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前庭,众目睽睽之下。
所谓的“叶姑姑”,亦即太徵道君本尊,凝神注目着“两不疑”。心境中过去百年,外界或才一瞬,全体搜魂师紧盯场上二人,大气也不敢喘。
叶家家主表面上被安排作护法,实则根本不知要干什么,不过是听候祖宗差遣罢了。
他问:“道君,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神色肃穆,流露出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沧桑气韵。少顷,她淡淡道:“看着便是。”
此时的“两不疑”,刚经历了向裴响倾斜、又向白翎歪倒,最后保持了平衡。叶家家主擦去额头细汗,说:“看样子稳定下来了。不愧是道君的法宝,真了不得!”
其他搜魂师们听家主如此感叹,纷纷叫好。大伙儿并不明白“两不疑”有什么用,只见杆秤上镶嵌的灵石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两名观心的仙长也毫无异状,便认为万事大吉了。
太徵道君却对一切杂音置若罔闻,而后,双眉轻皱。
家主立即打手势让众人噤声,说:“道君,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不疑上,灵石过亮。”太徵道君顿了顿,道,“他二人观心的时间,亦显过长。”
“哦……是不是仙长要看的记忆太多,一时半刻看不完呐。”
“非也。我事先问过白翎,他们共度的时日。此人答曰,其实仅寥寥数月。虽二人朝夕与共,画面繁多,但以心境中时日流动之速,不该拖延至此。况且,我提前交代过裴响,令其时刻捏着法诀,仅查阅两者相关的回忆。他久久不出,必定是不愿略过任何场景,沿着光阴源流,不断深入。”太徵道君缓缓道,“裴响已然陷在心境中了。”
“啊?!这、这,是否要马上中止观心!”叶家家主脸色大变。
“不必。”太徵道君盯着灵石的光芒,亮彩幻化不停,在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她却能以此判定白翎心境的状况,说,“我告知过裴响,为了避免被白翎的功法驱逐,要在心境里留下线索,唤醒他少许神智,遏止功法。现下看来,白翎对功法的掌控却高于预期,他全然不曾清醒,但未触发。”
家主问:“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搜魂师迷失于他人心境,真正的危害并非迷失,实为遭受排异。自己的神智走不出来,又危及了心境之主,才会被扼灭在他人的心境里。既然白翎完全没抗拒裴响,姑且让裴响滞留其中,无伤大雅。”
家主挠头道:“这个‘危及’的意思是……”
“太多了。纵然是我,依旧无从概括其中的凶险。人心如千千柳条,记忆似万万柳叶,其中玄机奥妙,我只解得满月寸光,冰山一角。”
太徵道君发出长叹,忽然喃喃:“这种时候,若有是非来卜一卦就好了。啧。”
不过很快,她的预感落到了实际。灵石诡异地闪烁几下,频率、颜色,皆与刚才大不相同。
太徵道君自言自语:“怪了。白翎不曾推拒裴响,为何在他的心境里……生出了另一股抗衡裴响的力量?难道是……”
霎时间,太徵道君将手握住虚空,一根柳枝法杖从她掌心往上下延伸,飞快成型。她将法杖一挥,数枚柳叶如飞镖一般,射向裴响。
家主大惊,众搜魂师齐齐倒仰。只见裴响的周身不知缭绕何物,平日看着不显,当他遭受袭击时,却与柳叶飞镖相撞,发出了寒铁相击之音。
太徵道君面沉似水,欲对白翎下手,然而迟疑。此时的白翎,解去《喜乐诸天奇经》护体,在大乘期修士信手一击之下,焉有命在?
“去把白翎摇醒。”太徵道君下令,不过立即改口,“罢了,我去。你们不得轻举妄动!”
一句话镇住在场诸人,女子飞身掠去。不料,她倏地察觉了什么,停步格挡。法杖枯木生芽,转瞬长出亭亭华盖,与空中袭来的某物不断碰撞。
此刻,太徵道君看清了阻拦她的东西——正是刚才环护裴响的无形之物,在她凝目看下,隐约现出真容。
竟然是弥漫在四周的灰雾?
不对,能将她所化柳条切出千万道细口的,不是雾气,而是铁砂!
太徵道君转手要戳白翎脑门,不曾想,空中的铁砂仿佛与裴响心意相通,再度卷来。当它们集中在一起,才让其他搜魂师也看清了,一个个倒抽冷气。
太徵道君不得不旋动法杖,念念有词。霎时,满地的碎白石下,有东西破土而出。柳树生根发芽,长出人形,在她一声令下,全部冲向闭目端坐的裴响。
漫天铁砂如黑蛟窜动,下一刻,在裴响身前凝聚,拼成了一把仙剑!
细看之下,此剑浑身破碎。说是仙剑,实则以铁砂融成铁水,勉强凑在一起、复原剑身。天光普照,剑身持续地碎裂又融合,竟显得波光粼粼。
太徵道君想起了相关记载,低语道:“莫非是……‘花谕’?”
裴响曾以此剑刺杀展月老祖,据传,剑身被碾作齑粉,飞散在折雨洞天的山川草木之中。
没想到,它的主人历经暗无天日的牢狱,以记忆残损之身,百死复生;而这把剑也并未离去,化成灰还跟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意识不在,方才以粉身碎骨之态,显形护主。
太徵道君的脸色略显难看,像是对待顽劣的小辈,想教训但无从下手。“花谕”飞旋,每当舞动,皆裂作细密银丝,削断进攻的柳人,又时不时恢复剑形。
身为大乘期修士,太徵道君另有手段。但她若再添一份力,气息便无从隐藏了。两名小辈的师尊,很快会找上门来,女子想起顾怜,又啧一声,悄然指地,指尖沁出灵泉,滴落地表。片刻后,白翎身旁猛然长出柳树,眼看要给他一闷棍。
又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柳树每生一条树枝、就被寒光砍去。它是从裴响背后飞来的,不是别物,正是白翎的“拂钧”与“凉紫”。
剑身明暗变幻,乱闪不停。仙剑悬空,与“花谕”遥遥相对,发出哀长的剑鸣。
太徵道君眯眼看着二人二剑,忽然将手一松,法杖不见。
她负手回到最初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在白翎裴响中间。叶家家主战战兢兢地问:“道君啊,情、情况如何?”
“裴响进入了白翎的心境,心境之中,便有两个裴响。除白翎本人以外,心境里的少年裴响,是最易发觉入侵之人存在的。裴响可以稍微唤醒白翎,但万万不可惊动另一个裴响,否则……”
家主颤声道:“否则如何?”
太徵道君说:“裴响被叮嘱过的事,决不会犯错。他有如此疏漏,一来深陷他人心境,自我神智已开始摇荡;二来,定是他有意为之。否则如何,只能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
白翎昨夜睡得不好。
他勉强睁眼,瞧见昏暗的帐顶。暖融融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条一条,历经几层纱幔,轻柔得诱人。
他不知为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还是觉得头脑昏沉,好像有谁在他脑袋里打了一整晚似的。
白翎发出哀怨的哼叫,把自己抻得像一张弓。不曾想,他这一动,竟然碰到了什么。
“诶?”
白翎一愣,转头与身边人四目相对,惊讶道,“阿响你没去上课吗?现在几点了!”
微薄的晨曦下,身着墨绸中衣的少年侧身而卧,静静地望着他不语。两人盖着同一床被褥,枕着一样的枕头,发尾交织,棕色混进了乌黑。
“讲坛临时取消了。”裴响淡淡说道,面不改色。
“这还能取消……太临时了吧。”
白翎颇觉疑惑,可是裴响修行是最不用操心的,他向来自有打算。即便是找借口诓白翎,也肯定有他的规划和理由。
小孩不说,白翎不好问,又上下打量师弟几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什么,道:“愿意盖我的被子啦?”
睡前不是撩开了么。
裴响说:“山间夜凉。”
白翎点点头,又道:“不睡床边边了?”
眼下离这么近,一伸手就会碰到,倒让白翎有点不习惯。
裴响说:“师兄,你抢被子。”
白翎:“啊。”
是吗?他还有此等恶习??
想想每天起来,床褥乱成一锅粥,可能是这么回事。白翎无辜地眨眨眼睛,立即将此事掲过:“好吧好吧。”
他下地洗漱,果然和之前一样,铜盆里的清水尚温、柳条沾好了青盐,连晨起该喝的茶也新沏了一壶,倒出热腾腾的一杯。
以前茶是单独放案上的,眼下都摆在一起。白翎略一思索,看来师弟在用行动默认,以前的热茶也出自他手?
那昨晚还否认得脸红心跳的。
白翎往床上瞄去,裴响亦已下地,背对着他,正在更衣。少年人身形挺拔,不过已能预见,日后宽肩窄腰、身姿修长,必然是很符合剑修兼具力量和风骨的仪态。
可是,裴响什么时候会当他面换衣服了?
白翎突然晃神,这一刻,眼前闪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场景——床畔更衣的裴响不见了,另一个裴响站在他跟前,正握着他双肩呼唤:
“师兄!”
眼前的裴响万分鲜明,却与他仿佛隔世,声音、触感,全然没有,唯独这个瞬间,白翎生出了短暂的幻觉!
“啪嗒”一声,漱口的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此举惊动了床边的裴响,他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和以往毫无二致。
“师兄,你怎么了。”
连问话平铺直叙的语气,也符合他的习惯。但是,白翎心如擂鼓,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裴响”缓步而来,只一拂手,将碎片尽数收起,重新取来一只杯子。他甚至默默装满了新一杯水,递给白翎。
白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是他记起得太晚了,一切波澜,已经不知被谁抚平,纵使他惊觉,亦只得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完无数个日夜。
身前的裴响并未勉强他,转而把水杯放在一旁,道:“我先出去了,师兄。”
在错身而过的霎那,白翎倏地瞥见了什么。
在师弟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