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宗, 松香山。
元骥面色凝滞,一盏热茶端在唇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的对面,坐着他的好友扶摇仙尊,仙尊怀里抱着只粉色小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神情惆怅哀怨,间或长吁短叹。
就在刚刚,好友拜访他的住所,说有一天大的事寻求帮助,元骥当即邀他进门,严肃地一问,他一说。
元骥当场愣住,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好怪,再听一遍。
晏醉玉喟叹一声,一面忧愁地重复,一面不忘表达嫌弃,道:“我说……徒弟不着家怎么办?乐游你耳朵怎么回事?最近修炼把五感练钝了?”
乐游仙尊饮了一口热茶压惊。
“行,你……详细说说。”
这便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半年前宗门新请了一批先生, 其中有一位, 善木工,上能建造屋舍,下能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精巧器具,两月前,这位先生正式开课,其中乐趣惹得不少弟子废寝忘食,少年大多对机括感兴趣,这可以理解,但贺楼感兴趣了两个月,还在感兴趣。
“从两个月前开始,他就日日泡在木头堆里,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就是回来,也抱着一 堆图纸在书房研究,都不曾正眼看我!我这个师尊, 当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本尊现在每天独守空房,身边只有猪猪相伴,这日子过得……不瞒你说, 我要生心魔了。”
元骥现在听到心魔两个字就想翻白眼。
“映月找到喜欢的事,这是好事,你做师尊的,能不能大度点?那位木工师父都高龄72了,你吃他的醋,好不好笑?”
晏醉玉眉尾一扬, 酸不溜秋地说:“我只 是他的师尊吗?我还是他的道侣!吃个醋怎么了,我不仅吃先生的醋,我还吃木头的醋!等着吧,等映月对那些木头恩驰爱消,便是我复仇之时!定要将它们挨个劈了,扔进灶房当柴火烧!”
元骥:“……”
里宛古城事了后,晏醉玉与贺楼的关系便藏匿不住,那日在场修士众多,不可能挨个捂嘴,晏醉玉对这种事也很看得开——随它去呗, 还能遮遮掩掩一辈子啊。
掌教差点一 口气没喘上来, 宗门中也议论过一阵,师徒禁断这种事修真界不是没有,不过鲜少有人闹得这么光明正大,晏醉玉这豁然大咧咧地将背德关系展露人前,他们二人注定要遭受非议,不过等风波过去,他们便能不受拘束,以道侣身份在世人面前出现。
扶摇仙尊与好友如此这般畅所欲言,只觉心情舒畅许多,堵在心口的郁气也消散不少,他迈着愉悦的脚步离开松香山,离开之前顺手在乐游仙尊后院里逮了一只老母鸡。
一年前,掌教师兄发疯,给斜竹里和松香山各送了一 批家禽要他们养,晏醉玉山中的猪仔后来被五味斋接手,元骥却养鸡仔养出感情,不肯送人,鸡生蛋蛋生鸡,如今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半山腰黄茸茸的小鸡仔漫山遍野地跑。
元骥放出过话,谁都不许抓他的鸡仔,晏醉玉还是很尊重这位好友的,既然不能抓鸡仔,抓只老母鸡总行吧?
老母鸡,炖汤喝,最是鲜美。
他美滋滋地回了斜竹里。
处理生鸡不是他所擅长,他翻腾了一下, 从房间柜子里翻出个桃枝缠成的腕镯,往手上一套,道: "97,搜索鸡汤工序。”
系统:“……”
喝,tui!
好不容易重新绑定贺楼,系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要回来了,可以当一线吃瓜者,见证宿主的爱情,并跟宿主一起和和美美度过余生,可现实总是残忍得令人崩溃。
没呆两日便被发现,晏醉玉以前世一模一样的手法逼迫它现身, 还用一模一 样的手法编了个腕镯,除了需要百度百科时会让它短暂地露个脸,其余时候都被关在小柜子里积灰。
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系统。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97还是为他搜索出鸡汤工序,逐字逐句复述出来。
“先……沥水?”
晏醉玉拎起手中的活鸡看了看,微微蹙眉。
“好吧。”
他将母鸡往盛满清水的大锅中一扔, 打了个响指,灶中的柴火燃烧起来。
一刻钟后。
晏醉玉勉强制住扑腾的老母鸡,看着水渍遍地,一片狼藉的厨房 ,微微沉默。
系统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完了 ,贺楼回来,没你好果子吃。”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从来不到月上柳梢不归家的贺楼,刚落话音便推门而入。
“师尊,我回来——”
他看着浑身湿透的晏醉玉,惊诧地瞪大眼,“你这是——”
系统唯恐天下不乱:“宿主, 宿主!他把厨房砸了!”
它像只幸灾乐祸的小鸟儿,在院子上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重复播报这一句。
”他把厨房砸了,他把厨房砸了——”
贺楼被它嚷得耳朵疼,皱眉道:“闭嘴。”
晏醉玉水淋淋地站在檐下,手里还提着一只胡乱扑腾的老母鸡, 对上他的目光,略有些心虚地舔了下嘴唇。
“我就是……想炖个鸡……”
贺楼愣了一下。
系统静静地等待着。
审判他吧,宿主!斥责他吧,宿主!不要客气,不要留情,大声地训诫他——
“什么鸡值得你弄成这样?”
贺楼三两步上前,看晏醉玉满脸脏乱的水痕,头顶还顶着根呆呆的鸡毛,想为他擦脸的手略带迟疑,嘴唇不自觉地抿了一下,似乎在忍笑。
好半晌,他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替晏醉玉拈掉那根鸡毛,拭去压在眼睫上的水滴。
"没事,人都有不擅长的。”
晏醉玉眉梢轻佻地上扬,"小月亮,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笑我。”
贺楼便不再忍耐,开眉展眼地笑出声来。
"哈,你看起来好笨。”
晏醉玉将老母鸡一扔,没好气地捏贺楼的脸颊肉,“是啊, 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小徒弟每天玩木头不理我,我气得人都笨了!”
贺楼眉开眼笑,不忘去啄他的嘴唇,轻声安慰:“不气不气,我们最近在做水车,那是我们结课作品,做完我就闲下来了,木头哪有师尊重要,来,抱——”
晏醉玉便抱着他,抵在檐柱上亲吻。
系统:“……”
没了?
这就亲上了?
那可是你精心布置的小厨房!没有一句指责? 没有一句训斥?
都是恋爱脑!
烦!下线了!
它郁卒地屏蔽世界,晏醉玉却不肯放过他。
贺楼最近身心疲累,基本沾床就睡,晏醉玉没多闹他, 等他熟睡后,才将系统翻找出来。
他大马金刀地往院中石桌一坐, 腕镯摆在桌上,晏醉玉要笑不笑地敲着桌面:“有话问你, 你最好自己出现,别让我动手。”
系统:“……来咧,您有何吩咐?”
它非常识时务,看出晏醉玉心情不佳,连忙将白日煽风点火的小人做派收起来。
晏醉玉低哼一声,“我想知道……里宛古城时,你给贺楼看了什么?”
贺楼没跟他多提过那天的事,只说是幻觉,但从那天开始,他对呆在斜竹里表现出一种很隐晦的抗拒。
他不止一次提过要跟晏醉玉外出游玩,或者是去哪个四季如春的城池定居,或者是接一个很遥远地区的委派,这些话单听没什么,结合细品便意味深长。
他的意见晏醉玉都一一应承过, 但课业尚未完成,晏醉玉建议他等学堂结课后再将这些提上日程。贺楼当时什么都没说,可转天,他就泡在学堂里,以远超同龄人的进度迅速结束各门课业。
木工先生的课,是最后一门了。
系统便是那日重新绑定贺楼为宿主,如此巧妙的时间,要说跟它没关系,谁信?
系统:“……嗯……”
它故作深沉。
晏醉玉有些不耐,敲击石桌的速度陡然加快,“嗯什么嗯, 你便秘啊。”
粗俗!
系统暗暗腹诽。
“我可以给你看,那是贺楼临死前的一段记忆,他当时说要留话,但说得太过细碎,我便将整段记忆录制存储下来,可你要想好,那里面藏着你们今生重生的真相,你一直想将前世今生分开,一旦看了……可能无法以现在这样纯粹的感情对待贺楼。”
晏醉玉隐隐听出它的话外之意,很明显,重生跟贺楼有莫大的干系。
“……那我更要看了。”良久,他轻轻一笑。
他不愿意与前世的记忆混杂,是因为前世太苦,带着那样的记忆来过今生,免不得会试图弥补,可他们好不容易能无拘无束重新开始,何必徒增烦恼?弥补,有时也是一 种束缚。
但若是涉及贺楼,便是束缚,他也要知道。
系统拗不过他,这两个人,它从来说服不了任何一个。
晏醉玉观阅很迅速,大约只过了一盏茶功夫。
一盏茶后, 他睁开眼。
系统看他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忍不住道:“晏醉玉? 你读傻了?你还活着就吱一声——”
“师尊。”
温言细语的唤声自檐下传来,贺楼只着单衣,搭着旁边的檐柱,面容被月色勾勒得格外苍白。
晏醉玉缓缓回头,音调有些嘶哑,“……你非要往外跑, 是因为那句‘死在斜竹里’ 吗?”
贺楼眨眨眼,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檐柱上的红漆。
他呐呐地念:“师尊……”
所谓前世今生,贺楼掌握的信息远比晏醉玉少,他很难根据这点记忆反推全局,但那其中一句话,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在意。
晏醉玉死在斜竹里。
他无法判断这段记忆是什么,系统也不曾给他答案,但单是这一句, 就能让他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晏醉玉轻轻揉了一下额头。
那种身临其境的烧灼感还未消退,他眼前略略有些发黑。
但五感被影响,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及至这一 刻,前世与今生的所有因果纠缠,才在他脑海中完全成型,系统说得对,知道真相后,他不可能再用今生纯粹的感情来看待贺楼。
他会愧疚。
月亮……自焚了……
他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早知道你这么疯,当时我怎么不多问你一句, 咱俩一块儿死多好。
自焚多疼啊,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个……
他站起身来,兴许是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气血不平,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贺楼连忙上前扶他,觑他一眼,有些委屈:“那不是……太奇怪了吗?说了你肯定觉得我傻……”
晏醉玉低下头,用鼻尖蹭蹭他,声音低沉,“不说我也觉得你傻……”
贺楼无语地一龇牙。
晏醉玉被他的小动作逗笑,去吻他的眼睛,“没事, 没事,我不会死的……”
都过去了月亮。
这是新的一生。
我们都不会死。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