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德三十五年春,祁北南自西南返京,为期近乎五年的盐务总算是得以结束。
当初他头回前往西南办理盐务,为着能够尽早的办完公务回京,在连平将私盐打击的过快过严,许多地方余下纰漏,以至于打草惊蛇,将西南他府的大鱼惊动,致使后续的稽查困难了不少。
事有变换,最后还是费了四五年的功夫,才将西南的盐务处理妥当,与之昔年办理盐务所费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不过,倒是办的事情更多,天下私盐都做了肃清,国库充盈了不少。
这四五年间,他来回从京城西南两地跑,路途遥远,公务繁重,在家的时间当真算不得多。
“小爹。”
祁惊蛰偏过脑袋几回往巷子口张望,等了大半日了,这下子越发临近下职的时辰,他心里头反倒是愈发的没有了底儿。
他伸手去牵住萧元宝的手,小声问道:“爹爹会喜欢我吗?”
萧元宝闻声,垂眸看着忧心忡忡的一张小脸儿,眉心微动。
“爹爹怎么会不喜欢你呀,他哪回写信回来没有问你吃饭香不香,有没有长高的?上回把你写的字寄过去给他看,他还夸你厉害了呢。小爹不是把信都念给你听了吗。”
祁惊蛰抿着一张小嘴,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道:
“可是那只是在写信,爹爹眼睛又没有看见我。要是真的见着了我,发觉我没有长很高,字也不是每个都写的端正,万一就不喜欢了呢。”
萧元宝闻之吐了口浊气,矮身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听得孩子这样说,他心里头也不大好受。
惊蛰出生后的一年,祁北南便再度去了西南办理盐务,陪孩子最多的一段时间上,惊蛰又还小不记事。
待着慢慢长大,会说话会跑会跳的时候,偏生祁北南远在西南,一年也就能见着那么一两回,且又还来去匆匆。
孩子好不易与之亲近些了,人又该要走了。
颇似是昔时他年幼那般,与萧护亲近了,人便要进山去。
如今为人父母了,他方知做爹的不易。
想是多陪陪孩子,可总又得生活,事难两全,心中犹觉亏欠。
但自也是从孩子时这般走过来的,他也很能谅解孩子心中的不安。
“今天我们惊蛰洗的香香的,又穿了桂姨新做的衣裳,那样乖巧懂事,一点都不见淘气,大人都会喜欢的。”
萧元宝在小崽白乎乎的脸颊子上亲了一口,道:“我一会儿再跟爹爹说咱们惊蛰一早上就在门房等他回来了,爹爹一准儿高兴。”
“真的吗?”
祁惊蛰还是有点担心的问了一声。
“那是当然呀。”
“那爹爹会不会像小爹一样亲我?”
祁惊蛰想,要是爹爹也亲他,那肯定和小爹一样喜欢他。
但要是不亲的话,那……那就是和小爹不一样的喜欢~
大人和大人的喜欢或许是不一样的呢。
正是他脑袋里胡乱想着的时候,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从巷子来传来。
一辆熟悉的马车往宅子这头来了。
惊蛰认得自家里的马车,他一下子探高了脑袋:“是不是爹爹!”
萧元宝抱着崽儿从宅门前出去,不是祁北南是谁,马车是秦缰驾的。
车子方才停,且还未曾全然稳下来,马车帘子掀开,内里便跳下了个高大的男子来。
惊蛰已经快一年没见过自个儿亲爹了,要说自己爹爹甚么模样,他都不太记得了。
他想着要是见着爹爹的话,定然生的很,可真当是那人笑着走过来时,却觉着特别特别的亲切熟悉。
他一时间有点奇怪,然后一下子就明白为什嚒了。
因着他发觉自己照铜镜的时候,镜子里面的那张小脸蛋儿,高高黑黑的眉毛,还有耸着的鼻梁,和回来的爹爹太像啦!
就像是外城街泥人摊上,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泥人一样。
“惊蛰,这样久不见爹爹了怎也不说话,难道就不想爹爹么?”
祁北南瞧见萧元宝怀里抱着的小崽子,距上回见着时长高了快一个脑袋了,两只眼睛眨着,安安静静的一点不似他小爹在信里说的那般淘气模样。
“爹爹。”
惊蛰听祁北南的话,有点害羞的唤了一声人。
祁北南闻声伸手将小崽抱了过来,吧唧亲了一口:“久不见我们惊蛰,爹爹都快想死了,如今总算是得见,我们惊蛰都长这样高了。”
惊蛰两只黑溜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见爹爹说想他,还像小爹一样喜欢他,心中像是有只小鸟在飞。
他抱住祁北南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了一句:“惊蛰也想爹爹。”
萧元宝见着好得很的一对父子,笑着摇了摇头。
他深知祁北南,晓得他如何可能会让孩子疏远不亲近他的。
小时候他那样怯弱不爱张口的性子,都教他哄的与他再亲近不过了,更何况像惊蛰这般本就开朗的性子。
虽是三言两语就教孩子与他亲近了,晚间萧元宝同祁北南笑说起惊蛰怕他不喜他的事,祁北南心里还是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中觉得这几年辛苦了萧元宝,又还疏忽了对孩子的陪伴。
“三五日间便是一封信,一应吃用都在往家里头稍。京城邮驿都识得了咱们家,哪个不说一声祁大人顾家的。”
萧元宝偏过头对祁北南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男儿顶天立地,总不至于正当壮年时,能为天下百姓,为朝廷做事出力的时候,全然为着夫郎儿子打转吧。”
“惊蛰喜欢你,他才怕你不喜欢他的。”
祁北南笑了起来,他拥住萧元宝:“小爹怎么这么会宽慰人了,教我是想愧悔都不必愧悔。”
萧元宝笑道:“本就是这般,你愧悔甚。”
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睡在偏房上的文哥儿低声道:“夫郎,大人,将才照看惊蛰少爷的奶娘来说,少爷不肯睡觉呢。”
“怎么回事。”
祁北南闻声坐起了身。
“说是吵着想与大人一屋子睡。”
祁北南好笑:“这孩子。”
下午像条小尾巴一样一直粘着人,祁北南走到哪儿他便到哪儿。
晚间吃了饭,一家三口又出去在夜市上走逛了一阵儿消食。
祁北南在夜市上给他买了一个傀儡儿,一板华容道,两只不同材质和花纹的弹弓,还有三只泥叫叫。
小家伙欢喜的不成,眼睛一直都弯弯的,嘴里还哼哼着儿歌。
回来时,见着竟都过了平日里睡觉的时辰了,小脸儿上的欢喜立才去了半。
他抿抿嘴,同抱着他的祁北南呐呐道:“爹爹,我该回屋去睡觉了。”
小爹教了规矩,到了时辰就得睡觉。
他已经学好了习惯。
今日已然是过了进屋盥洗睡觉一刻钟的时间了,他知道爹爹回家来了也不能坏了规矩,只心里多舍不得和祁北南分开。
小心思里想着祁北南能说再玩一会儿。
只却听祁北南道:“好,早些回屋睡下,明日爹爹带你去京郊。”
去京郊当然开心,当然好!
可四岁的小崽还没有长远看的眼睛,只想着眼下还能再顽一炷香可就好了。
他扯着小步子,像只小蜗牛一样挪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爹爹,我回屋去了哦。”
祁北南挥挥手:“去吧。”
小崽焉儿吧唧的走了两步,忽的想起什嚒,返又突突快步跑了回去,怕教祁北南误以为他淘气不睡觉,连忙道:“我的泥叫叫没有拿!”
祁北南又将桌子上那只小驴形态的玩具拿与他。
小家伙抱着泥叫叫,再是没有由头,便同祁北南道:“我真的回屋了哦~”
祁北南估摸小崽子是想在玩会儿,笑了起来,正是要开口说可以再玩会儿。
萧元宝从里屋出来,道了一声:“水好了,快去洗洗吧。”
“惊蛰,还没回屋睡觉?”
小家伙听见萧元宝问,小脸儿一红,溜烟儿就跑走了。
祁北南看着小崽子跑的忒快,偏头与萧元宝道:“他想再玩会儿,也不碍事。”
萧元宝道:“晓得你们父子俩许久没会着亲热,他要张口说今日想再玩会儿我哪会不答应。瞧这崽儿,我一问,自个儿就跑走了。”
“只怕抱着那一堆的物件儿回屋里顽了。”
……
祁北南思绪回敛,他同萧元宝道:“便抱他过来睡,不好好睡觉明日又该没精神。”
萧元宝点头:“你去抱吧。”
祁北南便披了衣裳,去另一屋中将惊蛰给抱了过来。
祁小崽过来时,他躲在裹着他的小毯子里,有些不好意思看萧元宝,便趴在祁北南的身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萧元宝见着睫毛一个劲儿动的小崽子,心中好笑,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痒痒肉:“还装睡呢,我早就发现了。”
祁小崽忍不得痒痒,连忙睁开眼睛,告饶道:“小爹别挠我,小爹别挠我!”
笑闹了一阵,这才将小家伙塞进了被窝里头。
祁小崽睡在两人中间,脚丫子贴着爹爹和小爹,觉着特别暖和,特别完稳,被窝也香香的。
他喜爱的蹭蹭萧元宝的肩膀,又去蹭了蹭祁北南的胳膊。
祁北南便伸手将他抱到了怀里,教他睡在臂弯间。
祁小崽更开心的蹭了蹭祁北南的脖子,亲昵道:“惊蛰喜欢爹爹。”
说罢,又伸手去牵住睡在一头的萧元宝的手:“也喜欢小爹。”
萧元宝笑了一声:“倒是会端水。”
“那你更喜欢爹爹一些,还是更喜欢小爹呀?”
“都喜欢,都最最最喜欢!”
说完,祁小崽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又道:“但是如果小爹给惊蛰买一只甜汤巷路边关在笼子里的小狗,那就更喜欢小爹一点。”
祁北南和萧元宝闻言都忍不得笑出声。
萧元宝点了他的鼻尖一下:“你还挺会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