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孩童清亮而稚嫩的嗓音在五步开外传来,带着好奇与警惕。
音量不大,却似有火光骤然在少年太监脑子里炸开,他心尖一颤,呼吸陷入片刻的凝滞,而后就变得急促起来。
十六岁的厉钦此时正埋着脸,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暗卫营外的树下,一身灰色粗布衫破破烂烂,衣角甚至沾有几点暗沉的血,看起来尤为不祥。
他今天拖着高烧不退的身体偷偷跑来,原本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的,并未想过会以这样方式与小孩见面,此刻茫然不知所措,又是惊喜,又是慌张。
喜的是时隔三年终于重逢,慌的是自己此刻太过狼狈而难看,不愿意叫小孩瞧去自己这般模样。
他很少会像此时一般畏手畏脚,心跳如擂鼓,震得他发蒙,不敢抬头。
“你是不是生病了?”头顶上,小孩没听见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伸出肉肉的手来推厉钦的肩膀,“能说话吗?”
属于小孩子的柔软,力气不大,却好似一下子将人推进三年前的回忆里,空旷的演武场,安静的墙角,浑身伤口隐隐作痛,耳边恍惚响起稚嫩的宣言——“所以我只保护你呀,师兄。”短短一瞬,现实与记忆重叠起来,又各自分开。
厉钦猛地战栗了一下,仿佛落在他身上的不是手,而是一柄夺人性命的大刀,把年纪尚小的柯景寅吓了一跳,惊呼着迅速抽回了手。
虽然自己不再是他的师兄,但诺言,应该,还是算数的吧?
少年深深呼吸,无声地安抚自己。
片刻后,一直埋着的头终于动了动,缓慢而小心地抬了起来,露出一张布满了伤的脸。
一侧脸颊微微肿起,隐约泛着瘀青,来自后宫某位娘娘不遗余力落下的巴掌;鼻梁上横贯了两条细长的血痕,是那金光闪闪的尖锐甲套顺势划伤的痕迹;就连仅剩的一点好皮,也在方才站不稳摔倒时沾上了左一块右一块的脏污,着实狼狈不堪。
——但比起衣裳遮挡下的皮开肉绽,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伤。
少年原本并没有心思去在意,此刻,却突然忐忑不安地担忧起来,怕可怖的面容吓到眼前的小孩。
他深知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师兄了,十六岁之后,上天只允许他在破败的躯体里盛上自卑、难堪与悲愤。
根本无法做到坚定勇敢,厉钦垂着眼紧盯着地面,直到自己整张脸都暴露在小孩眼前,视线才随后慢慢往上攀爬,顺着小孩的鞋面、裤腿,到腰带、衣襟。
那一刻的心情,大概像是孤注一掷的求救。
他是一座熊熊燃烧者的建筑,身上堆满了伤口化成的千柴,又浇上悲伤爆炸而成的火,柴与火相互交缠吞没,日日夜夜地炙烤着这具灵魂,誓要将他烧成灰烬。
而小师弟,就是唯一能救他的那一泉清水,蹲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时间无尽放慢,慢到每一次呼吸都像过了一次轮回,仅仅是抬眼,厉钦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脖子、下巴、鼻头。
终于对上了小孩的眼。
黑亮水润的眼,目光与记忆中一样清澈。
清澈到其中的陌生、好奇、不明所以都显而易见。
找不出半点想象中的惊讶、怀念,没有从前的依赖,更没有任何特殊的情感。
“嗡”的一声,厉钦脑子一片空白。
呆呆地看着小孩拧起眉毛,而后施舍般从怀中掏出手帕,轻手轻脚地给自己擦擦脸上的尘土。
“这里是暗卫营,一般都没有人来的,你是迷路了吗?”
燃烧着的建筑彻底坍塌,小孩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将他判处死刑、拉入地狱,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剩下躯体还僵硬维持着可笑的表情。
厉钦张张嘴,连喉管都在颤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师弟,心里翻滚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来不及分辨,也忘了躲。
可师弟所用的手帕,还是三年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条啊。已经很旧了,旧到微微发黄,却也更加柔软,长年累月被小孩贴身带着,已经沾上了淡淡的甜香。
怎么会呢?
明明自己的痕迹还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己呢?
厉钦心中慌得厉害,不断从胸腔中呼出重重的热气,也无法缓解半分,想避开对方陌生的目光,却又被牢牢钉死在原地。
直到对方替自己擦拭的手不小心碰到脸上伤口,才骤然觉出彻骨的痛来。分不出哪里痛,只知道痛到快要晕厥,冷汗渗进眼珠子里,带出酸辣一片。
也许是人的本能反应,又也许是这段时间挨的打太多了,身体反射般自动避险,行动快于思考,厉钦突然抬起左手猛地一挥,格挡住小孩捏着帕子替他擦拭的手,上身则同时朝一旁侧开,右手支地,想要迅速翻身坐起、逃离此地。
但他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
身上本就有多处伤口未愈,又发着高烧,换作其他人早已该是昏迷不醒的程度。方才能够找到这儿来,纯粹是靠着那股期待强撑起一口气,现下备受打击、心潮起伏,一口气泄掉了就再也聚不起来。
还没能体面坐起,四肢一软,整个躯体便重重砸回草地,压到背上几道深可见骨的鞭伤,终于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眼前阵阵发黑,痛苦又绝望。
身上疼,骨头疼,心里也疼。
疼到极致,灵肉几乎要分离,神志却反而更加清醒地运转。
是了,他知道了。
厉钦在阵阵痛楚中恍然大悟地想。
自己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师兄”的风采?小孩才十岁,他肯定无法想象到,三年前出宫还好好的一个师兄,突然就变成了这般卑贱的阉人,所以才不认得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小孩不可能会忘了他。
“欸,你身上怎么这么烫!”稚嫩的嗓音贴到了额前,厉钦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孩在关心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口啊,上药了吗?”
勉强睁开眼睛,便见柯景寅一张脸探到自己上方,小手正抚着自己的领头。他的面容是比三年前长大了一些,但关心人的时候,神情与语调还是软乎乎的,一点都没有变。
比起其他同龄人,他显然要早熟聪慧得多,才十岁,就懂得有模有样地照顾别人,哪怕而对着的是一个比他大上不少的“陌生人”。但这却只会让被照顾者对他生出更多的怜惜,恨不得将他当作亲生弟弟来疼爱,时时刻刻护在自己身边。
厉钦就这么盯着他看,心中思绪万千。
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烧得干哑的嗓音回答:“嗯,被主子打了。”
说完,猛地想起什么,心有余悸地庆幸这场高烧的到来,让自己近来逐渐变得有些尖细的嗓音没有在此刻暴露。
小孩还不懂宫中许多的事情,闻言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宫里某个可怜侍卫,便了然地点点头:“那你等等啊,我去找师父拿点药来给你。”
说着便要离开。
站起身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拖着腰间过长垂下的粗布腰带飘起,抚过少年人的鼻尖。
短暂的停留,厉钦心中迅速滑过许多抉择。
他在犹豫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悄悄逃走,放弃这个相认的机会,还是等在原地,等着对方知晓曾经的师兄变成阉人的事实。
此时逃走,不知下一次再见是何年何月,怕是会负了三年之约。
可若留下来,岂不意味着自己要在最挂念的人面前剖开那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不堪?小孩还不懂世事,只有最简单的认知,他会不会失望于他的师兄不再与他一样是个“男子汉”,甚至于拒绝相认?
厉钦怕极了在小师弟脸上看见那种不屑又嘲讽的眼神。
但这是他的小师弟啊……
心中的天平慢慢往第一个选择倾斜,又在某一时刻突然回升。
与外面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小师弟是清醒而独立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是个阉人。
只是一个瞬间,无数想法已经电光石火般闪过,就在柯景寅马上就要迈开步子的那一刻,厉钦终于鼓足勇气拉住了他的手。
师弟的手还是小小的,比起记忆中,却已经有了薄薄的剑茧,想来这三年间一直有在好好习武,并未松懈。
“怎么了?”小孩回头,不解地问。
来之不易的坚定让奄奄一息躯体爆发出了生命力,死气沉沉的眉眼中间也突然生出一抹倔强,厉钦一只手拉着小孩,另一只手伸进怀中掏了掏,片刻后摸出了什么东西,握紧在手心,直直地朝他伸过去。
带着十足的郑重,带着激动的颤抖,五指用力绷紧,在小孩面前缓缓打开。
露出一只小小的,做工有些粗糙,穿着细细红绳的玉貔貅。
厉钦大气不敢喘,用一种紧张又期盼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眼皮一眨不眨,怕动了,就会泄露出那酸涩的不安来。
他不知道他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祈求有多么卑微可怜。
只知道小孩果然玉貔貅被吸引住了。
小景,师兄回来找你了。
想说点什么,却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过于汹涌的情感封住了他的喉咙,一时不察,主场就被年幼的判官重新夺了回去。
“不用谢礼,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但师父说,习武之人要有侠义之心,帮助你是应该的。”
小孩板起一副不容拒绝的表情,客气而礼貌将他的手推了回来,甚至贴心地一根根掰回修长的手指,帮厉钦重新握紧玉件。
“素不相识……?”厉钦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
短短四个音节,只是从嘴里转一圈再吐出来,就已经将他的舌头扎了数百个孔,血肉横糊。
小孩没有听到。
他一说罢,就已经迅速转身,朝师父的屋头跑去了。
留下一脸僵硬的厉饮,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手还愣愣地举着,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骤然卸力,砸回草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只溺在泥潭中的落水狗。
好不容易挣扎着露出一颗头向岸边的人求救,却被一竿子按回了泥水中去,他在拼尽全力地求生,岸边人却在哈哈大笑着看他狼狈的表演,以他的绝望为乐。
怎么可能呢?柯景寅怎么会认不出呢?
人会长大,会变化,可是玉不会啊。
除非,不是认不出来……
只是不想认……
是因为他如今成了太监,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视野蒙上了一层血雾,厉钦擦了又擦,入目还是一片猩红。
再怎么成熟,他都只有十六岁,消瘦的双肩还扛不起一个这么沉重的人生,所以当发现自己背后压根没有依靠、手中筹码已然化作泡影的时候,也会迷茫,也会慌张。
眼神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散在晴空中,眼球渐渐酸涩到发痛,却没有泪,依然干燥一片。
也不知如此在原地待了多久。
直到某一刻,微风徐徐拂过,给高热的面庞带来一点清凉,才突然回过神来,恍惚发现小孩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暗卫营是官中最偏僻的一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厉钦也有点想嘲笑自己,笑自己竟是戏台上最滑稽的丑角。
不过最终还是作罢了。
收拢仅剩的力气,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慢,每迈开一步都是用意志力在坚持,间或还要停下来喘会儿气,走了很久,也才挪出了几十步远。
人月艳阳天,却有黑白相间的雪花在他眼前落下。
意识渐渐开始变得不太清醒。
甚至出现了幻听,有小孩子的跑步声与叫唤声在背后响起。
“喂一一你!等一等呀!”
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实。
还是衣袖被扯住,限制住了本就不太利落的步伐,厉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幻听。
回头,入眼是小孩热红了的一张脸,额头上覆了一层薄汗,有些郁闷地抬头看着自己。
“为了给你拿药,我又被师父逮住训了一顿,你倒好,招呼不打就要走。”柯景寅嘟着嘴抱怨,神情间却没有带上任何不满,反而有些兴奋,一只肉嘟嘟的手伸进怀中掏了掏,就掏出一只小小瓷瓶,伸长了手往上递,“这个是师父的珍藏,涂在伤口上三天就能好。看你可怜,就全给你了。”
这么举着,瓷瓶也才勉强举到厉钦下巴的高度,悠悠的草药香飘旋着被吸入鼻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的抚去了些许疼痛,叫模糊意识重新变得清明。
厉钦看了好半晌,分不清自己是在贪恋这一刻的惊喜,还是忘了该如何反应。
“你快拿去吧,师父好久没回来了,我要快点回去找他。”
小孩摇摇手中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催促,这才把人唤醒。遍布伤口的手略微颤抖着,接过面前的药瓶。
他突然想起来了。
在柯景寅还是自己小师弟的时候,曾经嚼着糖糕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师父和师兄,因为师父是教习中最厉害的一个,而师兄是暗卫预备役中最厉害的一个。
小师弟喜欢强大的人,所以现在只喜欢柯教习一个了。
厉钦盯着手里的药瓶,碎片化的场景慢慢组成完整的线索。
若是自己重新变强,强到可以俯视那些人,他的小师弟,还是会重新看到自己的,是这样吗?
是,他还不能死。
只要老天给他留有一条崎岖小路,他就要咬牙走下去,因为他还不甘,他还有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
从未有一刻爆发出这么强的信念,看着小孩身影再度离去,厉钦握紧手中瓷瓶,继续往自己该回之处挪动。
这一次,眼中多了一抹锐利的光。
他要活下去,然后往上爬,爬到最高的那个地方!
+++++
顺王苍翊偃进宫来了。
时隔数月,他终于想起自己的生母安妃还在日盼夜盼地思念儿子,今日出门访友,归来见时辰还早,便顺路递了牌子进宫拜访。
这是小太监前来报的消息。
二十四岁的厉钦点头,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随口吩咐了两句其他事宜,便放下手中待处理的文书,起身离去。
距前厂公厉章过世才半年有余,老东西别的没有,倒是留下了一大堆棘手的烂摊子,以及一一众不那么忠诚的下属,他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
但有些事情,远比那些权势地位重要得多。
官中大路小路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把人引入歧途,但却半点迷不了厉钦的眼。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目不斜视、脚步平缓地朝安妃的清逸宫方向行去。
顺着御花园外围的长廊走到尽头,连续拐上几个弯,绕着官墙得走上百步远,厉钦借者高大灯柱的遮挡,悄无声息从拐角探出半个身子,便远远望到了清逸宫的门口。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果然正站在门外,安静地等着顺王。
皇宫培养出来的暗卫终身归属官家,平日里是可以随王爷进官的,但由于皇城中禁止擅用轻功武术,故而只能做随行仆从之用,这是一个暗卫难得走到明面上来的时刻。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正值抽条的年纪,时隔数月,比上一次见到时又长高了许多,先前肉嘟嘟的脸也长开了些,英俊中还略带着一点稚气,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样。
同样在外等候的宫女中,有胆子大的过来逗他,也不知说了什么,没几句就逗得少年人连连后退,足跟一提,差点要施展轻功跳到树上去,还是宫女先连连摆手退后,示意他不可触犯宫规,才堪堪忍住了本能。
少年人反应过来,似乎对自己的过激反应也有些尴尬,僵硬地抿起嘴,远远对宫女抱了个拳,耳朵涨得通红。
无人发觉的远处,厉钦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气血涌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才能抑制住自己靠近那边的冲动。
那人于他,是一味补缺的药材,每看一眼,心中某处空洞都会被补回一分;却也是毒,会在填补的同时,悄悄慢慢地顺着创口侵蚀到更深处去,叫内里头烂成一团,化脓,发臭。
痛极了,却也是满足的。
饮鸩止渴莫过于此。
入宫八载,这条魂魄早已在这高墙中麻木僵硬,也只有看见他时,才能短暂地活过来。
他甚至自虐般地想,柯景寅那样的性子,以后该是会爱上某个与那宫女差不多性子的姑娘,然后娶妻、生子,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师兄,不会记得自己儿时的承诺。
再长大点,也许甚至会像他的主子顺王一样,远远地朝着太监啐一口,鄙夷地骂道那是腌臌玩意、低贱的下人。
柯景寅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向更好的未来,独留他一个人陷在黑暗中,抱着回忆过完余生。
仅仅是想象,都像带着恶魔之力,催动着贴身揣在怀中的玉貔貅也开始隐隐发热,烫得胸口微疼。
于是不知何时埋在心中的怨毒种子,终于汲取到足够的养分,慢慢地发芽、生叶,用柔软的藤条铺出一条偏执之路。
厉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的内心。
从曾经泥泞的底层,到如今朝堂上的大红人,整整八年,他用恨与不甘为阶梯,一步步往权力塔的最顶尖靠拢,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沼里学会了当一个实打实的恶人,对各种算计与手段了如指掌,却还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柯景寅。
这个人是他的师弟,是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一点温暖,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逃离鬼门关的支柱。
却也是可恨的背叛者,才短短地分别三年,就把他这个师兄忘得干干净净,仿佛在暗卫营中日夜相处的两年从未存在,叫他连看一眼,都要做贼似的躲在远处。
喜欢,是真的喜欢,喜欢到至今都还想着把他从顺王手中接出来,给他铺上更好的人生;恨,也真的恨,只是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去恨,只能由它憋在心中不断发酵。
一时走了神,忘记藏匿好气息。
再度回神的时候,便见到少年人的目光与自己直直对上,而后受到惊吓般迅速收回,身体绷紧,低着头,不大自然地将自己揶开到更远的地方。
厉钦一愣。
他在怕什么呢?是怕自己吗?
“素不相识”还不够,要避之不及吗?
顺王恰好从清逸官中出来,少年立马收整姿态,疾步上前去迎,而后跟在那人身后,低眉顺眼,一副乖顺的模样。
是这些年看了无数遍,却依然无法释怀的场景。
厉钦闭了闭眼,再次深而重地呼吸两回,冰冷的气体进入胸肺,冰得人暂且麻木,才能做到不再去看,悄然转身离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现在,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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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厉钦在宫中见到柯寅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
前朝与后宫毕竟不同,虽然顺王每日都要例行进宫上朝,却并不会将暗卫带进宫里,这是宫里的规矩,而去到后宫看望母妃,大多数时候都是下了朝顺路而行,更是没有专门召暗卫作陪的道理。也只有极偶尔的情况,直接从别处去到后宫,才可能有暗卫同行。
至于宫外,莫说厉钦忙得整月整月地宿在东厂一,就算是不忙,督公府与顺王府也是在完全不顺路的两个方向,他不想、更不能在自己完全强大起来之前贸然接近柯景寅,引起顺王的警惕。
所以再一次见到少年,又是一年的光景过去。
这一载岁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的是柯景寅又开了一些,脸上变得越发淡漠,短的是厉钦才堪堪收归好手底下的权力,在这宫中站稳自己的脚跟。
那日也巧,皇上突然起了兴致,厉钦便陪他到御花园品了一下午的茶,以致下人未能及时来报柯景寅进官之事。可本该全然不知情的他,却在送皇上回到龙息殿后转身折返东厂的路上,心中一动,一转头,自个儿就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还是安妃的宫前,还是同一个人、同一套装扮。
却已经肉眼可见地稳重了不少,周身气场都沉淀下来,也不再像之前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宫女了,刚刚弱冠的年轻脸皮绷紧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
只一眼,厉饮的心跳就漏了好几拍,反应过来后急急站定脚步,寻了个拐角掩住身子。
看看天色,他们入宫该是已有一段时间,柯最寅的腰背还是挺得笔直,没有半点松懈,宫女送来一杯清水,他也只是招摇头,淡淡地拒绝。
虽然以前也没有太过活泼,如今却显然更加冷漠。
不见时不觉,见了,厉钦才恍惚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已经又翻倍涨了许多,目光一粘上对方的脸就再也撕不下来,贪婪地将那已经略显英气的五官收入眼底。
可惜的是来得太晚,没能看上多久,身着黄色衣袍的身影就缓缓从门中出现。
还是那副讨人厌的傲气脸,顺王侧着头,恭敬地扶住自己的母妃,边走边说着什么,母慈子孝,旁若无人,跨出门扉的时候,半点目光都未分给一旁等候着的下人。
可少年暗卫却像是顿时有了色彩,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那双纯黑的眼睛凭空出现了光,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顺王宽大的背影,里头盛满了克制不住的情绪。
如此看了一小会儿,才回过神来,挺直腰板快速跟上前去。
顺王和安妃并未回头,没有看见这一幕——又或者说,尊贵的上位者并不需要去在意一个小小下人的神情与举动。
但从厉钦的角度,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像是骤然被泼了满头满身的冰水,凉到发颤。
这样的眼神,已经远远超过了主仆之间该有的界限……
那里头不仅有敬重,还清清楚楚地写着隐忍的爱慕、崇拜与无声的追捧,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到厉钦眼里。
大过闪耀,闪耀到刺眼。
不知道是不是两日没有合眼的原因,厉钦突然觉得胸口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板,喘不上气来,闷得厉害,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还有前些日子受命抓捕受贿官员时,被那人侍卫用匕首划伤的后背也火辣地疼了起来,比好些年前被主子用盐鞭抽打时还要疼,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痛呼出声。
厉钦不得不扶住墙壁,弯着腰大口吸气。
所以,在他拼了命地往上爬,爬到双膝双肘都鲜血淋漓也咬牙忍下来,为了将顺王斗倒的时候。在他以为师弟喜欢女人,没有任何防备地为他往后的人生铺路的时候。
对方却喜欢上了顺王,这个自他上位就无处不与他作对的人?
崇拜着这个表面上谦和有礼、背地里肮脏手段一大堆的人?
追随着这个三番两次差点害死自己的人?
拳头握紧,指尖用力到发白,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不一会儿就被染上鲜血的颜色。
厉钦死死盯着逐渐远去的几个身影,眼睛里已经猩红一片。
柯景寅怎么可以,他怎么敢……
这些年来藏在无人角落中早已发酵变质的情感,像是被暴力骤然掀开了遮羞布,在此刻豁然开朗,守护欲到占有欲的转变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似早已露出无数端倪。
既然可以是苍翊偃,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厉钦?!
这个世间当真就如此不公,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而有的人却连一份拼尽全力去靠近的感情都要被轻易夺走?
自己小心翼翼珍视着的东西,他却可以不屑一顾地呼来喝去。
好恨、好恨!
恨自己的出身,恨柯景寅,恨这世间,更恨苍翊偃!
怨恨是一泉蚀骨噬心的黑色脓水,顷刻间,便将全身的经脉血肉吞食干净,填满这具干疮百孔的皮囊。满到盛不住了,就顺着周身毛孔渗透出来,以一种势要淹没众生的汹涌姿态,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第一个被淹没的,就是厉饮这个宿主。
毁掉他的期望与情意,带走他所有的善良与忍让,引着魔鬼来接管这具身体,让怨与怒成为新的灵魂。
阴郁的欲望在脓水之中沸腾。
要苍翊偃身败名裂,要他死无全尸,要他下到第十八层地狱,然后再把柯景寅夺过来、锁起来,让他知道什么是没有尊严,没有自我。
对、对、对……
就该这样。
一开始就该这样。
等到他成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那个人,所有的不公就都会被扭转过来了。
不急,不急,还要再努力……
眼前渐渐被乌黑覆盖,看不见一丝人间清明。
+++++
二十七岁的厉钦从榻上猛地坐起。
入眼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床榻,一室死气沉沉的寂静,月光从窗缝照进来,将黑暗破开一道冰冷的裂缝。
没有柯景寅,也没有顺王。
胸膛重重地鼓动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缓慢吐出。
粗略算算,自当上东厂厂公,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孤身奋战了三年整了。
从一开始的无人服气,到现在人见人怕,这一千多个日夜,他咬牙忍下了无数的侮辱,也心狠手辣地残杀了无数的人,一个又一个政敌被斗倒在他脚下,世人梦寐以求的滔天权力被他握在手中,真真做到了权械朝野、万人之上。
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上一任的吏部侍郎,因为选择了为顺王所用,被他随便安上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处以诛九族,上至耄耋之年的父母,下至蹒蹋学步的幼儿,共计四十八条人命全死他手。
鲜血染红了护城河,他不曾害怕。
低位嫔妃与侍卫私通,被发现的时候肚子已经微微鼓起,那个从前百般刁难他的年轻女人,如今涕泗横流地跪在他脚下,求他让自己生下孩子送出宫去再上报皇上,他看也不看一眼,直接用了内力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
一尸两命,他不曾害怕。
甚至于自己的生父,一个已经须发全白的老头,领着嫡子跪在他这个最低贱的庶子面前,低声下气地乞讨一条活路,他也可以眼睛眨也不眨,直接拔剑斩下。
血亲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死不瞑目,他更是不曾害怕。
这一路,他从黄泉地底徒步到人间,与成千上万的厉鬼擦肩而过,早已一身盔甲,强大到无人可伤的地步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梦见那个人呢?
梦见那个人不再喊他“师兄”,不再对他展露笑容,梦见他偶然撞见自己时,那张慌张又惊恐的表情,仿佛怕极了自己会伤害他,又梦见他一~转头,把藏着绵绵爱意的目光投向苍翊偃。
准确来说,那甚至算不上是梦,只是真实的记忆重现罢了。
柯景寅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
像是扎在厉钦心头的一把长刃,躲不掉,拔不出,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残忍的事实。
而他又算什么呢?
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是不阴不阳的阉人,是连狗都嫌的太监。
厉钦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到眼睫毛都在颤抖。
他苦心谋划了半年,诱导安妃私通在先,安排其他嫔妃捉奸在后。又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终于看得皇上将顺王禁足,今夜本该是酣畅无梦的一夜。
却发现本情根本未如自已想象中那般发展。
原来只想着斗倒顺王,就可以将柯景寅从他身边夺过来,如今顺王终于落败,他的顾忌却变得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小。
怕那个人抗拒自己,怕他看不起自己,怕他用恐惧的目光看向自己。
哪怕知道了对方并非自愿忘记自己,而是被清洗过记忆。
可是那又如何呢?
当年那个小孩喜欢黏着的,可不是现今这个无恶不作、人人喊打的太监,而是当年同为暗卫的温柔师兄。
更莫说现在的柯景寅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主子,而自己,则是迫害苍翊偃的最大对头。
苍翊偃已经失势,厉钦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直接将柯景寅从顺王府中抢出来,可是无论哪一种,他都会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恨上。
他不想放弃这份追随了十余年的光。
可是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了。
真是讽刺啊。
如果他不是太监,就没有办法拿到足够的权势斗倒顺王,可又正是因为他是太监,所以他失去了光明正大追求所爱的权利,失去了被人真心选择的资格。
阉人不是男人,是腌臜的贱物。
哪有人瞧得起太监?只不过是为了活命的暂时妥协罢了。
这样的评价厉钦已经听了太多太多,多到早就脱了敏。
但他也是人,他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呢?
懵懂少年时被小孩毫无条件地偏爱过之后,怎么能想象被他厌恶呢?若是结局那样的话,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陌生的疏离就已经够痛了。
柯景寅、柯景寅。
他的……小景。
或许,再等一段时间吧。
等到有更好的时机,再将他拥入怀中。
+++++
如果早知道这个所谓更好的时机是以柯景寅身体为代价的,厉钦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这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让他平白在顺王府中多蹉跎两年。
可是没有如果。
夺嫡之争,少掉一个对手便多一分胜算,顺王一朝没了价值,与二皇子适王之间本就脆弱的盟友关系便直接破碎,对方为了叫顺王永远翻不了身,甚至暗中买通了太医,让送往顺王府的每一剂汤药中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上一味慢性毒,毒性不大,打的是积少成多的计划。
厉钦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没有阻止。
他乐得顺王能在不知不觉彻底废掉,然后顺理成章地禀求皇上收回封号、抄缴顺王府。
如果真按照适王的计划,本该是如此的。
为什么会掉以轻心呢?
因为那毒下得隐秘,前后毒性之间还会相互叠加,除非亲自服用,否则根本不可能辨出里头有何毒性。适王埋在顺王府的卧底次次来报,所描述顺王服药之后有时乏力、有时呕吐、有时高烧的表现,全都符合毒理。
可是他们都忽略了,狡猾多疑如顺王,完全可以将另一个人藏在他的寝殿中,长期替自己喝药,再模仿此人的症状,做戏骗过所有人。
除夕夜,后宫举办家宴,原本与前几年一样,厉钦作为皇上最信赖的亲信是都是被破例准许参加的。只是开宴前,适王突然借者敬酒的名头凑到身边,私语几句后,他当场就黑了脸,一甩袖子,急急离去。
——适王坦言,他这些年下的毒积少成多,以顺王的底子,本该在两月之前就卧床不起,可是对方拖到如今却还能走动,所以怀疑,顺王府中或许另有人替顺王服药。
前往顺王府的路上,厉钦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最差的预想盘绕在他眼前,叫他慌到连缰绳都握得不太稳,几次差点拐错方向。
身体底子比养尊处优的顺王还好的下人,只可能是习武之人。
苍翊偃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身边,要找到一个可信任、行踪够隐秘的习武之人,还能有谁?除了贴身侍卫,就是暗卫。
此时贸然前去顺王府固然冲动,但是厉钦赌不起。
他不敢去想,如果喝下那数百剂毒药的人真的是柯景寅,自己当如何面对。
从皇宫到顺王府,纵马飞驰的一路上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阻拦。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千岁,又刚从宫中出来,没人会怀疑他受命于皇上前来的说法,无论是禁闭守卫,还是顺王寝殿门前的侍女,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任他单枪匹马地长驱直入。
抬脚踹开大门,只一眼,心就彻底沉入谷底。
屋内火炉正烧得旺盛,暖黄色的烛光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屋内满地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苍翊偃端坐在椅子上,捧着茶,面色健康而红润,桌上一只瓷碗空空如也,只残留一层薄薄药汁的褐色。
表面上温馨而平和的画面。
可他的脚边,却跪了一个消瘦的身影。
身着灰黑布衣的人只露出了半个侧脸,双眼紧闭,面上布满了冷汗,苍白如纸。他的双手无力垂下,腰背痛苦地佝偻着,额头抵靠在苍翊偃膝上,奄奄一息。
那是柯景寅。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时,还健康的、充满生机的柯寅。
厉钦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失去了理智。
但是越怒,表面上却越是冷静,这是他这些年蹒跚求生的本能。
勾出客套而敷衍的笑容,他看也没看地上的人一眼,风轻云淡地与苍翊偃寒暄,谈笑风生间暗暗传达了可以帮对方解除禁足,而以此为交换,要借助对方力量扳倒二皇子适王之事。
这是厉钦临场编出来的借口。
但确实,皇上近来态度逐渐放缓,明里暗里都有解除顺王禁足之意,也有立适王为储之意。
所以这些话,既可以是借口,也可以假戏真做。
顺王正是孤立无援之际,除了选择相信与合作,别无他法。
他问如何扳倒适王。
厉钦便满意地笑了,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指指他的脚边。
“殿下脚下这个,就是替您喝药的?看起来快要死了。
顺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头,摸狗似的摸了摸膝盖上黑沉沉的脑袋:“药从宫中送到我府上,中途必有经厂公之手,他如何,厂公不是比本王更清楚吗?”
“但适王大人做的事情,咱家哪有插手之地?明人不说暗话,污蔑亲王是杀头之罪,若本督手头上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可不敢妄议适王谋害手足。”
喝了药的柯景寅,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顺王沉默,像是在权衡利弊。
片刻后,最终还是松了口:“厂公不嫌弃的话,请便。”
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是软绵绵的人被像垃圾一样踹开,摔在厉钦脚边。
厉钦一眼都不敢多看,只装模作样地与顺王道谢。
他怕看了,就会当着苍翊偃的面失控,让所有的布局都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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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钦最终还是失了控,在柯景寅浑身发热地醒来,并意识不清地往他身上蹭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些阴暗的愤怒发泄在柯景寅身上,自己可以恨这整个世界,却唯独不该恨柯景寅。因为当他被命运踩在脚下践踏的同时,柯景寅也没有得到过命运的眷顾。
可是他忍不住。
从心上创口涌出来的黑色脓水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已经胀到轻轻一戳,就马上要爆炸开来的程度,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所以当柯景寅缩在他怀里、躺在他床上,却口齿不清地喊着“殿下”的时候,一切就都偏离了原本的航道。
年轻的身体热到发软,衣裳半解,白到不健康的肤色已经染上一层粉。
那么地青涩,那么地干净。
虽然摸起来过分瘦弱,肌肉只剩下薄薄一层痕迹,与记忆中的肉感没有半点相似,却也丝毫都不影响它的美感与吸引力。
朦胧的夜色下,很多东西渐渐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起来了。
忍不住去触碰,去深入,去搅弄他更隐秘的、从未被人探访过的地方。直到青年在某一瞬间突然醒过神来,终于发现抱着他的不是那心心念的顺王,抗拒着想要挣脱。
那一瞬间,厉钦像是被点燃的炸药,身体快于思考,直接“啪”地甩过去一记耳光。
——柯景寅,你宁愿喜欢上那样一个渣滓,却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那我这些年的疯狂与拼命又算什么?
哪怕理智清楚地知道这个想法纯属荒唐,对方没有义务为他的选择买单,可情绪远远压过了理智,他无法阻止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
甚至有一瞬间真真实实地起了杀心,内心的恶魔疯狂地叫嚣着干脆同归于尽,舍了这残缺肉身,到地府去当一对鬼夫妻。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踩于脚下,瘦弱的胸膛因为呼吸不畅而急速起伏着,从喉管中挤出痛苦的咳嗽。
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于是几近赤裸的人,因为毒性的情热而手脚无力的人,颤抖着身子,像只可怜的小狗,双膝跪地祈求自己的怜惜。
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还是要装作顺从感恩的样子。
太过卑微了。
就像他刚刚净身入宫时,跪在东厂院中,对着将自己抽打得皮开肉绽的厉章不断磕头,以求得一条小命时一样的场景。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厉钦确实有无数次幻想这个人乖顺臣服在自己身下,但却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人,明明是自己想要好好疼惜的啊……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心中骤然开始丝丝抽疼,四处乱撞的愤怒也随之逐渐冷却了下来。
咻——砰!
外边炸开一朵烟花,巨大声响惊走了蛊惑人心的魔兽,歇斯底里的疯狂迅速回归收拢,最后变成了无边欲望。
眼前的青年,如今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明明无法真正做到交合,可是只要看见他脸上的畏惧渐渐被情欲所取代,感受到他因为快感而不断收缩的身体,以及掌控他高潮时各种本能的反应,就又都能得到奇怪的满足。
他还会哭着,攥紧自己的衣服,就像从前全心全意依赖自己的那个小孩。
心里有个莫名的地方竟渐渐被填补。
厉钦用力将柯景寅拥入双臂,想要把小小的人密不透风地藏在自己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终于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想要他健康快乐,要他自在、随心地活在这世上,不必再做谁的奴隶,要他无须为了活命而舍弃尊严。
哪怕他……最终不愿留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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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这样下定了决心,但是在与心上人共同生活的相处中,还是常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举止。
明明对他的看法在乎得要命,却偏要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最差的一面表现给他看;明明讨厌他露出畏惧的神情,却故意更凶地对他呼来喝去。
厉钦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
也许是不愿他公式化地把自己当作主子来对待,又也许是急于展示自己与苍翊偃之间的不同。
可每当真看见他迷茫又惶惶不安的样子,却又开始后悔,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扔出一些安抚,骗他说自己留他是有正经用途,骗他说所谓男宠身份仅仅是逢场作戏。最初不许他喊自己“督主”,没过几天,还是牵强地找了个理由妥协回来。
像个黄花闺女似的扭捏造作,阴晴变幻,反反复复。
分明向来最忌讳别人说太监脏,可一旦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居然真的开始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是粪池里的蛆虫。
所以越是喜欢,就越是装出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终日心惊胆战,生怕对方若是发现这份爱意,会露出嫌恶而鄙夷的表情。
可是情爱之事又不是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他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啊。
那份热烈的、纯粹的爱意盘旋在心头,会跳动,会叫嚣,鼓鼓囊囊的,根本无法欺骗躯体。
他忍不住抱他、忍不住亲他,心甘情愿耗费巨大人力财力将顶尖的神医团队请到自己府上为他诊治,心血来潮了,还手把手温柔而耐心地教予他提笔写字。
小孩也很乖,很快从最初的坐立不安适应下来,虽然还是拘谨,但没有想象中的抗拒与厌恶。
被拥入怀中的时候,眼神会闪躲,身体却总是顺从而柔软。
甜甜的。
柯景寅是甜的,生活也是甜的。
厉钦笃定这是向命运偷来的日子,否则,这种名为“幸福”的感受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也是有在为将来的离别一点又一点地铺垫准备的,他偷摸地藏起许多属于柯景寅的痕迹,以供将来他离去后,自己在漫长的余生中睹物思人。
可是离别还未到来,他却又渐渐开始反悔了。
为什么不能将人一直留在身边呢?
小景他那么乖,也不见得不愿意,不是吗?
终归还是逃脱不了凡人的俗性。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想着哪怕有一点点也好,等到真拥有了,又会贪心地想要更多、更久的所有权。
毕竟尝过糖的人,怎么甘心重新回去喝糙米粥?
只是厉钦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这场梦境就一朝碎裂开来。
又或许是奢求得太多,让命运终于回过了神吧。
当接到消息匆匆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前厅里头的景象顿时便让他目眦欲裂。
那个自己捧在心上珍视、连靠近一步都要深思熟虑的人,在自己的地方,穿着自已专门请裁缝为他量身定做的新衣服,双膝跪在苍翊偃脚边,靠着苍翊偃的膝盖,满脸温顺与臣服。
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眼前画面渐渐与除夕夜的场景重叠,屋里头是主仆情深,屋外头是无关的擅闯者。
就好像……这半年的相处没有发生过,他所有小心翼翼的努力付出的所有真心,都是笑话一场。
他拼尽全力地演着他的独角戏,而柯景寅作为唯一的观众,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看、在听。
可是明明叫柯景寅试药毁掉身体的是苍翊偃,一脚踹开柯景寅的是苍翊偃,在朝堂上连连败北的也还是苍翊偃。
为什么柯景寅还是再一次选择了苍翊偃?
凭什么?凭什么!
分明苍翊偃没有一处比得上自己,对方也就比自己多了个……
厉钦好似突然才想起来某个事实。
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太监,不光彩的、上不了台面的太监。
就因为十六岁那年挨的那两刀,从此他活该被唾弃、被鄙夷、被作践,乃至于这辈子唯一一份柔软,也要被心上人亲手剜出来,扔到地上随意踩踏。
是这样吗?
柯景寅,你也是那般嫌弃我的吗?
心脏突然跳得快极了,是被镇压的凶兽嘶吼着挣脱牢笼,理智逐渐崩塌瓦解,有一个厉钦死去,又有一个厉钦活过来。
既然如此,那就放纵吧。
如果光不愿意照到他的身上,那就把人间都拖进黑暗中来作陪。
于是放任心魔暂且接手了躯体,替他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
等到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柯最寅已经在自己怀中昏睡过去了,披头散发,赤身裸体,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浑身布满乱七八糟的痕迹。而脚腕上,则像畜生一样拴着铁链。
青年睡得不太安慰,眉头还微微皱着,佝偻着脊背缩成一团,大腿时不时不受控地抽搐几下,好似被欺负狠了的幼犬,可爱,又招人可怜。
厉钦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才低下头,轻柔舔干他脸上的泪水。
一边恨他,一边还是止不住地心疼他。
尤其是在对方无意识地往自己怀里钻得更深的时候,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投降了。
他注定是一个失败的将士,永远无法对这个人竖起守卫的盾,只能任他用长矛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戳穿,直至死去。
柯景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嗜睡的异常,若是发现了,他当如何自处?回头是岸?还是继续朝着顺王飞蛾扑火?
厉钦有点累了。
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不想再垂死挣扎。
懦弱地向命运低了头。
又一次在柯景寅面前披上了恶人的皮,这次不是扭捏,而是真的决心把他推远,背地里却开始为他的未来铺路。
但他也是个人,他也会痛,会伤心。
那日暴雨前所未有地大,大到将许多年前草草埋'下的生父之墓也冲塌开来。厉钦到的时候,那泥泞的土堆中已经露出一堆破草席裹着的白骨,碑也倒了,当年以羞辱意味刻上的“太监之父”几个大字,在雨水的冲刷下红得刺眼。
厉钦从伞下伸出脚尖,伸到那浅坑中随意拨了拨,力气不算大,白骨却轻而易举地断成了两截。
真是讽刺。
从前那个让人又怕又恨的男人,那个一手持着扫帚就能将自己这个庶子打得半死的男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死的时候毫无尊严就算了,就连一场雨都能轻易将他的遗骸扒出来,让他落得个尸骨无存。
早知如此,你会后悔当年的所为吗?
厉钦很想问这个问题,但死人是无法回答的。
最终只是冷笑一声,一眼都不屑再看,直接转身离去。
但回府的路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拐进一家酒馆。
再出来的时候,双颊已经染上一层薄薄的醉红,伞也不翼而飞,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步入雨幕中。
废物之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有些恨是无法消解的,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受着无尽的折磨,手中空有利刃一把,却茫然着不知该往哪里刺去。
太监、太监、太监。
十六岁之后,这个词就永远安在了他的身上,逃不掉,甩不开,他是被架在木架上的受刑者,被迫要永远永远面对这场噩梦。
崩溃来得迅猛而突然。
将自己残缺的地方塞进柯景寅腿间的时候,绝望已经膨胀到数百倍大,压得整个人都昏昏涨涨,只知道眼眶热得厉害,酸涩到哪怕眨一下眼,都会被眼皮刮得生疼。
厉钦像一个懦夫,狼狈地躲在暗黑的角落里哭得涕泗横流,抱着沉睡的爱人,诉说着从不敢轻易示人的自卑与不甘。
他彻底接受了命运,带着一颗破败的心,尽量平静地珍惜着与柯景寅相处的最后时光。
林宛的出现甚至让他松了一口气,好似这个结局也不至于那么难受,只要自己死的时候带上顺王,那么柯景寅从此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过回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这是厉钦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他已经苦了太多太多年,早已不敢妄想什么幸运会降临。
可偏偏,奇迹真的出现了,像破开黑夜的一束光,凭空出现在他眼前,趁他被照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软软热热地撞进怀里,再也没有松开。
惊喜和雀跃不足以形容他的心绪,那一刻的感觉,更像是整个世界崩塌又重构,震撼又无措,颤抖着手不敢去触碰这梦一样的现实。
泡在水里的手张开又握紧,充血得有点麻,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膛。
如果这是死亡前的幻象,也许他会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自刎。
第一次,他被坚定、心甘情愿地选择。
第一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对他说出“不嫌弃”。
“我会试着喜欢你的,真的……”
明明只是空洞的一句承诺,可是为什么仅仅是答应,喉咙就会如此哽咽呢?
怀里的躯体那么地真实,柔软,且温顺。
是他这么多年一直仰望着的太阳,是他像条落水疯狗一样不断追逐,却怎么也追不上的暖光。
就在他差一点以为自己要跑死在这条路上之时,柯景寅却突然停了下来,回身,主动将手交到他的掌中。
一件件以阴暗、疯狂与怨毒为线织成的外衣,在这一刻迅速褪去,还原出一个失踪已久的,最原本的厉钦。
他收拢双臂,落下最温柔的吻。
灵魂沉默地做出了誓言。
从此,柯景寅是他的主神,也是他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