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士顿的时候,晏阳曾经给我听过一首歌,歌词重重叠叠的那些词让我如芒在背。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嫉妒,阴险,争夺,埋怨。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
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我们都是高级动物,所以才过得这么痛苦。
卧室外面传来声响,晏阳进了洗手间。
这老房子的洗手间也又脏又小,热水器都是老式的,要插电很久才有热水出来。
我下床的时候洗手间里已经传来了水声,走到门口,我隔着门听他洗澡的声音。
冬天的清晨,外面寒风凛冽,室内也没多暖和,晏阳冷水洗澡,凉意都顺着门缝冰到了我的手脚。
他洗得很快,开门出来的时候我直接把已经穿上了睡衣但浑身都散发着凉气的晏阳抱在了怀里,他一定很冷。
“以后别用冷水洗澡了。”我说,“会生病。”
晏阳轻轻推开我,擦着头发走进厨房去烧水。
我跟着过去,他说:“一身的病,不差一个发烧感冒。”
我想起他昨天出门前塞得满满的药盒,想起他回来时它已经空得一粒不剩。
“你怎么了?”
他看着热水壶,等待着热水沸腾。
“你问的是身体还是心理?”晏阳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不过没关系,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等着水烧开。
心结宜解不宜结,这是从小我们就懂的道理。
我走过去,站在晏阳身边,水烧开之后我先他一步拿起了水壶。
“我做饭吧。”我说,“你去把头发吹干。”
他转过来看我,最后还是一言没发,离开了厨房。
这个家,比以前像样多了,我不知道晏阳在这里住了多久,但生活用品和食材应有尽有。
我煮了面条,做了鸡蛋酱。
晏阳的碗里我给他盛了个荷包蛋,说起来我不知道这能不能代表好运,但那个鸡蛋我一大碎蛋壳发现竟然是双黄的。
小时候吃过双黄蛋,是在邻居爷爷家,后来长大了就见得少了。
面做好,我去卧室叫晏阳。
他正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发呆,我过去的时候吓了他一跳。
“吃饭吧。”我说,“今天还要出去吗?”
他摇了摇头。
他不用出门我是开心的,那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或许还能再聊聊。
我跟晏阳之间有很多话非常有必要说出来,尽管他看起来不是很愿意好好和我谈谈,但我必须得开口了。
我是有愧于他,也有愧于他妈妈,站在我的立场,我既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也是别人生活的加害者,我不干净的。
我会继续恨坑害我的人,但也要弥补善待我的人。
在晏阳面前,我强撑着才能勉强抬起头看他,倒是不指望原谅,只是希望他能挣脱出这怪异的漩涡。
看着晏阳低头吃面,我甚至在想,他别爱我了。
单纯的爱或者单纯的恨都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很多。
放下恨大概很难,我也没资格要求他不要恨我。
那么就别爱我了,彻底把我踩在脚下,踩着我的尸首走向新的生活,这是我认真在期待的。
我会继续爱他,很复杂的爱,在难以割舍的情欲之爱中还有无可否认的亲情之爱,我想用自己这双手托着他往上走,回到云端去,不必看见半截身子陷在沼泽中的我。
只要他能回去,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泡在苦水里。
这不是牺牲,是我活该。
“怎么了?”他大概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抬起头来不自在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就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
他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吃面。
晏阳很努力地大口吃面,可是很快就皱起了眉,我担心是我煮的面或者做的鸡蛋酱不和他的胃口,可他摇摇头,把碗里的那些都吃了。
我收拾厨房的时候听见他在洗手间呕吐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心一点点下沉。
那时候我不确定他呕吐是因为吃得不舒服还是因为那是我做的,手里的盘子被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蹲下来清理碎片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但很快我就放弃了那个念头。
晏阳吐完,面色惨白地来到厨房门口。
他说:“我有一阵子得了厌食症,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今天吃得比平时多,不舒服。”
说到底,晏阳始终善良。
我蹲在那里把攥在手心里的陶瓷碎片丢进了垃圾桶,强忍着眼泪,低着头,点了点头。
我收拾完一地的碎片,起身继续洗碗,我听见他说:“面条很好吃,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双黄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