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很久都没这么累过了, 人像是在往下坠，坠落到一片浓重的黑雾里。
裴染仿佛听见耳边有声音：
“上一批基体的融合效果还是不理想，萨曼博士说，这批要继续加大辐射量。”
“你把她的腿锁死了么？还有那条机械臂, 也要固定好。”
“检查过了。已经固定了。”
“好。实验记录：23日, 加大辐射量到初始值的三倍。”
“打开开关。”
巨大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
像无数尖锐的刀锋, 一起射过来，凌迟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它毫不犹豫地切割着, 一刀刀地把她切成细碎的碎片。
裴染控制不住地发抖，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中却像是清楚，更强烈的痛苦还没有来。
片刻之后, 它终于来了。
刚才的疼痛是锐利刺骨的, 现在却是一种无法承受的钝痛, 像吞噬一切的巨浪, 重重地一锤接一锤, 把她往死里砸, 砸进深深的海底。
求死的想法无比强烈。
如果死了，所有的痛苦都会立刻消失，今后也不会再来，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可是裴染在心底死死地撑住, 跟自己说：必须要熬过去, 要活着。
活着才会有希望。
她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罩着, 一片漆黑, 口腔也被某种金属质地的冰凉的东西撑住了，让她不会咬到舌头。
她像一头野兽一样, 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冷气声。
耳边的声音很客观，很平静。
“基体显示出较高的耐受性，继续加大辐射量。”
她疯狂地挣扎。
然而动不了。就算是机械手，也被牢牢地固定住了，丝毫都不能挪动。
她在心底想着：我要宰了他们，宰了所有这些人，我要捏断每一个人的脖子。
不过还有另一个声音：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想出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剧痛中，好像有只手碰到了她的脸。
裴染猛地清醒过来。
耳边这才清晰地听到W的声音：“裴染，你做噩梦了。”
他正在极近的地方，认真地看着她。
裴染还没有从梦里回过神。
萨曼博士的工作日志里，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基体经过几年的辐射改造”。原来是这个改造法。
在这个只手遮天的基地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孩，真的死了的话，也就无声无息地死了，没人会在乎。
所以当年的她一定要离开这个不把人当成人的地方。
她是个孤儿，从小在极光城长大，天下并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最后选了还有一间小公寓的白港。
那间旧公寓远没有这里漂亮，也没有这里大，但是自由自在。
W凝视着她，“裴染，你刚才闭着眼睛一直在挣扎，所以我把你叫醒了。”
裴染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他光裸的胸前，默不作声。
W就这么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
“无论梦见什么，全都过去了。”
他说得没错。
裴染睁着眼睛，脑海中思绪纷乱，完全睡不着了。
她在眨眼，睫毛扫过W的胸前，W知道她不睡了，转移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W说：“裴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南启宸的存储器里的文件，我已经全部破解，也分析整理过了，你想听听内容么？”
噩梦的影子淡去，现实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有解决，裴染清醒多了，“要。”
南启宸
大半夜鬼鬼祟祟去复制的资料一定很重要。
W发了一份文件到她的手环上。
他点开裴染的手环屏幕，“存储器里都是前几年的文件，显然是南启宸从萨曼博士的办公室复制出来的，主要是关于那艘叫做星海二号的飞船。”
“你可以从这里开始看。比较直观。”
裴染问：“它叫星海二号，那星海一号在哪里？”
“星海一号，就是三年前萨曼博士出事时乘坐的那艘飞船。”W说。
“当时他们正在前往一座空间站，根据天维后来向治安局提供的证据，航行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在中途，星海一号的信号突然中断，然后就彻底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
裴染：“失踪？”
“对。后来前往空间站的其他飞船，也都没有再发现过星海一号的踪迹，所有证据都表明，它应该是失事了，也许是爆炸，就这样消失在太空里。”
W说：“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曾经发生过沉寂现象的那艘飞船么？那是联邦航天局的飞船，叫做穹行者。
“穹行者两年前去空间站时，走的也是星海一号的路线，所以特地在附近搜寻过失踪的星海一号，但是在接近第五行星裂隙时，忽然发生了沉寂现象。”
裴染知道，W说过，造成这次灾难的异常能量，就是从第五行星附近的裂隙里泄露出来的。
裴染开脑洞：“你说的那个裂隙，会不会把星海一号吞了？”
“也有这种可能。”
W点开屏幕上的资料。
“星海一号和二号是一起生产的，两艘飞船的结构一模一样，就像孪生。”
他点了几下，星海二号的三维立体模型图出现在屏幕上。
飞船的船体是扁长的椭圆形，线条流畅，表面是一层光滑的淡蓝色金属材料。
裴染随手拨了拨它。
飞船表面的涂层随着角度的变化，闪烁着细密的星星点点的光，如同满天星海，怪不得叫做星海二号。
裴染问：“星海一号失踪了，那这个星海二号，现在在哪里？”
“就在极光基地。”
W说：“极光基地以前是天维集团的航天基地，后来才逐渐发展起来，变成了一座城市，负责建造和起降飞船的航天中心，在内城北边。这艘飞船现在应该还停放在那里。”
W关掉立体模型，把资料往后翻。
“星海一号和二号的建造目的，是为了适应远距离的载人飞行。它们的航行速度非常快，比天维以前制造的飞船都更快更好，可惜还在试航阶段，没有进行过真正的长途飞行，萨曼博士就去世了。
“看这里。”他说。
“这种长途飞行的旅程是以年为单位的，所以飞船上的人类会进入休眠。星海二号安装着一台叫“贝罗娜”的超级人工智能，由它来负责驾驶飞船，只要设定目的地后，飞行全程就都是全自动的。”
裴染问：“那萨曼博士他们失事的星海一号，也是自动驾驶的？”
“对，星海一号上也同样有一台‘贝罗娜’。不过去空间站是短途飞行，萨曼博士她们当时没有进入休眠。”
W继续往后翻资料，“看飞船的内部结构图。”
他点了点飞船中部，把它放大。
“在这里，设计了五个人类使用的休眠舱，长途飞行时，人类会在休眠舱内保持深度休眠状态，等到达目的地后，系统会自动把他们唤醒。”
裴染纳闷：“只有五个休眠舱？”
这么大一艘飞船，带的人好少。
“对，设计图上看，只有五个。”
W解释：“这种长途载人飞船本来就是实验性质的。飞船超常的速度和长期深度休眠对人类身体的影响，至今还没有定论，联邦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从目前的实验结果来看，副作用不小。”
他说：“所以联邦航天局还没有制造过这种远途的载人飞船，不过天维集团么，你懂的。”
裴染明白。
天维是私人公司，萨曼博士又很疯，什么都敢干，造出这样一艘飞船很正常。
她问：“她造了这样一艘飞船出来，是想去哪？”
“看这里。”W说。
他关掉飞船的结构图，打开另一份资料。
“南启宸除了飞船的各种数据和文件，还从萨曼博士那里，复制了这样一份资料。”
这回一点开，屏幕上出现了一颗正在缓缓旋转的星球。
星球笼罩着一层淡蓝灰色的大气，裴染伸手放大镜头，看见了清晰的星球表面。
也许是因为不同种类的矿脉分布，星球表面红褐色、黑色、土黄色交错斑杂，峡谷和裂缝四处可见。
W说：“这颗行星，叫HD2216-c。”
他问：“需要我从头讲起么？”
他科普症又犯了，反正没什么事，裴染答：“你说。”
W说：“我想从人类的可移居行星开始讲。
“距离我们最近的行星是第五行星，以普通飞船的航行速度，一般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星海二号会快得多，全速前进的话，二十分钟以内就可以了。”
“但是第五行星上几乎没有大气，昼夜温差非常大，夜间温度甚至可能下降到零下一百二十度，对人类的生存算是很严苛。
“不过人类还是在第五行星上建立了科研基地，一直有科研人员在里面驻扎。”
他说：“我们一直提到的第五行星裂隙，一般认为，是第五行星的质量和引力场激活的一个时空裂隙，它与第五行星共轨，相对位置保持不变。所以这次进入沉寂后，因为第五行星距离裂隙太近，从传回来的信号看，科研基地也已经崩溃了。”
“除了第五行星以外，下一个人类可以考虑移居的星球……”
W拨动屏幕上旋转的星球。
“……就是这颗行星，HD2216-c。它位于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系内，尺寸和我们的行星非常接近，重力类似，也有大气层，不过大气层中没有氧气，以二氧化碳和氮气为主。”
“这颗行星表面，昼夜温差不大，最高与最低温度都和这里类似，但是行星表面几乎没有水。地下倒是有非常丰富的各种矿藏。”
裴染总结：“温度和重力虽然合适，但是没有氧气，也没有水，那就不适合人类生存了？”
W：“对。目前不适合。至少离适合，还有非常长的路要走。”
他说：“不过在我们的飞船可以到达的行星里，它已经算是人类备选移居星球中的种子选手。以星海二号的速度，单程航行也需要七年的时间，。”
W放大行星表面，屏幕上出现了一片建筑的模型。
“联邦航天局早就用无人飞船运载了几批智能机器人和矿藏的开采冶炼设备过去，建立了一个基地。”
他把模型继续放大。
“就是这个。”
裴染好奇地看了看，这是一个没有人类的基地。
W说：“智能机器人们以基地为大本营，在这颗行星上勘探资源，进行科学研究，工作完成得非常好。”
智能机器人们的机械身体牢固坚强，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水，在这种环境里如鱼得水，再合适不过。
“沉寂发生在我们的星系，异常能量泄露不可能影响到遥远的HD2274-c，”W说，“所以那里还是安全的。”
裴染拨动屏幕上这颗陌生的星球。
这是一片独属于智能机器人们的乐土。
她忽然有点羡慕这些智能机器人们了。
它们不像人类那样肉身脆弱，对生存条件的要求也不那么高，能够进行漫长的星际飞行，在陌生的星球上落地生根。
这些硅基生命，比人类更适合太空探索，就像是天生为了那片无尽的星海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