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有给闻书玉配枪,虽然他枪法差强人意。在训练场外,裴将臣也从没见闻书玉掏过抢。
这个年轻人和刀枪一类的器械也非常不搭配。他是斯文,温和,且纯良的,同所有暴力的行为和工具都不相干。
裴将臣只能想象闻书玉拿着剪刀剪花,或者握着菜刀切切菜,甚至不能想象他杀鱼杀鸡,更别说杀人了。
配枪一般都放在床头柜里,可闻书玉却把他放在身旁的枕头下。
他在害怕什么?
裴将臣把玩着这把M9,心里有清楚的答案。
经历过那一场恐袭,闻书玉的内心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创伤。
他不是裴将臣,不会受到众人的关怀,他的需求只能得到有限的满足,所有的后怕和恐惧只有自己排解。
也不知道闻书玉事后做过什么噩梦,以至于让他把枪放在枕边才能入睡。
而他又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这么好,没人察觉。
甚至,这是不是他选择调离的原因之一?
换去一个普通的文职岗位,会比在自己身边安全很多……
闻书玉推开半掩着的门,就见满屋子一片狼藉,裴将臣坐在床边,手里正拿着那把组织上配给自己的私枪。
头皮立刻紧了紧。
千防万防,却没防着裴将臣会自降身份,跑来翻他的屋子!
“臣少?”
裴将臣回过了神来,欲盖弥彰地将枪塞回了枕头下。
闻书玉:“???”
“回来啦?”裴将臣环视了一下被自己翻得如遭了飓风的屋子,用脚指头想出了一个借口,“刚才那啥……看到了一只耗子……”
“……”闻书玉走了进来,一边弯腰收拾,“那明天得通知卫生部的人过来清理一下了。”
闻书玉走近,一股浓烈的玫瑰花香涌入裴将臣的鼻端。
裴将臣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困惑,问:“我看你都在收拾行李了,调令下来了?”
闻书玉点了点头:“明天正式下来,但是今天人事部的人已经通知我了。本来打算拿到了通知函再告诉您的。”
裴将臣沉默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调去哪里?”
“总部的人力资源部,先挂了个实习助理的职务。平时回学校上课,放假了去实习。”闻书玉对这个安排似乎挺满意的,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其实这一番操作也都是做个样子。
闻书玉先从裴家搬出去,等大选过后,随便捏造一起意外事故,做一份死亡证明,这个人物就可以彻底的从裴家被抹去了。
裴将臣对这个调动嗤之以鼻,脱口道:“你现在去和罗英奇说你改变心意了,还来得及。”
闻书玉直起身,望过来的目光在雨夜暖灯下透着水一般的温柔,以及坚定。
“您知道我做不到。”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裴将臣满腔的郁躁缓缓平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酸涩将胸膛填满。
外面的雨已转小,天窗的玻璃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随着滑落,划出一道道七彩的光。
“你这儿倒是个好地方。”裴将臣不禁说,“躺床上看雨看月亮,都挺不错的。”
闻书玉顺着裴将臣的目光望了一眼,笑道:“是呀。清晨的时候,日出的天空也很美。”
裴将臣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明天要陪二叔办点事。”
“我知道。”闻书玉说,“我已经叮嘱小张跟着您了。他上岗仓促,办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多包涵一下。”
裴将臣唔了一声,手抄口袋里,朝外走。
闻书玉忙给他拉开了门。
迈出房门之际,裴将臣站住,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闻书玉。
屋内柔和的灯光照着两张年轻的面孔,一个平凡而温和,一个俊美而深沉。
“明天就不去送你了。”
“瞧您说的。”闻书玉浅笑,“我哪能劳烦您送呢?以后不能再为您效劳,还请您多保重。”
灯光落在闻书玉低垂的脸颊和眉宇上,将他的腼腆和忧郁清晰描绘于裴将臣的眼中。
都到这份上了,这青年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流露了太多感情,打搅到了自己。
被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孩子喜欢一场,感觉倒也不坏。
裴将臣转身离去的时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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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裴将臣睡得不大踏实,醒来的比往日要晚,将晨练也给省去了。
屋外的雨还没有停,稀稀拉拉个没完,像个前列腺炎患者。
裴将臣突然发现,苏曼的雨季确实很烦人。
他慢吞吞地洗漱完毕走下了楼,早就等候许久的张乐天一溜小跑地迎了出来,咧嘴笑着,一头小卷毛,越看越像一只傻不拉唧的小泰迪。
“臣少早上好。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用餐。”
裴将臣却是皱着眉,抽了抽鼻子。
张乐天一靠近,身上那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直往裴将臣的鼻子里冲。
“你怎么也搞来这一身味道?”裴将臣问。
张乐天抬手嗅了嗅:“您是说这香味?哦,是书……闻秘书,他教我做玫瑰花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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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住的配楼也有一个大厨房,充盈着一股浓郁醇厚的玫瑰花香。
洗干净的玫瑰花瓣摊在簸箕上,放在窗下的阴凉处等晾干。已揉好了糖,正在发酵的玫瑰花酱装在一个透明的坛子里。深玫红的色泽在阳光的照射下浓艳娇媚,透着坛子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一股香甜。
“坛子里的都是闻秘书一早起来弄好了的,等发酵好了就会分装进罐子里。那边是他前几天做好的花酱,冷藏的话,保质期是六个月左右。”
冷藏柜里的玫瑰花酱少说有二十来瓶,足够裴将臣吃一阵的了。
“闻秘书说就因为保质期不是很长,所以不敢多做。”张乐天絮絮叨叨地介绍着,“他教会了我,以后就由我来做给您吃了……”
“你?”裴将臣一脸嫌弃。
他随手拧开了一瓶花酱,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书玉呢?”
张乐天和李队长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臣少,”李队长低声说,“闻秘书一早就走了。”
裴将臣慢悠悠地砸吧着嘴,才道:“走了?”
“是的。”张乐天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将臣的后脑勺,“调动的通知函一早就送过来了。闻秘书说昨晚已经和您道别过了。他还有事要办,想赶在早高峰前回市区,您又还在睡着,就……先走了。”
砰地一声,瓶子被掼在了操作台上。
裴将臣扭头就朝主楼走。众人呼啦啦地跟在身后,没人敢开口说话。
三楼的阁楼间确实已人去楼空。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垃圾袋整齐地摆放在墙角。
整洁,规矩,一丝不苟,这就是闻书玉的为人。
属于闻书玉的个人物品全都被带走了,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漂浮着玫瑰花香,那个人好像从未在这里住过。
裴将臣在门口站了片刻,将门重重关上。
“锁上!”
裴将臣埋着头朝楼下走去。
张乐天紧跟着:“那个,臣少,闻秘书走前还说,咱们这屋里好像在闹耗子……”
“你特么才闹耗子!”裴将臣扭头一声怒喝。
张乐天被吓白了脸。
不是都说臣少不对下人发火的吗?闻秘书也一直说臣少脾气很好的呀。
现在这样,我是滚远点还是继续凑上去呀?
小孩儿第一次办差,急得一头汗。
还是李队长拍了派张乐天的肩:“臣少心里不痛快。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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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裴将臣心里多不痛快,局势并没有留给他时间去沉溺。
随着八月底的投票日一天天靠近,裴家全体进入了最后的冲刺,繁忙程度到达了顶峰。
裴将臣每日都要跟随着二叔或者小姑出门出席各种拉票,早出晚归,睡眠时间经常不足五小时。
拜访政治团体,拉拢摇摆不定的议员,接受媒体采访……
哄骗,利诱,威胁,甚至强迫。
只要能拉到选票,无所不用其极。
在长辈们的言传身教中,裴将臣飞速成长。
他收敛起了傲慢,学会了恰到好处地谄媚和逢迎。他控制情绪的能力越来越高超,尤其在闻书玉走后,身边的人更难揣摩出他的真实心情。
裴将臣如一块海绵一样学习着各种政治手段和社交技巧,学习着心术,深度了解政坛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党内的长辈们都喜欢裴将臣。
他聪明却不卖弄;自信却又谦虚。而且他有一种政客子弟里很难得的刚正。那英俊刚毅的眉宇,明亮深邃的双眼,仿佛邪祟永远不能侵蚀他的灵魂,让他如此地值得信赖和依靠。
投票结束后,裴家人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还没有到他们歇息的时候,接下来的唱票决定着最后的输赢。
这场仗裴家打得异常艰辛和惨烈。裴家慎固然拥有广大蓝领阶层和年轻人的支持,可民主党的候选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政客,拥有白领精英阶层和海外势力的支持。
自开票以来,裴家慎和对手的票数一直你追我赶,咬得极紧。所有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
当倒数第二个省的票开出来,民主党候选人以3票压过裴家慎名列第一时,裴老将军的书房里,气压一时低得让人无法呼吸。
尚未开票的最后一个省是公认的民主党票仓,有7张票。之前拉票的时候,裴家慎对这个马兰省都没怎么走心。
没人敢开口说那个字,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呐喊:“我们输了?”
可是孤注一掷的裴家必须赢下这一局!
因为“清扫行动”,裴家已在国内结下了太多死仇,更同国外势力对峙。他们必须赢,才能从名义上光明正大地行使自己的权力,调动军队。否则他们不仅会遭受敌对党疯狂的报复,还会被同党抛弃,成为一个替罪羊。
一片死寂之中,裴家慎率先道:“父亲,对不起,我……”
“闭嘴。”裴老将军道,“我是怎么教你们的?”
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反应过来,是裴将臣立刻答道:“裴家人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裴老将军缓缓低头。
裴将臣望着祖父,忽然觉得他像一只玄武。
亚星联邦神话里的上古神兽,古老,强大,稳重,能托起天地。只要有他在,裴家就不会陷入慌乱之中。
直播节目响起乐声,最后一个省的票数统计结果出来了。
裴将臣朝屏幕扫去,只见裴家慎的头像出现在了第一位!
他猛地站起来。
“……裴家慎以超过半数的普通票成功拿下马兰省,获得了最后7张选举人票!他的总票数为136,高出第二位4票……”
“……卫民党在最后一轮开票中出乎意料地反超……”
“看起来,我们的新总统诞生了!”
坐着的人逐一站了起来,都一脸难掩的震惊。
“我们……”裴家瑜呢喃。
“我们赢了!”裴将臣痛快地吼了出来。
书房随即被一片狂热的欢呼声淹没。
后面还会有种种麻烦事,比如政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眼下,人们享受着大功告成的狂喜。
他们激动地拥抱,落泪,彼此道贺。裴家慎甚至兴奋地给了罗英奇一个贴面吻。
只有裴老将军依旧如泰山一般坐在他的椅子里,慢悠悠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了开来。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裴将臣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那是给他发来祝贺的短信。
朋友,亲戚,熟人……甚至还有政敌。
唯独没有那个人。
事实上,自从那个人离开裴家后,就再也没有和自己联系过。别说闲聊,连一声日常问候都没有。
裴将臣越发觉得搞不懂闻书玉这个人。
平日里那么细心体贴的人,却是一副人走茶凉的作派。明明人还在裴家做事,就不懂得讨好前主子,为自己将来某个更好的前途吗?
口口声声爱自己爱得不可自拔,怎么能做到走了后就对自己不闻不问了?
“阿臣,快过来!”裴家瑜招呼。
裴将臣收起了手机和复杂的心虚,端起愉快的笑容前去和家人合影。
裴家人都心知肚明,眼下庆祝时光是短暂的,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漫长的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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嘹亮的笛声接二连三地从楼下驶过,撕碎了梦境。
闻书玉警醒,起身飞快地朝窗外望去。
警车和消防车正疾驰过楼下的长街,朝着西面奔去。远处的天空隐隐映着红光,似乎有建筑物在起火。
开始了。
闻书玉在心里道。
苏曼大选引发的政局动荡远超过往届,除了“清扫行动”外,党派的支持者之间也频频爆发激烈的冲突。
尤其是在首都,过去短短一个月内都已发生了六起暴力冲突事件,伤亡人数已逼近三位数。
今日大选结果出来,失败的民主党将面临着以裴家为首的卫民党更加疯狂的镇压。
既然不想坐以待毙,就会铤而走险,正面反抗。
即便不严重到发生内战,苏曼的政局也会混乱很长一段时间,治安持续恶化,仇恨积蓄,产生更多的伤亡……
不过这些同闻书玉这一个外国人的关系都不大。
离开裴家后,闻书玉就回到了名义上的舅舅留给自己的公寓里居住。
他按照之前的安排,低调地过着独居生活,同时在裴家人事部做暑期工,度过正式撤离前的缓冲期。
人事部的工作对闻书玉来说异常枯燥,他又是被下放过来的小实习生,总有一两个不长眼的员工仗着资历,对他不怎么客气。
闻书玉无聊得浑身长蘑菇。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忍不住违反组织纪律,给那几个工作人员的咖啡里加点手工自制的“逍遥散”了。
直到两个小时前,大选结果出来后,闻书玉终于接到了组织发来的撤离指令,执行时间就在明日深夜。
这一夜,相信首都里很多市民都没能睡个安生觉。
警笛此起彼伏,远处隐隐传来爆炸和叫嚷声。
抗议的人群彻夜不休,游行示威,在商业区打砸闹事,洗劫商铺,点燃了车辆。
天亮后,抗议人群终于被武警的烟雾弹驱散,留下满地狼藉。
闻书玉用完早饭,开始收拾屋子的时候,新闻里正放着裴家慎由警卫车队护送着,抵达国会大楼的画面。
人群拥挤,长焦镜头晃动得有点厉害,但闻书玉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将臣。
他穿着一身海军蓝的西装,配戴着党旗徽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挺拔干练,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数岁。
这套西装还是闻书玉调职前为裴将臣定做的最后一套衣服。合体的裁剪完美地烘托着裴将臣的猿臂蜂腰,颀长挺拔的身躯如一支重剑。
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在人群里引发了一阵热烈且持久的欢呼。女选民们喜欢裴将臣,一直带着一种粉丝追星的狂热。
裴将臣熟练地向民众们挥手微笑,眼神却警惕地朝四处观望。受过训练的他算是裴家慎身边一个隐形的保镖。
等裴将臣随着裴家慎走进了国会大楼里,闻书玉也将视线从电视机上收回。
撤离前,他要将公寓彻底收拾一遍,将所有能联系到他真实身份的细节都一一抹去。然后,又要营造出一种房屋的主人只是临时外出的假象。
比如厨房里还没有丢的垃圾,比如烘干机里还没取出来的衣服,比如茶几上喝了一半的凉茶……
虽然闻书玉觉得就自己目前一文不名的身份,就算突然因意外去世,也不会有人特意来调查。可他依旧严格地执行特工手册上的指示。
下午三点半,闻书玉最后一次同组织确定了撤退计划,国会也宣布认可选举结果。裴家慎正式成为了苏曼共和国新一任总统。
那时闻书玉刚刚将茶泡好,公寓楼上上下下都轰动了。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唾骂。
欢呼的人家放起了欢快的音乐,唾骂的人则将啤酒瓶丢下了楼。
闻书玉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
差不多该出发了。考虑到现在的治安情况,抵达撤离地点所花费的时间恐怕比平日要多一些。
重要物品都已经被闻书玉提前转移走了,他只需要带一点随身物品就能出门。
电视机里,裴家慎走出国会大楼,站在台阶上,向民众挥手致意。因有抗议人群出现,这位新总统随即被保镖团簇拥着离去。
裴将臣一直紧跟在裴家慎身边,钻进车里前,还朝媒体的镜头递去一个从容的微笑。
这小子状态挺好的。
前途似锦的人,果真意气风发。
那么,再见了。
闻书玉关掉了电视,背起双肩包,走出了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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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的车队驶出一段距离后,在岔路口兵分两路。
大队护送着裴家慎前往中央法院,拜访大法官们。小队则护送裴将臣前往总统府,先给他二叔踩踩点儿。
忙碌了大半日,裴将臣此刻才有空查看手机。
百多条短信躺在他的信箱里,亮着红色的待阅读标签,如一张张殷切讨好的笑脸。
裴将臣一直划到了底,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那一条短信。
“臣少?”李队长察言观色,“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裴将臣悻悻地将手机揣回口袋里,“就是觉得有些人,口头说得好听,未必多真心……”
轰——
一辆巨型渣土车从一条小巷子冲了出来,将瞬间将裴将臣搭乘的SUV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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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闻,这个时候要出去?”大堂里的保安看到闻书玉走出电梯,惊讶道,“现在外面有点乱咧。我表弟今天早上就碰到了打砸的,还被抢了钱包。”
“我就是去一趟超市。”闻书玉说,“家里断粮了,没办法。”
“那要注意安全哟。”保安叮嘱,“离楼远一点,现在好多衰仔在往楼下丢东西,也不管会不会砸到路人……”
闻书玉感激地笑了笑,走出了公寓楼大门。
湿润温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吹拂着闻书玉额前的碎发。
他深吸了一口气,拽着背包的袋子,大步朝路口的地铁站走去。
苏曼这种常年潮湿的气候,自己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却又要回到干燥的北方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急促震动,并且发出了尖锐的蜂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