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听见“忘”字,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