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
冬日,寒假,临近春节。
抽空从学校里回来的小夥子们正凑在一起逗弄留守在院内的小豆丁们。
其中,一个寸头小哥对着何信然咧嘴笑道:“何信然,你爷爷要把任警监和简长官的孩子接回家住啦。你可有弟弟喽。”
“哈哈,何爷爷本就喜欢揍你,听说若沉宝宝可聪明了,在幼儿园做珠心算考试一直都能第一名呢!”
“信然宝宝,你愿不愿意把小汽车模型分给小沉弟弟玩呀?”
众人七嘴八舌,把才比树墩子高了一点儿的小何信然气得够呛,随手扯过花园里掉在地上的一截树枝,抓在手里鼓弄,“我才不会喜欢什么弟弟!”
谁会喜欢吵吵闹闹,长得丑丑的小屁孩!
空气一静。
刁正青十几岁,正上高中,闻言蹙眉,“简长官才殉职不到两年,任警监又牺牲了。信然你……”
他正要说教,何信然却猛然起身,丢掉了一直拿在手里的小树枝,高抬腿“邦邦邦”走到屋边,鼻子里出气,高高地“哼”了一声。
何信然冷淡地回家,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沉默地发誓:他要变成一个冰冷的学习机器,考幼儿园第一名,让爷爷后悔揍他!
更重要的是决不能被新来的弟弟比下去!
何信然冷脸抓着幼儿园发下来的小算盘“哒哒哒”扒拉了一会儿,头越来越沉,眼睛越来越花。什么……什么九上九,二去八进一。
真难。
好困啊,先睡一会儿再写作业吧。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天渐渐黑了,何信然面颊贴在算盘上,婴儿肥的侧脸被挤压成波浪形,嘴巴微张,口水流了一本子。
睡得比躺在床上时都香。
他迷迷糊糊想,醒来以后他要去找萧哥诉苦。
萧文光家里也有个收养来的哥哥,叫什么关应钧,他一定能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难处。
文光哥最好了!
何信然睡得不知道天地为何物,只在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他条件反射猛然坐起,眼睛倏然瞪圆,脚步腾然,先拉开卧室的灯,再用纸巾擦干净掉了些口水的作业本,而后将算盘略微擦擦,和写了一半的算数本塞进抽屉,随后从边上一摞作文纸里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只剩下几个字没写完的看图写话。
何信然腰背挺直,抓着铅笔,耳朵竖起,手却不动,只等着爷爷上来检查的时候再写最后几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
何信然没等到爷爷上楼,却听到扬起的一声:“何信然!下来见见弟弟!”
弟弟!
何信然盯著作业本看了一会儿,撇撇嘴,爬下椅子,提拉着拖鞋,略带了些不情愿地往楼下走。
才走到楼梯的拐角,就听见厨房里已然传出了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随即滋啦一声,像是有什么菜下了油锅。
何信然眼睛一亮。
是爸爸!
爸爸也从辖区回来了!
何信然噔噔噔跑下楼,才踩着一楼的地板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穿着小棉袄的男孩。
他生得粉雕玉琢,碎而不乱的发丝蓬起,有几缕正贴在面颊,白色毛茸茸的领子,衬得那张热出绯色的脸粉嘟嘟的,一双棕黑色的眼睛像是杏仁儿,睫毛长而密,眨眼时忽闪着在下眼睑留了些阴影。
何信然呆呆动了动拖鞋里的脚趾,感受到袜子上破了的那个洞洞。
简若沉双手捧着何爷爷给他倒的热茶水吹了吹,杯中泛起波澜。
他抿了下试试温度,随后吨吨全部喝光,乖乖对着何景龙展示自己的杯子,“爷爷,我喝掉了。”
何景龙被甜得笑出了声,“好好好。”
他一抬头,看见了何信然和他脸上睡出的一排印子,顿时一哽。
何景龙:“你刚刚在上面干嘛呢?”
何信然眼睛盯着简若沉,“写、写作文。”
何景龙“呵呵”一笑。
算盘珠子都印在脸上了,还写作文?!
他握了一下皮带扣,感觉自己的七匹狼蠢蠢欲动。
简若沉冲着何信然笑了一下,“你好,我叫简若沉,会借住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做我哥哥呀?”
“嗳,唉!”何信然一步一顿地走到他面前,感觉和做梦一样。
他还以为是同班同学小胖那种……
那种不知所谓,抢食时眼泪鼻涕一把抓,睡觉还会拉裤子里的弟弟。
原来爷爷带回来的弟弟不是那样的啊?
还会问自己愿不愿意当哥哥呢,可真有礼貌。
“我愿意我愿意。”何信然叠声道。
他早已忘了偷偷睡觉之前大声说的那句我才不会喜欢弟弟。
简若沉便笑了一下,面颊嫩粉,唇红齿白。
他伸手在外套的衣兜里抓了抓,摸出一个铁盒,从里面倒出两颗巧克力,想了想,又塞回去一颗,只拿着一颗走到何信然面前,“哥哥,给你。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没剩多少了,只能给你一个。”
何信然眼神闪烁一下,才想起简若沉的父母都殉职了。
他的父母还能无限地给他带礼物回来,而简若沉只有这一小盒糖果了。
简若沉把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糖分给他了一个。
何信然对着人巴巴望过来的眼睛,拆开糖纸吃掉了那颗巧克力。
甜甜的,里头还有一颗圆滚滚的榛子。
被小孩的体温捂得久了,有些软,但好像更甜了。
何信然牵住简若沉的手拍着胸脯道:“以后我爷爷就是你爷爷,我爸妈就是你爸妈,谁欺负你,我也帮你出头!”
何景龙松了口气。
到家之前,他还想着家里这臭小子要是接受不了怎么办,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
简家这个孩子讨喜,何信然又是个颜控,应该不可能接受不了。
果然,何信然一下子就接受了。
“你带弟弟上楼玩,这段时间,你们先睡在一起。”何景龙支开简若沉后,单独抓着何信然道,“他从小跟着你任阿姨住,更靠近警局那边,对我们这里不熟悉,你要照顾他。”
何信然盯着简若沉坐在沙发上时,因为碰不到地面而乱晃的脚丫,“他比我小几岁啊?”
“就两岁,在上中班,去幼儿园时别让人欺负他,知道吗?”何景龙耳提面命道,“做好这个任务,你今天趴在算盘上睡觉的错事,我就不计较了。下次再敢这么睡,别逼我叫你老子抽你。”
何信然悚然一惊,心脏突突直跳,连连点头。
简若沉瞬间从一个长得漂亮性格讨喜的弟弟,晋升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他贴着新弟弟暖烘烘的软乎乎的身体看了一会儿电视。
很快,餐桌上便摆满了菜肴。
主食是饺子,还有些韭菜炒鸡蛋、油焖大虾和鱼丸汤之类的家常菜肴。
简若沉拿着勺子,在长辈们的目光下往嘴里塞了一口蒸饺。
饺子是虾仁蟹黄馅的,本该是早餐吃,可长辈们回来得急,没时间烧饭,于是便烧了些便利的。
简若沉嚼着面皮,莫名想到了妈妈包的小烧麦。
他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被何爷爷牵着手带到墓碑前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小烧麦了。
自有记忆开始,他就明白父母从事的职业既光荣又危险,认字没多久,他就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简若沉垂着脑袋,静静嚼着蒸饺,忽然他一顿,垂头往桌上一吐,一颗圆形的硬币铛铛掉在桌面。
何景龙喜笑颜开,“呀,我们小沉吃到硬币了,以后一定是家里运气最好的小朋友。”
简若沉有点热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放在身后,身上的鹅黄色海马毛毛衣在灯光下显得毛乎乎的。
他含混道:“那我把好运气分一半给哥哥。”
何信然听得心都要化了。
他发誓萧文光家里收养的那个哥哥,绝对没有他的弟弟讨人喜欢。
这种感觉,在晚上睡觉之前,简若沉帮他写完了珠算作业时达到了顶峰。
一直到次日清晨,何信然奉命牵着简若沉踏上前去大院认识新朋友的时候还是没能回神。
直到对上各位哥哥们诡异的目光,何信然才想起昨日的自己在树墩边大放厥词。
萧文光似笑非笑站在何信然面前,“哦哟~”
他学:“我~才~不~会~喜~欢~弟~弟~”
何信然脸涨红了。
他回头看简若沉,生怕他听见了难过。
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昨日说的不是你。”
天啊,文光哥太坏了!
挑拨他和可爱新弟弟的感情!
简若沉似是感觉到了何信然的手忙脚乱,他抬眸。
萧文光被他静静一看,忽然就哑了,提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红豆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坏了,可别把人逗哭了。
怎么人家的弟弟就粉雕玉琢,好看得和商场里最精美的瓷娃娃一样。
他们家那个大哥,就天天冷着一张脸,小学课本都要90度摆在桌子左上角,歪一毫一厘都要摆正,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拖地,简直是强迫症加洁癖晚期。
简若沉看了一会儿,才回头对何信然道:“你不用道歉的。这个哥哥在逗我们呢,我知道你对我好,说的话不是在针对我。”
一字一句,顺顺当当说完,虽然声音里带着稚气,那股聪明气儿却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萧文光垂眸看着简若沉和何信然拉在一起的手,忽然羡慕极了。
他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一颗在自家果盘里顺的无核话梅递出去,“我叫萧文光,你叫我哥哥,我给你话梅吃。”
何信然抓着简若沉的手,紧张地意识到会给哥哥做作业的乖弟弟很抢手,连文光哥也心生歹意,想过来抢。
他刚想说点什么,却见简若沉转头看过来,迟疑地问:“哥,我能吃吗?”
“……能。”何信然本来想说不能,但被这么一看,根本不舍得拒绝。
简若沉这才接过萧文光手里的话梅,甜甜道:“谢谢哥哥。”
萧文光懂了。
小孩和小孩是不一样的。
乖乖巧巧,不吵不闹的叫小仙童。大吵大闹、哭哭啼啼、撒泼打滚、上蹿下跳的叫熊孩子。
他眼睁睁看着简若沉用一天的时间,成了大院小字辈里的抢手角色。
连家家酒里头一直空缺的新娘位置都有了统一的人选。
到了回家时间,简若沉兜里装了不少零食,一不小心和喜欢在人堆里窜来窜去的何信然走散了。
他兜兜转转,走到了爸爸和爷爷曾经住过的院子。
从前过年的时候也来过几次,离何爷爷家不远,门口是一个特别宽敞的木亭。
他在门口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不知道这院子是不是有了新的主人。
忽然,木亭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
大概是琴吧?
简若沉一边猜测着,一边循着声音找过去。
他妈妈也会弹琴的,大大的,黑黑的,叫钢琴的东西。
简若沉又有点想妈妈了,他拨开篱笆门,走到木亭门口,看向里面拉琴的人。
好高啊。
比早上见过的萧文光还要高。
他静静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拉琴的人,直到对方低头。
两人对视一瞬。
沉默在木亭里弥漫开。
那人忽然道:“你就是简若沉?”
简若沉一愣,“嗯。”
他顿了顿,“你呢?你叫什么?”
“关应钧。”
关应钧将小提琴放到琴盒里,准备合盖离去,还未动作,手就被拉住了,他回头去看,却见简若沉鼻尖红通通地缩回手,把兜里所有零食都掏出来,摆在琴盒角落,堆成一小堆。
“我妈妈也会弹琴。”简若沉道。
关应钧脑回路不是一般跳跃,“你不能叫我妈妈。”
简若沉一哽。
僻静的小木亭里,一时只有风声。
简若沉又想了想,却不舍得给人吃没剩几个的巧克力了。
他只得使出讨好长辈们的招数,乖乖靠过去,贴着人问:“我好想妈咪,你能不能弹虫儿飞给我听?我把好吃的都给你。”
灰橙色的傍晚,天际出现一道道金边火烧云。
关应钧站在晚风里,垂眸看向面颊贴在他手背的小孩。
特别乖,身上干干净净的,有股类似柚子的清香,面颊也软乎乎的,干燥又干净。
不像那些泥猴似的,上窜下跳的烦人小孩。
简若沉巴巴看着他,“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吃的还是给你。”
关应钧心软了。
他顿了一会儿,抬手抓起小提琴,“我拉给你听。这是提琴,不是弹的。”
简若沉听了一首从前总能听到的摇篮曲,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
哭都没有声音。
最后,关应钧的纸巾都硬生生用完一包,牵着眼眶红红,睫毛湿漉漉的简若沉送回了何景龙家。
他去木亭练琴只是因为那里没人,看书、做作业之类都无需与聒噪的萧文光一起。
……
关应钧刚想到换个地方躲清静的事,简若沉就主动松开他的手,走到他面前乖乖道歉:“对不住啊哥哥,我只是想妈妈才哭。害你还要送我回家,谢谢你拉琴给我听。”
他说着顿了顿才问:“你为什么在那里练小提琴呢?”
关应钧还未回答,门内就传出何景龙的声音,“哎哟!回来了回来了!关应钧送回来的!谢谢你啊。”
简若沉回头看了看何爷爷。
何景龙着急教训何信然,催促,“和哥哥说拜拜。”
简若沉就抬手挥了挥,鹅黄色羽绒服蓬蓬的,显得他像个滚圆的招财猫,“拜拜。”
话聊了一半,硬生生截断的滋味,让教科书都要摆90°的关应钧格外难受。
他心想:拜拜应该就是下次再见的意思。
明天还是不要换地方了。
当晚,玩得忘了弟弟,还去野练区滚了一身泥巴回来的何信然一边号啕大哭着,在简若沉的偷偷帮助之下,做完了整整两张珠心算。
作者有话说:
再冷面的硬汉,小学和初中都是中二的(bushi)
何信然:笑死,我会喜欢弟弟?哼,不可能。
三小时后。
【弟弟,弟弟,弟弟!可爱弟弟!萧文光要跟我抢?哼!我死守阵地!】
关应钧(第一次见其他弟弟的印象):泥猴,噪音制造机,上蹿下跳未开智的猿人,作业不会写就不写的熊孩子,只会嚎啕大哭。
关应钧(第一次见简若沉):乖巧、懂礼貌、眼巴巴求人的黏人小孩,哭都没声音,会乖乖说拜拜,一下子心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