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揖铭低头整理了一下餐巾,有几分尴尬地抿了下嘴巴。
“您说的对。”
她翻了菜单,又要了一份脆皮烧腩仔,百酱蒸凤爪,蟹子烧麦皇,另又加了一份中锅大小的香菇鸡茸砂锅粥。服务生推着盏锃亮的铁皮小车把杯杯盘盘摆上来的时候,郑斯琦才发现这家店,把精致讲究落到了每一个细节之处。
盘盏,杯具,一水儿泛青的素色,绘了缴绕着的枝蔓花藤,盘绕在盘中央端端摆着地食物周围。赏心悦目不假,到底少了一点人情,少了点烟火味儿。
郑彧吃东西的时候很乖,闷头扒碗,从不多言多语。陆揖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郑斯琦本算无心的一句话,形于眉目的活泛与笑意,包括言语在内,都变得有所自持,有所收敛。相较之下,郑斯琦也的确觉得两人之间这样疏疏带着落阔间距的交流氛围,更舒适自在。
不必去排斥对方带着探问的热烈目光,自己也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考量对方。
陆揖铭拿过郑彧面前的小碗,替她舀了栗子羹,又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烧麦皇,放在她的小盘子里,温柔说道,“尝尝吧,小心烫到哦。”,折巾的动作也很优雅。
的确如郑斯仪所言,陆揖铭这个姑娘,活泼漂亮。
吃通了西方人热烈随心的那一套,表里面里,却仍留有中国姑娘矜持清澹的痕迹。郑斯琦想起来,自己在里上师大念汉语言的时候,这样的姑娘在系里是很吃香的。
虽说自己大学清心寡欲了四年,但男生群体之间审美的整体把握,他还是很门清儿的。
如果他自己再倒回去年轻七到八岁,或许还真的会对她心弦一动,抑或是怀有无限好感也说不定。敢疯敢闹不害怕偏离航线,有路可回头的年纪里,都挺向往这种能接近甚至去呵护这样的娇俏姑娘。
郑斯琦舀了一勺鸡茸粥,含在嘴里往下咽,安静听着店里放的一支轻音乐。
但自己已经算不年轻丰茂了,转眼即将不惑,四十了。所以不再有精力和欲求,去在田野地头撒开一身包袱去追逐一朵漫天漫舞的蝶了。陆揖铭于他,始终还是少了一份可供缓缓停泊靠岸的栖息感。
既不觉得温暖安定,自然也不会觉得心动。看她,至多只能当成个不熟识的小妹妹。看她优秀,也至多只能做到远观欣赏而已。
“郑先生……”
“恩?”郑斯琦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放下勺子看她。
陆揖铭把咬了半口的虾饺搁回盘里,目光在郑斯琦的鼻尖流连了两下,忽又落到了郑彧的乌漆漆的头顶上,弯了下嘴巴,“感觉您好像不太喜欢我。”
换言之,是不是讨厌我?
这是真想多了。郑斯琦忍不住笑,用指关节把镜腿往鼻梁上顶。
“没有,真的。”
陆揖铭抿了下嘴,用筷子把饺皮拨开,夹中粉冻里埋的一枚粉色虾仁,“但我平常联系您,您也总是推拒,我都知道。您跟我出来……看起来也并不尽兴。我是想说……”
她用指尖摩挲着瓷盘的边沿,“您如果觉得我俩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您可以说,可以告诉我。”
郑彧不明所以。一开始只当陆揖铭是爸爸认识的朋友,漂漂亮亮,闻起来喷香的。哪成想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就听见了“相亲”这俩敏感字儿。
但郑斯琦也从不有意把这些事儿瞒着郑彧,听对方这么直白地提明了,也没想着让小丫头回避。
郑彧含了口凤爪,鼓着半张脸抬头想囫囵说句什么,郑斯琦就把食指竖在嘴边低头冲她眨了下眼。
室外的阳光投进落地窗内,明亮的白点在陆揖铭的瞳里闪烁了一下。
她从小至大被人捧着护着,国内国外不被人倒贴的次数少之又少,总算遇到了看着颇心仪的对象,难免有点进退失度不受自制。可就这么遭了披着谦和有礼态度下的不咸不淡的冷遇,虽然不至于气急败坏地摔杯泼茶,但终归自尊心受挫,失落难堪。
郑斯琦无论讲话做事都看起来很有分寸,怎么想不像是会吊着别人团团转的人。
“您可以说,我觉得我俩不合适,这次相亲失败,咱们以后没必要再继续相处。您可以这么说的明白直捷些……”
我也好被over的干脆些。
郑斯琦低头思索了一下措辞。
“是因为。”他把胳膊搭平在桌子上,用手码齐了两根细细长长的筷子,“你是女性,你很优秀,有你自己的骄傲与自矜。所以给对方台阶下的权利,本来就应该是你的,而不是我。”
陆揖铭一怔。
她用手抬了下垂下来的眼睫毛,低头吸了口气,挺了挺胸脯,继而盯着桌布长长舒出。听完郑斯琦本是一句婉拒的话,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居然又跟着不可遏制地猛地一悸。
她微不可查地嘟了嘟嘴,一下子觉得了然通畅。
多奇怪。
吃完了饭,郑斯琦牵着郑彧把陆揖铭送回了隔壁广场的高级写字楼。陆揖铭进电梯前,还远远问郑斯琦以后能不能再联系。姑娘又恢复朗健清爽的样子,手交握在连衣裙前,挂着满脸得体的笑容。
郑斯琦心里无可奈何,回身冲她比了个ok。
回利南附小运动场的路上,郑斯琦扯了扯郑彧的小手,“吃饱了吗?”
郑彧摇头,“没有。”
郑斯琦挑眉,笑道:“一盘排骨一盘凤爪全落你肚子里了还没吃饱?”
“那还没枣儿拳头大呢!”郑彧跺了下脚,噘了噘嘴,把滑下肩膀的背包背带往上提了提。
就那么点儿的东西花了他五百多,郑斯琦心里腹诽。饭钱最后是他掏的,假意借上厕所的机会去收银柜台刷了卡。郑斯琦拿了消费条目看了一眼,光服务费就另多收了四十二。
郑彧弓腰拣了地上一叶绿里染红的香樟,捏着茎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接着又说,“……而且还没小乔叔叔做的好吃呢,一半儿都没有,枣儿想赶紧到周一,枣儿想去小乔叔叔家吃饭。”
郑斯琦乐,伸手去挑郑彧的下巴,“哎你看着我,来,你告我你现在是不是特——嫌弃我做的晚饭啊?”还坏心眼儿地往她脸上的软肉上挠挠。
郑彧皱了皱鼻子,痒的往后躲,假意认真思考了两秒,坚定摇头。
“我还是最爱爸爸的!”
郑斯琦从来不担心郑彧的心思以后能往别处偏,面儿上嫌她粘自己粘的比苍耳种子还紧,私下里偷偷琢磨着还挺知足挺得劲儿。自家小棉袄乍就给个旁人拴住了胃肠擒住了味蕾,一想还是自己向来的短板,还真挺幼稚地觉着不顺耳。
“别给我偷换概念郑彧同志,我现在问的你做饭,没问你爱谁。说。”
“唔……”
郑彧自问扪着良心做人,实做不到心口不一,睁眼说瞎话。
溜达回北区看台的时候,橘黄的观众椅上,只稀稀落落坐了零星几个学生和家长。小五子坐在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拐角位置,从后面看,直直支着腰板儿,橘里冒出一截瘦长长的小身子。左右看,不见乔奉天。
郑斯琦松了郑彧的手,跟着她走近到倒数二排,才看见乔奉天认正横霸了三个椅座,头枕在小五子的腿上合眼睡着了。
田径场平坦开阔,阳光到了这里,也没了什么阶级之分,均匀而整饬地铺撒流泻。乔奉天的一张脸,沐在一片满满的浅黄里,颊上的颜色通透发粉一扫往常的隐隐青白,甚至乎能看清皮质下细细匝匝丝丝缕缕的毛细血管,和唇上半周细软晶亮的短短汗毛。
风拂开了他的额发,于是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像原石经流水积年冲刷磨打出似的,线条天然的流利平缓;原来乔奉天睡觉,嘴巴不是合的很牢很紧的那一挂。他两片嘴唇当间,正启了一道小小的缺口,从缺口里看,隐隐露着两颗齐齐板板的牙。
面容一下子就显得更加明净而有清粹之气了。
小五子低头勾着他小叔的头发,一抬脸,见郑斯琦和郑彧站在边上,想动,被郑斯琦用手势阻止了。郑斯琦摆摆手,指了指乔奉天,比了个禁声。接着又把路上顺手带的两杯玫瑰奶盖绿递给他。
小五子受宠若惊似的接过,给了他一个不出声的感谢的微笑,郑斯琦就越过乔奉天,伸长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篮球场上有外校的高中少年溜进来打篮球。一水儿亮白的篮球衣像操场上明灭不定的几粒光斑。篮球在他们手下弹弹跳跳,击打地面,发出“砰砰”的有节奏的声响。
声音驭着徐徐暖风传到看台,就已经很细弱了。像一根手指在耳边“嗒嗒”地叩,勾人睡意,惹人生倦。
等乔奉天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嗓子因为嘴没合紧钻了风,正干涩的难受。他咳了咳,咽了咽,,从小五子腿上把脑袋挪开。
“麻了么?”伸手替他捏捏腿,问他,“一没留神就着了,这地儿太哄人……”
小五子捏着手里的奶茶杯,笑着摇头,“没有没有,小叔可轻了,像只……”小五子想说像只鸡暖暖地贴在腿上,一想不对,及时收口。
乔奉天揉揉眼皮,指了指奶茶杯,“哪来的?”
小五子冲前排抬了抬下巴,把没戳开的一杯新的塞他手里。乔奉天顺着他比的方向往前看。
前排坐着郑斯琦,高出椅背一大截,正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手机,还是就着这么个考验脊椎的姿势睡了。乔奉天挺了挺发酸发胀的腰间盘,往前探头,先没说话。
郑彧正坐在郑斯琦腿上,窝在他的怀里,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着叫不上名儿的益智小游戏。郑斯琦果真就这么合着眼皮睡着了,听呼吸起起伏伏,平缓均匀,还像是睡熟了。
乔奉天被阳光照的眯了下眼睛,心想所谓夏乏春困,说的一点儿都不假。
往回收视线的时候,乔奉天看见了郑斯琦脊椎线下,埋在衬衣领里,隐现的一截带青的红斑。
乔奉天及时按捺住了自己想伸手触一触的作死念头。
这放在平常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因为郑斯琦解了衬衣的两颗扣,头又往下坠的深了些,露出了颈后的一大块皮肤。红斑的面积很小,只有两指合并在一起那么大长短,微微往外突出一点。可既不像胎记,又不像旧伤。
倒像是——纹身洗掉很久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