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宫廷的高墙被时高时低的喧闹声包围,卫队不得不严阵以待,同时又对这状况大惑不解。
兰德克靠在椅子上,不敢脱下铠甲,一连好几天的紧张快要让他筋疲力尽了。莉狄亚不安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脑海:“这不可能!亚瑟决不是美因茨宫廷的人杀的……”
“袭击你们的是本地人,但无疑有人在指使他们。”兰德克看着她,刻意放慢讲话的速度,让她平静下来,“你知道是谁吗?”
莉狄亚沉默着,许久,她咬着牙说:“阿尔伯特·汉莱因。他巴不得亚瑟死掉。”
“……他一定还活着。”兰德克喃喃着,“他们不惜编造这种谎话,要么使他永远回不了埃默巴赫,要么……”他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看了她一眼。
“上帝啊!他会回埃默巴赫?”莉狄亚一下子站起来,“我们回去!回埃默巴赫去!他会死在埃默巴赫的!”
“莉狄亚!”兰德克抓住她的肩膀,“你要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你能再次面对那个世界吗?现在,那里可能比我们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险恶……”
“我已经不怕了。”她低声反问道,“倒是你,你能忍受在虚假的平静里生活吗?”
兰德克无言以对。他点点头,暗暗地把封着印章的信小心地折好,收在怀里。
我们这些人真是太傻了。他对自己说。
莱涅在埃默巴赫修道院的废墟中走着,不时踢到地上的碎瓦砾。深灰的山墙和阴沉沉的天空几乎联在了一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玫瑰花窗的彩绘玻璃支离破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在似乎曾是祭坛的地方,一尊石像在膝盖处被斜斜地砍断了,基座布满裂缝。他从衣褶和脚的形状猜测这是一个圣母像,也许她怀里还曾抱着圣婴。
他以前很少来这个修道院,几乎分辨不出每个房间原来是什么。他不记得它原先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模样他却觉得非常熟悉。这里就像是他保存的那个十字苦像。他的家族留传给他,从前挂在神学院墙壁上的那一个。基督伸开双手,挂在光秃秃的十字架上。原先上面镶嵌的宝石全都被撬了下来,只剩一些坑坑洼洼的的凹洞,非常陈旧,甚至丑陋,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他从没厌恶过它。他对它甚至有一种怀恋的感情。正是这个毫无温度的东西,代替他的亲人跟他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他和它彼此需要,相互依赖。这里就是那个基督受难像。放大了的,更加突显了那些坑洞的十字架。
忽然他听见了一些极为细微的声音。从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近他。一瞬间他以为是徘徊在这里的幽灵,直到他们足够接近,并且跪下去亲吻他的衣角,他才知道围住他的都是活人。一些老人和修士模样的人,也许有女人,他看不出来——他们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似曾相识却再陌生不过,神情疲惫而紧张,一串圣徒画像和念珠从每个人破烂的袍子下露出来。
“主教大人……感谢上帝,他没有抛弃我们……”一个老人说,可能是饥寒导致的虚弱,也可能纯粹是由于情绪激动,声音含混不清。
“谁?谁没有抛弃谁?” 莱涅反射般地低声问道。
“您!您没有抛弃我们!主没有抛弃我们!”他叫道,连连划着十字。“您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人扶着老人伛偻的背,接下去说,莱涅认出这是曾为他点灯的那个小修士。“他们把地狱搬到埃默巴赫来了……我们,所有拒绝认同的人,都被驱逐出来……衣不蔽体,没有食物,也没有屋顶……但是我们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带领我们……”
他沉默地听他们一句接一句地控诉着。奇怪的是他非常平静,比他自己想象的都平静。他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跛脚的,瞎眼的上帝之军。它就在对面一步之遥的峭壁上严阵以待,中间隔着万丈深渊。多么不可思议啊。只要我点头应允,我就会成为另一个人,成为某个被悄声流传的名字;我就会完全进入你那个世界了,亚瑟。你是对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他淡淡地笑了笑,男孩讶异地望着他,他把手搁在男孩瘦削的肩膀上。“你们需要的并不是我。我不是圣像,可以被举在空中让人朝拜;当你们不需要它的时候,也可以一锤砸碎。”
男孩瞠目结舌,主教严峻的脸他并非没见过,然而他面前的这个人是陌生人。他只是淡淡地说着这些,不带感情:“你忘了我最后跟你们说的话了?再也没人能主宰你们了。干吗还要找一个可笑的主人呢?我不当主人。至少让我身上的这一份都结束吧。”
“大人……”男孩显然并不明白,双手向前伸着,那姿势显然是在恳求一个祝福。
“不行。”他说,伸出右手,没有戒指,什么也没有,冷飕飕的风在指尖掠过。在沉默中,他转身离开了他们,双脚在粗砺的地面上蹭着,好像在忍受极大的、无形的痛苦。在没人看得见他的地方,他伏在冰冷的石垛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这时阴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
一张纸从灰沉沉的天空飘下,落在脚前。一张油印的纸,沾满灰尘。他捡起来,标题的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一只手抹去了它们,只能依稀辨认出“法维拉”,“遗书”,“凶手”几个字,而正文却很清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圣母教堂广场上挤满了人,声浪有规律地此起彼伏,一潮接一潮。起先他迟疑了一下:他没见过,或者说,很久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炽烈,而绝不失控,有条不紊,就像一艘庞大的舰船疾速漫过视野,压倒般地向头顶驶来。直到他看清,高高在上,俯瞰人群的是阿尔伯特·汉莱因。“这就是那些凶手的嘴脸!”他在说,“法维拉就是这么死的!”
这句尖厉的话仿佛有形体,他看见了它背后的东西;一群老鹰在死尸头上盘旋,聚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一个声音就毫无预兆地从舌头上滚过。
“假先知!”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即使混在人群的喧闹中,也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人们突然一下子安静了。起先那个迎面走来的身影在雪幕中很模糊,但就像致命的魔力般,他每前进一步,人群便怔怔地,一声不响地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阿尔伯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亚瑟一步步来到他跟前。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寂静,只剩下他俩在大雪中沉默地对视。
“这出闹剧该演完了。”亚瑟盯着他说,“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没想到你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只要我还活着,就别抬出法维拉这个名字,你承担不了代价。”
阿尔伯特没有感觉到寒冷。相反,一瞬间,他感觉到火舌从地底下逼真地窜上来,吞噬他的全身。但是法维拉这名字让他迅速恢复了理智。继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到这儿来?”
显然这种反问让亚瑟措手不及,他愣了愣。阿尔伯特呼出一口气。“为什么冒充法维拉这个名字?去过美因茨的代表都作了证,说他已经死了;你呢?你的证人在哪里?凭什么说你自己是法维拉?你到底想得到什么?至于你,我知道你;你向来是个懦夫,投机分子,到处招摇撞骗,最终一事无成,难道不是吗?”他鄙夷地看着亚瑟,厉声喝道,“骗子!”
这个词像一道雷,在所有人头顶上轰鸣着滚过。亚瑟瞪大眼睛,他听见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渐渐汇成了某种含义不明的咆哮,声嘶力竭,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事实是广场上一片死寂。在他眼中,周围人的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壳,既没在憎恶也没在犹豫,像是正远远地看着一出情节平淡的圣迹剧,因为离舞台太远而不必付出过多关切。
他发起抖来,“无耻!”他冲他们大吼大叫,“我还活着!你在欺骗他们!”
“你喊什么?”阿尔伯特微微一笑,向身后抬起手,“当心点儿,你知道在这个城市撒谎跟蛊惑人群是什么罪吗?”
突然笑容在他嘴边消失了。亚瑟背后的教堂钟楼上,黑洞洞的铜钟下面,伸出来一支闪闪发光的箭头,跟它的主人一样令人不寒而栗。他看不见那人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但他知道那是谁。莉狄亚·瓦尔维在他们头顶上稳稳地拉满了弓,正对着阿尔伯特,褐色的眼睛闪着冷冽的光。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滞住了。
他很清楚,现在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她都会让他一箭毙命。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谨慎地换了一个站姿。可惜,女孩,你大概估计错了,我并不怕死,就算死在他前头也无所谓。但是你最好不要这么干,为了你那个亚瑟。
“离开埃默巴赫。”阿尔伯特低声说,“如果你继续呆下去,就要上绞架。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走吧。”然后他转身对人群宣布,“结束了!回家去吧!记得锁上门,别让邪恶在夜里趁虚而入!”
人们迟疑着,但是沉默地从亚瑟身边走过,离他远远的,仿佛在躲避什么不祥的瘟疫。阿尔伯特最后瞥了一眼他僵直的背影。你明白吗,亚瑟?这里除了少数人,谁认得你的脸?谁知道法维拉还有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叫亚瑟·卡尔洛夫?如今你回来又有什么用?
可惜我没机会问你了——你喜欢这城市吗?跟你脑海中搭建的那个相比如何呢?我替你把这梦想实现了。不同的是你的上帝之城里空无一人,仅有的也只是像你那样的宠儿,那怎么能叫公平?而我,看,我把它塞满了人,成千上万,满心欢喜的纯洁的人——这就是我胜过你的筹码。
他呆呆地站在原处,直到广场上一人也不剩。雪片落在他身上,又融化成水。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上帝……上帝,”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这样叫,但是每次都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用力卡住了自己的喉咙,难以置信。他叫不出这名字来。他失去了叫喊这名字的力量。
圣母教堂的外墙千疮百孔,所有偶像崇拜嫌疑的的雕饰全被切削下来,像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五官都残缺不全。他在墓碑的丛林间磕磕绊绊地走着,直到尽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是的,他总是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像一个雕像,肩上落满了雪,和死者站在一起;不,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生或死的界限了。不可消灭的谴责,折磨,渴求,狂喜,在哪里都一样,像岩浆一样永远地喷涌着。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他伸出手去。
莱涅转过头,脸孔显得很憔悴,而看到他时就更加惊恐。亚瑟走近时,他禁不住向后退,举起手挡在面前,觉得自己会被他狠狠甩一耳光。亚瑟还没意识到,那是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所致。那简直完全是个疯子。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亚瑟掀在石墙上,藤蔓的枯枝发出簇簇断裂的声音,刮刺着他们的脸和头发。他的胳膊勒着他,他想挪动身体但是动弹不得。“这回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他绝望地吼道,“吻我吧,我快要死了!”
他毫无预兆地把他按倒,拉扯他的袍子,就紧贴着地上粗糙的、发黑的墓石。彻骨的冰冷让他一下子被恐惧攫住了。他骇得大叫起来,使劲推搡他:“住手,你疯了吗?在这里?!”
“维尔纳……”他用力抓住莱涅的胳膊,手指痉挛,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们四周荒野似的黑暗,“我喊不出来……再也喊不出来了——他的名字……”
莱涅抱着他,呆呆地望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似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你终于……你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喃喃着,突然仰面吼道,“够了!结束吧!法维拉!够了!不要再折磨他了!”
这让亚瑟浑身一震。莱涅歇斯底里地叫着,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摇撼他的身体,就好像它是一个附在他体内的鬼魂,他要竭尽所能,把它赶出来。他们身上蹭得满是泥土,样子都狼狈不堪。他仰着头,雪片不断地落在他发抖的嘴唇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把他们所有的声音,全都吞噬进灰色的混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