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不爱开夜路, 尤其是在这么僻静荒芜的地段,但黎昀的车技一直很稳,在哪开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他的驾照是抽空回国考的, 头两年去法国的时候还没成年,熬到第三年才在春节回来, 和家里人吃了顿年夜饭。
那会儿也没什么事可做,用来打发时间便考了。
他学什么东西都快, 考完又申请了个IDP, 不过在法国开车的机会不多, 只偶尔帮帮楼下的房东, 替他们开车回老家拿点东西。
那对老夫妻懒得跑那么远, 索性以降低房租作为报酬,交给黎昀去办。
从荒郊野岭到市区,赶上周五出游的晚高峰, 开了快俩小时。
前方红灯, 他扶着方向盘, 任由车子滑出去一段,停在一个刚刚好的距离。
手机屏幕亮起, 刚查看完时恪的回复,一通新的电话打进来。
车载音响里浑厚的男声传来:“咱俩喝点儿?”
没头没尾一句话,但意思双方都清楚。
舅甥俩一直挺有默契, 尤其在舒姝忌日这两天。
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寻一处僻静私密的地方, 聊聊那些还未消化的情绪。
定位发过来,红灯变绿,黎昀给油打弯,调转方向朝着新地点出发。
宾利在街边停稳, 霓虹灯透进来,给黑色羊绒大衣染上一层斑斓。
入夜许久,道路两旁的店才开始今天的营业,顺着看过去,不是精酿酒吧就是高级餐厅。
和MUSE那条路店迪厅不同,那儿适合一身荷尔蒙无处消耗的年轻人蹦跶,这里更像有钱有闲富家子女打发时间的。
不过,舒永给的地址是个私人酒窖,叫“藏酌”。大概是他哪个圈里的朋友开的,保密性特别好,非邀请不得入内。
黎昀报了名字,被侍应生领到二楼,舒永比他早到十分钟,已经坐在位置上点酒了。
刚落座,点单ipad被推过来,黎昀浅浅扫过去,跟身边的侍应生报了句:“轻井泽。”
舒永抬头瞟了眼,没说话。
度数不低,瞧外甥这神情,一杯肯定止不住。
他收起口罩揣进兜里,稳重惯了的人反常起来挺难劝的,这两天特殊,他不想做个扫兴的长辈。
“最近都还好?”舒永脱了大衣,看着外甥,“餐厅还缺什么吗。”
黎昀拿着手机发消息,没抬头,“挺好。过完年再打扫打扫就差不多了。”
从选址到落成,都是黎昀亲自处理。舒永想帮忙的心很热切,可惜没机会,但他不觉得这是独立,像是孤立,自我孤立。
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空间里很亮,黎昀敲下几个字发出去:结束了跟我说一声。
舒永一眼就看见了,他直言道:“你对象,那小孩儿吧?”
“嗯。”黎昀承认的非常丝滑,压根儿也没想藏。
金狮影帝原本还想说“跟我装,你还嫩了点”,现在这话也给咽回去了。
性向在他这里不算问题,娱乐圈里什么人都有,而且舒永也没有掺和小辈感情生活的兴趣,只是担心不好跟叶青华交代。
“你怎么想的。”舒永开始操心,这可是看着长大的亲外甥。
黎昀放下手机,给两人都倒上酒,喝下一口才道:“等他先适应适应,再公开。”
时恪没在正常家庭里生活过,在舒宅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出来有多紧张,这事情弄不好,小孩儿特别容易愧疚。
“让他适应,也顺便让我们适应,是吧?”舒永眯起眼,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
先把人领进门,等家里熟络了,想说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黎昀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喉间滑过酒液,木香涌入鼻腔,半杯就这么没了。
*
灯光黯哑轻柔,台上演奏着布鲁斯乐,店里人虽多,但很安静。
菜单被服务生递过来,黎逍一扬下巴,说:“点吧。喝什么?”
窗外是路人的影子,来来回回从时恪的侧脸掠过,像幕布上转动的胶片光影。
他垂眸扫了一眼,“喝水。”
“?”
黎逍满脸困惑,“你没成年?来酒吧喝水?”
这人该不是以为他没钱吧,还是瞧不起他?
虽然卡被冻了还不至于买两杯酒的钱都没有。
“不喝酒。”时恪说。
黎逍“啧”了一声。
他抽回菜单,道:“麻烦。”又回头看着服务生,“一杯龙舌兰,一杯水。”
服务生退下,黎逍转过脸,被时恪冷脸看的发毛,他皱起眉,说:“可不是我耍的你啊,老子也被耍了。”
时恪在脑子里把会议片段过了一遍,从唐助的态度也能看出来,他像是替黎延君盯梢的,无论如何都要逼黎逍给点反馈或是决策,但要真做了,又不采纳。
比如黎逍钦点这件事。完全就是在明摆着告诉他,“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但最后还是要听我的。”
原生家庭是个很大的议题,健康融洽的很少,剩下那些各有各的畸形法。
时恪靠着沙发背,问:“这个项目为什么找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推?”
“老子不知道!”黎逍说,“唐狗给我一堆资料,我只认得山道。”
到这个份上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拖延,再想办法把钱弄回来。他从高考后就被硬逼着学导演,毕了业,又被塞进剧组。
丁若枚只向着黎延君,唐狗替他爹下达最后通牒,拍完这部电影,等于继承了黎导衣钵,否则以后不要回黎家。
黎逍心道,老子继承他个狗屎。
对面的时恪没再说话,垂着眼睛像在思考。
黎逍敲了敲桌子,说:“喂!到底找我干嘛,现在你对我已经没用了。”
时恪抬眼,直入主题,“‘空花阳焰’是抄袭舒姝的吗?”
鸡尾酒刚刚才送来,黎逍去接杯子的手一顿,差点掉地上。
他都忘了自己还吼过那句。
黎逍瞄了眼服务生,等他放完酒水,人走远了才问:“你想干什么?”
时恪眉头轻跳了一下,对方这个反应已经解答他的问题了,这跟间接承认没什么区别。
灯光穿透水杯,在黑理石桌面洒下一圈宝石色的投影。
时恪盯着影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平和道:“电影项目我不做,还会有其他人做。”
“你以为我不知道?”黎逍烦躁的搓了把头发,“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你真的不想拍电影?”时恪向他确认。
黎逍喝了口酒,用手勾着裤腰上的链子甩,“老子想做DJ,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时恪顺着看过去,虽然他觉得黎逍身上更适合开家五金店,“挺好的。”
意想不到的回答,黎逍愣了一下,打他玩儿碟机开始就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觉得时恪在随口胡诌,“嘁。你懂个屁。”
“DJ我不懂,”时恪说,“但人能找到自己喜欢而且想做的事,就挺好的。”
黎逍又愣了,看着他,对方眼神依旧冷,但是没有取笑或是嘲讽的意思,好像他喜欢打碟这件事本该如此。
“你,你真这么觉得?”黎逍说。
时恪轻点头,“嗯。”
这话在黎逍耳朵里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从幼儿园起,黎延君就给他规划了一条完整的发展路线,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自己毫无决策权。
更不提他想做DJ的事业,连亲妈都不支持。
所以,他羡慕黎昀可以和他爹翻脸,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
没被肯定过梦想的黎逍有点宕机,虽然心花没到怒放的程度,但是小放了一下。
“咳,你问我这个是想说什么。”黎逍做作的咳了一嗓子,潇洒酷哥的人设不允许他外露羞赧。
谈话之前,时恪琢磨过郑元外出谈判的心理战术和说话技巧,不过学不会,比砍价要难。
但刚刚那些都是实话,大概真诚就是必杀技,黎逍态度明显好多了。
时恪转回话题,说:“与其逃避,不如让项目破产。”如果片子真是抄的,他绝不能让黎延君强占舒姝的作品。
黎逍:“你什么意思?”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抄的。”时恪的手搭在玻璃杯上,掌骨清晰分明,“剩下的我来做。”
黎看着时恪,这人真的比他想象中要……更有攻击性?
对方好似完全不担心自己的立场,一个是亲爹,一个是外人。比起鲁莽,他觉得时恪在赌自己的态度。
不过他赌对了。
*
酒瓶里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舒永喝的上头,这外甥只微微红了眼睛。
“上个月我在电影协会跟他碰上了,”舒永揩了把嘴,“说什么搞了个文艺片,要冲金熊奖。”
他嗤笑一声,直接骂道:“黎延君就是个屁!拍出来的也是屁!要不是你妈,他个破落户能变凤凰?”
黎昀没说话,扯开襟前两颗扣子散热。
“他们最近没找你吧?”舒永问。
这外甥什么事都不爱往家说,早前还在上学那会儿,天天被黎家找麻烦。
大的走了来小的,阴魂不散。
黎昀按了按额角,“没有。”
说实话他有点搞不懂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想搞懂。
丁若枚带着他来家里的时候,他同情过,也迷茫过,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黎逍,毕竟不做人的是黎延君。
但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黎逍永远跟他对着干,抢他的东西或者直接毁掉,小到一支笔,一间房,大到家产。
出国之后,黎逍倒是消停了好一阵,直到上次在市民之家冲着时恪发癫。
黎昀沉下眼眸,他那次真的怕黎逍对时恪做什么小动作。
“行。”舒永点点头,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填上,“最后一杯,就算……敬舒姝。”
玻璃杯磕出脆响,黎昀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出了店门,舒永脚步有些虚浮,他的保姆车已经到了,朝外甥招手,“直接坐我的车啊。”
“不用。”黎昀不算特别醉,只是神思不太清明,“我找个代驾。”
舒永看他这状态,的确比自己清醒,这小子酒量够深的。
他没坚持,挥挥手告别了。
黎昀在风里站了会儿,散走身上的热意,看了眼手机,时恪还没回复。
已经快十二点,加班还没结束吗?
他朝着停车的位置走,思考着要不要给时恪打个电话。
酒精容易放大情绪,本身容易焦虑的人更甚。
黎昀没有强制时恪一定要汇报行程,但他却是想知道的。
说明白些,黎昀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感觉,也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掌控欲,大概源于对突发事件的恐惧吧。
舞台上的布鲁斯乐切换成爵士,酒吧里的灯光也开始变得暧昧。
时恪双手交握,沉声道:“所以,你有原片的数据?”
黎逍放下二郎腿,说:“啊,还有本创作手稿。”
发现这个,其实算个意外。
刚当上导演那两年,本来想潜到黎延君的书房,找他被藏起来的护照,结果翻到舒姝的一袋遗物。
别的东西他没有,唯独好奇心旺盛。
起先看完没明白,以为只是单纯收藏,可他爹又不是痴情种,直到“空花阳焰”的出现,黎逍恍然大悟。
“我可以给你弄出来,”黎逍说,“但是电影必须给我弄黄咯。”
黎延君在娱乐圈的根基很深,一部片子损失不了什么,但是可以为黎逍的出逃破个口子,到时候他爹肯定没空管他。
时恪:“好。”
龙舌兰被黎逍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也不知道是被酒气冲的,还是喝多了,他眯着眼睛,又直愣愣的盯着窗外。
时恪觉得疑惑,“怎么……”
话没说完,身侧的玻璃窗被敲响。
他转过头,眼睫陡然颤动。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