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斩月,修为尚在化神期。
若放在今天,此境泯然众人矣,可是在两千年前,他绝对是整个修真界的先行者。
那时候的衣眠,未来的第二任沉音魔尊,也还是个千境魔族。
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衣寐,同样千境,但资质甚于兄长,在人魔之争中杀人如麻,是沉音剑冢的最强之矛。
衣眠看见亡魂,两眼放光,大喜道:“阿眠!”
衣寐远远地传音于他:“阿寐,你还好吗?”
兄妹二人的乳名,恰好把名字对换了一下,是现任沉音魔尊、也就是他们父亲,偷懒的结果。
衣眠回头看着石头缝里,一只血迹斑斑的断手,说:“我没事。但……沙楼那死了。”
沙楼那是魔尊亲卫队长,他们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衣眠沉默片刻,抬手道:“杀!”
兄妹两人的视线,汇聚在空中的斩月身上。那墨蓝道袍的仙人,张开双臂,七剑连成一线,似游龙蜿蜒迎击。
斩月仙师的七把剑,据传由灵泉淬炼,名字也从水相而来,分别是“止水”、“微澜”、“暗涌”、“潮吟”、“伏波”、“往汐”、“无浪”。
当他操纵七剑对敌时,剑招蕴含着层出不穷、生生不息之意,恰似无边无际的浪潮,给人以灭顶之势。
衣眠一咬牙,双手皮开肉绽,迸出魔血。
那些血沿着刀身血槽,汩汩流动,彻底唤醒了这柄嗜血魔刀,往空中人劈去数十道劲力。
与此同时,衣寐指尖的紫光大盛,呈星宿之状。
在她的号令下,阴兵的数量暴涨至数千之多——魔域的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孤魂野鬼!
道道模糊的暗影扑向斩月,皆被环绕他的七剑打散。不过,它们奈何不了斩月,斩月也一时间无法突破重围。
鬼兵实在太多了,几乎占据了整片视野。中间夹杂着衣眠的刀意,每一记都奔着致命来的,双方短期内无法分出胜负。
衣眠见陷入鏖战,怒吼一声,凌空飞跃而起。他连双臂都爆出血雾,尽数供给魔刀。
足有三人长的魔刀仿佛能划破天幕,蓄起万钧之威,引动了苍雷。闪电刹那间照亮天地,远方的衣寐神色一变,道:“哥哥——”
来不及了,刀锋已落。
斩月从不轻视任何敌人,即便眼前的魔族曾是他手下败将,险被他一剑枭首。道修只留下两柄剑抵挡亡灵,收回五柄架在身前,迎接当空劈下的血刃。
昂然巨响,浩瀚巨力激荡开来。
本就不堪重负的地表彻底坍塌,近乎粉碎。不仅如此,斩月还被巨刀压进了地底。他耳畔轰鸣声不断,是土地一层层凹陷,好像永无休止一般。
一道女声疾呼道:“衣眠!!!”
此时握刀的魔域皇子,眼瞳和眼白全变成了红色。他连双目的鲜血都逼了出来,整个人似地狱修罗。
他浑身上下,只剩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没被自我毁去。可是,放肆的狂笑回荡在地下,连地下河的波涛声也无法将其掩盖。
衣眠一个劲咆哮:“斩月——死!死!!!”
然而,就在他的刀锋下方,飞沙走石之间,道修的神色始终如一。
斩月云淡风轻地望着他,并拢二指,搭在刃上。
在这一瞬,流遍刀身的魔血像受到无形驱逐,顷刻退却!
衣眠露出了恐惧。
他动摇了,刀柄脱手,眼看要斜刺里砸下。刚才那击,是他穷其一生的执念与夙愿,却被对手一举击溃。
恰在此时,一双微冷的手从背后扶住了他的肩膀。
衣寐低声说:“不要怕,哥哥!”
“可、可是我……他……”衣眠勉力又握住了刀柄,三人一同疾坠。
女修攀附在他肩头,几缕紫发漏出兜帽,脸完全隐匿在阴影下,唯有一双眼跳动着紫光,如两团幽幽的鬼火,在黑暗中扑朔。
衣寐缓缓笑道:“你还没有使出全力,阿寐——去吧。就算你死了,败了,你的亡魂还能为我所用,我会代你赢!”
斩月听闻此言,并未露出嘲弄或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是他性格温和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知道衣寐所说的并非虚言。
这位沉音剑冢的皇女,热衷于驯养鬼兵。而她培养属下的方法,就是大开杀戒,制造亡灵。葬送在她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不论是魔族还是人类,碰上她多半难逃一死。
斩月悄然施法,将七剑齐聚,准备反击。不料,无数双手从背后的虚空里伸出,抓住了他。
是衣寐的鬼兵!
她刚才在地上召动的,不过是游荡的残魂而已,现在偷袭斩月的,才是她真正精心打造的随从们。
衣寐在兄长耳边喝道:“就是现在!”
衣眠狂吼一声,浑身紧绷,竟然单手握住了魔刀,另一只手五指弯曲成爪,直击自己心口!
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衣寐的紫发。她拼尽全力,操控鬼兵们制住斩月的四肢,让他避无可避,正面接刀。
下一刻,变故陡生——斩月的七剑旋转而出,剑意似海浪呼啸。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剑意洗过,上下四方,无不受创。
三人已经来到了不知多深的地底,如在深渊一般。斩月此招引发了大地的崩裂,他们突然掉进了一片未知的空间!
不可名状的气流拂过他们,太古的遗音在脑海里敲响。
万事万物,一齐静止。深渊的尽头张开,像是天道睁眼!
红衣少年撕开的胸膛里,极速鼓动的心脏撞着他的手指;紫衣少女的黑袍猛然吹飞,染血的长发把脸也蹭得猩红一片。
但他们的目光,都被斩月与他的七剑挡住了。
岁月流动的速度忽然放慢,唯有此世主宰,仙途第一,缓缓回头。
斩月看见了。
—
血雾化成的情景栩栩如生,到此处时,砰然消散。
好比戏台上的表演正到关键处,母子要相认、情人要告白、绝处要逢生,结果大伙儿齐齐转身,冲台下的看客们鞠躬谢幕。
白翎脱口而出道:“怎么没了!”
徐景和田漪也急得不行:“然后呢?然后为什么不放了???”
衣眠将漫天血雾收回掌中,冷冷道:“自然是因为,然后本座没看见!”
三人一起拍大腿:“哎呀!”
白翎忍不住啧声,上下扫一眼衣眠现在的样子,实在很难把他和当初的狂暴短发少年联系在一起。
白翎问:“那个一直喊打喊杀的莽夫,是陛下您啊?”
衣眠:“呵。”
白翎又问:“看起来随时捅人刀子的……呃,头发没褪色的女修,是公主殿下?”
衣眠:“嗯。”
白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亲自出征,闯别人老巢里上门斗殴的,就是展月老祖咯?”
衣眠不耐烦道:“不然是谁?”
“别急嘛,这里真的很怪啊。”白翎双手一摊,跷着二郎腿说,“看老祖那会儿的精神面貌,不破魔域终不还呀。可是这段的记载很短,我没记错的话,老祖才决定开战没多久,就收兵了。之后,他还布下秘境,隔离了魔域和人界。”
诸葛悟道:“阿翎没记错。师祖一定是在地下发现了什么,由此改变他毕生的志向。”
裴响道:“那就是阴阳之交?”
衣眠冷冷地说:“对。斩月告诉我的。我本想献祭自我,跟他同归于寂,再不济做阿眠的鬼兵,必是她座下一员猛将。可惜……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地上了。”
“啊?陛下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看到吗。”白翎笑嘻嘻地倾身,问,“斩月告诉你那地方是阴阳交,他还告诉你别的什么了么?”
“他让我保守秘密,能做到的话,他就放弃攻占魔域!”
衣眠一拍桌子,又把手攥紧成拳,“我别无选择——阿眠要我同意,我也知道,凭那时的我们……胜算不大。”
男子烈焰般的红发都黯淡了,受他心绪影响,委顿在地。
少顷,衣眠道:“总而言之,斩月发现了某个秘密。这个秘密,居然让他卸下了对魔族的戒心……对,我从不觉得,他对我们有‘仇恨’,他只是有戒心,便足够他要覆灭我们了。那个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衣眠声音压抑,显然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两千年之久。
他从不敌斩月一剑的毛头小子,蜕变为了雄霸魔域一方的沉音魔尊,但,还是不明白当初的转机,究竟从何而来。
只依稀记得,剑修负手而立的背影。七柄小剑回到他身畔,相连环绕,而他掷下一句:
“尔等若想留得性命,即刻起镇守此处,世代不离。今日发生的一切,皆不许传扬半句,但凡泄露,在下可要说‘抱歉’了。”
白翎摸着下巴,微微扬眉。
裴响观他神色,知道他一定有了新的思考,道:“师兄有什么猜测吗。”
“唔,我在想发生变化的不止老祖一个啊。”白翎看向衣眠,说,“陛下,其实在你们三个之中,公主才是变化最大的吧?我们认识的沉音公主,完全不是你展示的那样。她在兰林时,修为勉强百境,到底经过了多漫长的戒断,才能掉到那个地步?”
众人的目光汇聚于他,其中几个眼神迷茫,完全没懂白翎想表达什么。
衣眠道:“她确实是从那阵子开始大变样的,但是和我们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在那之后,也被打击到了啊。你的意思是……”
白衣青年笑了笑,说:“陛下没看见,无所谓。公主肯定看见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找到转生的公主,就能解开当年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