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莱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伤,”亚瑟回答,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怔住了,暗红色的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滴落,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说。莱涅凝视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使他得以不说出那个词。
我刚刚杀了人。
他们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相互扶携着,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泞,走了很长时间。在看得见市镇的点点灯火时他们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莱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亚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迹。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只要付下足够的金币,谁都不会多嘴过问来路不明的旅客。
房间的地板很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壁炉的火燃得很旺,他们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炉架上。湿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着,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响。旅店仆人事先在桌子上摆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块硬硬的黑面包、洋葱和热气腾腾的汤,在寒冷的雨夜,对于疲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吃下去。
亚瑟把撕破的衬衫脱下,一些擦伤的细长伤口露了出来。他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它们。莱涅就这么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结实的肌肉,在炉火的映照下,皮肤上的小水珠闪着近乎金色的光泽。
他多久没这么近地凝视过他的身体了?
亚瑟回头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种光泽,眼珠的黑色这时候显得更深了。莱涅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这种注视把他带进了某些回忆里,而那是他现在不愿去想的回忆。他站了起来,从亚瑟手里拿过毛巾。他的动作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背上微微渗血的伤口。每一次之后,他都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那里。亚瑟咬着嘴唇,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莱涅把毛巾递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干净。”他说,“把别人的血擦干净。”
亚瑟转过头正视他,那一瞬间莱涅的表情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带着责备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揩着已经并不存在的血迹。“那时我不在场的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他淡淡地开口。
“埃默巴赫的人干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吗?”莱涅看着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骄傲,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因为亚瑟正以十分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左肩。他低头去看,被刺的旧伤又流血了,从潮湿的绷带下渗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事。”他捂住那里,很快地说。亚瑟叹了一口气,掰开他的手,拆掉绷带仔细察看他的伤口。当莱涅察觉出他要把他按在床上时,顿时慌张了起来,“不,我——”
“这样的天气你会疼得更厉害的。”亚瑟压着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莱涅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顺从地让他缠上干燥的绷带。然后亚瑟很自然地抚摸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他很快发觉他的举动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把发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你从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这话让莱涅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对话也那么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个狭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间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假如这样想象,就能忘却一切的话;假如闭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这么相信的话!……
“我——”莱涅掩着脸,喑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没必要嘲笑你,只是因为我没资格了,再也没了——我……跟你一样地……”
他感到亚瑟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都失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时候,亚瑟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的面孔,包括一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脸,就像一个漫长的黑暗走廊里映出来的发亮的画像一样。这走廊一望无际找不到尽头,他只是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绿色的光泽低下头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互相抓紧了手指,好像这就是世界仅留给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莱涅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解开自己的纽扣;“不——不。”亚瑟把手指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让我来。”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骑到他身体上。他放弃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厉害。,”亚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将它隐没在嘴唇里。
他的身体还很冰冷,但是逐渐在温热起来。亚瑟轻轻地压着他,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口。莱涅靠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分辨不出他发出的压抑着的声音是呻吟还是啜泣。他抚摩着他湿润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动着,那一场折磨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的手指拂过那里,莱涅就颤抖起来。对不起,维尔纳,当时你一定很痛。亚瑟痛苦地喃喃着。莱涅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不……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会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着他的脸,在黯淡的烛光里他很模糊,声音都那么缥缈不定。“别再谴责我了,我的重负还不够吗?”他低低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伸出手,手指蹭着他的额角,睫毛,翕动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触感告诉他,那断断续续重复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头去,把它接纳进自己的体内。他轻轻地吻着他,互相吮咬着,舌尖交缠。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节奏轻缓而有节制。而当他们终于彼此打开紧闭很久的灵魂时,身体也随着敞开了,变得失控而滚烫。他们彼此贪婪地索求着,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啜饮的人在饥渴地舔舐着溪水,清甜满溢。莱涅的手指埋进了他深红色的凌乱发丝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犹豫似地颤抖,就像努力摸索着什么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样。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他,身体交合的冲击和狂热快要让他晕眩。他感觉沉入了大海的深处,巨大的潮水托举着他们,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经变成了和谐,被最深沉广阔的泪水容纳着,既不源于悲伤,也不源于痛苦。当他们达到高潮时不知是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外面的雨变成了雪,嘈杂的水声消失了,雪片安静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在发着光。
城堡在经历了漫长的狂欢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疲倦地沉沉睡去。兰德克举着风灯穿过走廊,把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莉狄亚仍然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把灯放在脚下,挨着她站在窗帘边。“没有任何他的迹象。”他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莱涅主教也失踪了……没人说得清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他很清楚,假如他们今晚不出现,那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莉狄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兰德克没有回答。忽然他撩开窗帘,用轻快得多的语调说:“下雪了。”
“这场雪能积得很厚,这样明天早晨会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秽,就好像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一样。
“莉狄亚。”兰德克突然轻柔地开口,“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不能……”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应该说,我不敢原谅他们……我爱爸爸妈妈,还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谅了,那他们怎么办?——就好像这种爱是假的一样……”
兰德克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用发干的声音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爱他,不是吗?”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潮红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类似笑意的东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种爱。”
“不论是哪种爱,”兰德克最后叹了口气,“它令你活下去了,并且有了原谅他们的可能吧。”
莉狄亚把脸转过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发亮的天空,不置可否。这时她的脸显得很沉静,很平和,看起来像她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因此,你也可能继续爱别人吧。兰德克把这句话默默咽下去,他知道他不必再说类似的话了。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熹微的晨光。红彤彤的炉火让屋子显得很温暖。莱涅从难以言喻的疲惫中睁开眼睛,在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亚瑟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亚瑟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恐惧。他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挨近他,嘴唇轻轻贴在他额角上。
“放心吧。”他微笑着说,“我不会走的。”
莱涅紧紧地环住了他,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他们的身体重新陷进柔软的毛毯里去。“答应我,你要走,也必须让我知道。”他喃喃着说,“否则我会一直强迫自己找你的,永远地找下去。”
“我知道。”亚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不会再做这种愚蠢的尝试了。”
他们都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壁炉里噼啪的响声。
“我做了个梦,”亚瑟犹豫着开口,“太真实了,似乎我确实刚才去过那儿似的。”
“一个长满白花的墓地,是吗?”莱涅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轻声问。
亚瑟定定地看了看他。“是的……你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站在他们中间。站在埋葬他们的泥土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说话,但是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我不敢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甚至我说什么,他们都可能听不见。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复活的那一天,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就算他们对我微笑,那我能原谅我自己吗?”
莱涅张了张嘴唇,但没有说话。他问出了和自己相同的问题。当他和他一样站在静谧的墓地上,当死亡和他的一切罪行像阴影一般缠绕住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死者在地下瑟瑟发抖,骨骼和骨骼相互撞击。然后亚瑟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进脑海:“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所相信的一切真的错了怎么办?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吗?”
莱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出他的颤抖,他紧紧地箍住自己,快要令他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我再也不下任何判断了。”
原来他们彼此追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吗?
但是很奇怪,茫然无措并没有让他产生预想的恐惧和绝望。在万籁俱寂的,满是残骸和灰烬的大地之下——他渐渐觉得,似乎隐藏着一个尚未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将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了所有的想象和期待。有一天它会展示出它的面孔,给所有那些疲惫至极、遍体鳞伤的人看。他也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希望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飘然降下的雪片,紧贴着他的温热触感……从这些倏忽即逝的东西中产生的,而他从未觉得它们像现在这样真实。
“你不必现在想这些……”他最后轻声说,“如果你找到答案,就告诉我……如果没有,也不要紧。”
亚瑟静静地拥抱住他,然后他们长长地吻着,这吻有些苦涩,狂热,毫无理智,使他们无法呼吸,但谁都不愿结束。他想着,也许一直以来,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