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陆予心久久没了回声。
就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江铄一样,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澈。
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这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可话到嘴边,“好”说不出来,“不好”也说不出来。
最终沉默了许久,陆予心说:“你让我想想。”
李澈:“好。”
春节他们是在一起过的,为了有更多时间帮忙照顾李素萍,陆予心又雇了个新员工,他才得以在忙碌中抽身。
陆天华前几天回了盛海,年三十这天才来苏城,家里和公司都要兼顾,一边是生病的妻子,一边是公司的上百个员工,来回奔波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仿佛老了许多。
看到他生出的白发,这时陆予心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孩子了,他不再是十六岁,不能再任性、骄纵,他的身后,也没人能任由他胡闹了。
见他和李澈站在一起,陆天华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坐下来和和气气吃了一顿年夜饭。
春节过后没多久,李素萍的身体情况便急转直下,人又重新住回医院,但身体经不起再次手术,疼痛折磨得她整夜不得安眠,好几回陆予心去医院时都不忍心进去看她。
李澈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病床前,人也消瘦了许多。
李素萍去世那天是三月的第一天,正值苏城春风料峭,葬礼是回盛海办的,按照她生前的愿望一切从简,她没太多亲戚朋友,来悼念的也大多是陆天华的朋友。
李澈沉着地操办着母亲的后事,陆予心始终陪在他左右,帮着他招待了来悼念的亲朋。
等夜晚人都走了,陆天华也回去休息了,陆予心见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阖眼:“你也回去睡会儿吧,这两天都没见你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呢。”
李澈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不用,你去睡吧。”
陆予心开玩笑道:“你不会以为我自己会害怕——”
话音未落,身边的李澈忽然抱紧了他,比那天在医院里抱得还要紧,这些天强撑的盔甲此刻碎了一地,眼前的李澈脆弱得不堪一击。
陆予心闻见他身上浓郁的悲伤,李澈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他,一点点确认这个人不会再从自己怀里消失。
抬头见,陆予心猛然看见灵堂里李素萍的照片,心中一惊,想要推开他。
李澈洞察了他的意图,将他抱得更紧:“没关系,我妈知道。”
陆予心睁大眼睛:“阿姨怎么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
李澈声音很轻,像跟羽毛搔在陆予心心上。陆予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前,她一直想让我带喜欢的人回来,现在我带回来了。”李澈说,“陆予心,你答应过,不会再离开我了,还算数吗?”
八年了,他的想念不敢透风,怕被陆天华知晓,也怕被母亲洞察,加重她的病,只敢遮遮掩掩,无法坦坦荡荡。
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抓住,爱人失去了,母亲也走了。
前两年,李素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总催着他要早点成家,就怕看不到这一天,李澈却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又不肯带回来给她见。
后来他就把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无形中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不再有人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也不再有人要急着给他介绍对象。
直到他重新见到陆予心,他想把这枚戒指摘下来,套在他手上。
“我……”
陆予心半推开他,看向他的眼睛,昏暗中李澈的眼睛昏昧不明,带着淡淡的忧伤,让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总是这样,他总是在这样的李澈前败下阵来。
过了几秒钟,陆予心听见自己说:“嗯,我不会再离开了。”
在盛海的最后一天,从墓园回来的车经过了一中,陆予心见他心情低落,便提议:“我们回一中看看吧。”
几年没回过一中,这里变化挺大,校门重新修缮过,比以前更宽了,两边的小店铺也改头换面,变成了陆予心不认识的模样。
没变的是检查仍然严格,两人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看来是进不去了。”陆予心扒着头往里面望了望,“只能在外面看看了。”
被围墙围起来的校园,如同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被永远地锁在记忆里,却弥足珍贵。
“不知道以前的台球厅还开着吗,我记得叫八号台球厅,对吧?”
“对,现在换了地方,颖姐成老板娘了。”李澈说。
陆予心问:“你最近回来过?”
李澈说没有,是看颖姐发的朋友圈。不过那家面馆他后来去过,关门了。
陆予心很是遗憾。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让少年长成大人模样,有人成了老师,有人去了大城市,有人结婚有人离婚,有的人渐渐老去,有些人则从此长眠。
他们也变了很多,可站在这里,陆予心又感觉似乎没变,他仿佛还是当年的少年,喜欢睡觉总爱迟到,走在李澈后面像个甩不掉的跟屁虫。
现在分不清谁是谁的跟屁虫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离不开李澈,还是李澈离不开他。
或许从他来到盛海的那一天,命运的羁绊早已悄无声息开始。
三月的盛海风还是冷的,陆予心站得打颤,拉着李澈说:“走了,哥。”
李澈一愣:“你叫我什么?”
陆予心笑了笑,故意说:“哥啊,你不是我哥吗?”
以前不是,后来是了,陆予心从不承认,也从没这么喊过他,他们分开的八年正好是陆天华和李素萍结婚的八年,现在李素萍去世,他们之间自然就没这份亲缘了。
算了,他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李澈把他的手揣进口袋里,摸了摸他的头发:“嗯,走吧。”
陆天华要卖掉盛海这套房子,毕竟如今只有他一人了,住着也是浪费,二楼还有一些他们上学时的东西,要回去收拾收拾。
往前走着,陆予心看见并肩走在前面的两个少年,一个沉默不语,另一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手里还拎着一对耳机线。他问:“你看,像不像以前的咱俩?”
恰巧其中一个男生回头,李澈看了一眼:“不像。”
“我看挺像的啊,你以前就这副不理人的样。”
李澈评价道:“不像,没有你好看。”
莫名被夸了一句,陆予心还是跟当年一样,很不争气地红了脸。还没等脸上那点红晕褪去,李澈问:“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好,什么地方?”
李澈说:“精神病院。”
周良朋一直在第三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次他去,除了探望之外,还要告诉他母亲病逝的消息。
这些年的治疗颇有效果,周良朋近两年没有再发生过跟别人争执、打架的情况,只不过在长期的药物和物理治疗下,他神志变得不太清楚,总是认不清人。
时隔多年再见到李澈,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跟自己的儿子丝毫对不上号。
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像每天看着围栏外路过的陌生人那样。
李澈走过去,帮他掸了掸落在肩头的叶子,平常得像是说句早安那样,轻声说:“妈妈去世了。”
周良朋把自己缩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警惕。
李澈知道父亲是认不出来他了,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外面风大,早点回去。”
周良朋还是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陆予心远远看着,不由唏嘘。
他们走出精神病院,走在树荫下时李澈说:“我以后可能也会变成这样。”
陆予心:“不会的。”
李澈没有再说话,他以为早已战胜了对疾病的恐惧,可当走近周良朋,他心底深深的不安又翻涌上来,那也许会是他的将来。
“我是说如果,万一有天我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模样,别心软。”
“李澈!”陆予心语气坚定,因为他不能迟疑和动摇,“不会有那一天。”
“我只是担心会伤害到你。”李澈握住他的手,“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所跟着老师研究这方面的新药物,也看过很多论文和案例,希望有天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我以为我已经克服了恐惧,直到……你站在我面前。”
爱让人无所不能,也让人有了软肋。
陆予心知道他的担心:“不要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未来就交给未来。”
李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好。”
他们沿着林荫大道往回走,走着走着,陆予心忽然回头问:“喜欢我吗?”
李澈:“喜欢。”
陆予心不太满意地皱眉:“只是喜欢?”
李澈改口:“特别喜欢。”
“这才对嘛。”陆予心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对了,你走的时候留的那串密码,答案到底是什么?”
“没解出来?”
陆予心很无语:“就一串字母,一点提示都不给,我试了好多种情况,解出来都是乱码。”
李澈停下脚步:“伸手。”
陆予心把手掌在他面前摊开,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在自己的掌心,指尖划过皮肤痒痒的,却没有他的心里痒。
他太想知道了。
半分钟后,答案跃然而出。
李澈一下一下写在他掌心的十八个字母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我将永远爱你。
这是他加密了很多层,希望陆予心知道,又希望他永远都解不开的秘密。
如果无法再见面,那就祝愿陆予心此生解不开,不带任何牵挂地忘了他,好好生活。
但无论在一起还是分开,解开还是解不开,他十七岁付出去的那颗心都永远不再收回,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永远爱他。
他本是一具残躯,直到少年把自己的心交给他,这具躯壳才开始渐渐长出血肉,变成完整的人的模样。
从此,陆予心成为他的心肝,变成他身体不可或缺的部分。
他将永远爱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