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拎着大包小包从陶冲湖赶回铁四局,翻出了柜子里大大小小的户口本存折银行卡,把半个家当搂抱在怀里,搁床上仰面躺了一刻,吐口气儿,揉揉眼,又站起来出了门,去了ATM机把卡里的五千整取了个干干净净。
乔奉天熬了一宿,人都枯了半截,俩黑眼圈碗大,卧蚕涨成眼袋快坠到了下巴颏。
杜东一路伴着,脚下带风,拎东拎西。同样是熬了一夜,精神头倒比乔奉天足得多。破晓,乔奉天从街拐铺子里出来,张嘴赶他回去开店门儿,杜冬听了就蹙着眉头往他胳膊上一掐。
开你娘的店门儿你丫这会儿我能放心的下么!一剪子下去再把人头给剪瓢了!
乔奉天把五千块的红票子纳进兜里,仰头朝他抿嘴笑了一下,没说话。
来来来钱给我揣着来!那么浅屁兜儿再给一蹿蹿掉了。
乔奉天手里一叠钱,连带着一袋豆浆两颗红豆沙的青团儿,都塞他手里了。
先吃吧,跟着我跑一宿了。
分你一半儿。杜冬伸手拈了个大的,往前递,像在职高那时候,乔奉天打饭总分他一半儿一样。
不,乔奉天摇头躲,扬了扬手里的豆浆。
我不吃甜。
利南的现下的初晨还是凉的,空气清凛,饱含水汽。乔奉天每天其实起的都早,从不懒床,只是早,也早不到这种晚星方隐,路灯将熄的地步;风吹得他鼻尖泛红,路上渐渐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他蹲在路牙子上揉了揉鼻尖,掸了掸袖子,往利南市委医院走。
和乔梁一起出车祸的姑娘,在四楼骨科。已经从急诊科的抢救室转到了看护病房,独人独间。问了医生,外表擦伤软组织受挫不提,姑娘是肋骨骨折加盆骨骨折,部分采用保守疗法,部分要择日手术。
乔奉天跟着护士,半低着头,立在了病房门口,抱了一捧唐菖蒲。杜冬跟着,提了一只满满的果篮儿,一箱特仑苏。
乔奉天很纠结,很踟蹰。
他二十岁至今,最不会的就是和人低头服软,出声讨好。错就是错,该打该罚他都能忍,就是做不到给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摆一副十足十的低微样儿。跟谁他都不行,他都膈应。
只是今天状况不一样,他为的不是自己,是乔梁。
姑娘的房里围了几个中年的男男女女,北方人的模样个头,面色皆是忧愁不善。护士推了推白帽,按开了手里的原子笔,弓腰摘了床头的,夹着病历的签字板儿。
“感觉怎么样,昨天晚上疼的厉害么?”小护士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上下睨了没说话的乔奉天一眼,“那什么,司机的家属来看你们了,人门口站着呢。”
男男女女赫然抬头,齐刷刷拧眉朝乔奉天投来了视线。
乔奉天飞快地在心里打了个简短的腹稿,摆了个温和微笑,正欲开口上前。
“奉天小心!”杜冬喊了一嗓。
“对不起,您好,我——”
小护士签字板一丢,“哎你别!”
乔奉天来不及后撤,就被人狠狠搡出了房门,力大到不受控地趔趄着倒退两步,肩胛骨猛地撞上了走廊墙壁上的瓷砖。乔奉天痛的喉咙一哽,整个胸腔都震动了一下。
杜冬扔了手里的果篮,大步上前伸手揪着来人的衣领往后一拽,“操你妈的你干嘛呢!!”
来人挥出去的猛力一拳微微打偏,却仍结结实实贴上了乔奉天的嘴角。嘴里的嫩肉磕上了槽牙,嶙峋地齿峰割破了嘴,漫了一嘴水锈似的血腥味。
乔奉天疼的立刻弓腰紧紧捂上嘴,顿感掌下的皮肤发热发烫,正微微跳动膨胀起来。
真他妈野蛮。
不给人说半个字,上来就是打。
是人么还。
“我他妈一好端端的闺女给他妈弄成这样儿!我今儿他妈告诉你!要治不好我弄死你!”动手的男人被杜冬揪着后领往后连连直退“你他妈弄死谁啊你!”杜冬胳膊往前一伸,锁住了男人的下巴颏,“你敢弄死他老子就敢弄死你!”
男人顺着杜冬的胳膊一路往上,反手揪住了杜冬肩上的衣料咬着腮角猛往前扯,“来!你他妈来!找人废了你!”
“滚你妈了蛋的不要逼脸的狗东西!”杜冬提起一条腿,用力抬脚往他膝窝上一踹。
男人吃痛地哎呦一踉跄,咯噔一膝半跪在了冰凉的地上,乔奉天贴在墙上,肿着半张脸,看他蹲在地上皱着眉目掐着小腿。
病房里余下的男人女人这才反应了过来似的,哎哟哎哟地快步出了门,都撅屁股弓腰去扶地上嘶嘶咧着嘴的男人。
小护士花容失色地出门冲闻声赶来的其他护士摆摆手,“叫医生来叫医生来!这儿要打架闹事儿了!把保安也叫来。”
杜冬啐了一口,捏了捏拳头,皱眉小声道,“叫你妈了个逼的保安……”
拎着个挎包的中年女人猛地转身,纹过的两道粗眉扬起来像两条鲜活的黑泥鳅。她倏而撇下嘴角,挂上了满脸世态炎凉,目无法纪地嫌恶悲悯。指甲上缀了珠翠,颤颤巍巍点上乔奉天,又点上杜冬的脸。
杜冬右眉一条,往前一步站,居高临下的望她。
“你们这些个人啊!你们!”
杜冬了,“咋?”
“没有王法了你们还!害了我闺女还不够还敢动手打人!简直!畜生,都得抓进局子里坐牢!”
乔奉天揉着嘴角想说话,杜冬伸手一拦,“你别,你让她说,我看她是不是还要说出个杀人偿命。”
女人神色一凛。
“我告诉你!我闺女的事儿没完!咱们法庭见!告不到你们这些个寄生虫一样的黑车头子伏法低头这事儿咱不算完!”
动手的男人还能分出一嘴,义愤填膺地应和,“告!肯定告!”
乔奉天心里一抽一紧。
“这事儿的责任真的不能全在我哥身上,他……”他忍着嘴角一抽一跳的不适,忙开口说。
“少来这套!他妈个开黑车的!”女人“哼”了一嗓,“属你门开黑车的最心黑了!坑钱不说还要命!苍蝇似的嗡嗡耳边转悠说不坐不坐非堵你眼前儿不走偏要拉你上车!”
乔奉天不是想打架,不是想闹事儿,他想私了,他想偷偷解决。
他一定不能上法庭。
他不能把事儿闹大,他没门路,他分不出精力。
乔奉天话里三分慌,“对不起这件事真的——”
女人见他局促,倒像逮住了把柄,更加咄咄逼人蹬鼻子上脸,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靠近,“真真真真个屁,开黑车本来就是违法犯纪关他个十年二十年也是咎由自取也是他活该!”
杜冬听不下去,伸手就是一搡,“你他妈个老女人当自己人民法院啊还判十年二十年你什么狗东西!给你脸别他妈不要脸!事儿他妈弄清楚了么就在老子面前装逼瞎咋呼!”
女人大惊失色,被推的一趔趄。
杜冬一急就容易口不择言,“就你们家这损阴德的东西怨不得他妈闺女给人撞成那副德行!”
“杜冬别瞎说!”
乔奉天一扯他的胳膊,慌忙踮脚去捂他的嘴。
男人从地上刷地蹦起来,“你你你——你们!”
“你你你你你你奶奶个腿儿!”衣领被乔奉天扯的大敞,杜冬不管,甩开他钳着自己的胳膊。
“咱没完!咱走着瞧!”
乔奉天盯着地上散了的一束唐菖蒲,心下坠了圆磨似的重重一沉。
郑斯琦去开门的时候,锅里的一把意大利面正好差不多半熟。这玩意儿好做,红酱白酱都可以在超市买现成的,热一热往面上一浇就行。调味不用操心,只管煮熟了面条就成。
“来了别急。”郑斯琦擦擦手,关了灶,往玄关处走。
乔奉天立在门口,黑色夹克,戴了个口罩。
“郑老师,我来接小五子。”
郑斯琦了然,侧身让他进,沉声问,“来之前也不打电话,我要不在家呢,白跑。”
“我没多想就……”乔奉天没换鞋,不打算进,“小五子人呢,我领上就走,不耽误你功夫……”
“里屋和枣儿写作业呢。”
郑斯琦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直直盯了一会儿,猛然弓腰凑近。
乔奉天往后仰,“……怎么。”
“嘴。”郑斯琦垂下眉目,伸手扯了一下他的口罩,“嘴怎么了?”
乔奉天“啪”地伸手挡。
柯南道尔还是福尔摩斯啊,怎么发现的?!
“没有啊……没事儿。”
郑斯琦不理,继续上手,“你说没事儿我就更不信了,老实别动。”
口罩一落。乔奉天的嘴角赫然高肿,隐隐青紫,斑驳一片,连带着脖根一片都是淡淡微红。
郑斯琦心一揪——这又是怎么了?
他伸手轻轻抬了他的下巴,就着玄关的灯光左右端详,皱眉“啧”了一句,“谁打的?”
“跌的,医院地滑的要死,拖就拖非掺洗洁净……”
“鬼扯。”
明显是给人打的。
“你都不躲么?”郑斯琦就奇了怪了,这人怎么老这么动不动就受伤流血,跟家常便饭似的自己一点儿在意,一点儿不伤心,藏在肚子里就这么闷不吭声的打算谁也不告诉?
“哪儿来的及躲……谁打人之前还给人提前打招呼啊……”乔奉天低头摸了摸下巴,摸了摸被郑斯琦触上的那一块皮肤。
“等着。”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别出声,别让小五子听见出来看你现在这样儿,我去拿个药给你涂一下。”
“没事儿我不涂我没事儿两天就好了。”乔奉天压着嗓子想叫住他。
郑斯琦吸了口气,回头,眉头明显地蹙在一块。
“你能不能别总说没事儿么?是真没事儿么?!”
乔奉天愣了,不说话了,他怔怔看着郑斯琦正往里屋走的颀长背影。
他怎么……他怎么好像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