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还有谁能被这个以残暴闻名的太监称之为“小景”?
柯焦适这些年久居深山,却并不意味着完全与世隔绝,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每年都会抽空联络,关注宫中变动,故而十分清楚这位在自己离开四年之后突然出现的新任厂公是何许人也,也记得他与自己曾经养了九年的小儿徒之间的年少情谊。
但那毕竟只是一小段插曲。
自许多年前那场考核后,自家小儿徒就与此人再无任何交集,后来地位悬殊,更无接触的可能,所以柯焦适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过。此行来督公府探查,也仅仅是因为打探到收归顺王府的一众差事都由东厂负责,前来碰碰运气罢了。
根本没有算到,这一碰就碰了个大的。
他料到小徒弟在前东家失势之后可能不太好过,甚至联系好了暗线做好捞人的准备,但眼前这……?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手上一抖,将瓦片挪开更大的缝隙,故意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不大,但若是习武之人,绝对可以察觉得到。
屋内的人果然给出了反应。
深紫色的背影猛地回头,目光穿过屋顶半个巴掌大的小洞,与柯焦适直直对上。
那眼神是十足十的杀气和犀利,配上略显阴霾的长相,简直同夜半厉鬼无甚差异,对比方才说情话的温柔语气,那是一个天差地别。
柯焦适倒不至于被吓到,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之后,便见他紧紧护着的怀里,探出一双警惕的眼。
很难形容这样一个多么尴尬的场面,无论对谁来说。
阔别十余载,话本故事中温馨和谐的师徒相认全然没有发生,曾经乖巧用功的徒弟骤然被长辈亲眼目睹到自己突破世俗“奸情”,而向来以慈父形象出现的师父,也变成了为老不尊偷听年轻人墙角的糟老头子。
至于“徒婿”,自身身份尴尬就不说了,还现场摧毁了自己对外经营的霸气形象,变成了房中爱好十分过火的浪荡太监……
“师、师父。”
前厅里,已经拿掉脚链、穿戴整齐的小徒弟脸色不怎么自然地上前,屈膝跪地,以最隆重的礼数向恩师奉茶。
尴尬归尴尬,但他也是激动开心的,恩师于他,与父亲无异,从前在那会吃人的宫里,牢牢护着他从五岁到十四岁,足足九年,顺风顺水。
到底是长辈,来前厅的路上柯焦适调整了一番,很快接受了眼前的状况,比两个年轻人更早一步铺垫好情绪,端起长辈的架子,没有马上接过茶盏,淡淡开口:“长大了不少。”
当初他离去的时候,小徒弟才十四岁,如今已经二十五了,身高抽条许多,五官也完全长开,变成了英俊标识的少年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板未见明显的强壮。
到底是师徒,师父一开口,当徒弟的立即就感受到对方并无责怪之意,低垂着的头便抬起来,一双眼也变得亮晶晶的:“师父还和从前一般年轻。”
同小时候一样,乖巧,惹人怜爱。
柯焦适心一软,这才抬手,去接那一直稳稳举在自己面前的敬师茶。
却在碰到茶托的前一刻,再次变脸,骤然翻手,抓住自己徒弟的手腕,指腹扣在他的脉搏上。
仔细检查片刻,收了表情,瞬间就从慈父变作检查功课的夫子,凝神质问道:“十年间,我徒内力为何半点没长,反而弱了不少?”
这个动作带得茶水在洁白的杯壁中不断晃荡,晃得端着它的人都止不住紧张起来,但最终又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不会溢出来的幅度,。
一直安静站在门口等候的厉钦投来目光。
柯焦适感觉到了,却没转头,依然盯着眼前的徒弟,左手从他手中接过茶盏,放到桌子上。
柯景寅被唬得发愣,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受训。
半晌,才支吾着给出解释:“身体出了些状况……所以耽搁了。”
中途有短暂的停顿,听起来像是觉得这个理由并不完美,犹豫着想要改口,但话又已经说了一半,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至少在远处的厉钦听起来是这样的。
然而背地里,宽大衣袖遮挡下,柯焦适用指腹悄悄在自家徒弟的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道:胁迫?
柯景寅总归是被他亲手从五岁养到少年的小孩,亦徒亦儿,只稍微一愣,就理解了此举的意思:师父在问他,与厉钦的关系是不是受了逼迫,而非自愿。
毕竟哪个家长可以想象自己又乖又优秀的小孩,居然会自愿与一个身居高位却性格危险、举止残暴、还热爱那样性癖的同性谈情说爱呢?
更何况,那可是个太监——!
只要徒弟一点头,柯焦适定然会强行动武,带他离开此地。
但柯景寅没有。
他只是稍微顿反应了一下之后,就神色正常地继续说完那句解释,眼神也十分泰然,没有闪躲,也没有委屈。
柯焦适皱眉,有些将信将疑。
既是怀疑徒弟的意愿,也怀疑他所说的“身体出了些状况”。
“地上凉,先起来吧。”稍微思索了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倾身将徒弟从地上拉起。
借着对方起身时的遮挡,张了张嘴,比了个无声的口型:“说实话。”
却意外的,得到了一个有些乖巧的笑容。
柯焦适没有想到,此情此景,竟会看到二十五岁的徒弟朝自己露出笑容。毕竟成长环境太过颠沛,这徒弟从小就比同龄小孩麻木,他很听话,悟性也高,但并不是很爱笑,特别是少年时送去“洗礼”后,就越加变得冷漠。
心有些惊,口有些干。
柯景寅看着师父终于执起茶盏喝了一口,稍稍放下心来,不再那么生分,也不再配合着打哑谜了,直接用正常音量开口:“师父不用担心的。”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原地微微弯腰,做足了学生对恩师的敬重:“厉……九千岁也算是师父的学生之一,与徒儿是有过一段同窗情谊的,他对徒儿极好,我们之间,并无威胁强迫。”
柯焦适皱眉,余光瞥了一眼门口的太监,不答。
柯景寅只好寻了张稍矮的凳子,坐在师父脚边,简单地将自己因毒而武功尽失的事情说了一遍,从被顺王下药操控心智开始,坦白了两年试药,到被送给督公府,慢慢告别过往的经历。
他略去了最初与厉钦的种种摩擦,倒是说到对方为了给他解蛊而生生割去一块肉时,刻意说细了些。
见师父没生气,后面干脆直接转身将人招呼过来。
“柯教习。”厉钦朝中年男人行了个学生礼。
并不如柯景寅所行的那般隆重,但也表达了足够多的敬重——毕竟以他的身份,原本左右都无需行礼的。
柯焦适微微颔首,算作应答。
徒弟一番诉说,叫他此时的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他出身江湖又曾云游四方,阅历丰富,对同性相恋之事并不难接受,但另一方面,得知自己当作半个儿子养大的徒弟要与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共同生活,却也实在无法放下心来。
现在是捧在手心里宠,若某天色衰爱驰了呢?
面色便也变得严肃起来。
眼看气氛过于凝重,柯景寅紧张到手心都微微湿了汗,偷偷在衣摆上擦擦,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师父这些年去了何处,为何从无音讯?”
厉钦便去抓他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示意他无需紧张。
明目张胆的动作。
柯焦适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
“师父在南边歇脚,几月前偶然听说陛下收回了顺王封号,想着你可能会受牵连,便回京看看。”
“那为何会知道徒儿……在此处呢?”
“碰巧罢了。进京后听说顺王府的收归事宜由东厂负责,就想着前来打探一番,最好寻到生死契,将你带离朝廷——”
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自己徒弟脸皮薄,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倒是那太监淡定如常,顺势接过话头:“顺王府原有仆从的卖身契、生死契确实都在本督手上,过些日子会统一上交朝廷。只有小景是早先就来到我府上的,故而不算在内。”
“果真在你手上?”
“是。”厉钦大方点头。
柯焦适皱眉。
他看人极准,自是知道这太监的的确确对自家徒弟抱着很深的情感,但在他看来,自家徒弟嘴上虽说相互爱慕,但到底涉世未深,根本玩不过一个权倾朝野的宦官,现在又加上生死契在对方手上,这未尝不是一种隐性的强迫。
当即做了决定,下巴一抬:“若是真心相爱,这些主仆契约在手也无用处,倒不如将契纸交由为师保管。”
虽有些无耻,但他还是直白地说了。虽然作为九千岁,厉钦当然大可以直接拒绝,但柯焦适料定了他只敢以晚辈自居,不敢造次,哪怕不愿,也不好直接拒绝。
“师父……”
柯景寅终于察觉到他并不友善的语气,皱眉喊了一声。
却是厉钦突然笑了,气势非但不弱,反而更强,径直抬起双眼: “本督与小景之间注定无法得到彼此的名分,总该有什么东西握在手上,才会安心些。生死契是小景予我的信物,而我也有信物交由小景保管,教习不用如此担忧,小景不是十四岁的小孩了。”
他拒绝了这个要求,以一种平静而有力的语气。
柯焦适与他对视。
活了这么多个年头的人了,他自然听得出这太监的言外之意,虽然没有不敬,但还是委婉地提醒了他一个事实——当年小景才十岁有四,就被他孤零零地扔在顺王府,其中经历诸多变故也未得到照拂,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才来干涉他的选择,的确无甚立场。
至于所谓的信物,从自家徒弟僵硬抿起的嘴角,也能猜出是什么。
那也确实。
一个太监,还是如此高位又傲气的太监,愿意将自己的锦囊交给其他人保管,只能是付了十足十的真心。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关心则乱罢了。
当年,自己不也因为长辈的不信任,才错失自己一身的爱人?
以前丝毫不觉,现在竟会不知不觉就操起了为人父母的心,想来是年纪真的到了,不服老不行。
良久,柯焦适终于摆摆手,在这场对峙中率先妥协。
唉……
罢了罢了,有个这样的徒婿,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自家徒弟不用担心对方为了传宗接代而另娶女子,不是吗?
于是就这么在督公府中小住下来。
顺势指导徒弟重新习武。
——当然,如果此时的他知道未来两个月会频频撞见两人亲密无间的粘腻,想必会后悔此时的决定。
不过那是后话了。
月上梢头,至少此时,前厅三人都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情人相爱,师徒重逢,气氛一派祥和。
柯焦适=柯教师=教习+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机灵!
那个信物应该不难猜吧?就是割下来的🥚🥚,保存在锦囊里,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呢∠( ᐛ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