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世间并无楔尻之分,人有万种,皆是常人。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面貌-
首先,徐沈两家便不可能联姻。沈老爷苦心经营多载,由开阳调任到汴州,仕途也就看到头了,后宅有正妻崔氏,姨娘若干,去年纳的妾侍刚给老爷又添了一女,算起来,沈老爷膝下一共四子六女,福禄也算不薄。
六月,沈老爷带上不成器的长子和那赵姨娘生的四哥儿去了京城里。
出门前一夜,沈敬亭去寻他五妹。沈五娘的亲娘同赵姨娘原是姊妹,四姨娘死得早,赵姨娘可怜她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平素也对她多有照拂。
沈敬亭来的时候,少女正坐在妆台前梳头。两兄妹几乎一个时辰出生,打小一块儿长大,连模样都有七八分相似。沈五娘年有十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正在寻人家。
他问妹妹:“你叫我过来到底有何事?”
沈五娘放下篦子站起来,从衣柜的格子里取出一个平安符给他:“四哥明日就要去京城,路途遥远,把这带着也好。”
少年将平安符接过来,妥帖地收起。
沈五娘看看他,突然叹道:“我真羡慕四哥你,我要是个男子,就能跟父亲一起出门了。”她一脸向往,“听人说,京城繁华似锦,不知我此生有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
烛光下,少年眉眼温柔,他看着与自己长相肖似的妹妹,说:“我到了京城,给你带胭脂水粉。”
沈五娘嫣然一笑。她摩挲着少年热暖的手掌:“我记住四哥这句话了,哥哥到了京城……可不兴把妹妹给忘了。”
两人相视一笑。
翌日大早,沈敬亭便和父兄一起上路,马车走官道,路途还算顺遂,不出十日,一行人便到了上京。他们不住在上京沈府,而是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沈老爷便带着长子去沈府给老太夫人请安。四哥儿早上在房里吃了俩包子,便无所事事地下楼来,一个人到街上去了。
市井里人声鼎沸,除了平头百姓,也有王孙公子,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异邦人,十足热闹。
沈敬亭之前向客栈小二打听了买胭脂的地方,他谨记父亲嘱咐,路上也不到处闲晃,径自走去了留芳斋。城里物价高,买完了给姨娘和妹妹的礼,他身上的盘缠也差不多用尽了。少年踏出铺子,他手里攥着两盒水粉,这才走了没几步,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身后的人群也分开来,紧跟着传来几声呼啸:“闲人速速避让!”
沈故亭还不知发生何事,就被旁人一个推搡,他摔倒的同时,就见一列官兵骑马而过,尘土飞扬。
少年一身尘土,他吃痛地支了支身子,回头瞧见地上打翻的胭盒,还没来得及可惜,一道阴影随之覆来。沈敬亭怔怔地一抬头,便看那刺眼的骄阳下,一个男人坐在马背上。这男人身着禁卫军皮甲,腰间佩刀, 身姿魁梧挺拔,想是和方才路过的兵马是同一路人,再看此人相貌堂堂,眉眼深邃凌厉,神色冷峻漠然,一股威严不彰自显,便听他淡淡地道: “可有哪里伤着?”
“没、没有。”沈敬亭顿时回过神。他忙一摇头,手忙脚乱地由地上爬了起来。
见人安然无恙,男人便拉着缰绳,驾马而去。少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他看了看撒了一地的粉末,兀自叹息一声。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男人驾马离去不久,在不远处又缓下来。他回过头,望着那单薄的少年,剑眉微拧了拧……最后,还是喊了一声“驾”,身影绝尘而去。
少年回去客栈,换了衣服,他一个人在房里用了膳,到了晚间,父兄才回到客栈。沈敬亭未将下午的事情告诉父亲,他深谙父亲脾性,恐怕说了也会招来一顿好骂,不如不提,只夜里去寻大哥,硬着头皮要些银子。沈大哥问:“你要钱干什么?”
少年微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我想……给姨娘和妹妹带些土仪。”
好在大哥还算阔绰,直接给了他五两银子。沈敬亭素来有些怕这个大哥,攥紧银子便要出去,蓦地被人一手揽了回来。
“我看四哥儿这模样,还未开过荤罢?”少年一听他的话,脸倏地一红,挣扎道:“大哥,我……”
沈大哥促狭地笑了声:“过两天,等爹人不在,大哥就带你出去找些乐子。”他又逗了少年几句,奈何这小四儿是个木讷的,沈大哥越发觉得无趣,便把人一推赶了出去。
沈敬亭回到自己屋里时,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之后数日,却不再听大哥说起,也就渐渐忘了这档事儿。不料,这日他在房里翻着闲书时,门猛地被人推开来,沈大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用扇子骨拍了一下他的脑
袋:“在这看什么书,还不快去换一身体面的!”
少年就被他大哥逮着出门,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齐去了画舫。这些画舫,说白了就是窑子,舫里都常备着陪游的暗娼。太祖有定,朝中官员不可狎妓,故此那些达官贵人除了上教坊,便是到河上来寻姑娘。你说这船在河上摇摇曳曳,人在船里头被翻红浪,岂不乐哉?
他们上船来时,舫内已有好些人,少年就看那些男男女女坐在一块儿吃酒作乐,丝毫不顾男女大防。沈大哥想是来惯了这样的地方,熟门熟路地寻了个位置坐下,浓妆艳抹的老鸨立时笑盈盈地迎上来:“沈爷好久没来,今儿个可盼到您了。听这话说得,两人竟然还是老相识。沈大哥扔下一袋银子,一口气要了三四个姑娘作陪。
四哥儿面薄如纸,那些姑娘见他生涩躲避,便知这清俊小伙是个初哥。秀气的少年郎谁人不爱,沈敬亭初涉风月,如何经得住撩拨,几杯黄汤下腹,便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少年茫茫然地睁眼一看,这堂间充斥着男女的调笑声,其中夹着不少污言秽语,晕晕沉沉之间,他只觉身边不住有香软贴来,扭头瞧去,便看身旁一个施着粉黛的少女,此下正一脸谄媚地贴住自己。
沈敬亭看着怀里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五妹,顿时难受得不能自已。他推开缠着他的女子,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少年跑出船舫,来到了甲板上。冷风吹着脸,酒也跟着醒了大半。恍惚之际,一声长笑毫无预警地传了过来。
少年抬目搜寻一番,后来循着动静,瞅见不远外的一艘画舫-那船航比起其他的,足足大上一倍,楼舫分作两层,飞檐斗拱,十分气派,显然是京中某个勋贵的私船。
河道拥挤,每艘船都挨得很近,就看那艘楼船的船头竟坐着一人。那人身影斜长,衣袂飘飘,
乍看之时,少年还当是江中水鬼,吓得当场一个激灵。他又定睛看了一看,就看那“水鬼”抱着一张琴,另一只手拿着个酒壶,修长的手指随意自在地在琴上拨了几根弦,然后便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原来不是水鬼,是个酒鬼-
想是这么想,少年的目光却紧黏在此人身上。男子并未束冠,浓墨般的发只用丝绦随意地系在脑后,就算是看不清脸,单看这身姿也若玉树临风,绰约风姿,潇洒不羁。
他也不怕坠进江里,抱着琴边弹边摇头,极是纵情恣意,让旁人见了,竟禁不住心驰神往。
当沈敬亭还以为此人不过是发酒疯时,就看他放在弦上的手指一弹,清朗明晰的声音响起:“融融白玉辉,映我青蛾眉。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欢。出门望帝子,荡漾不可期。安得黄鹤羽,一报佳人知-”
这陌生男子吟诗拨弦,少年不由驻足,看着那方向出神。忽然,他脚下的船身一晃,差点儿掉下水的少年“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喊,引来了船头人的注意。那狭长的眸子斜睨而来,里头暗藏几分不豫,像是对于他人打扰了自己的雅兴感到不快。
沈敬亭狼狈地扶着船舷,被那道视线看得脸庞一热,转身快步走进了船舫里去。
“二爷怎么扔下了姐妹们,跑到这儿吹风来了。”一个女子摇着团扇,姿态袅娜地从舫里走出。她挽起男子的手臂,美目中带着款款柔情,轻声细语地道:“难不成,这外头的景色,还比玉娘更让二爷来得喜欢么?”
软玉在怀,任是谁都不会推开。男子将酒壶抛至水里,浪花翻起时,他环过那纤弱的腰肢,俊美的脸上扬起一抹邪笑,带着几分醉意道:“景也好,人也好,爷两个都要。”
话是如此,在走进舫内时,他却又往隔壁的船舫一看,分明是清醒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船一靠岸,少年等也等不及跟大哥说一声就下了船。
他也不知躲着谁,只低头快步走着,好似身后有人追着他似的,等乏力了停下来,抬验左右瞧了瞧,发觉自己不晓得走到了什么地方。
这一条街人流熙来攘往,明明是晚上,却比白天的街市还来得热周。他沿着河岸,一路缓缓地走下去。
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长长的江河上船舫无数,整条黑水灯火通明。竟比天上星子还要来得明亮。沈敬亭看着眼前这江波盛景,由衷地想,看书里写的,或是听人嘴里说的,怎么都不如亲自看一眼,这京城确实繁华无限……
江边,有一个老头儿在卖莲花灯。沈敬亭停下来,向他买了一盏灯。
他拿着灯,往下又走了一段,就看前头的江岸处,不少人在放着灯。少年来到岸边,他捧着手里的灯,蹲下身子。
“求佛祖让父亲和姨娘身子健朗,五妹寻到好人家……”他唷喃咕咕念了半天,这才把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到水面上。就在这时候,他忽闻一殷淡雅的梨花香,
眼前一双玉白的手横了过来,也将一盏灯放在江面上。少年抬眼时,目光不经意地和另一人的视线撞在一起。那眸子若含秋波,长睫浓密似羽,再看模样,更是丰神如玉,比女儿家还来得细致秀美。这公子通身白衣,外头还披着一件鹤氅,气质出尘。沈敬亭还以为自己眼一花,在岸边瞧见了个仙子。
想是他打量的目光太露骨,白衣公子眉眼微微一弯,霎时间,那周身的清冷化作一池秋水,淌过心间。他问:“这位小公子好生面善,我们可是……曾经见过?”
那声音婉转动听,教沈敬亭脸不觉一热,慌忙摇头:“不、不曾……要是见过的话,这样的神仙人物,他又怎么会忘了。
这时,那白衣公子身后的一个侍儿道:“三少爷,还是快回府罢,若不然夫人就要想您了。”
白衣公子“嗯”地应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话,只在站起来时,盈着水雾的眼眸似有若无地又瞥了那蹲在地上的少年一眼。之后,那身影是冠一转,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沈敬亭望着眼前的人海,不知为何,心头模模糊糊地升起一股落寞萧索的情绪……还未来得及琢磨清楚,少年却释然地笑了一声。最后,他转过身去,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