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时候,枣儿和小五子,一并进了利南大学附属中学读书。
郑彧是学区分配,划个范围连锅端,稳稳当当直升了七年级二班,普通班;小五子是外地户口,小学是借读,按理应该要回鹿耳的县立初中念书,可架不住小学六年下来成绩太好,利大附中诚心想要,郑斯琦明面儿上替他交了一万二的跨学区赞助费,开了张pass卡送他破例进了七年级一班,重点培养班,俗称火箭班。
前年国家刚颁了政策,要求综合类本科大学一律不允许在市内修盖校区,故而利南大学的分校区就挪到了偏僻的金关,正面挨着金关高速站,后面临着百亩稻田,天天能看见哞哞叫唤的大老牛。利大附中就设在金关校区,生源虽少但质量颇高,市里的公立小学年级拔尖儿的几个苗子,茶叶尖似的全给一把掐去了不说,且一并实施寄宿制,铁腕,为的就是连年垄断利南市的中考状元。
郑彧彼时一听寄宿,还是四人间,激动得差点儿没上天,倒是小五子打一年级起就没离过乔奉天身边,特别舍不得又特别不好意思明说,连着闷头郁郁了好几日。想着不要表现出来吧,丢人啊,不好吧,可嘴上没动静,但吃饭明显是不香了。乔奉天看出来了,也没说什么。
送俩小的开学报到那天,乔奉天没去。倒不是说不想,不牵挂,狠得下心,而是不合适。
不合适在于,他觉得郑彧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对很多东西已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角度与独立的思维方式了,早也不是那个郑斯琦说什么就是什么,乖得不行的小枣儿了。他自己到底是个大男人,充当着母亲的角色和郑斯琦一起去到她未来要生活三年的环境里,实在会格格不入。那个欠缺的部分,与其就那么空着,也别强行想去填满。颜色要是稍有一点儿不衬,那就是块时时刻刻都忍不住去在意的油印子,惹人非议,闲言碎语,最终伤害到两个孩子。
小五子还是懂事的,即便没那么甘愿,他也理解且尊重,背着书包临走前,紧紧抱着乔奉天连亲了好几口,悄悄说:小叔周末有空再来吧,我会看好枣儿的。
——不让她落下学习。
——不让她早恋。
——不让她长胖。
乔奉天蹲下忧心地望着他,想着这孩子榆木镶金的脑袋,恐怕总有一天得被枣儿活活捶死。
郑斯琦返程回来的时候,乔奉天午睡没醒,整个人没在郑斯琦的素色被窝里,就露个脑袋。床边立着两只行李箱,没来得及整理,一旁的窗帘拉了半扇,秋日下午一两点的阳光水似的,顺着墙檐缓慢地流进来,淌上乔奉天脸去,划了淡黄一半,雪亮一半。
郑斯琦解了领带脱了鞋,赤脚悄悄挪到了床边坐下,架不住人高马大的,床到底略略一陷。床上人感觉到了动静也舍不得醒,睡得滚烫的左手从被窝里探出半只,挠了挠了鼻尖,阖着眼皮翻了个身,背冲他,留给身后人一个乱蓬蓬的后脑勺,和一只藕粉色的耳朵尖儿。
好可爱,郑斯琦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附身吻了他耳尖一下。
喜欢他,五六年如一日地喜欢他。
郑斯琦拿了MacBook过来,盘腿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码论文,陪到乔奉天自然睡醒。
“……怎么不叫我?”乔奉天擤了擤鼻子,捏了捏鼻梁,眯眼一看窗外,发觉太阳都快西沉了,便在被窝里动了动上半身,“脖子都睡麻了我去……”
“给你捏捏呗要不?”
郑斯琦低头看他,拨开他黏在脸上的一绺头发,笑着触了触他滚烫着的左脸,那有一块不规则的睡痕,隐约是片叶子的形状,“郑师傅马杀鸡,金秋送好礼,半小时免费捏,有没有兴趣啊?”
“超时怎么算啊郑师傅?”乔奉天撑着胳膊坐起来,低头,后颈子露出来冲着他,“太贵免谈啊,我勤俭持家一人。”
“别,郑师傅不要钱。”郑斯琦合上电脑放在一边,动动腿挪过去,“郑师傅要肉偿。”
乔奉天听完笑得一喷,顺势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萌了郑斯琦一脸。
他俩这感情也挺妙的,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花样儿,没什么一咏三叹一波三迭,一门心思冲着过日子去的。想说五六年光阴一过,流水的日子这么一冲,也就都现了原形了,再喜欢也淡了,至于还觉得彼此好不好,还爱不爱,就和无数寻常的老夫妻一样,习惯了也就不重要了,单纯只为一个老有所依,为一个安稳的下半生。可事实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俩分明是日子越久,越把彼此放在了心里最最特殊的那个位置,就像紧紧揪着一块胸前皮肤那样,无法忽略,时刻在意,偶尔还会有隐隐的、共同的牵痛,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达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契合。
上升到了封建迷信的唯心主义,换句话说,好像彼此之间有一种分外神异的感应。
好比两年前,郑斯琦突然阑尾炎住院,乔奉天从他就诊当夜起就跟着发了低烧,时断时续总不好透,瞒着不说,一路这么昏昏沉沉地强打着精神,悉心陪护了半月下来,直到郑斯琦痊愈出院,他也才完全地恢复;
又好比去年年底,乔思山心肺功能没有征兆地突然衰竭,被接来附属医院的ICU住了三天,到底没熬住,正月里就走了。按鹿耳的习惯,乔思山是土葬,守灵抬棺流水宴席,风俗习惯一样也不能少,乔梁身体条件不允许,所有的任务都由乔奉天一人承担。乡下人的葬礼是要哭的,那种出声到有些夸张的哀嚎,哪怕不见泪水,也必须要响亮。那几日,乔奉天伏在棺前的蒲团上哭几次,郑斯琦一旁看着,就要跟着红几次眼眶。哪怕乔奉天有的时候只能算是在假哭,哪怕连他自己也只是以亡者友人的身份出现,根本不必披麻戴孝。
郑斯琦都是偷偷哭,不让乔奉天发现,可到底是他家乔奉天,眼毒心细得要死,还是被敏锐地发现了,被他捧着脸轻声细语地询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也在哭?”
“谁知道啊。”郑斯琦想想就觉得可笑,抱着他说,“就,怎么说,就是现在变得完全没办法看你流眼泪了,一看你哭我就要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忍不住,跟条件反射似的。”
“几号军训?”
“下周,直接一车拉山里。”郑斯琦扯正乔奉天睡歪的衣领子,“我看他们学校旁边就是国防学校,恐怕就是那儿请来的教官。哎你是不知道枣儿那丫头有多花痴,开车送她去的时候有一队兵哥哥绕操场拉练,寸头背心小肌肉,差点儿没给她哈喇子看出来。”
“以你的尿性。”乔奉天侧过去瞥他一眼,“我猜,肯定会问她是爸爸好看还是兵哥哥好看。”
“知我者莫若你,我真问了。”
“然后呢?”
“她说,风格不一样难以定论,我说不行,不吃这套,必须选一个,然后她说小五子最好看。我觉得这姑娘现在很可以,真的,已经学会拐着弯儿说话了。”
郑斯琦和乔奉天一起低笑。
“我给枣儿买的防晒你没记着装上,那个粉罐子我看还在洗手池子上放着呢,等着吧,你那疯丫头,七天下来要成黑煤球了。”
“那让她再买呗,有时间我就跑一趟给送过去,没时间我就给邮过去。”
“学校宿舍还行吧?我都没去看一眼,蚊帐你给装了么?”
“好着呢,人蚊帐都是自带的,还四人间,还独立卫浴,还有空调。”郑斯琦捏得很轻,由脊椎抚到两肩,尽量不让他痛,“比我上大学那会儿爽多了,我们那时候洗澡都是大澡堂子的,一到夏天就排长龙,跟春运似的。”
“那还行,小五子我真不担心,什么都能忍的一个。”乔奉天略略侧过头,看着郑斯琦一笑,“我是担心你的宝贝枣儿,娇生惯养宠大的姑娘,别三天新鲜劲儿一过就吵着要回来住,寄宿没那么轻松,也没离开过你。”
“得了吧,那丫头忍不了,也最多是忍不了她们食堂的饭,馋你做的肉了。”郑斯琦忍不住跟着乐,“你以为她这么多年,被我俩大老爷们和个小五子夹着有多乐意啊,早想撒欢一头扎小姑娘堆里了,你放心,她乐不思蜀着呢,咱俩就把她野生放养吧。”
“是亲爹么你?”
“理论上我是。”
“实际上?”
“我还是。”郑斯琦从背后拥住他,“So,你就认命死了这条心好好陪我住吧,哎我说咱俩也该二人世界了吧?这么多年才争取这个机会多不容易啊。”
“老郑同志。”乔奉天皱眉,“你,绝对就是看准了利大附中的寄宿制,才非死乞白赖把他俩送进去读书的,别解释你没跑。”
郑斯琦君子坦荡荡地直视他,微笑。
“贼子野心,昭然若揭。”
“行啊,文采见长啊你,成语都能连着说了。”郑斯琦忍不住啄他侧脸,越啄越用劲儿,把人啄得向后一闪,又仰进了被子里。郑斯琦被他依势环上脖子,侧下去吻他的眉眼:“睡够了?”
“嗯。”乔奉天看着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衬衣,明知故问,“怎样?”
“不怎样。”郑斯琦由眉眼顺到嘴巴,“要肉偿。”
二人世界,这词儿一提,让乔奉天老忍不住想起来郭达蔡明演的那个经典小品,车头蹭漆喇叭不响的那个。
俗,大俗,特别俗,俗得乔奉天指尖发涨,久违地心悸,好似那些个青黄色的一眼初恋。
其实乔奉天和郑斯琦已经是很不年轻了,正值中年危机的岁数,任谁,也是该到了被生活压迫得焦头烂额,失了一往无前、断腕决心的时候了。
乔奉天年过三十五,是个快四张多的老男人了;郑斯琦四十一二,干脆就已经马不停蹄奔着知天命的年纪去了。他同事里有几个早婚早育的,儿子留洋读书又是个早婚早育,眼瞅着明年就要当上外祖父了。任他俩一个再怎么娃娃脸,一个再怎么不显老,也招架不住这流水无情的光阴。乔奉天站在镜子前打点形容,发觉自己的两颊明显得往下懈了许多,呈着向下的走势,抿一下嘴巴,法令纹也深了些。往前数两年,熬夜还凶,昏昏沉沉捱到两三点,一觉补齐到隔天中午,蹦起来又是一条好汉。横竖就这一两年,身体机能明显倒退,熬夜补不回来不说,累积着不好眠太久,胸口还会隐隐作痛。
问郑斯琦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了这样的警觉,那人就还是一如往常地抱着他,温柔地笑着说,我早八百年就这样儿了,我已经认清我快是一糟老头的事实了,你呀,比我慢多了,还是那么好看,我喜欢你。
乔奉天心想,就你,再给你十年你也糟不了。
他看着郑斯琦对着镜子刮胡子,手撑着洗手池的姿势把他扯成一线,三十岁身材的轮廓,还是没有残忍地褪去。他映照在镜子里的双眼,虽的确也生出了一些新的鱼尾,颧骨也高了,可这些衰老的体征在他身上,竟都成了更加成熟内敛的标志,新的景趣,好比时间这把镰刀,呼啸卷过一众人的头顶,唯独到他这儿,收敛了留情了,说你真帅,温情脉脉地拂他一把,说我可舍不得。
又骄傲又不甘心,喜欢他又埋怨他,个迷死人的老妖怪。
“脸都给你盯出洞了。”郑斯琦关了手里的电动剃须刀,两指并过去掐他的鼻尖,“看什么?”
“看你越老越好看,越老越长得招人了。”乔奉天拍开他的手,折上围巾,背后系个结,“你是不是当教授当得?怎么越来越有总裁范儿了?”
“啧。”郑斯琦笑眯眯地勾上他的肩,微微一嗅,“怎么酸溜溜的?”
“酸你二大爷。”
“你不是真的在忧心吧?”郑斯琦又认真起来,捧过他脸,拇指温柔地抚他的眼角,“嗯?”
“一点点。”
“忧心什么?”郑斯琦把他拉得更近些。
“忧心我俩要痒。”
“呸。”
乔奉天摸到郑斯琦贴在自己脸上的左手,摸到无名指上头有枚男士的钻石戒指。自己的左手上戴着一个和那个一模一样的,是郑斯琦上个月送的,贵到蹦起来咋舌,贵到乔奉天翻到了小票之后恨不能夜里就杀去柜台退了。
不就一环儿嵌个钻么?!
其实乔奉天这几年,已经很少再计较“你的钱我的钱”这样的所属问题了,他学会了心安理得,放下一切,把郑斯琦当做家人,爱人。
郑斯琦找学校老师调了课,他今儿轮休,说好了要拖着乔奉天去约会,但先要去中医院看一看李觅涵的妈妈。两位老人家,这么些年郑斯琦一直在尽着责任照看着,是对儿传统观念极强的父母,但到底念过书,有文化,通情达理,总觉得这么牵绊着郑斯琦不好,人家要开始新生活的,以前还总打电话让他带枣儿来坐坐唠唠,再到后来,郑斯琦但凡要来照看,全部都推拒掉,说你忙,别来。
老太太老了老了,还查出个顽症糖尿病,积年累月地脚痛,视力也渐渐减退,但精气神不差。好在老爷子是个常年锻炼身体强健的,退休工资也丰厚,照看一个老伴儿还算得心应手绰绰有余,又请了个手脚勤快的小阿姨,一切都不太累。
可话说是这么说,又怎么能真的放着不管?这天是老太太惯常到中医院体检,再领些忌口的木糖醇消化饼干,郑斯琦既然知道了,就必须得来看看,顺便和两位老人家说说外孙升学的情况。
乔奉天困死在副驾驶,翻下了遮阳板,揉揉睡软的那根腰上的麻筋儿。九月一大早的太阳也毒得很,一点儿不收敛。
“很快就下来。”郑斯琦解开安全带,按开后备箱锁,看乔奉天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就笑,“要不咱也别去什么影院水族馆了,带你去盲人推拿吧。”
“你不郑师傅么?”乔奉天往后一仰,脖子嘎嘣响,“就怪你。”
“对,就怪我。”郑斯琦压低嗓子,凑去他耳边,“爽都我爽了,罪都让你受了,嗯?”
乔奉天想给这人模狗样的登徒浪货一脚蹬车窗外去。
乔奉天和郑斯琦的关系,目前为止知道的人里,也只是多了一个郑寒翁而已,因为事情到了那样低调不了,不说不行的程度。老人家的反应比当年的郑斯仪平静得多,也就一晚上关房间没吃饭,顺手掀了套茶几劈断了两根压熟宣的纸镇而已,那手劲儿,不愧是玩儿青铜大鼎的。结果第二天,没等郑斯仪郑斯琦轮番敲门去劝,他老人家自己拿着两个啃干净的苹果核就出来了,往沙发一坐,苦大仇深道,
奶奶的龟儿子,老子半截入土了活不过你!不碍着我大孙女儿读书你他妈爱跟谁跟谁去!祸害精!
吹胡子瞪眼地话撂下,拍拍屁股背个手,又继续去养花逗鸟撸猫去了。
郑斯琦觉得他爸除了话糙点儿,恐怕是个有个大智慧大格局的小糟老头子。
提着东西进了病房,郑斯琦发觉俩人正在吵架,还是冷战。一人坐床头削苹果,一人戴着花镜坐床尾翻报,哗啦啦的,也不知道能读出个啥来。老太太率先听见了看门的动静,一见进门的郑斯琦,赶忙才露了笑脸顺手捶了老爷子一拳:“斯琦来了啊!别削了你!”边说边忙着下床穿鞋。
“您别麻烦。”郑斯琦跟他们也就不假客套了,把东西放上床头柜,还是开口叫妈,“妈,怎么样?”
“就那个样子呗。”老爷子站起来给郑斯琦倒水,老太太给他拿床下的小方凳,“每次都带那么多东西,说了不买不买,我俩又吃不了。”
郑斯琦扶了她一把,跟她笑:“吃不了就留着过节送人。”
老爷子把水杯递上去:“堵不堵?今天没课?”
“轮休。”郑斯琦往西指指,“还行,不算早高峰,我从永和路西门那儿绕路来的,没什么车。”
“哦,那还行。”老太太笑着点头,见老爷子替郑斯琦拿水果,又挤到眼跟前来晃悠,抬脚一踢,使手一拧,白过去一眼。
这别扭闹得,郑斯琦在一旁笑,问了两句才明白,祸是出自老爷子之口。本来老太太患病,情绪黯然,心里就老那么瞎嘀咕,胡思乱想,想自己要是先头死了,房怎么办,钱怎么办,闺女早早就没了谁照看这光棍老伴儿,他孤零零一人要想不开寻短见怎么办?给老太太弄得成日愁眉苦脸,又苦于忌口忌得没味儿,脾气便差,动辄摔碗砸盆不让人好过,老爷子也是看她病着,便一忍再忍。
也是今早,说要体检,老爷子早早起来备上了炒饭菜包,又上菜场买了豆浆,谁知道老太太一宿又瞎琢磨了些什么,阴着张脸吃饭,先是嫌豆浆渣子没滤干净刮嗓子,又是嫌老爷子做饭手下没个准数,做的哪叫炒饭叫油泡饭!老爷子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当下就把筷子一撂,骂她,一天到晚都什么穷毛病?!
老太太怒极拍桌,你喊什么?!你喊什么?不高兴了是吧?我病恹恹一老婆子给你气受了是吧?别急,你且活呢,我就这么几年功夫了你别急,等我入土了你就去找个通情达理的新老伴儿吧!
对!你看你走了我找不找?!第二天我就找!
老爷子这是一时嘴快,说气话了。
郑斯琦一听,还真没这方面经验,不知道怎么劝。他和乔奉天好了这么久,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方面是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少了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琐细矛盾;二是他俩是真的爱,看不得对方委屈,往往是郑斯琦正推门打算去伏低做小老实认错,乔奉天就已经跟没事儿人似的过来替他拾掇屋子了,郑斯琦就坡下驴,把人拽过来说点儿不着四六的私话,彼此忍不住一笑,什么不愉快,都顷刻烟消云散了。
只是近半年来,像一波跌宕的周期线一般,乔奉天那些细小的不确信和惶惑,似乎又回来了些。即使他确信两人真的已经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那些豌豆垫在层层絮下的感觉,还是会有。
不是什么淡了,而是到了关节位置,即将质变了。
送郑斯琦下楼,老爷子在前,郑斯琦在后。
“没见过你妈这德行吧?”老爷子回过头来笑,“慈禧似的,原先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前丈母娘呢。”
“那倒没有,妈一直对我都是笑脸。”郑斯琦开他个玩笑,“也就跟爸您了。”
老爷子似假似真地叹口气,背过手捶捶腰:“哎哟可不嘛……那怎么办呢?好赖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谁能离得开谁啊,谁离开谁都活不了……”
郑斯琦没说话。
“到岁数了都这心态,越活越小,越到最后想得越多。”老爷子摸摸鼻子,摊开手给郑斯琦看手腕儿,好几处紫红的小印子,“半夜里疼啊你妈,睡不着,你看给我掐的。当我醒不了呢,给我掐成这样我哪儿能不醒。问她怎么了,还跟我说没事没事,让我继续睡。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小节不重要。”
郑斯琦正想说什么,就见老爷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点了点自己的右手。
“戒指。”
“啊?”郑斯琦下意识摸到了自己的手上,摸到了那个硬硬的环,“这个。”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爷子咂嘴皱眉,语气轻松释然:“躲什么,我老两口高兴呢。”
郑斯琦便把手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腿边。
“这人和人的关系就这样儿,有时候说断就断,有时磕磕绊绊颤巍巍的,嘿,它还就是一辈子了,你说怪不怪?所以啊。”老爷子搓搓手掌,笑出一对儿深深的法令纹,“遇到了就好好珍惜,好好在意着,修修补补也不伤大雅,但也不是叫你过分抓着不放,你要知道这个关系啊,它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律的,不可能说是一直好,也不可能说是一直坏。”
此消彼长,涓涓细流,积年累月会阻塞,积年累月也会自行疏通。
郑斯琦轻轻开门上车,因为乔奉天又睡着了,安然仰面袒露着睡颜,不再像以前那样,瑟缩着,遮着,业业矜矜地躲避着了。郑斯琦在驾驶座上靠着,就这么静静看了他十分钟。这十分钟内,心里眼里,鸟语花香,伴着街道上行人往来的脚步,与车水徐徐驶过的引擎动响。
郑斯琦默不作声地把手对过去,和乔奉天微微蜷着的手比在一块儿,让两枚戒指,彼此贴近。
还真去了水族馆。俩人对吃喝玩乐都不怎么敏感,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去哪儿,商量了半天,水族馆不错,冷热适宜又是室内,就它吧。工作日的水族馆冷清得叫人看着落泪,拱形的深蓝海底隧道里,只有零星几位的游客停停走走,接头侧耳。水中游鱼悠然自在,知足常乐地生存在这个与海相比,方寸之地的玻璃展馆内,如缤纷珊瑚,如通透水母,如小鲨和电鳗。
其实挺无聊的——倘若对海洋知识没什么兴趣,还有点儿冷。郑斯琦把自己的开衫解下来,给乔奉天披上,牵过他的手,慢慢地走。
“我最近是不是有点儿,无理取闹?”乔奉天把五指穿进他的指缝内,抬头,看头顶掠过一只雪白的鳐鱼,“让你觉得不自在了?”
“不自在倒没有。”郑斯琦摇头,“也不觉得你无理取闹,倒觉得你可爱了,会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了。”
乔奉天笑:“多了就烦了,我挺怕的。”
“怕?”
“怕我俩……真就哪天淡了,我变得烦人了,你不喜欢了,我们就跟那些分床睡的中年夫妻似的。”
愈往前走,拱形的展馆隧道面积愈是空阔,其他人比他俩走得快,于是四下寂静,只有不出声的水和鱼,能听见轻微反响。
“我总说喜欢你喜欢你,到了这个年纪,你还是会担心么?”郑斯琦语气温柔地问他。
“嗯,会吧。”
因为人心难测,似假似真。
“是因为你太喜欢我了,所以会怕?”
“是吧。”乔奉天承认。
“傻。”郑斯琦搡了一下他的肩,“知道自己喜欢我,却不相信我会一直喜欢你。”
“就是傻,轴,瞎想,没辙。”乔奉天皱了下鼻子,低了低头,看看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可能在心里还是觉得你永远不会变卦不会走,才开始学着作天作地的,不那么小心翼翼吧?”
郑斯琦停下来,牵连着乔奉天也要停下来,郑斯琦扳正他侧着的身子,低头下去和他接吻。
仔细想,他们这些年接吻的次数一点儿都没有慢慢减少,虽然那种电流窜过身体的酥麻感觉已经逐次消解,不那么情悸而颤栗了,可从来也没觉得它寡然乏味,没有进行的必要,反倒是低头下去,和踮脚仰起的动作,成了肌肉记忆,下意识就做了。早起,见面,睡前,随便怎样,就是想要亲一亲。
乔奉天把手挂上郑斯琦的脖子,闭上眼睛。
郑斯琦这些年,由烟草味变成了薄荷味,因为有时候还会有点点想念那种吞吐的快感,因为是一刹的念想,含颗薄荷糖就好了。大体来说,戒烟成功,已经是个毫无无不良嗜好的满分男了。乔奉天以为自己是喜欢那股烟草味的,所以当他戒烟成功后,高兴里也有轻微不可察的失落,可真当那味道变成了薄荷,他又喜欢上了薄荷。并非他朝秦暮楚,而是他在意的始终是那气味所依附的对象。
郑斯琦咬乔奉天的嘴巴,小力地吮他的唇珠。
还是说起这些年,乔奉天又经历了些变故和磨难。好在与以往不同的是,郑斯琦庆幸自己已然能陪在他身边,不能说百分百地保护与劝慰好他,至少能替他遮去一半的风雨,告诉他,你做得很好,不要哭有我在。郑斯琦有时候觉得不够,恨不能做得再多一些才好,结果发现乔奉天已经满了,知足地不要更多了。就因为这样,他才怜惜到心里发堵,想把他完整地吞掉。
一吻太长,亲得乔奉天满眼金花,扶着郑斯琦说我要发财了。
郑斯琦笑得喷饭,亲他眉心,鼻梁,苹果肌,说:“我也是第一次和人爱那么久,我也不知道你这想法正不正常,我就知道,长长久久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辈子,我们跟他们也一样。”
“嗯。”乔奉天点头,闭着眼让他接着亲。
“你可以继续担忧,继续觉得你老了,觉得我俩会痒,你还可以找我吵架,跟我分床睡,找人私家侦探调查我我,找我摔锅砸盆。”
“起开,我才不会咧。”乔奉天笑得直抖,伸手过去拧了他一下。
“我打比方嘛。”
郑斯琦情深且笃定地看他,眼里蒙着一层水族馆的普蓝色:“因为那样比较有意思,而且你迟早会发现,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的,我还是很爱你,你忧虑的都没发生,你胡思乱想很多,结果一回头,发现已经跟我走一辈子了。”
年底,郑斯仪儿子豆豆大婚,郑斯琦忙前忙后,却缺席了晚宴。因为乔奉天不愿拿掉戒指,便不出席,郑斯琦陪他一起不出席;
隔年初,郑斯琦把现在的房子过户到了郑彧名下,在高新区又买了一套双人公寓,依山傍水,忒适合养老,写的他和乔奉天俩人的名字;
隔年中,郑斯琦带乔奉天去新西兰办了无国籍注册结婚,乔奉天对着两张纸,笑说没个卵用,中国不承认,郑斯琦回他,就算是形式,我也要跟你走一遭;
隔年末,小五子的成绩蹿升到了全年级第一,提前保升了利大附属高中。郑彧中游,但语文很好,作文竞赛拿了国家级的奖。有篇文章,写得清新委婉,笔触细腻,被贴在学校的展览墙上。校园开放日的时候,郑斯琦偶然瞥见,拍了末尾一段儿,给乔奉天发了过去。
“我这不足一生的短短十几载,云起云落,斑斓缤纷,从未觉得辛苦。我最不幸的,是我从小就没有本该最爱我的妈妈;而我最幸的,则是我有两个我最爱的爸爸。点点滴滴,滴滴点点,特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