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空空荡荡,离天明还很早,一点蒙蒙亮的光映在街边堆积的残雪上。阿尔伯特裹紧了外套往回走。当他拐到住所的那条街上时,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门口的影子。起初他很恼火,埃默巴赫界上早就没有什么乞丐和流浪者了:无家可归者有收容所,残废者有救济院,有手有脚的必须劳动得食;那么谁还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躺在街上?接着,一丝不安的阴影渐渐袭上他的脑海。这个人僵直地蜷在那里,姿势很诡异,对别人的接近毫无反应。但他的确不是尸体,的确还活着,从喉咙里还传来阵阵回音。
“兄弟,”阿尔伯特走上前去,扳过他的肩,“你呆在这里会……”
那人的脸让他呆住了。他看见一张发黑的脸,五官被疮疱完全毁了,从无法闭上的嘴里,传出阵阵腐烂的恶臭和拼死挣扎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沸腾的深沼。他没有盯着阿尔伯特,他的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但是身上的每个疮疱都像是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牢记住他的面孔。
阿尔伯特倒抽了一口气,丢下这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自己关在房里。四周围很静,他呼吸急促,带着粗重的鼻息,他突然骇得屏住气,一瞬间,他以为这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涔涔。他这么摊着四肢坐了很久,才奔向水罐,拼命地搓洗双手。
“……那时候,我无法接近他,”莉狄亚蜷在毛毯里,靠着炉火,仍然止不住地打哆嗦,“即使当人群散尽,他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甚至害怕他会把身体转过来,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救了他什么?救了他的性命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
兰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止住她神经质的颤抖。等她的呼吸变得匀稳,他俯下身握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结束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走出去,用手抹抹眼睛。“我要是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她喃喃说。
兰德克慢慢地接近里面那扇半掩着的门,一道光晕从门缝透出来,带着火光的颤动,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迟疑了半天,才下决心推开门。
他看见了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某幅祭坛画。人们把死去的圣子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深爱他的人把他沉重的,但似乎依然埋藏着生命的身体抱在怀里。他们两个人坐在炉火边,神情都很疲惫。亚瑟展开身体半躺在地上,莱涅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头,他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睑,睡意朦胧,脸颊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病人。莱涅的浅色头发在额前垂成一缕缕,遮住了他紧盯着火焰的眼睛。炉火在他眼底反射着微小的亮光。兰德克进来时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低沉,“连累你们也来这儿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举动。”兰德克叹口气说。
“我承认。”他点了点头,眼神软化了少许。
“他……没有事吧?”
莱涅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说,语调之冷酷令兰德克一愣。他拿折叠起来的外袍垫着亚瑟的头,轻柔地让他平躺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外,兰德克只得跟他来到走廊上。
“现在说吧。”他从外面阖上门,嘴角的线条凌厉起来,仅此就使他的温和踪影全无,“他们是否还要我做什么?”
仍是如此凌人的姿态。凭着对他的了解,兰德克明白这个人需要的是直白的陈述,不带任何谨慎修饰的措辞。于是他缓缓地举起手,在莱涅面前摊开,闪烁着金质光泽的戒指在掌心滚动了一下。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兰德克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情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微暗的火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大人。”兰德克叫住了他,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嗓音说,“请您……别放弃他。”
莱涅笑了笑。“这是哪儿的话?我甚至感到,自己至今活过的任何时刻,都抵不上现在的每一秒钟。”
兰德克几乎是畏缩地望着他,说:“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毫不迟疑地接道,“不过,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灵魂得救负责呢?这一切都是他选的。他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上帝手中。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呆在他身边,看着他走下去。”
“你们要走的路,通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哪儿都不通。”
兰德克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这个一向决绝不移的人。这个曾起誓牧养万民的人。这个曾聆听他忏悔的人。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穿廊,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最终,他斟酌许久,选择了自己知道的最诚恳与郑重的告别辞:
“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你们。”
“我也这么希望。”莱涅说。
莱涅把门闩上。亚瑟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亚瑟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交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你听见了吗?亚瑟!——他在喘息中这样质问——这质问被嘴唇的交叠深深楔进了他体内。
当然,那都是我!——亚瑟嘲笑般地回答他——他的胸膛紧压着他的,然而他们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以至他搞不清体内的战栗是由于寒冷还是疼痛。
现在在自己面前,他的面孔看上去仍像一个孩子似的无辜。“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莱涅无声地大笑着,跪着伸出手摸索到他, “——这样把我拖进你的地狱里去?”
突然他一激灵,毫无预期地,手被人握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目光正好碰上那个人睁开的眼睛。
“你已经赢了。”亚瑟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的,“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吧?”
莱涅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没有,他既不颓丧,也不焦虑。但是有某种东西,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凌人之气消失了,但这反而使他更难以接近。莱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亚瑟坐起来,不解地盯着他。“太不可思议了,”莱涅擦了擦眼角,声音断断续续,“你的身体和精神……”
是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把他击垮。直到刚才,当他把亚瑟的身体抱在怀中,曾经完全相信他已经垮了。然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神智。
“我一直醒着。”亚瑟打断了他的思绪,莱涅发现他们重又靠得非常近了,亚瑟稳而滞缓的心跳声,隔着肋骨和层层血肉,隔着他们紧贴的皮肤,传进了他的体内。
“在我抱你的时候……”这句话让他们都愣怔了片刻,然后他重复了一遍,“在我抱你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始终是有意去做的。只能在那时。只能在那里。只能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某件事的发生。”
“什么事?”莱涅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指。
“你猜到了吧?是的。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大地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或者我突然哑了,瞎了,肢体瘫痪,就这么倒下死去。但是……”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莱涅接着他,嘶哑地说下去,“没有谁阻拦你、惩罚你……他注视,而不干预。或者根本就没有谁在注视。我们就在那儿,为所欲为,自始至终。”
亚瑟沉默了。莱涅看到他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在念着什么字眼。然后他似乎放弃了尝试,叹息着。
于是他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深黑色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吗,亚瑟?”他低声问,“假如上帝已经放弃了你,那么现在支持着你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维尔纳。”亚瑟回答。然后,他带着一种恍然的惊讶,喃喃着说:“也许,我一开始就错认了一切……也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亚瑟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
这就是亚瑟·卡尔洛夫。他想。他黑夜的外衣,他令人颤栗的名字,他的使命与信念,都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夺走了。然而这就是亚瑟。赤裸而真实的亚瑟。莱涅直起身,伸出手探进他的胸前,感受他那看不见的、搏动的心脏;他指尖微微发抖,仿佛品尝到了它苦涩的滋味。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仰头望向他。莱涅双手环绕过他的胸膛,用力挤压着他。他在这样的拥抱下发抖了,却任凭莱涅压紧了自己。他艰难地张开嘴唇,呼出的每缕气息都被莱涅捕进口中,直到他再也透不过气来;而莱涅丝毫没有松开他,像是要藉此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融进自己体内。这里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按着亚瑟的胸膛,不出声地问;亚瑟,现在,你能向我透露你的秘密了吗?现在,我能触到你内心那片晦暗的荒漠了吗?你所选择的深渊,我终于也能窥见它的面貌了吗?
我没有秘密,亚瑟说,你清楚我没有秘密——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拿去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莱涅用力吻着他。直到这个瞬间,他才确定自己真正触摸到了亚瑟,就像终于把飘忽的风、跃动的火抓在了手中。
他的手指滑过亚瑟的眼角,那里是干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亚瑟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他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缝,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精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情。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情况不妙!”
亚瑟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浪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亚瑟听着,脸却转向了莱涅那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神情同样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蓝光隐隐地透进来。
“刚刚天亮,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们……”兰德克裹紧了披风走在前面,他推开大门,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寒颤。莉狄亚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莉狄亚!”他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你看……兰德克。”她指着门外,骇然说。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围的景物还看得不那么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间,兰德克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血。
一夜之间,整条街的墙壁、门框和把手上都布满了污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有的似乎还是新鲜的,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血,血,还是血。就差挨家挨户杀死长子的惩罚天使。
拂晓的街上仍很寂静,空无一人,但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一双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门上涂抹腥臭粘稠的液体,说不定还溅了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从刚死的尸体上得到这些血?或是在还活着的人脖颈上横切一刀?或者他们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恐惧?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无所畏惧。
“他果然没有放过我,维尔纳。”
莱涅听见亚瑟异样的声音,他正定定地望着头顶的某处。他顺着亚瑟的视线看去。那一瞬间,他真切而骇然地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把他们往某个角落里推。
在他们头顶,石墙上的血污歪歪斜斜,汇成了一句不断重复的咒语,如同巨大的手指蘸血写下,在早晨灰色的雾气中血淋淋地流淌着汁液。
“法维拉”
“你已来临”
“拯救我们”
“这是……谁干的?”莉狄亚惊恐地望了他一眼,“是因为亚瑟回来了,才会有人这么干的吗?”
“他们相信法维拉还活着。或者不如说,他们相信法维拉是不会死的。”莱涅低声说。
兰德克猛地关上门,插进沉重的铁闩。“总之,我们还是先回去躲起来。现在埃默巴赫大街小巷可能都是这种东西。我们最好是等到天黑再离开。”他小声咕哝着,“如果那时还能离开的话。”
白昼阴沉而漫长。好像上帝仅仅睁开了一只朦胧的眼睛,漫不经心,却不离不弃地凝视这个城市。运尸人戴着黑色面具,推着手推车,伴随着一串木铃声经过街道,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尸体堆叠在上面,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就会猛地抽动一下,好像他们还活着。这个他们都熟悉和生活过的城市在发疯,变得陌生和恐怖。
而屋内很寂静,四个人都仿佛等待拉幕的演员一样,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屏息凝神,一言不发。墙角结着落满灰的蜘蛛网。干冷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爬上陈旧的木地板,迫使它发出开裂的劈啪声。
“好残酷啊。”莉狄亚突然开口,她倚在窗棂上,一直在望着外面,“我们的村庄也有过瘟疫,昨天还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转天就全被掩埋在村外了。”
莱涅沉默地望着她。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地掠过他的,又停留在亚瑟身上。他望着她的神情有几分苦涩。“那时我就想,假如对每件事都要问为什么,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最后她说,又转向窗外,不再看任何人。
天边终于出现了黄昏的迹象。云渐渐地散开了,变得透明和澄澈,被庄严的灰蓝色浸染,向层层叠叠的屋顶压下来。在这种时刻,世界慨然出现的安详,不由让人感到心惊胆战。
入夜,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黢黢的巷子,顺着泥泞中的车辙印走,因为它通向城外。鞋踏在碎石子上的喀喀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使这里更显得像一座空城。有的房子就大敞着门,露出幽深莫测的内部。借助星光才使他们不致于陷入黑暗。因此,当一座每扇窗户都透出通明火光的大房子挡住去路时,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亚瑟才认出这是拿显贵宅邸改作的救济院。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蹒跚着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体挺直,但步伐僵硬疲惫。墙上的火柱照亮了他憔悴的脸。
“阿尔伯特·汉莱因……”
阿尔伯特抬起头,眨了眨眼,花了很久才认出这个站在不远处、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是谁。也许是劳累和困顿,他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
“你居然还留在这儿。”他嘶哑地笑了笑,“不错的地方,是吧?不过,看来不讨你的喜欢。”
“那些血跟你有关系吗?”莉狄亚上前一步,尖锐地问道。
“什么血?……啊,那些疯子干的好事。”他瞥了她一眼,耸耸肩,“似乎现在这儿的一切坏事都要归罪于我。不过,好像人们怎么都忘不了你。”
他挑衅地望了亚瑟一眼,对后者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失望。“看来你不再依赖这个了?真可惜,”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多奇妙啊,这个时候,这个城市。像你这样强大的人,只要你想,就会成为救世主。这种时候遍地都能冒出大大小小的国王。只要你站到街上,疾声一呼,就会有人聚拢到你脚下,请你带领他们!也许你有更聪明的主意,嗯?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害怕?”
莉狄亚咬着牙,怒气冲冲,莱涅沉默着,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哦,你也一样,莱涅主教。”阿尔伯特指了指门里,“你们应该进去,握住他们的手,说出你的名字,让他们相信自己会幸福和光荣地走,说不定会有一两件神迹呢。”
“我制造不了神迹。你也制造不了,阿尔伯特。”亚瑟平静地说,“因为你害怕它。”
阿尔伯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苍白的前额。“当第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很害怕,这是真的。这毕竟是瘟疫啊。谁都不免担心它是不是神意,不是吗?”他盯着亚瑟的眼睛,艰难地笑了笑,“可是后来,我再也不怕了。它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至少,我将可以说我是死在上帝的手里,而不是人的手里。”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输掉战争了。兰德克暗暗地想。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亚瑟喃喃着说——你疯了,阿尔伯特。
“我很清醒。”他缓慢地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他说着,突然瞪起眼睛,自己中断了。他们狐疑地回头一望,五六个裹着黑衣的身影,正在阴影里打量着他们,像在死尸上空集结盘旋的秃鹫。“这是那个骗子阿尔伯特。”有一个人嘶嘶地说。他们并没认出其他人。当他们靠近时,从身上飘来阵阵脓血的恶臭。“就是你们……”阿尔伯特脱口而出。
“别碰他们!!”莉狄亚大叫一声,“兰德克!”
阿尔伯特感到眼前一阵缭乱,眨眼之间,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黑衣人便躺在地上发出死前的呻吟。莉狄亚和兰德克握着剑,对着剩下的两个人。他们靠近了,露出的是粗野而平凡的脸,是每天都会在埃默巴赫擦肩而过的脸,熟悉得仿佛立刻叫得出名字,也似乎从未谋面;这样的人本会在烈日下默默地赶着马车,会在酒馆大笑着抹去脸上的啤酒沫,会在瞻礼游行时摸圣母像的金带子。而现在,他们将自己裹在腐臭的外袍里,手上沾着凝固的血。
“干出这种事,你们就不怕自己死掉么?”兰德克喘着粗气喊道。
“你们懂什么?”那两个人泰然自若地回答,甚至面带微笑,“我们只是代为执行天意罢了。是这个人在撒谎,连带着城市也受诅咒。法维拉这个名字岂是他能玷污的?”他们指了指阿尔伯特。但令他们吃惊的是,另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揭开披风的兜帽,火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回家去吧。”亚瑟淡淡地说,“你们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不体面。”
他们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但显然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他冷漠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什么也不是,他没有信仰,没有责任感,没有勇气。论起撒谎,他比谁都熟练。阿尔伯特没说错,法维拉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我能给你们的,只有我的罪。只有犯了罪的我自己。这样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够了,亚瑟。”莱涅低声说,“他们不会听的。”
那两个人摇着头,魂不守舍地喃喃着。过了好久,亚瑟才听清楚他们在说:“不对,不对,你也在撒谎……”
一时间,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别轻蔑他们,亚瑟。”莱涅凑近他的耳边,慢慢地说,“要知道,不久之前,你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信仰破碎的恐慌。”
亚瑟没有转头看他,仅仅是长久地望着远处。“这个念头再也吓不着我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平静。
某种拖长的尖啸声倏地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在上空轰鸣不止。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眼前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们走来,每个窗户的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连成了一片,仿佛要触到地面,把他们裹进去。直到焦黑的烟雾覆盖了火光,炙热的空气翻滚着包围了他们,每个人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顷刻间,整条街道便浓烟弥漫,淹没在火海中。
“亚瑟!”莉狄亚挥舞着剑大叫,浓烟熏呛着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是群鸦般的黑影,她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喊中:
“都是因为他!找到他!绞死他!……”
最终,倾颓崩塌的巨响盖住了一切。
缭绕着城市的雾气被熹微的晨光浸染,微微泛着粉红。很快就会天亮,一定会有一些人睁开眼睛,庆幸自己多苟延残喘了一天;也有一些人不那么幸运,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就在床上变冷、被扔进运尸车、被抛进深坑,再撒上一层石灰。不同的是某些角落还冒着黑烟,顺着晨风盘旋而上。
阿尔伯特蹒跚着,坐到窗台上望着脚下。他不敢肯定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些不厌其烦的血污终于使人忍无可忍,巨大的愤怒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一切都源于从雪中走来的那个倨傲的年轻人。他的脸和血污的名字重合了,这景象太过鲜明,太过强烈,使人们脆弱的被折磨许久的精神忽略了其他。人们拿着火把来到大街小巷,发誓要找出灾厄之源。无论他是不是法维拉,他都是祭品,能让城市复原,死神平息愤怒的祭品。后来,究竟是谁的火把引燃了房屋,处于有意还是无意,都不得而知。小火苗变成了大火,人们哀号起来,扔下火把、犁头和草叉,开始抢救自己的家。火烧了三天才差不多扑灭。这之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焦黑的墙壁上再也找不出什么血痕,它也不复出现,就好像一只右手完全抹去了左手留下的字迹。
阿尔伯特贴着窗玻璃,闭上眼慢慢地思忖着。他也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见到了他们,或者那都是从自己的灵魂中钻出来的魅影。他念着他的名字,试图回想起他的脸,但他的心平静得诡异。他的存在,再也不能刺痛或激怒它了。他们都不见了,没人找得到;或者他们成了那些焦黑尸体中的一具,再也无法辨认。就像脚下这些挤挤挨挨在一起的黑色屋顶,轻薄而脆弱,用手一推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下。
很快,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尸体。
阿尔伯特隐约听到有人悄悄地在耳边说。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反射着模模糊糊的倒影。他屏住呼吸,倒退了一步。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死亡。
晚风吹在脸上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刺骨,居然有了一丝暖意。蜿蜒的泥土小路交错地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坑洼里的积水在夕阳下闪着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下了马,敲开了路边低斜的农家小屋。不一会儿,他挎着一小袋吃的又钻了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那个姑娘站在河岸上,眺望对面的田野。他走过去,跟她并肩站立。
“冬天快结束了。”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缓缓的河水。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说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我问了埃默巴赫的消息。关于那一晚,说法真是混乱……有人发誓说,在大火中看见了一个全身裹在黑披风里的巨大影子,在头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浓烟一起消散开去。”
她撇了撇嘴:“后半句真是胡扯。”
“我有点惊讶。我们失散以后,这一次你居然没有发疯似的去找他们。”
她蹲下去捡起几块石头,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平静的河面溅起一小片一小片水花。接着她又抛第二次。
“我想退出这个旅程了。我不想追着要明白一切了。虽然也有代价,但总不比跟着他们的代价大。”她大声说。
他瞧着她,吐了口气,有点难以置信:“真厉害的宣言。我都被你吓着了。那么你是原谅他们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字眼不以为然:“不。我原谅过去的我自己。”
她大声说,扔出了最后一颗石子,然后离开河岸,跨上马。
“啊,等等。”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印着火漆印的信,连带信封把它撕碎,抛进了河里。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