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极光城以东, 七百公里。
入夜了，明亮的光标浮在空中，一点一点, 连成长龙, 勾勒出上下好几排空中的道路。
这是横贯东曼雅大陆东西方向的空中高速路，此时悬浮车不算多，但是都开得极快，箭一样在空中穿梭。
其中一辆藏青色悬浮车里，驾驶位上，坐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
她的头发极短，眼睛极亮，唇抿着, 眼中透出种叛逆和倔强。
离开极光城已经非常远了, 裴染还是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不太放心。
萨曼博士最近不在基地, 公司有点麻烦事，她和洛天维都要去首都处理，就被裴染找到了这么一个空档。
她偷了辆悬浮车, 悄悄溜出了极光城。
极光城的训练基地今天傍晚着火了，管理系统也出了大问题，正乱得一塌糊涂, 应该没人留意到她跑了。
跑出来不算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能长期地逃出那个鬼地方，而且在每天都要服用稀有药物, 非常容易暴露行踪的前提下, 还不会被逮回去, 才算是真的成功。
所以今天并不是真的要逃跑, 只能算是出来短暂地放放风。
裴染从前两年就在制定逃离极光城的计划，已经盘算好久了，只是对最终的目的地，白港市，还完全不了解。
她只知道，那是父亲和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有一所有名的大学，还有父母留给她的一间小公寓。
在正式实施逃离计划之前，她打算先亲眼去看看那座城市。
空中的高速道路上方，半天空悬浮着巨大的虚拟广告屏幕，屏幕上，立体的金黄色炸鸡在空中弹跳，然后蹦出一行字
【疯狂炸鸡，前方五百米】
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
裴染随手打了一下方向盘，把悬浮车拐上了旁边的减速车道。
再往前是一片小镇，路边的炸鸡店在夜色中灯火辉煌，做的明显是高速路的生意。
裴染把车子降落在店门口的停车场上，打开车门。
八月温暖的夜风扑面而来，裹挟着炸鸡浓郁的香气。正是盛夏时分，夜深了，不像白天那么燥热，却还是没什么凉意。
店里的菜单花里胡哨，热热闹闹的。
裴染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一口气点了一大堆不同形态的炸鸡，感觉跟鸡的祖孙三代都结了仇。
她吃饱喝足，走回停车场，一上车，就敏锐地觉出有点不太对劲。
是不熟悉的气味。
非常轻微，像是某种金属的特殊气息。
裴染立刻伸手去拉车门。
后座上，一个声音传来：“别动。”
是清澈的少年音，听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估计和她差不多。
裴染定住不动，微微偏头，已经用余光看见了。
她怔了怔。
后座上方，悬浮着一个怪东西
一颗银色的金属球。
金属球前端嵌着圆形的黑色摄像头，像只大眼睛一样，黑黝黝的，正盯着裴染。
“这位公民，”那少年的声音说，“我是联邦国防与安全部的见习智能安全代理人，正在这里执行特殊任务。”
它的黑眼睛迅速瞥了车外一眼，把浮空的高度稍微降得低了一点，才继续说：“你的车辆现在被征用了。”
这声音多少带着点稚嫩，口气却非常一本正经。
见习智能安全代理人。
裴染翻译：好像是个正在试用的机器人。
它身上连个标志都没有，要是真的是什么国防部的机器人，大半夜的，为什么要跑到高速路边的炸鸡店来？
说不准又是什么诈骗抢劫的新戏码。这年头，连抢劫都用机器人了。
少年音继续说：“请你不要转头。我要求你，目视正前方，立刻驾车开上快速车道。”
要求什么要求。
裴染飞快地回身，一巴掌抡了过去。
那只球马上飞了，哐地一声，撞上车顶，又弹了下来。
裴染趁机抓住它摄像头凸起的部分，拉开车门，打算直接把它丢出车外。
砰
一声枪响，车门上溅出几点明亮的火花。
有人在朝这边射击。
裴染：？
裴染扔下球，火速缩手。
枪声不停，她反应极快，马上关门。萨曼博士这辆车是防弹的，待在车里要安全得多。
问题是，那颗球的反应也不慢，在她关门的那一瞬间，嗖地一下，又飞进来了。
裴染：“”
枪声密集地响着，车身火花飞溅。
金属小球重新浮起来了，“快开车。他们正在追杀我，肯定不希望其他人看见，他们已经发现你和我在一起了，一定会杀人灭口，不会放过你的。”
什么就杀人灭口？？
裴染很想对它吼：我就是停车吃个炸鸡而已，怎么突然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然而持续不断的枪声证明，它说的好像是真的。
“对不起。”小球说，“我本来没有打算把无辜的联邦公民牵扯进来，只是在停车场找了一辆没人的空车，想躲一躲。你这辆云翼9X有防弹功能，但是只能暂时抵挡攻击，如果他们一直对着挡风玻璃开枪的话，玻璃是有几率破损的。”
它说得没错。
裴染在心中骂了一句，飞快地发动车子。
悬浮车刷地腾空而起，猛地一个掉头，那颗球哐地一声撞在车窗上。
它讶异：“你要去哪？”
她飞的方向，不是旁边那条高速路。
裴染不回答，已经在后视镜里看清了，正在对着这辆车开枪的，是另外两辆黑色悬浮车。
两辆悬浮车的挡风玻璃都是深色的，完全看不见里面，像是特别改造过，副驾前的挡风玻璃底部，有枪口在冒火光。
当然不能再走高速路。
高速路上车不算多，可也不少，乖乖地在里面排队，根本没办法甩掉后面那些疯子。
裴染的悬浮车升到空中，骤然加速，对着夜空中最空旷的地方冲了过去。
金属球又撞到后座的椅背上，不过这回学聪明了，从球身上探出两条机械折叠臂，抓住椅背，把自己固定住。
它说：“按照联邦交通法规，未经审批，悬浮车在无道路划分的空间随意行驶，是一种极其严重的违法行为。”
裴染把加速一踩到底，“那你下车。”
小球不吭声了。
后面那两辆车，很明显也没有把联邦交通法规放在眼里，飞快地追了上来。
三辆悬浮车你追我赶，幸好这里过了小镇，就是荒野，没什么人。
小球很快就知道裴染要去哪里了。
前方的夜色中，出现了怪兽一样耸立着的巨大的黑影。
这里是远望山脉的支脉与长镜河河谷交汇的地方，地形很特殊，一座座山峰从平地上突兀地拔地而起，互不相连。
裴染驾着悬浮车，一头冲了过去。
金属球紧紧攥着座椅的椅背，一声不吭。
上了她的车，好像不比留在外面让人用枪打安全多少，一不留神就要撞山。
悬浮车早就普及了自动驾驶系统，几乎没什么人自己动手开车了，更没有人能把车开得这么疯。
就连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都不能把车开成这样，估计会疯狂弹送危险驾驶的警告。
她这狂野的驾驶风格，不知道是从哪学的。
借着一点月光，车子在无数山峰黑漆漆的阴影中飞快地穿梭，像只上下翻飞的鸟，坐在车里，比坐过山车还恐怖。
小球头一次庆幸，自己钢筋铁骨，不长胃这种东西。
后面穷追不舍的两辆车不敢开得这么快，渐渐被甩开了一大段距离。
裴染终于开口：“你说你是国防部的？追你的是什么人，这么不要命？”
“是贩毒集团。”小球回答。
怪不得。一群亡命之徒。
小球说：“作为国防部的安全代理人”
裴染帮它补充：“见习。”
少年音顿了顿，纠正：“作为见习安全代理人，我正处于测试期，来执行一个收集资料的常规测试任务，但是执行过程中，偶尔发现了一些可疑人员。我想办法潜入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拿到了一份非常关键的物证。”
裴染懂了。
这球放着该干的正经事不干，自己跑进毒贩老巢偷东西，结果被人发现，就被追杀了。如果它说的是真话的话。
裴染：“你是国防部的，那你有没有武器？看到他们的悬浮车底盘凸出的地方没有？打那里。”
“我当然清楚那里是悬浮系统所在的位置，”小球沉默片刻，声音小了不少，“可是测试期间，我不配备武器。”
裴染：好吧。不带武器就敢去单挑毒贩，这球的胆儿贼大。
裴染又连拐了几个大弯，看看观后镜。
那两辆车已经没影了。
“好像甩掉了。我在前面把你放下来，你自己飞，我还有事呢。”
时间宝贵，她还要去白港。
“我飞不了，”小球郑重地说，“我的悬浮系统出了问题，只能短暂地浮空，无法做长途快速飞行。”
裴染忍不住：“那你就慢慢往前挪吧。一路顺风。”
小球松开机械爪，飘到副驾的座椅上方，看了看车窗外。
“我担心他们还会追上来，你和我都很危险，我们最好一起走，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裴染想了想，单手扶着方向盘，划拉了几下显示屏上的地图。
“那这样，再往前开就是西措市，我把你送到治安局外面，你自己进去报案。”
小球拒绝：“西措属于治安局的中西部辖区，从我收集到的资料看，有迹象表明，中西部辖区的治安局内部可能有高层与他们勾结。我不准备把物证交给他们。”
裴染：“”
裴染：“那你要去哪？”
球：“回首都。”
裴染：“我不去首都。”
球：“我可以付你去首都的路费，甚至可能帮你争取到一枚好公民奖章。”
裴染：“你觉得我大半夜开车出来的主要目的，是想赚你的路费和奖章么？”
小球沉默片刻，忽然说：“你是离家出走吧，你家里的大人知道么？”
裴染：？？？
小球：“我现在正在测试期，权限不够，暂时无法在联邦公民数据库中查询到你的身份，但是我可以访问联邦交通系统的数据。这辆车登记在一个叫萨曼的人名下，和你的年龄明显不符。”
它接着问：“你有驾照么？”
裴染不吭气。
小球已经懂了，“你还不到法定的驾车年龄。”
按照联邦法规，即使有自动驾驶系统，未成年人依旧不能独自乘坐私家车辆，需要有监护人在场。
它接着说：“所以你不想要奖章，因为会暴露你离家出走的事实。我也并不打算举报你”
话音未落，球就被按在了座椅上，按得死死的。
裴染单手扶着方向盘，按着它，冷笑一声，“知道这是什么吗？机械手。我用它轻易就可以撕开你的外壳，掏出你的能量块，然后把你丢出去，让你变成一堆废铁。举报？呵。”
这次轮到球不吭声了。
半晌，清澈的少年音重新响起。
它有点委屈：“我只是在分析事实，不是在要挟你。我在想，你刚刚是从高速路下来的吧？你打算去白港？我跟你一起去。白港市有我们的一个部门，我可以把物证交到那里。”
它计划得挺好。
小球轻声问：“可以么？谢谢你。”
语气试试探探的，软了不少。
去白港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而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裴染想了想，松开机械手，警告：“你安分地待在副驾上，不要给我找麻烦。”
小球知道她同意了，滴溜溜地滚了半圈，端端正正地靠在副驾的座椅背上，一动不动了。
它请示：“我可以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吗？”
裴染“嗯”了一声，看看四周，打了一下方向盘，去点屏幕上的地图。
小球立刻说：“不用查地图了，向右前方三十二度方向前进，就可以回到通往白港的高速通道。”
这球的指路功能靠谱，车子很快就回到了高速路上。
车多了起来，小球一直在观察后方，“没有看到可疑车辆。”
裴染也放了点心。
她百无聊赖，瞥一眼小球，“你是个机器人，为什么要选这种语音？”
稚嫩得像个弟弟。
“因为目前语音的选择权不在我手上。”小球说，“是开发组那群人的恶趣味，他们说我没有通过测试，在正式上线前，还算是个未成年。”
它语气严肃，却透出种明显的尴尬和不甘，裴染弯弯嘴角。
大家半斤八两。她也是，被基地严格控制着，连离开极光城的自由都没有。
小球跟她闲聊：“你这样偷偷跑出来，家里大人不找你么？”
“哦，我家着火了，”裴染答，“他们顾不过来。”
小球猜测：“是你放的火吧？”
裴染不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