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裴将臣终于将积压了数月的痛苦和懊悔化作泪水,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林女士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听着。而她的倾听也正是裴将臣所需要的。
也是从这天起,林女士成了裴将臣的心理咨询师。
一周咨询一次,持续了很多年。
在这间如家一般的咨询室里,裴将臣向林女士讲述他的成长经历,他和闻书玉自相遇到相爱的点点滴滴。
以及,在林女士专业的引导下,从理性的角度回忆惨剧发生的一幕。
裴将臣在这位像母亲一般的女性长辈面前放心地落泪,说了很多对闻书玉都没说过的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外面被人欺负、受了伤的小孩,但这一次,他终于有了一位可以愿意听他倾诉委屈、给与他安慰的长辈。
“从小我就觉得很孤单。”裴将臣,“我有很多可以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但直到书玉出现,我才发现我和这些朋友并不能交心。”
精神共鸣是人际交往的最高层次,只有当那个人出现了,才能体会到。
“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能和他分享,所有的心思都能告诉他。他是我的爱人,同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其实对于闻书玉的死,裴将臣至今都接受得不是很好。
“我总觉得他可能没死。”裴将臣哂笑,理智上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哪怕亲眼看见了,DNA也验证了,可总觉得他还活着。直到前阵子,我回了公寓……”
结束了在主宅里养伤的生活,裴将臣回到位于学校边的公寓。那一处和闻书玉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公寓。
进门之前,裴将臣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也许门内的世界还和过去一样:明亮温暖的灯光,满室飘香的饭菜,笑着迎出来的恋人。
闻书玉没有死,他只是为了惩罚自己要和别人结婚,整了一出大恶作剧。
于是裴将臣和过去一样推门而入:“我回来了。”
屋内无人回应。
那是一个傍晚,没有开灯的室内阴沉且寂静,让裴将臣清晰地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在飞速减缓,几乎归零。
那一天,裴将臣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感受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黑暗将他的整个世界笼罩。
四面墙壁不断地向他挤压而来,他无处可逃,被强烈的窒息感控制。
“那天我终于意识到,书玉是真的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等我回家了……”话音消失再哽咽中。
那是裴将臣人生中第一次清晰而痛苦地感觉到绝望。
他将再度回归孤单之中,靠着对恋人的回忆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这么多天了,我一次都没梦见过他。”裴将臣对此耿耿于怀,“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睁开眼满脑子都是他,为什么梦里反而见不到他呢?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不肯来见我?”
“我想你可能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不妨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林女士安慰,“和我说说你的遗憾吧。哪些事让你觉得遗憾?”
裴将臣沉默了片刻,说:“我只为书玉觉得遗憾。事情发生后,每个人都在安慰我,同情我,替我觉得遗憾。可死的是书玉啊。”
裴将臣痛苦地抓着头发:“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人就没了。人死后要是还有意识,他也肯定很为自己觉得遗憾吧。”
这样的倾诉持续了很多次。
当裴将臣终于诉说完了他的悲痛,他开始在林女士的引导下正视自己的问题,开始分析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我有哪些缺点。我是一个生在特权家庭里,却又在丛林模式中长大的人。我高傲、自大、强势。不论是与生俱来的特权,还是我的成长经历,都让我成为了一个自私、贪婪的人。可我并不在乎。强者或者圣人,我只能做一个,我选择强者。”
“我从小就很孤单。都说我深得长辈的宠爱,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我非常渴望那种无条件的爱,渴望有一个人包容我,陪伴着我。然后,书玉出现了……”
“我当时只以为他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没想到他也是一个考验。”
“我真的很爱他,林女士。”裴将臣真诚地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这种人不会有真心,或者我将来会遇到更爱的人之类。但是,不!我坚信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有些爱情,一生只会出现一次。但我把它搞砸了!”
“我相信你对闻先生的感情是绝对真挚的。”林女士温和地说,“但你很明显将他的死怪罪在自己头上,哪怕凶手其实另有他人。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不是我的错?”裴将臣苦笑,“如果我不去招惹书玉。甚至,如果当初他要辞职的时候我没有挽留,那他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
“可是,闻先生会出现在现场,是他主动选择的,也是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一个非常随机的事件。”
裴将臣苦笑:“我知道你想减轻我的心理负担,林女士。但是,老实说,这份愧疚……反而会让我好过一点。”
“怎么说?”林女士引导着。
裴将臣想了想,说:“大概因为,我辜负了他,可他选择原谅我,然后他又为了救我死了……难道他只是单纯倒霉吗?不!这必须是我的错。我拖累了他。我必须惩罚我自己!”
所以裴将臣将闻书玉的死怪罪在自己的头上,通过这种方式寻求心灵上的平衡。
每次说到这里,懊悔就会如猛兽撕咬着灵魂,让裴将臣止不住颤抖。
“为什么要回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林女士轻叹,问:“我有一个问题,裴先生。如果闻先生没有去世,而仅仅只是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做?”
裴将臣沉默了片刻,说:“不论上天入地,我都会找到他!我可能会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强行留在身边。我可能……会继续犯更多的错,直到我们的感情无法挽回……”
“那么,”林女士问,“这种偏激的占有欲,是否和你极度渴望被爱,或者说,和您自幼和双亲分离有关系?”
“也许吧。”裴将臣揉着眉心,“但是从小到大,没人告诉我这么做是不对的。甚至,我受的教育,就是要不择手段得到想要的一切。祖父一直奖励最能竞争的孩子。”
“你一直收到的是正面的反馈。”林女士十分感慨。
“是啊。”裴将臣苦笑,“如果不是认识了书玉,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林女士说,“你只有二十一岁。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我们每个人都背着包袱在生活。认知到自己的缺陷,然后去克服,去接纳,才是我们要做的。”
裴将臣若有所思。
“那么,”林女士温柔地注视着裴将臣,“我觉得,这可以作为我们接下来要重点探讨的话题。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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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四月,贡林北境。
里兰山脉的北面在贡林被称为九天雪山。相传九座最高的山峰都各居住着一位神灵,分别掌管着人类的健康、财富、爱情等命运。
所以当地宗教气氛浓郁,庙宇林立,一年四季香客不断。
但每年四月春暖花开之际,这里还会涌入一大批游人,他们都是前来踏青徒步的各国游客。
乔装打扮过后的裴将臣就像一名趁着复活节假来贡林旅游的普通大学生,他这样的年轻背包客在这个季节的九天山随处可见。
突击队的其他队员们有的假扮成香客,有的假扮成其他的游客。他们以分批、不同路线的方式入山,往深山中的一个小镇而去。
马东天刺杀裴将臣失败后,就一直躲藏在九天山中一个有驻军的小镇上,得到贡林军方的庇护。
所以,突击队要在不惊动军方的情况下,将马东天逮捕并押送回苏曼。
这次行动足足准备了四个多月,实地排练了无数次。苏曼还前后派出了数名特工,提前潜伏在了小镇上。有一名优秀的女特工甚至潜伏进了马东天的住所,做了他的保洁女佣。
多亏这位女特工,突击队掌握了马东天的住所详情,以及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们要活捉他!”出发前,指挥官讲话的时候,还特意瞥了裴将臣一眼,“我不管他会缺胳膊还是断腿,但他一定要活着站在审判席上!”
裴将臣或许在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克服了PTSD,能参加作战了,但取代了悲哀的,是一股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
复仇就是一把双刃剑,稍不留神,就会把自己割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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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马东天走到大露台上,点了一支烟。
对面的小镇今夜十分热闹,欢乐的人声和音乐顺着湖面飘了过来,满是红尘诱惑。
但这种欢乐只让马东天更加沮丧。
他被困在这里已半年了。龙昆对他的失败很不满意,将他弃若敝履,贡林也对他这个烫手山芋百般嫌弃。他的生意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必须尽快离开贡林去孟丹,才能大展拳脚,重振威风……
“先生。”保镖提醒,“晚上风大,您最好还是进屋里来。”
马东天悻悻地把烟扔在了地上,随口问:“对面在干嘛?”
“是帕卢瓦节,先生。”女仆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贡林语说,“今天是帕卢瓦神的诞辰。镇上会有烟火会,很热闹。”
对于晚上不能出门的马东天来说,这些热闹和他无关。
女仆将烟头扫进了簸箕里,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了的头发,按了按发卡上的珍珠。
“接到信号,长官!”别墅外某处的密林里,通讯员立刻汇报,“确认目标在建筑物中。”
裴将臣全副武装,如一只锁定了猎物的猎豹,嗜血的气息盈满冰冷的双眸。
“全体单位,准备!”裴将臣看着战术手表,伸出手指,“4——3——2——”
砰地一声,烟花在小镇上空绚丽绽放,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
“1——行动!”
烟花将夜空和湖水都渲染得五光十色,马东天别墅里的灯光却是骤然全部熄灭。
裴将臣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数道敏捷的黑影如鬼魅一般窜进了别墅。黑暗之中很快出现了微弱的闪光。
此起彼伏的烟火和人群的欢闹掩盖了一切不寻常的动静,也让别墅窗户里闪烁的枪口火花,同夜空中绚丽的彩光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