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 天气明媚,小区里的银杏树一夜之间脱光了树叶,只剩下干枯的树枝指着湛蓝的天空, 显得分外寂寥。桂花树却有了开花的意思,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桂花馨香。月凨闻见了,不禁惊异地看向爸爸:“哦?……啊!”
洛城好笑地道:“这个叫香,香香,知道么?”
月凨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一下, 又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 闻人律开着车从地库驶出来,停在他们身前。洛城抱着女儿钻进后排座位,把月凨塞进儿童座椅里,扣好安全带, 随后安安静静地坐正来,一声不吭地享受大老板的接送服务。
他不说话,闻人律也不说话。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 闻人律不问他昨夜为何惊醒,他也不问闻人律为什么会失控地散发出信息素味, 双方都选择了闭口不言。直到车子驶入望海街口, 闻人律才终于开口:“你回去清点一下,飞了多少件衣服,家里缺什么东西也一并报给我,我好帮你一次性补全。”
说得这么好听……洛城撇撇嘴,心想:老子现在缺个房, 你补不补?但没说出口,只哼哼一句:“知道了。”
不多时,车子停在居民楼前的泡桐树下。洛城抱着女儿下车来, 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一口气爬上四楼,开门之前,他忍不住往下瞥了一眼——闻人律居然还站在车旁!一身西装玉树临风的,单手插兜,正静静地望着楼上。
洛城忍不住猛地躲了一下,藏到柱子后头。半晌,他借着掩护悄悄地向下打量,见闻人似乎叹了一口气,随即垂下头,看着脚尖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这时,一阵风吹过,泡桐树的蒴果掉落一簇,正好砸到他头上。闻人律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摸摸脑袋,又抬头打量……洛城在楼上笑出声来:“哈哈哈,傻子!”
终于,他揉揉后脑勺,转身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看着那辆黑色宾利慢慢驶离望海街,洛城的笑容也逐渐隐去,心里沉沉的,莫名生出了一股叹气的冲动。
……真是奇奇怪怪。他负气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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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骤雨过后,家里颇有些惨不忍睹——昨夜走之前他没有关窗,主卧次卧的床褥全部被暴雨打湿了,窗帘也扭成一长条甩在窗帘杆上。树叶、纸屑到处都是,一些轻质的摆设东倒西歪,妈妈的相框还从墙上掉了下来,玻璃摔得粉碎。洛城傻站在房门口,那个欲哭无泪,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打扫。
再去阳台看昨天晾晒的衣服——晒衣杆上空荡荡的,衣服鞋袜一件不剩,全吹飞了!洛城彻底崩溃了,拿出手机气急败坏地给闻人律发信息:“老子衣服内裤全没了,你做好大出血的准备吧!”
回头看见室内的狼藉,他咬牙切齿地又补一句:“我要请钟点工打扫卫生!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报销费用,不准抵赖!”
半晌,对面直接转过来两万,并附言一句:衣服过两天送去给你。
扁着嘴坐在沙发上,洛城哼哼一声,收了转账,心道:这还差不多!
晚上,他洗过澡,搂着月凨躺在暖呼呼的被窝里,举着手机跟女儿一起刷科目一的题目:“宝宝,你看,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是选A呢,还是选B?”
月凨蜷着腿儿挤在爸爸的咯吱窝里,两只小手抓着大脚趾,半晌,伸手在A的选项上用力一点:“哦!”
结果弹出来,选择错误。洛城大笑,轻轻咯吱她的圆肚肚:“选错了,要接受惩罚!”
月凨被挠得不断扭动,左躲右闪地笑出了海豚音。父女俩在温暖的被窝里打闹一通,体温直线上升,月凨的小脸蛋都透出了苹果红。洛城忍不住把被子掀开一点,吁一口气:“呼!……怎么这么热啊。”
“乐啊!”月凨咿咿呀呀地学他说话,只可惜发音不标准,别人根本听不懂。洛城被逗得发笑,忍不住又挠挠她:“哟?这会儿不害羞啦,敢学舌啦?之前在你老爸那儿怎么就装矜持呢?”
“昂~”不好意思地扭一下身子,月凨往爸爸怀里一扎,捂住脸不吭声了。洛城好笑地亲亲她后脑勺,小丫头的发丝里沁出了汗,潮乎乎一颗小脑袋,像在外头疯跑一通的小狗,散发着一股暖烘烘的味道。
思绪不禁飘到了远处,洛城又闻一闻,忍不住想:月凨分化性别之后,信息素会是什么味道呢?他们闻人家好像都是一股冷香味,闻人律是兰花香,闻人晴是腊梅香……月凨呢,不会也是兰花香吧?
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昨晚忽然出现在餐厅里的闻人律,他半裸的身躯和那股迫而不发的慑人气势……那瞬间,洛城感觉身体又开始发热。额头和面颊热烘烘的,简直像发烧那般,烘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操……”低声咒骂一句,他不得不冲进卫生间,洗了一个冷水澡。再出来时,手机里多了一条信息,是来自宁祁的:
“那天我去你家,落了一件外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去拿,顺便跟你聊聊天。”
外套啊?不疑有他,洛城想了想,道:“我明天去练车。你下午六点过来吧,太早的话我没空。”
“好。”对面答复得非常快,仿佛一只摩拳擦掌的猫,在屏幕前守着自己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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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洛城照例是把月凨送到闻人律家里,自己则前往驾校练车。闻人律正在办公室里挑选陆庭风递交上来的节目邀约呢,微信里敏姨就发来了一张照片,是月凨在爬爬毯上跟路易一起爬行的画面。他撇眼看见,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十足宠溺的笑容,俨然已经适应了“父亲”这个新身份。
陆庭风在旁边瞥见那张照片,不由默默缩回来,讳莫如深地瞪大眼,暗暗咋舌,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半晌,他试探着道:“你今天是不是又准备早退啊?”
“嗯?”闻人律回复完敏姨的信息,心不在焉地瞥他一眼,继续看文件:“唔,早退一个钟,拿点儿东西给洛城。”
“啊,拿什么东西啊?”陆庭风八卦地问。
“前天中秋,我让他带月凨去我那儿过。结果晚上下大雨,他忘记关家里的门窗了,衣服裤子飞了大半,被褥什么的也坏了。我就准备买几套补给他。”闻人律语调平静,神情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件公事。
陆庭风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是啊,让人家帮你养了大半年的女儿,中秋节还要求人家把女儿送过去……你这确实应该补偿一下,不然说不过去。
经过前阵子的洛城和闻人律之间的“腥风血雨”,以及他俩交接月凨之后的诡异举动,公司大部分人都在心里默认了洛城“冤大头”的事实,并对他报以深重的同情。对此,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闻人律浑然不知,还在兀自考虑着要不要给洛城再多买几套衣服。
那天他说,内裤也飞了……唔,再买几条内裤吧。
内裤这东西到得快,当天下午四点,四个大包裹、一个小包裹就送到了前台。五点时,闻人律打卡下班,将那几个包裹塞到车厢里,一脚油门杀回家接上月凨,又一脚油门轰到了洛城家楼下。
此时正是傍晚六点,他知道洛城去学车了,琢磨着这会儿也该到家了,便把车停在泡桐树下等候。不开车的时候,他会把月凨抱到怀里,搭着女儿的小手指低声说话:“月凨今天跟路易玩得高兴吗?它乖不乖,有没有大声叫?”
“昂~”月凨兴致盎然地哼叫一声,张开短短的小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好像想描述什么。闻人律看得心里痒酥酥的,忍不住低头亲一下她的发顶,开始诱哄小朋友:“月凨,你叫我一声好不好?叫我爸爸,爸——爸——”
“昂?”听见熟悉的称呼,月凨瞬间兴奋起来,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爸爸?爸爸?”
闻人律哭笑不得:“不是那个爸爸,是我这个爸爸。而且他也不是你的爸爸,他是你妈妈……”正孜孜不倦地纠正着,月凨的小身子突然一挣,又喊了一声:“爸爸!”并向前伸出小手,指着居民楼方向。
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闻人律看见洛城跟一个眼熟的alpha一前一后下了楼,两人相谈甚欢,脸上带着落拓的笑容。不由警觉地坐正身体,他拧眉细望,赫然发现那个alpha居然是医生宁祁——!
不仅如此,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眼熟的蓝白双色棒球服,正是前几天丢在洛城家沙发上的那件!
顿时,耳畔像是响起一记闷雷,将他砸得大脑一片空白。闻人律才明白,原来他俩一直交往频繁。在自己与洛城争夺月凨到达白热化的时候,在他忙于考驾照无暇照看月凨的时候……他居然都能抽出空档,跟宁祁见面、闲聊。
闻人律的面色不禁难堪到了极点。
看着那两人走到台阶下方,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他一言不发地搂着月凨打开门,下了车,面若冰霜地盯着宁祁。洛城还没发现他呢,垂着眼“害”一声,道:“反正他答应给我配个车,有没有用的,我先考了再说……”
这时,宁祁先一步发现了前方的闻人律,不禁伸手拽一下洛城的衣袖,道:“你老板。”
洛城诧异地抬起头,这才看见了面色森冷的闻人律。他脚下一顿,那瞬间莫名有些心虚,哑然两秒才勉强找回声音:“……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说的要我赶紧把衣服补给你么?”闻人律冷声道。说话时,他狠狠瞪向洛城身后的宁祁——这人正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用一种闲适而自如的神情睨着自己,好似有恃无恐。洛城居然也没有撇清关系的意思,反而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哦,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送来……那你拿来吧,我扛上去。”
用力剜一眼宁祁,闻人律抱着月凨打开后车厢,里头整整齐齐四个大纸箱并一个小箱子,看得洛城目瞪口呆:“你买这么多啊!”
闻人律淡淡地“哼”了一声。
“操,我该怎么拿……”郁闷地嘀咕一句,洛城想起身旁还有个宁祁,便回头道:“哎,你帮我扛两个!”
宁祁受宠若惊地瞪大眼,下意识瞥向又腾起怒火的闻人律,笑道:“好啊。”
说着,这两人各扛起两个纸箱上楼去,一路上依旧是有说有笑的,声音从一楼直飘上四楼。闻人律站在楼下,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几乎要被烦闷的怒气撑裂了!月凨则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好像感觉到这个叔叔的怒气,不禁抿抿小嘴唇,歪头往他肩上一倒,“哦”了一声。
女儿软软的安慰像一根针,将他鼓胀的郁气扎出一个洞,瞬间瘪得只剩下软软的一张皮。他不禁垂下眼,露出苦笑:自己有什么立场生气呢?不过是阴错阳差之间睡过一次而已,洛城只是孩子的妈妈,并不是他的谁。
不一会儿,洛城和那个碍眼的家伙放好东西下了楼,见还有一个小纸箱放在后车厢,不禁懊恼地轻啧一声:“操,漏了一个!”
“没事,放我车上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家,你再拿上楼。”宁祁朗声道。
“……那月凨呢?”闻人律冷不丁开口道。他走上前,把女儿往洛城怀里一塞,满脸都是烦郁。洛城好像有点儿心虚,抱着女儿讷讷地回头瞥一眼宁祁,犹豫道:“这……月凨回来了,今天就先算了吧?”
“这有什么要紧?”宁祁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走过来,还伸手逗了逗月凨,一副熟稔的模样:“带月凨一起去呗。我跟她也好久没见面了——想当年她刚生出来,还是我第一个抱她的呢。”
……闻人律的脸已然接近迸裂的边缘。
“好吧。”悻悻地应下来,洛城扭过头,却莫名不敢看闻人律的脸:“那个……我跟朋友去吃饭了,明天……我是把月凨送到办公室,还是送你家里?”
“随便你。”遏制着怒气丢下这句话,闻人律不再逗留,将小纸箱丢给他,转身上了车,绝尘而去。洛城站在原地挠挠头,没说什么,抱着月凨走向宁祁的车,闷声道:“……走吧。”
宁祁愉悦地笑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纸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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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座位是宁祁早就订好了的,在饭店大堂的角落,被绿植包围着,环境幽雅,落座没一会儿就上菜了。
天气转凉,秋风萧瑟,这时候吃涮羊肉火锅最合适。月凨坐在婴儿餐椅里,望着桌上“咕嘟咕嘟”冒泡的铜锅子,不禁十分新奇,伸着小手跟爸爸提问:“喔?……啊,昂?”
“这是羊肉火锅,很烫的,月凨还不能吃。”洛城坏心地逗女儿道。
宁祁在一旁睨着,忍不住微笑:“想不到月凨这么馋啊,我还以为她很文静呢。”
“越大越馋。”洛城道。练了一下午车,他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下了两盘肉进锅子里。望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宁祁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冷不丁又提到他俩在楼梯上聊的那个话题:“你现在就这么放心地把月凨丢给闻人律照看?不怕他哪天改变主意,扣下月凨不放人?”
“……他敢不放。”洛城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说着,又从锅里夹了一筷子肉:“老子是孩子亲妈,他敢扣人,我就敢告他,看谁抢得过谁。”
这强硬的态度让宁祁十分舒心。他满意地笑笑,终于也开始吃饭:“这一点我倒是相信的,毕竟没人拗得过你。不过你那老板……呵,也不是个善茬。那天下午他去我们那儿调资料,一言不合就搬你跟登峰的合同出来,说不经过他允许,咱们科室的课题论文就不能发表。把杨主任气得不轻……”
“哦,是吗。”洛城的反应却很平淡,并没有宁祁预想中的义愤填膺:“那他说的也没错啊。我跟登峰有优先合同,再跟其他机构签订条约的话,确实是要经过他审核的。你们要是很着急这个结果,那我就帮忙催一催……他应该审核完了的。”
闻言,宁祁没有吭声,垂着头默默吃了一口肉。半晌,他似乎还是不甘心,又道:“那以后呢?你就准备跟他这样,一起监护月凨吗?”
“昂,要不然呢?”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洛城又添了些麻酱,脸上满不在乎的:“现在不是挺好的么?月凨有爸又有妈,爸妈都爱她,多完美啊!这个现状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继续保持就好。”
宁祁终于没了话。
挑拨离间不成,他沉默半晌,只好随便说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比如带月凨去哪里玩呀,天冷了要给她买漂亮衣服呀,刷一刷洛城的好感度。俩人一边吃一边闲聊,不时再逗一逗小丫头,气氛倒也颇为和谐。
就这么吃了半个钟,洛城终于有了点儿饱腹感,遂吁一口气,停下筷子脱掉外套,拿起啤酒慢慢啜饮。他一边喝一边漫无目的地抬眸四望,忽然,大厅里一个眼熟的娇小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何砚青穿着那件熟悉的墨绿色连衣裙坐在不远处的双人桌位中,对面是一个中等个子的女性alpha,板着张清瘦的脸,似乎正在发脾气。娇小的omega则有些心虚,一双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身体前倾,嘴里轻声解释着什么。
……嗯?
不禁拧眉细望,洛城心想,她不是闻人律的女朋友吗,怎么会在这儿跟别的alpha约会呢?
正猜测着二人的关系,下一秒,他就看见何砚青撅起嘴,在那个alpha女性的脸上讨好地吻了一下。
“……哈。”诧异地轻笑一声,洛城收回视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宁祁听见动静,莫名地抬头望他:“怎么了?”
“有个人被戴绿帽子了。”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