栽的。
温度环境都适宜,柚子树挺争气,栽下去第三年就开了花结了果,但因为太争气,果子结得太多,根本吃不完,所以每年到了柚子成熟的时候,村里人人都能来摘上几个。
这还是汪叔前几天去北京前和汪霁说的,柚子在村里算挺新鲜的水果,他想着汪霁和符苏会喜欢吃。
“别不好意思,村里人人都去摘,摘回去放家里摆着还挺香的呢,就是得趁着吃饭的时候去,这会儿地里没什么活了,他夫妻两个常去乡里打牌不在家。”
大叔自己也说:“你们来的正好,等我老婆洗完碗我俩就得关门走了,两边都三缺一呢。”
乡下就是这样,到了秋冬,地里没活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大家兜里有钱,又都闲,文娱活动不比城里丰富精彩,就只能凑在一块儿打牌摸麻将。
屋后,柚子树没有多高,只浅浅越过屋瓦,树上结的柚子一眼望过去都数不清,压的树枝都要撑不住。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大叔望着树摇头,“之前我可喜欢搬张躺椅在旁边晒太阳听书了,现在哪里还敢,生怕掉下来一个砸我脑袋。”
开始摘柚子,树下放着个垫脚的板凳,但符苏个高,踮脚就能剪到矮处的果,汪霁就站在他旁边接。
大叔在一旁不停念叨:“多摘几个,多摘点,这个圆摘这个,哎那个也圆,一块儿摘了……”
本来只打算摘上两三个,汪霁连筐都没提,想着用手拿着就回家了,到最后大叔硬是给塞了一袋子。
还不是塑料袋,是麻袋。
临走前汪霁把口袋里的烟递给大叔,一番激烈的你推我攘后,大叔收了烟,趁他们不备又往袋子里塞了两个柚子。
一人提着一边麻袋把柚子提回家,符苏想着刚才那场面:“也太能拉扯了。”
小小一包烟在汪霁和大叔之间倒腾了数个来回,跟练轻功似的。
汪霁也还心有余悸:“都这样,到了过年给小孩红包的时候更得扯,都扯成一种习俗了。”
那么多圆滚滚黄津津的柚子,留了一个在院子里给狗玩,其他的用来熬茶。
本来到了秋天是要熬秋梨膏的,后山上就有颗梨树,但从杭州回来给忘了,听见汪叔说村里有柚子,汪霁想着熬蜂蜜柚子茶也不错。
柚子从麻袋里倒出来,还没剥开就能闻到一种微微涩的清香。
把柚子整整齐齐地摆好,中午没睡觉,这个点还回屋睡又有点晚,怕晚上睡不着。客厅里有沙发也有躺椅,两个人一人占了一个打盹儿。
熬茶不着急,山里的秋冬又慢又长,有的是时间,不必要今天。
汪霁侧躺在沙发上,拿抱枕盖着肚子,浅浅打了个哈欠。
屋外白云淡淡,落叶知秋。
他侧头看一眼身边闭目酝酿睡意的符苏,躺椅微微摇晃,他垂下的眼睫像是野蝶的翅膀。
汪霁闭上双眼。
这大概就算是,将扰扰,付悠悠。
无闲愁。
*
云岭深秋的太阳一般只有上午到正午那一会儿,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天就会阴沉下来,风起叶落,伴着天边的黑云,显得孤寂又萧瑟。
可小楼亮着灯,是暖的,亮的。
这会儿在熬蜂蜜柚子茶,柚子在厨房角落待了三四天,今天终于想起来动手。
两个人午睡起来就开始,洗柚子,扒柚子,削柚子皮,去白瓤,柚子皮切丝,进锅煮……
准备工作实在繁琐,半下午过去还没能到熬的那一步,两个人坐在岛台前,还在给柚子果肉去白丝和籽。
汪霁兢兢业业,符苏挑一半吃一半,空气里都带着咀嚼间果肉的酸味。
“难怪那大叔说他孙女不爱吃家里种的,这么酸,小孩吃多了牙齿该倒了。”
柚子是最传统的那种红柚,多汁,但不甜。
“那你还吃这么多?”
“我牙好。”符苏又掰下一块。
手机闹钟响,汪霁站起来,原地活动了两下,符苏把手上那块柚子放进嘴里也跟着他一起。
“明天开车去医院看看吧。”他说。
汪霁这两天腰不太舒服,有点疼。
“没事,”汪霁伸手按了按,“可能是这两天沙发上坐久了没活动。”
上班时弄出来的毛病,一不留神就会复发,但并不怎么严重。在年轻人普遍腰椎颈椎脊柱都不好的现在,去医院人家大夫都懒得给扎针,嘱咐两句就能让走人了。
医药箱里有膏药,昨天去乡里卫生院买回来的,符苏走过去拿了一片。
“掀开。”他撕开外包装,手指点了点汪霁的毛衣。
毛衣里还有一件,掖在裤子里,汪霁单手扯开。
穿得太多,符苏指尖往下压了压他的裤腰,没直接贴上,他先在汪霁腰上比划了一下,掌心挨过,问:“这儿?”
屋里是恒温的,符苏的手也不凉,但挨着的那瞬间汪霁还是有点不自然:“……嗯。”
符苏拿开手,把膏药贴上去,手指并拢着抚平。
“好了。”他说。
汪霁放下毛衣,把贴身的那件衣服又重新扎回裤子里。
膏药有味,符苏抽了张湿巾擦手,又回到岛台前坐下:“啧,年纪轻轻的,腰不好……”
“嘿,”汪霁捏着裤腰抬起头,“我警告你说话注意点啊,有些话不能乱说。”
符苏靠在岛台上看着他,手指撑着额角笑了笑。
“行,错了,”他眼神在汪霁露出来的那一截腰上扫过,“你腰挺好的。”
别的不知道,长得挺好的。
等到一桌子的柚子果肉剥好,外边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吃完饭再熬吧。”汪霁说。
晚饭很简单,前几天熬猪油剩下的一锅猪油渣,汪霁把胡萝卜切丁,红薯粉条和圆白菜切碎,搅和在一起做成了馅,包了猪油渣包子和饺子,塞满了冰箱的冷冻柜。
“晚上吃包子还是饺子?”
“包子吧,饺子吃起来太累了。”符苏单手撑在灶台上。
嘴不累,伸筷子伸得勤,手累。
“你一次能吃四十几个,能不累吗?”吃包子就得蒸了,汪霁边说边往蒸锅里添上点水。
符苏打开冰箱往外拿包子,冷冻柜里全是保鲜袋,不管是包子还是饺子都统一按他俩一顿的量分装好。
“换成素的就只能吃二十几个了。”
“你真该去东北,”汪霁说,“都说那边饺子是按斤称的,馅还很实在,你一个人正好吃半盖帘。”
“盖帘是什么?”符苏把包子放进蒸锅。
汪霁在手机上划拉两下,找出图片递给他看:“放饺子的,这样的饺子煮出来身上有印,还挺好看的。”
他们这边的饺子包法通常是扁的长的,没有那么胖乎圆溜。
符苏看了两眼挺感兴趣,可能山里待得太久,他说:“那什么时候抽空我们去一趟吧。”
对于符苏这种默认是“我们”一起去的行为,汪霁顿了一下,选择了沉默。
“你让我一个人去啊?”符苏看着他。
一个成年人,还是个钱包很鼓的成年人,汪霁坦然看回去:“难道你一个人不行,还得要人陪护吗?”
“啊,”符苏还真点了头,“万一我发病了,一个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
汪霁不太乐意听他说这个:“能不能说点好的。”
符苏道:“所以我说万一呢。”
包子整整齐齐码进锅里,汪霁拧开火:“那你以前一个人跑那么远也没见有什么万一啊,有些话就不能说,避谶呢,你个香蕉人也不懂。”
短暂的怔愣过后,符苏忽得挑了挑眉:“是么,我一个人……都跑了哪儿啊?”
汪霁有些迟缓地转过头。
两人对视,汪霁没说话,符苏也没出声。
半晌,汪霁说:“你不从加拿大跑来这儿了吗。”
从杭州回来后他把符苏的ins账号从前到后看了一遍,几年前就注册了,发布的第一张照片是在机场,而后他去过了欧洲和北美的许多地方,也回过国,参加了那个摄影师提到的两个人去过的同一个展,同样是深秋,那时的符苏站在景山公园拍下了故宫的落日夕阳。
汪霁面上极力自然地观察着符苏神色,心里惴惴,怕自己知晓他账号的事漏馅。
可符苏却像是被他那句话应付过去,点头道:“也是。”
汪霁刚松一口气,符苏又说:“那东北先不提,之前答应我的黄山要兑现吧。”
黄山?
汪霁紧张之余想了想,去杭州的时候他好像是说过要带符苏去见识一下黄山的毛豆腐。
“行,有机会带你去。”他点头应下,只要这茬过去了去什么山都行。
包子在蒸锅里冒着热气,符苏洗干净蔬菜开始拌沙拉。
他饮食没有忌口,和汪霁一起吃饭后,油的辣的咸的炸的什么都吃,唯一一点对于健康饮食的追求就是每天那一盆绿叶,汪霁跟在他后面都已经吃习惯了。
包子暄软蓬松,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馅料极香,圆白菜和胡萝卜中和了猪油渣的油腻,切得细细的红薯粉条又增添了软糯的口感。
汪霁被自己的厨艺折服:“等再过几年休息够了,我就去县城里盘个门面下来开店,没准就要迎来事业的第二春。”
符苏咽下口中的包子,吃人嘴软,他很给面子:“馅是我和的,你雇我给你打下手,自己人,用起来放心。”
汪霁咬着包子没搭理。他不太想和符苏说几年以后的事,只要沾上“以后”,他每每会岔开话题或者沉默。
人生是一条长河,可记忆不是。
时间是太神奇的东西,它会悄悄淡化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只留下或闪光或痛苦的一些瞬间,所以记忆它是一段一段的。
汪霁回到这里,从他回到这片山上的那一刻起,从他透过春天氤氲的雾气看到远处小楼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程的记忆里就始终都有符苏了。
可也只是这一程而已。
这一程是他人生中很重的一程,可情感之外,理智告诉他,这也许只是符苏人生里短而轻的一程,短到像他发布的那些照片一样,哪怕喜欢,哪怕赞叹,可在镜头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永恒,定格过后,他也许放下相机就会要离开。
这样想着,嘴里的包子都没……好吧,包子还是很香。
对上符苏的一双眼,他含糊:“再说吧。”
符苏看着汪霁,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桌子,直到汪霁注意到了垂眸看过来,才停下动作,转而叉起沙拉送进嘴里。
晚饭后开始熬柚子茶。
砂锅里倒纯净水、柚子果肉、一小把切成丝的柚子皮和两颗冰糖,大火煮开后转成中小火,慢慢熬煮,等它变得粘稠。
熬一锅柚子茶,需要很多耐心。
刚开始熬,砂锅里水还很多,这时候不用担心会糊,汪霁丢开木勺在岛台边坐下。
符苏下楼喂狗去了,刚狗回来了,在楼底下吃狗粮的时候激动地叫了两声。现在天冷了,符苏有时候会给他儿子多开个罐头,狗更激动了,边吃边撒娇,一喂能喂上十几分钟。
有点累,汪霁在岛台上趴下,闭上眼。
说不出来哪里累,大概是心累,但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心累。
岛台是岩板,这么趴上去肋骨硌着边沿,其实有点疼。
挪一下就行,但汪霁没动弹,累的时候就是这样,知道挪一下能舒服点,也费不了什么劲,可就是懒得挪,不想动,宁愿疼,犯贱似的。
就这么趴着,感觉像睡了一觉,但其实没有睡,就是你能知道自己没有睡,但大脑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是放空的,抽离的,飘起来的,意识是在身体之外的,很神奇的一种感觉。
一般情况下汪霁能很精准地把控住这个时间,但今天有点失灵,放空后他摸不太准了,五分钟?十分钟?
琢磨着符苏喂完狗应该快上来了,肋骨痛得也仿佛要断掉,他手臂用力支起身子,然后他就愣住了。
灯光下,符苏斜倚在门框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换个胆小的,胆都能给你吓破了。”汪霁说。
看来今天失灵的不止掐时间,神游得太沉浸,他一点也没听见符苏上楼梯的脚步声。
“以为你睡了呢。”符苏道。
“没睡。”
“那趴着干什么?”符苏抬腿走到岛台前。
他刚坐下,汪霁站了起来,完全是没经过脑子的下意识行为。
“也不是跷跷板啊。”符苏叹了口气。
汪霁说:“我站起来看看柚子糊锅没。”
离糊锅还早,锅里的水分都还没收干,但汪霁依旧拿起木勺翻搅了两下,看起来很忙。
“汪霁。”符苏轻轻点了点指尖。
他很少这么叫汪霁的名字。
汪霁转过头。
符苏说:“聊聊吧。”
聊聊和聊聊天是不太一样的。
在汪霁看来,一个人想和你聊聊天,是开放式的,漫无目的的,可以从今天天气真好聊到明天晚上打算吃猪蹄。
但聊聊通常是奔着那一件事去的。
汪霁在这一瞬间,差不多意识到了符苏是想奔着哪一件事。
他攥了攥手指,不可控地有些紧张。
每次起风的时候,厨房窗外的树会被吹得沙沙作响,砂锅里的柚子咕嘟咕嘟,散发着清而涩的香。
岛台上放着个马克杯,汪霁指尖勾过把手:“聊什么?”
“聊聊我一个人都跑了哪些地方。”
符苏开门见山,眼里很坦诚:“你看见我的账号了是吗?”
汪霁握着杯身的手收紧:“……嗯。”
“我不是故意……”他斟酌着想解释,话说一半被符苏温和地打断。
“没想跟你说这个,”符苏看着他,“你看见了,那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说不清为什么,汪霁的紧张情绪在符苏说出这句话后突然就卸下了大半,玻璃有了一道裂痕会让人慌张,可如果真的碎了,反而会松一口气。
放开杯子,汪霁抬眼,他是个成年人,成年人之间聊到情爱,主动或是被动,总该有个平衡。
于是他说:“我该是询问,还是质问?”
符苏笑,他身体微微前倾,随意搭在桌上的手也跟着凑近,离汪霁的指尖只有一点点距离:“都可以,不过我希望别是后者。”
两个人心下都明白是要问什么,可汪霁突然话锋一转:“我为什么回来,你知道。”
符苏点头。
他们不常谈起过去,但偶尔交谈时的只言片语,足够他了解汪霁单纯的过去。
“那你呢?”汪霁说,“为了公平,总不能就你那么神秘。”
符苏笑了笑:“没什么神秘的。”
有些事不说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而不是有什么不能说。
符苏的第二条动态发布在四年前的冬天,和第一条动态的发布时间只差两天。静谧的雪山湖泊,梦莲湖的湖面结了冰,镜头里的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冰封。
他回忆:“那年年初生的病,然后就一直在治疗,注册账号是在病情好转之后了。”
四年前,又一次出差奔波后,符苏开始低烧。
手上的项目已近尾声,他那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绝不可能因为自身原因耽误进度,于是拿常备药先顶住。等到项目结束,庆功都来不及,他直接被助理载去了医院。
低烧发展成高烧,在医院住了半周,手头的工作不停积压,没听取医生的建议,他选择了提前出院。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小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毕竟符苏常年健身控制饮食,每年的体检报告正常的堪称业内仅有。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太阳穴疼了半晚后,他开始双耳耳鸣。
起初他还在坚持着上班,但某次开月例会,窗外高楼林立,符苏端坐在座位上,量身剪裁的西装笔挺,他那么年轻就已经坐在了世界金融的心脏上,可撑着额角忍耐过熟悉的耳鸣后,他看着面前同事一张一合的嘴角,发现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
总有一些病说不清楚,就好像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在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人生后,命运为了彰显公平,给了符苏一点挫折和坎坷。
被确诊为突发神经性耳鸣耳聋后,从间歇性的耳鸣突聋到幻听,再到双耳听力极速下降需要佩戴助听器,仅仅只有两周的时间。
“然后就辞了职,回了加拿大。”符苏很平静。
生病的事情瞒不下去,他父母心急如焚飞来美国劝他辞职回家,回去后他们几乎找遍了多伦多所有的私人医生,甚至还去找来华人中医。
问原因,工作压力、休息不足、心理状态,没有医生能说清楚。问康复,却都隐晦地道一声遥遥无期。
一朝跌入谷底,那称得上是符苏人生的至暗时刻,从小的教育和成长环境让他习惯了掌控所有。第一次,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配合着医生,寄希望于那一点飘渺的能够治愈的可能性。
“但我还算幸运。”讲到这里的时候符苏对着汪霁笑了笑。
漫长的治疗后,在冬天来临前,他棘手的病情有了出人意料的好转。
但汪霁知道这不是结束,符苏的账号连续发布动态两年多,却在去年突然中断。他也还记得刚认识符苏时,他解释自己听力问题时所说的话——“得到治疗后病情原本有过好转,但去年又加重了。”
去年病情加重,而下半年他就来了云岭。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符苏说:“我可能没提起过,我父亲在加拿大有个公司,我有个弟弟。”
简单的两句话,汪霁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离谱情节。
但符苏神情丝毫不显沉重,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问:“你争家产争输了,被发配到这了?”
符苏笑了笑,道:“差不多吧。”
符苏的父亲符朗早年做私募股权,再然后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开始接触基础设施和房地产。
弟弟符鸣比符苏小四岁,父亲大部分的精力给了公司,母亲生下符鸣半年后选择回到母校任教,父母繁忙,符鸣是符苏陪伴着长大的。
“那怎么……”汪霁欲言又止。
符苏道:“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太过苛刻。”苛刻,他斟酌很久后用了这个词。
当年毕业后符苏选择留在美国进了投行,符鸣后他几年毕业,回到加拿大进了家里的公司。那几年符苏忙于工作,偶尔回到加拿大一家团聚,符朗对他细说符鸣在公司里的表现,好或不好,他在符鸣面前总是表现的直白。
惹得母亲常暗里对他说,感觉符鸣惧他这个哥哥比惧父母要更深。
那时符苏只把母亲的话当作玩笑,长兄如父,符鸣是他陪伴着长大的。符鸣的第一次走,第一次跑是他见证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攀岩,也是他教的。
他在这个弟弟身上倾注了数不清的时间、精力和爱,如果说惧有一分,那他相信依赖和信任该占剩下的九分。
病情好转后,符苏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回到投行,那两年他修养为主,开始一个人四处散心。
而符朗年纪大了,在父亲的几次劝说下,符苏也开始逐渐接触公司事宜。
矛盾爆发在去年年初,符鸣因为判断和决策上的失误导致手上的项目停滞,分公司陷入危机,连带着总公司的资金周转也出现问题。
“急功近利。”当时的符苏面容冷肃在会议上吐出这四个字。
在他看来,一次的判断失误可以理解,符鸣的心态才是最大的问题。
谁也没想到这短短四个字会引起符鸣那么大的反应。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在符鸣的世界里,他哥是他头顶悬着的一轮烈日,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活在烈日的光辉下,焦灼,不安,经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融化。
在被呵斥的那一瞬间,他看着他哥望向他的眼神,那么冷冽又锐利,数十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
于是压抑在心底数十年的复杂感情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撕开了兄友弟恭的面具。
当时的景象符苏在脑海里回想过一遍又一遍,他印象最深是那天最后,符鸣眼里带上阴翳,似笑非笑道:“我这段时间总是想,连做梦都想,如果你的病没好,该多……”
这句话最终被符苏亲口打断:“符鸣,我给你机会,把这句话收回去。”
一年多的潦倒狼狈,这句话绝不该也不能,从他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
他用极冷的目光逼迫符鸣闭了嘴,但符鸣的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也已经很清晰了。
震惊,怒极,痛心,情绪起伏下符苏本就没能完全稳定的病当场复发。
窗外风卷落叶,深秋的夜晚,屋内一时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