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大院里。
沉默震耳欲聋。
程开霁把这辈子的开心事儿都想了一遍，才堪堪维持住了和善的体面。
简若沉八风不动，神色平静，表情稳定周正，双手放于膝上，坐得笔直，“……事情就是这样，下飞机后，我们逛了一圈商城，一刻也没耽误就回来了。”
坐在茶几前的大哥看了满桌的礼物，半晌才道：“你是说因为他工作忙，保密性太强，所以你们网恋三年，毕业典礼后第一次见面，然后就……”
带回家了？
程开霁插嘴，“他说打视频也算见面。”
二姐：好一个赛博恋爱。
她岔开话题问：“给你们寄的叉烧包吃了没？好吃吗？”
“好吃，爱吃。”程开霁没心思说这个，眼神乱瞟，飞到木质沙发上端坐的老人身上，“何爷爷。”
您怎么不说话。
他们这些烈士子女，基本是吃大院里的百家饭长大，多半都被父母的战友接回家收养，若是寄养的家里不方便了，就回统一的宿舍住一段时间。
何景龙就是简若沉父亲战友的父亲。
简若沉小时候，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何爷爷家里住，何景龙待他和亲孙子没区别。
何景龙看着桌上的礼，嘴角扯起一个笑，“同志，这些不便宜啊。”
新时代了，他不是觉得男人和男人谈有什么不对，但这个叫关应钧的，虽然身着警服，长相冷厉，态度端正，可做出来的事带着一股别样的荒谬。
谁家好人在执行保密任务的时候会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一个远在天边还未完成学业走出社会的警校学生？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摇一摇？
退一万步说，两人缘分天定，不小心点开那个接口，不小心摇了一下，不小心认识了。
那面都见不着，能聊出什么感情来？
90年代相亲还讲究见面吃饭呢！
何景龙想着，看关应钧的眼神里掺了怀疑，“你……”
关应钧道：“礼是简若沉挑的，我只是付了钱，其实都是他的心意，我是借花献佛。”他顿了顿，垂眸道：“我……平常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保密任务时工资卡不动，三年存了不少。”
上辈子，他多数时间住在山顶别墅，与罗彬文朝夕相对，早已掌握了与简若沉长辈交流的诀窍。
此话一出，何景龙顿时哑声。
简若沉挑的，怪不得样样他都喜欢。
瞧这陶瓷茶盅，釉质冰透，裂纹自然。再瞧这紫砂壶，圆滚可爱，宛如胖肚将军。再看这个茶宠小鱼。
精细！
还有这岫玉质地的象棋……
他过年时不过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简若沉还记得。
“有心了。”何景龙叹道。
他看着简若沉，总觉得原先那个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小孩儿突然长大了，成熟了，像去哪里饱经历练才回来似的。
原先的简若沉也鬼精灵，但绝没有现在这么沉稳，这些孩子虽然聪明，但在感情上无人引导，总是会莽撞一些。
鬼使神差的，何景龙突然看着简若沉开口，“在外面吃苦了没有？累不累？”
简若沉一怔，眼眶微热。
真奇怪，明明他早就不想家了。
可他一回来，还是记得何爷爷喜欢喝茶下棋，记得久远的时光里，有人提了一嘴岫玉象棋。
“没吃苦。”简若沉道。
何景龙不信，这个表情可不像是没吃过苦。
他笑笑，“你信然哥今晚回来，家里客房可不太够，小关啊，我给你另外安排房子吧。”
关应钧应了。
信然哥？
没听简若沉提过。
“行，那先这样。”何景龙嘴角勾着，“你们小辈说说话，我去歇一会儿。”
他晃悠悠上了楼。
简若沉、关应钧、程开霁、刁正青和边曼五人坐在木沙发上，呈三足鼎立之势。
坚定的小情侣。
怀疑人生的三哥。
茫然的大哥与二姐。
程开霁想：世界名画不过如此。
“关先生您好，我是刁正青，排老大。”
程开霁看着刁正青伸出去的手，欲言又止。
关应钧握住，从善如流：“大哥。”
刁正青一顿，一身青绿的军装都僵住了。
他今年三十了，被二十七的人叫一声大哥也没什么不对。
但……
边曼笑了，她把桌上果盘拉过来，挑了两包梅子丢给简若沉，“我叫边曼，你就别叫我二姐了。”
她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简若沉道：“行了，你带他逛一逛大院，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她自己走还不够，一手拽一个，拉住刁正青和程开霁往外走。
等简若沉真带着关应钧出去了，三人才从拐角处的矮墙一个叠一个地探出头。
边曼抬头扫了眼刁正青：“哥，你认识考察组的吧？”
刁正青比出ok，“政审材料是吧？我托人查一下。”
这头，简若沉拉着关应钧逛从小长大的地方。
宽马路，水泥地，是不是路过的高底盘车。
银行、邮局、影院、服务社、幼儿园、学校应有尽有。
有整齐划一的住宅楼，也有何景龙住的那种带院的洋房。
有些局域绿化做得好，小树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从石子路走进去，夏日暑气全消。
简若沉这才停下介绍，回头扫了一眼，见没人，又抬手勾身侧男人的手指。
关应钧顺势而为，五指一张，熟练地将人牵住了，说了出门后最长的一句话，“宝宝，信然哥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见前面的树丛里有凉亭，干脆领着人走过去，双腿一岔，大开大合地坐到石凳上，眉头下压，双目闪烁出点点锋芒，“何先生故意在我面前提他的。”
人精。
这个院里全是人精。
关应钧坐着，仰头看人，转瞬之间锋芒全消，眉头舒展，唇角微耷，眸子里压着委屈。
简若沉笑起来，“你就会这一招是不是？”
“那也不止。”关应钧低声说完，抬手将人一拉，等简若沉跌到他腿上坐着了才凑到他耳边道，“靠别的会不少，但靠眼睛，确实只会这一招。”
简若沉神色微变，抵着关应钧的肩膀，游鱼一般从他怀里滑走，坐到了另一边的石凳上，欲言又止。
傍晚的风一吹。
树林簌簌作响，暧昧又紧张。
小亭子四边挂着的庭院灯忽然亮了，照在简若沉绯红带汗的侧脸上，像是剥了皮，指尖一掐，就能流甜汁的白肉水蜜桃。
关应钧愣住了。
哪怕刚谈的时候，简若沉也不会这样。他总是很大胆，总会想要扳回一城，不可能规矩又腼腆。
他像是窥见了简若沉突然露出的另外一点柔软。
惊喜又贪心想多看。
简若沉拿手背贴脸降温，“何信然，我发小，他父亲原先是我爸的战友。就比我大几个月，他一直都在首都读书，从小到大也就节假日会回来。”
言下之意，何信然对自己没有除兄弟情以外的感情。
“你……”关应钧心跳得厉害，他伸手去拉简若沉的手，这次没被躲开。
忽然，他心有所感，恍然抬头，直直扫了一圈亭子。
只见亭内亭外分别装了两个监控，正幽幽闪烁着红光。
关应钧：怪不得要躲。
“2030年……科技水平怎么样？”他问。
简若沉瞭然其未尽之语，低声道：“这里比较先进，你只要张嘴，监控前的人都知道你说什么，打手语也不行。”
关应钧哑然。
还好刚才没说太露骨的话。
“你想说什么……等回家好了。”简若沉道。
谁也没想到，回家吃完晚饭，何景龙来告诉他们，院东这边房子都没房间了，院西那边的接待所还有不少空的，先安排关应钧住过去。
何景龙道：“正好，信然回来了。”
他转头，“何信然，你开车送送关警官。”
何信然盯着关应钧笑，“好。”
关应钧不太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简若沉，忽然看见青年的眼睛狡黠一眨。
他一愣，随即抿唇偏头，对着何信然笑道：“辛苦何哥。”
何信然似笑非笑，“不辛苦。”
他都听说了，这人跟简若沉网恋，三年一面没见，毕业后才打个照面就回来见了家长。
此子段位极高，在政审材料调看清楚之前，需得好好防备。
两人谦让着出了门。
简若沉觑何爷爷一眼，贴过去给人捏肩膀，“爷爷。”
他叫着也有点脸红，毕竟他的心理年龄，真没比何景龙小多少。
简若沉看向已经摆出来的象棋，“棋怎么样？”
“不错。”何景龙意味深长，“入手温润，不卑不亢。”
他话锋一转，“准备考哪个单位？你妈曾经也在南山公安局做过。那边以前和香江联合抓毒贩的案子多，南接离香江新界，西临港口，跨海就是澳门，现在……主要是扫黄扫赌，事儿不少，升职快。关应钧能升到一级警司，和南山公安分局的位置离不开关系。”
简若沉道：“听着挺好。”
还能再和关应钧一起上班。
何景龙沉默了，“你这么喜欢他？”
“喜欢啊。”简若沉停下捏肩的动作。
他其实不敢细想。
关应钧身体那么好，为什么七天后就来了。
难道这里一天，那个世界是一年吗？
可看重逢时关应钧的反应，应该真是七天。
他是如何奔赴此处的？
简若沉低低道：“特别喜欢。”
何景龙看着他坚定至极的神色，心中无奈叹气。
要是政审材料没问题，他可不做那拆姻缘的恶人，考验人的事儿，就给底下那些小年轻去做好了。
“行了，好好休息，准备准备你的政审材料和入职四证，再把公务员考了，体测也别落下。”何景龙挥手，“睡觉去吧。”
简若沉应声上楼，等主卧传来老爷子的鼾声，立刻悄悄出门，轻车熟路避开监控，只在监视器留下一道残影，从院东一路摸到了院西。
拿手机发【在哪间？】
关应钧回：【110。】
简若沉绕到院西接待所一楼，立刻看到唯一大敞着窗户的那间，他抬手在窗台上一撑，猫腰跳进去。
关应钧等在窗边看着。
月光透过窗棱，洒在简若沉的发梢，有一瞬照成了银白色。
他眼睛乌亮亮，嘴唇因跑步而冲了血，泛着水润的红，呼吸也急促。
落地时悄然无声，显然比上辈子更加轻巧，也更像个偷偷钻入屋子的小狐狸。
简若沉踢了脚上的鞋，一下子扑到床上摊开，自下往上盯着窗边的关应钧笑：“这回换我来翻你的窗户啦。”
作者有话说：
关警官：是的，他主动来找我了，大家好，我是他的爱人，我们双向奔赴（左边挥手，右边挥手）
关警官：你不知道他有多甜。我们双向奔赴。真的。谢谢大家的祝福，我们会幸福的。
煎包：你怎么过来的？
关应钧：太难过了，和你一样，睡一觉就来了。
监控室值班人：什么东西搜一下过去了，放大看一下（沉默）哦，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