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石墙下,鲜花生长得枝叶丰茂。矮牵牛,番红花,嚏根草,三色堇,还有连成一片的玫瑰花丛。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喜欢他手种的这些柔嫩的生命。将双手深深地埋进湿润温暖的泥土里是何等的快乐,只有这么干过的人才体会得到。每天黄昏,他打理完他的花,就坐在花圃边上,眯起眼睛看着落日,双手搁在膝盖上,上面还沾着泥土。
悠长的钟声响了几下,在宁静中传得很远。他知道那是本堂神父杰拉赫。他每天敲过晚钟,就会绕过围墙,准时会出现在花园里。但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很久。辽阔的天空渐渐地由玫红色变成澄净的蓝,最深的那里已经隐约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一群南飞的大雁正远远地掠过淡薄的云层下面。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拐杖戳在碎石子路上的嚓嚓声。本堂神父蹒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石子路上。他迈着拖沓的脚步,挨着沃芬贝格坐在斑驳的石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香气变得轻柔了。”他说。
“已经是初秋了。”沃芬贝格带着几分忧伤地回答,“最开始凋谢的总是玫瑰。而嚏根草坚持的时间最长。”
杰拉赫不禁被他的口气逗笑了。“上年纪的乡村教士,自己没有孩子,可总有像孩子一样溺爱的东西。我认识一个老执事,养了一大群鸽子,到了傍晚他就会咕哝‘孩子们该回家了’。你呢,伯恩哈德,你的孩子是花草。”
老人没有答话,但唇间一直在回味“孩子”这个词,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叹息。
本堂神父弯腰从泥土里摘下一把狗芽草,用两个指头搓捏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
“今天,就在刚才,我在礼拜堂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人?陌生人?”
“我知道你会惊讶,伯恩哈德。我也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说下去吧。”
从头顶传来了晚风掠过山毛榉的沙沙声。杰拉赫神父听着这声响,双手搁在拐杖上,缓慢地讲起来。
——我敲过晚钟,想把礼拜堂的大门锁上,却发现有个人坐在里面,在最后一排长椅上。他还很年轻,但模样看上去很疲惫,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疲惫。我怀疑他那一刻就会那么死去了。不过,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我相信那是让他还有力气活着、说话的原因。“神父,”他淡淡地说,“我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听说……沃芬贝格神父在这里。”
——什么?我吗?他认识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需要我替你叫他来吗?”我问。“不!”他突然叫道,猛地摇头,“不,我不能见他,现在不能。”他一瞬间那么不安,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站在原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
——他是来告解吗?
——告解……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有多久没人来找过我们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权力……噢,不是的。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就像开始一场……交谈似的。开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就先起了个话头:“您看,在这个时候迎接陌生人的到来,我还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交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情,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干?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而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那之后,在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握紧了手指,道出似乎思虑已久的疑问。他问:“我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信神的人?”
“是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杰拉赫?
——你也觉得吃惊吗,伯恩哈德。我何尝不是?可世上有比真实更令人难受的吗?多久了,我们布道,而不能把我们的怀疑,或任何类似的情绪流露到人们中去?‘噢,神父,你们是不会怀疑的。’我们应该安慰,而不是使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呢?伯恩哈德。我愤怒过,怨恨过很多次。我们这样,算不算说谎?
——……那么,我也说过很多次谎,杰拉赫。为了逃避令人难受的真实。
——我明白的。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尝试面对我们不敢面对的真实,到了我都觉得残酷的地步。
“不信神……”他这么喃喃着好多次,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知道他在。因为我知道他在,所以他最后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令我痛苦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又慢慢地抬起头,转而看着我。
“也许存在着那么一天,这些挣扎会全都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学生在陈述某种新的猜想,“我会达到那种宁静的境界,在我体内对抗的一切,都会变得和谐……
“永远不存在那种境界,孩子,不存在。”我说。
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也许他本来也不相信他的猜想。
“那么,我会试着去找跟从前都不同的道路。”他怅然地开口,“不再让人相信我什么,也再也不去确定上帝的意思……”
“你不觉得,忘记这些,到人们中间去比较好吗?”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咒骂或是微笑,都无法对人解释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手够不到他们中间去。从始至终,我只能一个人,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凝视着地面,叠着双手,背脊紧绷,就像一座石像那样坚硬却易碎。
突然,情不自禁地,我这么对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口而出的——“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因为这是你所选择的路,而且你也无法再走别的路了,不是吗?而你,你也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你将没有同伴,得不到庇护。你将孤独。很可能在你尚未找到自己的面目时,这旅程就终结了,你就跨入了你自己扬起的无限尘土之中。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但你仍愿这么走下去,那就走吧!因为你在广大的人群中得不到慰藉和安宁,就算淹没在无数赞美歌声中,你也如同身处旷野。只有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是什么,那是任何已知之物都不能抚平你的。你尚不愿卸下你的伤痛,因为你觉得唯有靠这种折磨,你才会不至于立刻被抛弃。走下去吧!你只能这么走了,并且只能毫无根据地期望,在未知前方的某处,你的重担可以卸下!不过,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一番旅途吗?你认为世界是盲眼的吗?不,世界有它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它在看着你的一切,你试图在它身上创下的伤口,还有它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口,它都替你记着。走吧!……”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下完全的寂静。沃芬贝格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伯恩哈德。”本堂神父深深喘了口气,有些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太多嘴多舌了……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那么多话了。”
“我也有点吃惊。”沃芬贝格笑了笑,“记忆里你很爱说话,我到了这儿,却发现你沉默寡言,只偶尔跟我谈谈花。”
“我也知道你呐。”他叹息道,“花草只是你的慰藉而已。在你心里,你有重要得多的孩子。”
“我愧欠他,愧欠他们。”沃芬贝格低低地说,“在他们都离开我的那天,就是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无能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我对他们欠缺的东西。我痛恨自己,所以离开了神学院,那个令我回想起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杰拉赫神父用拐杖在泥土上轻轻画着圈儿。“也许,你会发现某些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说道,“在我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和他,我们很久都不再开口。后来,他低声道了谢,就起身离开了。那时我才发现,在门外那棵大树下面,还站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等着他。他走出去,他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互相低低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起离开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尾。不,还有……对了,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本堂神父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沃芬贝格手中。
老人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干燥的药草,静静地躺在亚麻布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说,等到他有足够的资格和勇气的时候,就会自己来找他亲爱的教父的。”
“亚瑟。”沃芬贝格长叹一声,仰起白发苍苍的头,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像一件天国般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头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
橡树下的阴影正逐渐扩大和模糊,和厚厚的草甸连成一片。他们在阴影里坐下来,靠着粗糙温暖的树干。周围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
莱涅尝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才问道:“执事长……沃芬贝格神父好吗?”
“我没见他。”亚瑟回答。
莱涅点了点头,凝视着从树根边冒出的酢浆草:“不过,我看到了他的花圃。……很美。”
“很美……”亚瑟喃喃重复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到那里才开始尝试的。”
“那么你呢?换作你,你会尝试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总会知道的。”
“维尔纳。”
“嗯?”
“你愿意爱我,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会对世界有所留恋的。”
“那么,现在我要你学会留恋这个世界,无论有没有我。”
“你太残忍了。”
“是啊。”莱涅低声说,“残忍也是我的使命。迫使你活下去,也是我的使命。”
“你迫使我活下去,看着世界从我身边溜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还那么认为吗?”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夕阳正在沉下去。大片黑麦田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最后一点金色正从那儿消逝。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的,是大海般晶莹的深蓝,像雾气一样覆盖了他们。如此轻柔,如此辽阔,把这世界的一切声音,和谐的和喧嚣的声音,都收进了她的怀抱中。
亚瑟慢慢地把头靠在他肩上。莱涅感到那里微微地温热起来,有什么东西沾湿了他的肩头。他侧过脸,在最后一点光线中,看到他在流泪。莱涅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现在,他终于可以哭了。
世界之灰 完
番外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这个夜晚终于停了。在深邃、纯净的夜空里,又出现了灿烂的群星。厚厚的积雪就像巨大的羊毛地毯一样铺在广袤的林地里。你知道,虽然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但是在积雪中行路十分困难,每走一步,脚就会在雪堆中陷下去很深;它们厚到几乎快要盖过莱涅的膝盖。对于这样的严寒来说,他的穿着相当单薄,只是在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厚毡袍子。
“快呀!维尔纳!”他听见前面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因为茂密的丛生的枞树枝遮挡着视线,他一瞬间有些荒诞地觉得,是前面的某棵树正在说话呢。可是马上就能看见亚瑟从那些雪白的枝条间冒出脑袋来,头发这时显得更鲜艳,脸颊和鼻尖也冻得红红的,“要是不幸被关在大门外头,我建议我们找个树洞睡一晚。”
“我可不想在1516年的圣诞节之前就被冻死。”莱涅牵起嘴角,轻轻地回答道。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当他加快脚步,自以为赶到前头去的时候,他追的人却不在那里。“亚——亚瑟?”他四下瞧了瞧,除了凌乱无章的脚印,根本没有同伴的踪影。偌大的树林一时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板起脸,提高声音说:“你在哪?我讨厌这种小孩的把戏,快出来。否则我要自己回去了。”
耳边响起突如其来的呼啸,他立刻凭着本能往一边闪躲,可是还是被弹回的枞树枝抽到了肩膀,上面的积雪飞舞起来,落得他满身都是。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那个年轻人放肆的大笑。“你这……”他瞪着眼睛,咒骂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把它们咽回去了(因为他是很有教养的),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亚瑟马上追上了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这多少有些献殷勤的意味。不光莱涅,连他本人都意识到了。“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他笑嘻嘻地搓搓手,解释说,“这可以理解为试探你有多灵敏。”
莱涅停下脚步看看他,“亚瑟?卡尔洛夫先生,” 他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很卑鄙的行为。假如你真想知道,不妨直接跟我决斗一场比较快。”他说这话口吻却很严肃。这更加令亚瑟忍俊不禁:“哦,我敢打赌你赢不过我。”
他们靠得很近,亚瑟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和睫毛上凝结的发亮的冰晶。他伸出手指触摸它们,感觉着它们在温暖中融化。莱涅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回应,也不打算闪躲。“维尔纳,你为什么这么好看。”他叹了口气,突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
莱涅并不是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这样的赞美,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窘迫,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胸膛里怦然的撞击声。“不好,”他含含糊糊地接道,“没有什么好处。”
这时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它在深蓝穹幕上留下的发亮的轨迹。在缀满白雪、散发清香的枞树间,有无数闪闪发亮的星星,好像它们落在了枝头似的。在雪后的冬夜里,这的确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也许这个时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分享着这场光辉的盛宴,这光辉照亮了黑夜,并且一直照耀到他们的心里面去。它太美了,美到他们只能从心里发出一阵叹息。
“你说还有谁正在望着天空,就像我们这样?”
“我想有的,”亚瑟肯定地说,“就算没有人望着天上,天上也会有人在望着我们。”
“可惜有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从不这么做。”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和星空之间都彼此沉默而温和地凝望着。永恒——满天的星辰实在是很容易令人联想起这个词的。莱涅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修士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停下来倾听鸟的歌唱;结果当他回到修道院时,世上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也许当他们凝望树梢的星星时,也已经忘却了世界。亚瑟会喜欢这个故事吗?
“维尔纳,”但是亚瑟突然兴奋地开口,“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它?星星吗?”莱涅笑了笑,今天他说了太多莫名其妙的话,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但是他不在乎多说一些。
“这倒是个好主意。”亚瑟双手一拍,从腰间抽出了短剑——这在当时的学生中间是很普遍的随身物品,但并不是谁都能够使用自如。“维尔纳,快来帮我。”
汉德尔在内院里走来走去,不停跺着脚以获得一点温暖。礼拜堂的大门还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显得暖洋洋的。修士们忙碌个不停,抱着一捆捆稻草跑进跑出,他们已经开始布置祭坛旁边的圣诞马槽了。戴着王冠的东方智者和风尘仆仆的牧羊人,围着面带微笑的圣母和圣约瑟,屏息等待年轻的母亲将怀里的新生婴孩捧给他们看。一切都是如此明亮鲜活,一如它们发生时那样真切。
忽然他发觉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拖拽声音,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神学院两位最聪颖的学生,这时候满身是雪和碎枝子,合力半抱半拖地将一段连在一起的枞树枝搬回来,最后把它抛下,坐在雪地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不禁令人想起童年时街头的野孩子恶作剧之后的快活表情。
“你们已经冷到要砍柴在宿舍里点火啦?这可要受处罚的。”汉德尔哭笑不得地问,“别告诉我是因为你们童心大发。那样我会替你们向圣尼古拉斯祈祷的。”
“先别说这个,”亚瑟喘着粗气,劈头打断他说,“嗨,你还站在那里干吗,帮我们搬回去,叫大家都把蜡烛拿出来,快点。”
汉德尔瞪着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转向莱涅:“维尔纳,告诉我,你是这家伙的俘虏还是帮凶?”
“同谋。”莱涅爽快地答道,“他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快去吧!”
“你——你们要干什么?蜡烛可不便宜啊!”
可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尤其当亚瑟将蜡烛挂满枞树枝头,再一截截点燃它们的时候,所有在场的年轻人都惊奇地叫出来。他们从没看过、从没想过这样简单又奇妙的法子。小巧的光辉在高悬的常青枝间闪耀,就像星星似的点亮了他们的神采。冬夜的寒冷,都被此时热烈欢愉的气氛驱散了。他们拍起手,用年轻人特有的饱满明亮的嗓音唱起赞美诗来。如同一个成员众多,彼此友爱和睦的家。这样的家,无论是亚瑟,还是莱涅,都不曾拥有过。他们从欢笑的学生中静静地退到外面。远处的礼拜堂里有人在弹着管风琴,歌声也隐约可闻。因为房子的每一扇窗户都透出蜡烛的一团团光晕,长长的门廊里就显得很冷清了,到处都积了雪。
“真像是一群小孩子。”莱涅回头望望里面,“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做的?”他悄悄地问亚瑟。
“哦,其实不是我的发明。”亚瑟笑了笑,“是从维腾堡学会的。曾经也有一位像我们一样仰望夜空的人,想与会友们分享这样的美景,就把树枝砍下来带回去,在上面挂满蜡烛。当时我也在场。”
“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莱涅啧啧赞叹道,“是你在维腾堡的朋友?”
“朋友和导师。他叫做马丁……”
这时他们的谈话,被传来的悠悠扬扬的颂歌隐没了——“因上帝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天空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 完
番外 欣嫩谷与卡理斯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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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欣嫩谷(欣嫩子谷):在圣经里,是以色列人信奉别神,用自己儿女的血肉来祭神的山谷,见《旧约?耶利米书》第七章。卡理斯玛(charisma):语出古希腊,指那些被神赐予天赋,有深刻人格魅力和领导才能的人。卡理斯玛与通灵者和神秘主义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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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将燔祭加在平安祭上,吃肉吧!
(《耶利米书》 7:21)
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对众人讲话,为什么用比喻呢?”耶稣回答说:“因为天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不叫他们知道。”
(《马太福音》 13:11)
〇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手,跟着静静的人群往幽暗的门里面走。光线突然就暗淡了,他稚嫩的眼睛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管风琴巨大的声音,高高的屋顶,使他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当然他本来就是纤细、瘦小的。在长长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非常大的雕像,一个悬吊在头顶的人,头向这里垂下来。那一刻他骇得说不出话。尽管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他觉得伸手就能摸到他胸膛上的血。那伸展开的、巨大的黑影就好像整个世界一样沉沉地向他压下来。当大人们注意到时,他已经哭喊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死了?
人们伸手抱着他,轻轻嘘声安慰他。“这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有人这样说道。
春天到了,苹果树开出了清香的、白色的小花,鹳鸟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经过他们的城市和乡村,还要飞到更北的国度去。人们在忙来忙去,布置着五旬节庆典的集市,对小孩子来说那是有许多糖果吃的可爱季节。可是小男孩的父亲母亲却在忧伤地流泪。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淡色的睫毛很少会眨一眨;小小的鼻翼也不再翕动,闻不见姜饼和苹果花的香气。“他害了热病。”医生说,“身体又这么孱弱,恐怕活不太久了。”
“就没有救他的办法吗?”心疼孩子的父母急切地问。
医生望了望他们四壁空空的大屋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母亲哭了出来。为了生这个孩子,她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以至于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不,即使她能,对于母亲来说,每一个孩子也是无法替代的。父亲也在叹息。他们身上流着可以被称为高贵的血液,但是为了生计他们变卖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儿子治病——就算有也未必能挽救他的生命——舒适安逸的生活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
“别忘了我们的上帝!能救我们的孩子的只有他!”母亲说,“他看到他心爱的人们为死者而哭,于是他自己也哭了!”
于是,这对处在巨大的忧伤和同样巨大的希冀中的夫妇,手握着手,在他们孩子的床前跪下来,向十字架祈祷说:
“主啊,这孩子是你赐给我们的,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信你;但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孩子在静静的挣扎中度过了一星期,谁知道他紧闭着的眼皮下面,是什么在和死神争夺他的生命。
但人们所看见的是,孩子活了下来,在父母喜极而泣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一
“……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很适合在睡前讲给孩子,或者心地像孩子的人听。对于他们而言,这故事也足够了。”
莱涅慢慢地说着,把一根木头丢进壁炉,将残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燃烧起来。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这孩子还会长大。他知道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当然,他本人对此毫无记忆,是他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的。他也信仰上帝。当他长到能去教堂里听讲道的年纪以后,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类的事被人们称为什么。”
“神迹。”亚瑟说。
莱涅望了他一眼,他打算若在后者眼中读到一丝戏谑,就对此绝口不提。然而他没有。亚瑟只是靠在床头,沉静地望着自己。
“神迹。”他重复一遍这个词,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如果按照人们最普遍的说法的话。上帝应允了父母的祈祷,他被一个神迹拯救了生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以一个问题开口。
“亚瑟。”
“嗯?”
“你觉得,神迹是有代价的吗?”
啊,代价。亚瑟枕起双臂,仰面望着头顶。
“你要听怎样的回答?按路德的想法,这些都是没有代价的。原话是什么来着?——‘白白地’。恩典这个词,就有平白无故的意思。……而我感觉到,”他停顿好久,在莱涅的注视下,才苦笑着继续,“或早或晚,神会在一个人不知道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来时,才会明白,神来敲过他的门,并且索取过了。”
“神平白无故地,把手放在人的身上。”莱涅咀嚼着这句话,低低地说,“神平白无故地,用手指把人赶到角落。这大概也是恩典的意思。”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讲下去吧。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然后怎么样呢?”亚瑟说。
……你还记得那个家庭的诺言吗?请你一直记着它。因为这不仅是属于那小男孩一个人的。我相信,很多时代,很多家庭,都作过或者将作这样的诺言。因为,总会有面临夭折的孩子,总会有不愿孩子死亡的父母。
可怜的路德。他拼命地要说服人们相信恩典是平白无故的(话说回来,他自己却时常是最不安的,你知道吧?)。可为什么,我们总会禁不住用诺言来和上帝约定事情呢?难道再多的经文和布道,也不及那冥冥中巨大的、毫无来由的焦虑,使我们感到不得不舍弃些什么、祭献些什么,才能换得一点赏报吗?
那诺言是,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孩子刚长大一点,他们就把他送进修道院。分别的日子快到了,孩子支吾了好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我们也爱你,孩子。神也爱你。还记得你是怎样被他救活的吗?”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发过誓,孩子。别忘了你的生命是上帝拯救过来的呀。你爱他吗?我们的好上帝?”
“我爱……”
这对话就是这样。孩子不想离开父母,因为他爱父母。父母要履行一个爱的诺言,而这爱的诺言是分别。他不敢大声地表示反对,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有罪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把这想法说了出来,是他对他们大吼:
“你们发誓的时候,想到我了吗?这祈祷不是你们和上帝两方的契约,而是预定了我的一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冲出去在角落哭了。他知道,刚才冲木讷憔悴的他们吼叫的自己是多么丑陋。亚当指责夏娃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该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但是他不能撒谎,他不能接受这件事,就算所有人微笑着说“你是蒙恩宠的!”,他也不能接受!
他惊醒了,醒来时仍然是泪流满面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把受难像从床头摘下来。那是祖上留下的、陈旧斑驳的苦像十字架。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去它的灰尘,泪水不断地落在耶稣的伤痕上。
“上帝,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爱你的,真的爱你,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远离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叫我离开爸爸妈妈,好吗?”
他噙住泪水,拼命地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神的。可是他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是他能够不离开父母而付得出来的!他连立约的资格都没有。
他真正地绝望地哭了,在昏沉和眼泪之间捱到天亮该启程上路的时候,他一直紧握着那个十字架。
他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修道院里。起初的日子,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在白色的殿堂里,很多的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小的他只能仰望他们,最后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升起来,飞到天顶的荣光中去。他也想跟上他们,可他的身体虽小,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所有幸福的人都不见踪影了。只有他自己,匍匐在浑浊的灰尘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许多黑影,窃窃私语,密密匝匝地缠绕上来。
他总是惊醒过来,然后总是将那个十字架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他的父母也自愿放弃世俗的一切,分别进了不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他长吁一口气。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你尽心尽意地立约,那么誓约的代价是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完的。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反而没有多大的触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如果终日忧愁、以泪洗面,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他是不是小孩子都一样。他已经慢慢地学会了爱上分离。分离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使他皱眉的是,自己一时走神,忘了刚刚把厚重的《教会法汇编》读到哪里。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莱涅转过头,又看了看亚瑟。后者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苦涩。
他笑了笑。“亚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房间的那一晚吗?”
一个树叶沙沙作响的夜晚。一个属于将残灯火的夜晚。一个互相试探的夜晚。
“那个夜晚很安静。……我似乎说了很多话。”
“安静的是表面。你说的话,头一次教我愣住。我在听,同时又走神了。我不禁去想象,这个男人孩提时代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样吗?”亚瑟有点忍俊不禁,“我是什么样的孩子?”
莱涅望着他,目光似乎又透过他,在空气中分散开去。“我想象,这个孩子坐在长满青草的水边。他伸出手,就有鸽子落在指尖。他能驱使鸟兽,听得懂树木的语言。他到殿堂中去,言谈令大人们啧啧称奇。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望着他们,怜悯的目光中藏着残酷。他任意远游,纵使母亲也留不住他。”
亚瑟垂下了眼睛。“你说的不是我,维尔纳。”
“我也知道。可当时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他叹着气。
“后来,认识你越多,那个遗忘很久的梦,就越加鲜明起来。最后有一天,我看见那些飞到天上去的人中,有一个翅膀最大最美的人回过头来,冷嘲地望着我,那就是你的脸。我头一次如此地想够着你。你那么轻盈,你们都那么轻盈……可是对于那神秘的飞翔来说,我的身体却太沉重了。”
莱涅终于离开了炉边,坐在亚瑟身旁。“我突然明白了,尽管我曾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神……可是如今,神已经来敲过我的门了。”
亚瑟伸出手去,将他搂在怀中。他低低地继续:“所以,亚瑟,我看到你那副样子,我心底涌上来的,是恐惧。是对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东西的恐惧。我与上帝的距离并不紧密,亚瑟。但如果你比我离他更近,我会受不了的。”
亚瑟苦笑出来:“那么,你不担心魔鬼把我夺走吗?”
“胜过魔鬼,也许我还有这个可能……”莱涅睁大眼睛,紧紧抱住他,“但是胜过神,亚瑟,胜过神,这怎么可能呢?关于争夺你,我无法跟他做这个较量……”
二
夜深了。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温暖的躯体相互紧靠着。在朦胧的视野里,他隐约看得见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孔;梦境带着古老的思绪袭上脑海。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什么,讲着什么。
很久以前的加利利,在沙漠里,在旷野里,在山谷里,有很多苦修者。有一个在旷野里呆了二十年的苦修者,名叫约书亚,决定开始他一生中第六十九次禁食。这一天,他发现旷野里新来了一个人。他见过很多苦修者,于是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最没有耐心、最软弱的苦修者,年纪不大,眼睛里没有忍饥挨饿的坚毅和决心。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约书亚的注意了。
一连十天过去了。旷野非常寂静,无论什么声音,在寂静中都如此清晰。约书亚匍匐在地,额头擦着砂石,把先知以西结、耶利米、以利亚全部默诵一遍。苦修者彼此不交谈,甚至眼神交流也没有。他有时会瞥见那个人,侧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绞扭双手,差不多跟旁边枯萎的无花果树一样,显得非常落魄。他从来不走动,不开口,连嘴唇的翕动都没有。约书亚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死了,仔细一看,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
又是十天过去了,约书亚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那个人说:“兄弟,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在约书亚的眼里,那人呆愣愣地抬起头,用很重的嘶哑口音回答:“我在等他。”
约书亚问他等谁,怎么知道等的人会来,他都一概摇头不语。
第三十天以后,约书亚开始怕这个人了。他已经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苦修者。他不再念大小先知的经书,而是整日整夜地望着他。约书亚清楚,自我折磨得久了,总会看到一些幻觉。他感到自己正在起幻觉。
这次禁食的幻觉来得比以前早些。在他的幻觉里,那个人的身形越来越矫健,容貌越来越美丽,闪耀着光泽,身上的破麻布衣洁白如雪。约书亚以前也见过很多幻觉:山谷变成翻滚的血海,金色的闪电从地底蜿蜒上来,万军在空中对垒,嘶嘶蛇鸣和凄厉哀哭混在一起。开始他几度狂喜:异象是神谕的先兆呀。但那不是神谕,单单只是幻象。他等了很久,可每每最后是苦涩的雨水渗进唇里,把失去知觉的他唤醒。于是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所以这一次,他几次揉着肿胀的眼睛,想把关于这个人的幻觉抹去。可是没用。他仍旧坐在石头上,面颊光洁,嘴唇鲜红,不时喃喃着。他不是喁喁细语,他的声音灌进约书亚的耳朵里,简直像泄了洪的河水一样没完没了。可是他一句话也听不懂。
约书亚的心痛苦得像有人用斧子在砍。他想起来自己努力遗忘的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头发还润泽黑亮的时候,有一天他听见圣殿里传出高低起伏的喧哗声。他好奇地放下羊皮经卷,掀开帘子去看。他看见了什么?一个男孩,肩头落着鸽子,坐在座位上双脚甚至都够不着地面,但那些严厉的拉比围着他,居然颤抖着花白的胡须在向他欠身。
“生他的女人真正有福气,不然她就是和魔鬼生出的他。”大祭司拍着约书亚的肩,教他吓了一跳,“他比十个律法经师还要有智慧。如果他长大来主持祭祀,以色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约书亚的心重重一沉。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掩着面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座位上的孩子拉起来。“我们找不着你,真的快要急疯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男孩漠然地说:“你们有什么好着急的?我不应该待在我父的家里吗?”
他总算被母亲牵走了。他的步伐甚至还不稳,甚至像发育迟缓的孩子一样磕磕绊绊。他深黑色的眸子偶然向这里一扫,约书亚浑身一震,像被烫伤似的。
一瞬间,仿佛是某种东西轰然倒塌一般。
最后,约书亚终于忍受不了,踉跄着走到那年轻的苦修者跟前。“你可以听我说吗?”他想把手放在他肩上,“如果你是真的,就开口和我说话,告诉我一切;如果你是假的,我求你走开吧。”
他把耳朵附到那人唇边。然后,他听见了那个久违的漠然声音。
“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
年轻的苦修者感到自己的唇边淌进几滴水。他睁开眼睛,看见约书亚半跪在自己的脚前。
“你清醒了?”约书亚把水囊收回怀里。他的眼睛肿胀,充满血丝,嗓音很沙哑,像是一连几天大哭大叫的结果,“差不多得了,兄弟。你禁食了四十天也够多了。第四十天你晕过去了,你记得吗?”
年轻人揉揉额头:“我记得。”
“你等的人来过了吗?”
他黑色眸子的深处一闪。“是的。”
约书亚直起腰。这时他比卧在石头上的年轻人还要高。“我知道你这类人不屑听我说话,”他沙哑着嗓子说,“但请你听一听,只此一次。
“二十年前,我像你这么年轻,是圣殿里最有前途的律法经师。大祭司甚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毫不夸耀地说,我配得上这一切。我没有天赋,全靠从生下来就勤勉好学。做律法经师其实不难,我已经会把律法倒背如流,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呢。我也怜恤穷人,让乞丐在圣殿里有粥可吃。可是有一天,大祭司告诉我,一个小男孩有资格取代我们每一个人!我看见了他,他甚至连路都走不好。可是我知道,我的岳父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那孩子已经见过上帝的脸,听过他说的话了。我的汗流下来,像血滴一样落在地上。那时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根本就不认识上帝。我们殚精竭虑想要的东西,这个孩子做得就像捉蝴蝶一样容易。
“这究竟是什么?你能否告诉我,把我和他区别开来的,究竟是什么?你能否告诉我,如果注定了有人天生如此,有人拼上一辈子也不能,而他们都热爱上帝——那么上帝的公义在哪里?上帝把宠儿拥进怀里,那么庸人呢?不能因为他们平庸,就失去和上帝说话的资格啊!不不,上帝不会这么干的。——这些问题,头一次折磨起我,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渺小。因此,我决定离开圣殿,离开妻子,去旷野苦修,找到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所有人。
“我找着这条道路没有?呵,如果我找着了,我会在旷野里呆上二十年吗?二十年里,我一直在等神发起慈悲,亲口对我说话。可是没有。他只是让我的皱纹嵌进沙粒,黑色变成白发,簌簌地掉光而已。旷野的苦修者很多,我们都有相同的疑问和痛苦。那些半途离开的,不是因为找到答案,只不过是不愿再钻牛角尖,回去找老婆孩子了。而留的时间越久的人,他的绝望也就越深。我的绝望呢,到和你说话时为止。你对我说的话,使我最终明白了。我确实不应该试探神。神的意思是我想懂也懂不了的。神不会看不见每一个人,人们没出生时,神就看着他们,把他们的命运决定好了。
“我大概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虽然我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你,就是从始至终引发我的绝望的那个人。你,就是被神宠爱着的那个人。我在尘土里挣扎的时候,你在空中飞翔,承受着上帝之手的抚爱,对吗?我知道,上帝的手抚爱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可是我连获得这血和伤痕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就这么算了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飞翔。而且,我痛恨所有拥有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有翅膀和没翅膀的人,好大一道鸿沟!神的手在尘世间轻轻一划,我们和你们就永远隔绝。这太不公平了。多么悲惨。
“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的使命是什么。的确有一条让所有人都解脱的道路。那就是砍断你们的翅膀,不叫你们开口说话,不放你们飞回天上。只要我们存在,我们就会迫害你们,找到一个,就伤害一个。我羡慕你,恐惧你,或是爱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世界上有翅膀的血族会绝种的,只剩下没有翅膀的人,真正的人。这道上帝的鸿沟就被我们人填平了。
“现在我要走了,离开旷野,回耶路撒冷的圣殿去,研究律法,主持祭祀,找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岳父,说我爱他们。我还要恢复我在人世的名字。我的真名不叫约书亚。我是耶路撒冷圣殿的大祭司。如果你在那里见到我,请叫我该亚法。再见吧,神喜悦的儿子。”
从此,旷野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约书亚。哦,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是该亚法了。
不久以后,该亚法和旷野里的那个年轻人也重逢了。他听说那个年轻人经常打比喻:天国就像撒种子,有的撒在路上,有的撒在石头上,有的撒在荆棘里,只有撒在沃土上的种子才会生根结果。接着,他总是闭上眼喃喃说:啊,可是种子被撒在哪里,不是它自己能主宰的。可怜的种子。
该亚法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且把这个名字——耶稣——写到了判决书上,并且加注说:杀死这个人的罪,由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承担着。
耶稣死后不久,他也耗尽了生命死去了。
三
啾啾的鸟鸣首先钻进耳朵。然后是耀眼的阳光,刺激着眼皮下流动的血。莱涅睁开眼睛,举手挡着射进房间的光线。亚瑟正在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寒气吹进来。
“真稀奇,你会睡得这么久。”他冲他笑了笑,“昨天晚上很累吗?”
莱涅迟缓地坐起来。“昨晚……”他把头枕在竖起的膝上,似乎还不清醒,“我觉得像是睡了不只一个晚上。”
他抬起头,顺着窗外望出去。雪停了。一座修道院的拱顶露出来。他惊奇地跳下床,走到窗边,凝望着它。
“原来这么近……”他喃喃着,“我们就睡在她的咫尺之遥……”
“你希望见她吗?”亚瑟问。
“我不知道。”莱涅迟疑着说,“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彼此需要的。”
亚瑟捧起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去见她吧。至少在你们还彼此拥有的时候……不要像我现在一样后悔。”
莱涅点点头。亚瑟把脸颊贴在他亚麻色的头发上。
“……维尔纳,你昨晚,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故事?”
莱涅回头看着他。
“小男孩的童话故事?”
“不,不是这个。是另一个,后来的。那时夜很深了。”
莱涅垂下眼睛,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很多。”
亚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四
梅明根修女院四处开裂的灰色石墙上长出了青苔,从狭长的窗口,能看见天上飞过的麻雀。
小会客室背后的一堵墙上拉开了厚重的幕帘,露出斑驳的木栅栏,阻隔了沉默的圣地与风尘仆仆的俗世。外界的访客只能到达这里,不能再前进了;里面只属于那些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已从世上死去的人。莱涅在这道围栏前坐下,看着一个修女从深处的暗门中走出来。她裹在严严实实的袍子里,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但了解这类人的人,能知道她们是喜是悲。
亚瑟靠在门口,望着这场会面。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冲着他的那位修女。她年纪不轻了,但肯定比外表要小。她的脸庞其实很端庄,能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她的眼睛似乎是淡绿色的。他不必看莱涅,因为,她的脸和他是那么的相像。
“自从上次和你见面,已经有十年了哪。”海伦娜修女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计算日子也那么准确。”
“并不准确……我们中很多人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自己呆了多少年……十年或十天,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差别。”
“对于我来说,十年里发生的事就不那么简单。”莱涅说,“比如,父亲在这十年间去世了。”
“他安息在主的怀抱里了。”海伦娜修女划了个十字。
“你已经知道了?你看上去不怎么悲伤。”
“没有人来告诉过我……但我是知道的。不过多亏你来,我才能确定。”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微笑起来,“这个答案,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啊。”
莱涅望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他说,“你看着我的脸,能知道些什么呢?”
海伦娜修女默默地看了他很久。后来,她从围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抚摸着莱涅的脸颊。
“我的孩子啊。”她慢慢地说,“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就像小时候大病痊愈的那天,灵魂在世上跋涉一圈,才被上帝召回我的身边;只是每一次旅程的远近不同罢了。这一次,你看起来跋涉得最遥远,最艰难。”
莱涅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栅栏上,让海伦娜修女擦去他的泪水。
“你从这里出去,还要继续走吗?”她问,“好上帝没有让你觉得心里平静吗?”
“我不知道……”莱涅说,“但是和你说话,我觉得很平静。”
“我心里也很平静。”她微笑着说。
“谢谢你生下我,妈妈。”莱涅低低地说,“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维尔纳。”海伦娜修女抚摸着他儿子的头,“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团聚的。”
午后的阳光顺着稀疏的枝桠轻柔地抚在身上。在石墙的外面,他们才发现,冬天快要过去了。
“原来我遇见你的那一晚,就是你从修女院探望她回来的路上?”
“是的。”
“她知道这十年间你都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儿子……曾经当过主教呢。”
“这对她都不重要。”
“是啊……对于一个母亲来说,都不重要。”
“亚瑟。”
“嗯?”
“对于她,你有什么感觉?”
亚瑟看着他,慢慢地回答:“她好像是一直生活在蒙恩典的喜悦里的。她总是面带微笑。和她的儿子完全不同。”
“一点都不同?”
“嗯。我一直在她脸上寻找着某些东西,可是没有,我看不到。也许她曾经有吧。或者在那种时刻才会显露出来。”
“是什么东西?”
“简单地说,我的确是在她脸上寻找跟你相似的东西。一种坚硬的、令人生畏的东西……因为,如果没有它的话,人是不可能为自己的愿望敢与上帝订立誓约的。”
“原来是这样。你是对的,亚瑟。”莱涅说,“不过,我也明白了,为何人不惜献祭一切,也要订立誓约。因为有的愿望,真的煽动人想以偿还不了的代价去搏一搏啊。”
他们两人都沉默不语了。几只鸟飞过天空,在他们头顶留下一闪即逝的阴影。
莱涅伸出手,环抱着亚瑟的背。在两个肩胛骨的地方,他闭起眼睛,轻轻地抚摸着。
看,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你这里的伤,还会疼吗?
欣嫩谷与卡理斯玛 完
年表
(符号*表示文中提到的历史事件)
1415年
康斯坦茨大公会议裁决波希米亚神学家扬·胡斯信仰异端,将其火刑处决*。
1497年
维尔纳·冯·莱涅生于梅明根。
亚瑟·卡尔洛夫生于海德堡。
1504年
亚瑟随母亲回到波希米亚。
1509年
亚瑟在母亲病故后被舒陶芬伯爵召回海德堡。
1510年
亚瑟从海德堡城堡出走;在康斯坦茨结识莉狄亚·瓦尔维一家。
莱涅被父母送入海德堡的修道院学校。
1514年
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24岁)成为美因茨大主教与选帝候*。
1516年
莱涅与亚瑟在海德堡相遇;后者经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进入海德堡神学院。
1517年
亚瑟与莱涅受邀拜访美因茨宫廷。
阿尔布莱希特准许罗马在德意志地区出售赎罪券*。
马丁·路德在维腾堡发表九十五条论纲,并致信阿尔布莱希特*。
亚瑟离开海德堡,前往康斯坦茨投奔瓦尔维一家。
海德堡神学院暴动与宗教审判。
莱涅在海德堡受封神职。
1519年
查理五世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路德与罗马教廷代表在莱比锡进行神学辩论*。
1520年
莱涅在康斯坦茨杀害瓦尔维一家并逮捕亚瑟,将其关押在海德堡。
雇佣兵长官约翰尼斯·冯·兰德克收留流浪中的莉狄亚。
莱涅被任命为埃默巴赫主教。
1521年
查理五世在沃尔姆斯召开帝国会议,路德申明改革立场*。
1522年
沃芬贝格协助亚瑟从海德堡越狱。
莱涅前往特里尔面见大主教里夏德·冯·格莱芬。
兰德克担任特里尔大主教卫队长。
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向特里尔大主教宣战*。
1523年—1524年
济金根在兰德施图尔城堡战败身死*。
莱涅返回埃默巴赫。
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以及莉狄亚在埃默巴赫会合。
莉狄亚刺杀莱涅未遂。
农民战争爆发*。
兰德克卸任特里尔大主教卫队长,被调往埃默巴赫。
农军包围埃默巴赫。
阿尔布莱希特将莱涅召至美因茨。
埃默巴赫宣布脱离天主教会进行自治。
1525年
莱涅以美因茨大主教代理人身份与农军代表谈判。
阿尔伯特指使埃默巴赫代表在美因茨伏击亚瑟。
亚瑟与莱涅在美因茨重逢。
埃默巴赫瘟疫与大火。
农民战争以失败告终*。
1526年
莱涅和亚瑟在梅明根修道院探望海伦娜修女。
后记
《世界之灰》最初在网络上连载于2004年7月至2006年7月。其中《世界上第一棵圣诞树》作为圣诞别章发表于2004年圣诞,《欣嫩谷与卡理斯玛》则作为补遗篇发表于2007年2月。如今看来,它仍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涉及技术性与知识性的疏漏,借此机会尽可能地做了订正;而其他的,就只好留在那里见证作者写作时的稚嫩与冲动了。
多年以来,这个故事对我的影响远远超乎了我自己所想像的。令我欣慰的是,那些人物形象,还有那些已经写下、或未曾被写下的瞬间,它们从未远离过我,并且仍时时以意想不到的新面孔浮现出来。我也要感谢多年以来,读者们对这个故事的分享、喜爱与批评,是你们使一个单薄的想法得以从仅仅一人的脑海扩展开去,像在无数的镜子中得到了它千变万化的样貌。不过,我再过多地剖白与表达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故事之外,作者的话是无足轻重的。在潜藏的无数可能性面前,我希望做一个在虚构世界下掩起面目、微不足道的自己。
在此我想特别感谢少年A不厌其烦的设计与排版,特别是终将本文付诸实体的努力。
愿我们下个故事见。
dome
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