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听殿下的。”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答应了林宛。
林宛闻言便立马收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重新变回了先前那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头一歪,对我展露出清甜又可爱的笑容:“那么,奴婢等着公子的好消息哦。”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安静地目送她提起食盒,退出这个冷冷清清的督公卧房。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才悄悄泄掉一口气,挺直到僵硬的脊背也终于得以放松下来。
起身,吃饭,动作间脚上锁着的铁链被拖着晃动,环与环之间相互碰撞,撞出一首好听悦耳的歌谣。
于是我又故意踢了踢脚,要它奏得更加响亮一点。
理由无他,仅仅是因为这里安静到太可怕了。
其实答应林宛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毕竟她的所有要求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九千岁将我解禁。
我不打算去主动做什么争取,总以为日子还长、还远、还有的拖延,结果那一天还是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得多。
十五月圆,恰巧也是沐休,九千岁在温泉里抱着我,对我说只要我乖乖的,便可以回到从前。
我靠在他怀中沉寂了许久。
久到脑子被热气熏得昏昏沉沉、不太清醒了,才缓缓点头,抱着他回道:“嗯,我乖。”
于是日子真的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就好像九千岁这数个月的歇斯底里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了,他又变回最温和包容的模样。偶尔会别扭地闹点情绪,但只要我服软,马上就又会被抱进沉香味的怀里,被他手把手地教授写字,嘴对嘴地指导接吻。
之前一直畏惧于他表面的凶暴,直到如今路快走到尽头了,才咀嚼出包裹在里头的蜜糖,甜而不腻,像他用桂花蜜冲泡出来的饮品。
这是最后一小口,我深知再怎么珍惜,也有喝完的那一天。
林宛再一次上门,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突然,九千岁还在书房中批阅文书,我不过是回督公卧房一趟取我的剑,便被她拦在了半路上。
可想而知殿下的处境必定已经糟糕到了一定程度,糟糕到她必须如此冒险。
但作为杀手,她该有的谨慎还是在的,此处正是鲜少有人路过的小径,我左右看看,没发现任何下人。
“那狗贼书房第二层柜子左侧有一份暗线名单,殿下需要你抄一份出来,两日内就要。”
林宛开门见山,低声而简短地对我道。手上借着衣袖的遮挡,神不知鬼不觉地塞来一个小小纸包,我淡然接过,指腹一摸,便知那是迷药。
眼神与她的对上,电光石火,已经交换了简单的答案。
同为殿下的亲信,这种接头压根不需要多言,我们就像是偶然遇见的一对主仆,短暂寒暄后就分别开来,她往厨房去,我往书房去。
这种事情对于暗卫来说,半点没有难度。
我甚至不用等到第二天,回到书房后顺手就将无色无味的迷药撒进了茶杯,九千岁对我那般信任,没有任何犹豫,便将茶灌入腹中。
午后暧暖的阳关从窗外洒进书房,正是春困最好的时机,他很快就放下手头的工作,抱着我躺倒在软榻上小憩。
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到毫不惊心。
我轻手轻脚地从九千岁怀中爬起、穿鞋,到书柜中翻找到林宛要的东西,又费了好一番工夫将里头密密麻麻的人名一五一十抄录在纸上,末了,叠成小小一块,塞进怀中。
整个过程,九千岁都没有醒。
甚至直到我释放信号引来林宛,大摇大摆地将纸条交由她手中,再回到屋里时,他还维持着微微侧身的动作,没有一丝变化。
那是一个搂抱着什么的姿势。
我重新脱了鞋,钻回那双结实臂膀里,闭上眼睛,假装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却是再也睡不着。
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举到两人之间,方才食指不小心沾上几滴墨水,匆匆洗了,但没洗太干净,此时上头还有淡淡的痕迹。
九千岁绵长的鼻息喷在上头,痒痒的,热热的。
于是我挪开手,去观察他的睡颜。
看着看着,突然就大了胆子,凑近去轻轻地索了一个沉香味的吻。
我先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九千岁与殿下斗争中的关键一环,故而当被迫站在中间时,便开始茫然不知所措。
不想害九干岁,他对我好,我不愿他因我而受到什么攻击。
但也不能谋害殿下,倒是已经与情爱无关,是习武之人的信仰——对天起过的誓,一生都不能违背。
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月,才等到林宛再一次找上门来,这一次,她倒是耐心避开了九千岁在家的时间,却是一进到门来,就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抄录的名单上全是鬼画符,你是故意的?”
意料之中的局面,我心中并无波澜。表面上却做出了惊愕的表情:“我已经尽量照着上面模仿了……”
我猜疑殿下叫我抄录名单,应该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乱招罢了,只要他稍加冷静,就能想起我并不会写字之事,那所谓“情报”没一个字看得懂,归根到底也不能怪责到我的头上。
果然,林宛最终并没有太过为难我,只是又交代了接下来的任务,便匆匆离去。
这回倒是更加不需技术,却也是看得出是殿下无奈之下的狠招了——他要我将涉嫌谋逆的信件盖上九千岁的章印,混入每日从督公府送往东厂的文书堆中。
对别人难如登天,对我却是易如反掌。
督公府的书房,除了九千岁,就只有我可以自由出入,他的私人章印位置,也不曾对我隐瞒。
信封上空白一片,没有署名,也没有封口。
我抽出里头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信纸,伸到灯烛中,看着它被火苗化为灰烬。
不能害殿下,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帮着他陷害九千岁,我还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将自己这个“卧底”的身份变得毫无实质性作用。
我大摇大摆地进入书房,翻出九千岁教我写字时随手在纸上提的一首小诗,在左下角端端正正地盖上属于他的私人印章,然后装进信封、随手夹进某本文书里。
等到明日这堆文书送进东厂,殿下就会带人前往搜查,然后搜出这首无伤大雅的小情诗,什么都不会发生。
殿下自然会怀疑我,但不会杀我,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大不了就是忍受蛊毒发作时的撕心之痛,忍过了,还能继续拖上一拖。
夜幕里,九千岁将我纳入他的怀抱,我依旧平静而顺从,与他接吻、上床,在一次又一次崩溃的高潮中抱紧他的肩背,无助地哭叫。
他今日有点凶,掐住我腰身的手比平日里更用力了些,不允许我在恐怖的快感中逃离哪怕一寸的距离。
甚至于连我的小声求饶都要牢牢掌控,大手用力捂住我的嘴,言语便被迫变成软软的闷哼,明明舒服的是我,他却表演得好像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强暴。
我终究是对他心虚的,在第一回 的紧绷之后,很快就渐渐放松身体,随他肆意亵玩。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想象中的一切混乱都没有发生,我装作不经意地到处询问,才大概知晓了今日朝堂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小争端,殿下被某些琐碎事务缠住了手脚,现下正忙着解决。
也就是说,并没有按照计划前去东厂,抓那所谓的“谋逆”之证。
我松了一口气。
虽然谋逆的假证已经被我换成了小诗,本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事故,但这一次免被发现也好,还能保住殿下对我的信任,也防止他破罐子破摔,直接对九千岁做出些什么。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仅仅过了三天,我就又见到了林宛。
这一次,她面容疲惫,但也十足地严肃,将一颗棕红色的小药丸交至我手里:“我们马上就要败了,这是最后一搏,若是狗阉贼暴毙,殿下还有几线生机。”
我接过药丸,放在手心里看了许久,才郑重地点点头。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可以不用再左右为难地充当双面人。
我知道胜的会是九千岁。
毕竟殿下……想到他败在夺权斗争中,我也已经没有太大感觉。我们主仆缘分已尽,胜败自有天定,自己虽没有帮他,但也未曾亲手害他,无论他最终的结局如何,我都问心无愧。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稳住这个状态,给殿下与九千岁让出一个自由搏击的武斗场,顺势保住自己一条小命罢了。
路过花园时,看见里头有一排新种下的桂树苗,翠绿的叶子在暖阳下自由舒展,好生可爱。恍然才想起这是之前的成树中有好几株长了虫害,九千岁亲自买了挑了树苗,与我一起选了块好地种下去的。
树苗照顾得好,长得挺快,如今已经有我胸口那么高了。
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趟,有些遗憾地挑出其中最孱弱的一株,蹲下身,用手指挖了个小洞,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小药丸埋进了它的根系里。
——一命换一命,就用这株桂树苗代替九千岁去死吧。
埋完,见天色还早,顺路就去了一趟厨房,偷了一小撮红糖粉,掺上一滴蜂蜜,在手中搓揉成棕红色小丸,以假乱真。
又偷得宁静地等了十日。
终于等到某日午膳,九千岁回屋更衣,林宛传完菜退下之前,借着食盒的遮挡与我对上了视线。
我知道她在示意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于是当着她的面将糖丸投入九千岁的汤碗中,棕红色的小丸遇水即化,顷刻便不见踪影。
林宛满意地点点头,提着裙摆退下,更衣完毕的九千岁恰好掀帘入屋,与她擦肩而过。
我低头,状似漫不经心地用白瓷勺搅弄自己的汤碗。
却没想到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便听一声惨叫划破天际,再抬起头看,林宛已经捂着小腿痛苦地蜷缩在地了。
一切都在片刻间翻转过来。
眼前的景象好像被放慢了一样,就连九千岁头发丝被风轻轻扬起,都看得那么清楚。
我看见他背者光,一身躲气,面色冷漠,一步一步朝我走近。
他的背后,抽搐不止的林宛被阿源打晕拖走,其余下人全都低着头退开,门扉被带上,只留我与他隔着饭桌四目相对。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跳漏了一拍。
只是什么都来不及做,九千岁便已经绕过饭桌来到我身边,快到无法捕捉,指尖一颤的工夫,就在身后将我纳入他怀。
准确来说,更像是用双臂钳制犯人,因为那根本不似平日里的温柔怀抱。
“我给过你机会了,小景。”
他的唇在我耳边摩挲,声音凉得让人发颤。
想要张嘴,才发现不知哪一处穴位被封上,全身力气都在顷刻间流失,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没有任何争取的余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像小孩子一样被他托抱起来。
先前一直以为九千岁从未对我有过任何防备,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卧房的书柜背后不是墙,而是一条我从未知晓的暗道。
阶梯步步往下,随着深入,光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烛火的暖黄。
“这是专门为小景建的,看看还喜欢吗?”
暗室里很安静,安静到九千岁说话都带上了一点空灵的回音。
我晕最乎乎地睁开眼睛看,才发发现眼前的空间与地面上的督公卧房相差无几,像到如同是一个空间的阴阳两面,让人觉出一丝不寒而栗的诡异来。
仅有的两处不同,便是这“卧房”四面都被裹上了厚实的兽皮毯,不只是地面,还有墙壁,温暖柔和,与其他阴冷的地下暗室都搭不上边。本该摆着床柜的地方,在这个阴面里,赫然变成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大到摆上一整只床榻,都还有其余活动空间。
“我给过你机会了,本想放你自由,等来的却是你帮着他要我的命。”头皮一紧,视野天旋地转,是九千岁抓着我的发往下拽,逼我仰起脸来与他对视。
他这才从平静的表皮下泄出一丝狰狞的味道,烛火中,黑沉沉的眼睛里尽是狂风暴雨般的疯狂,抱着我平稳地往那暗室中央走。
余光中,我瞧见了巨大的木马,瞧见挂满了一整面墙的勾栏器具,就连天花板上都垂下了长长的绳索,无声传递着淫乱的威胁。
恐惧,恐惧到心尖都颤抖不已。
九千岁却视而不见,将我放进笼内床褥上,转身,在某个墙角中拉出两条长长的链条。
我无法言语,只能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目睹他一步一步走近。
“不过他已经快死了,你别无选择。”
双足被扣上环锁,牢笼的门缓缓关上,精巧的机关“咔嚓”一声,落下了可怖的拘禁。
“余生都在此处陪着我吧,小景。”
九千岁的声音阴毒飘忽,像蛇一样,将我圈圈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