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早,喻钦坐上乔叔来接他的车,隔着玻璃看到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
他不知道喻铎川说的晚上回来会有多晚,晚饭后耐着性子在书桌前做作业,理科各发了一张专题卷子,物理那张还是他最讨厌的实验。
喻钦头昏脑涨地做完,想起来自己还没喷药,从书包里翻出喷雾,撩起裤管,露出纤细的小腿。
膝盖的乌青依旧很深,不过摸上去已经不疼了。
他喷好药,抬头看向墙上的指针,已经九点。
喻铎川还没回来。
喻钦有点丧气,九点是他的睡觉时间。
父亲对他虽然纵容,但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常理的执着,不容违抗。
比如喻钦从小到大的衣服他都要过目,出去玩不能晚于八点半回家,不能喝别人喝过的吸管与瓶口、吃别人咬过一口的东西,不能早恋,等等。
喻钦一开始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喻铎川多宠他,无论闯什么祸都纵容着,用无数个吻和无数次例外养出这一副娇贵的少爷性子,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能被父亲原谅。
初中时喻钦的同学生日,一伙人盘算着偷偷出逃,进行一次“没有大人的冒险”。喻钦经不住大家的怂恿,手机被哄闹着抢走关机,又一起坐上朋友包的面包车,一行人连夜去了隔省,开了个大房间通宵玩游戏看电影。
可是才过凌晨,喻铎川就领着一众保镖找来了。
强行破门的动静把这群小孩吓了一跳,男人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一圈,锁定在举着纸牌、脸上还残存笑意的喻钦身上。
高大的身影笼罩而下,喻钦手指一颤,纸牌散在脚边。他捏紧了衣角,胆怯地与喻铎川对视。
“喻钦。”男人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声音跟他说话,犹如实质的戾气几乎将喻钦吓得腿软,“你很不听话。”
他被一把拽出了房间,嘈杂声丢在后面,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手腕上箍着的那只手恍若未觉,强硬地扯着他往前走。喻钦肩膀瑟瑟,几乎吓坏了,连问一句父亲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都不敢。
他被连夜带回家,喻铎川第二天便给他办理了转学,删除了他手机里所有相关朋友的联系方式。
之后的一整个星期,喻铎川都对喻钦十分冷淡,喻钦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落,喻铎川不理他,简直比世界末日还要糟糕,才第二天就忍不住哭着认错,求喻铎川抱抱自己。可喻铎川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心硬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喻钦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几天几乎把眼睛哭得碰不得,晚上喻铎川也不抱他了,喻钦每次都难过地偷偷哭到很晚,直到男人睡着,才小心翼翼将自己挤进他的怀抱。
从那以后,喻钦再也不敢违抗喻铎川的“规定”,乖乖听从父亲所有安排。
晚上的睡觉时间,喻铎川虽然没有特别强调,但从前一到九点,他便会准时抱着喻钦入睡。喻钦咬着手指纠结许久,还是决定把今天列为特殊情况,毕竟他是为了等父亲回来才晚睡的。
而且,他真的太想喻铎川啦。
喻钦收好书本,抱起飘窗上的兔子玩偶,下楼在客厅的沙发坐下。
扫了眼手机,聊天记录在喻铎川的“不许等我。晚安。”之后,喻钦的消息他便再没回复过。
哼,喻钦攥起拳头对着喻铎川的头像隔空打了几下。才不听你的。
他拎着玩偶的兔耳朵在脸颊上蹭,这只兔子是曾经喻铎川陪着他逛街,他看到电玩城里的娃娃机,要喻铎川去给他抓上来的。
喻钦抱着兔子,百无聊赖地将脚伸直,穿着厚厚毛绒袜子的脚趾动啊动,他想,等喻铎川回来,他睡觉时就不用穿着这么厚的袜子了。父亲的身体炙热又可靠,会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捂热,大掌罩住他露在外面的耳朵,给他无尽的温暖。
喻钦缩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钟摆,时间一分一秒挪动,他第一次体会到煎熬又幸福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就像守着一盏灯,等待丈夫回来的小妻子,早就准备好在男人进门时给他一个拥抱,再搂着他的腰说一万遍我好想你。
喻钦这么想着,将脸蒙进兔子的肚子,闷闷笑起来。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模糊,雪慢慢下大了,万籁俱寂间,一辆车驶向别墅,倒车入库。
大门传来指纹识别声,轻轻一响,门锁弹开。
喻钦其实朦朦胧胧快要睡着,听到玄关的响动立刻坐了起来。
他扭过头,看到喻铎川的身影,眼睛都亮了,从沙发上跳起来,欢快地扑了上去,像一只扑腾的白鸽。
“爸爸!”
他的声音腻得出水,纤软的身子缠绕住父亲,在男人迁就着弯下腰时,踮起脚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
“怎么才回来呀……”
喻钦噘着嘴,搂住喻铎川的脖子轻轻晃,穿着厚袜子的脚踩在男人脚面。
喻铎川身形有些僵硬,伸手在喻钦的背上拍了拍:“不是说了不让你等吗?”
喻钦不回答,耍赖似的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蹭。
喻铎川默然片刻,托着喻钦的屁股将他抱起来,向沙发走去:“鞋也不穿,着凉了怎么办?”
喻钦小声狡辩:“我穿了袜子的。”
走到沙发前,喻铎川示意喻钦下来将鞋穿好,喻钦依然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喻铎川看他一眼,他也视而不见,脸颊肉贴着男人的锁骨胡乱蹭。
喻铎川无奈,弯腰将喻钦的鞋子提在手里,抱着他往楼上走去。
到了房间,喻钦终于没办法再耍赖,松手从喻铎川身上爬了下来。
他等喻铎川回来时无聊吃了几块水果,还没刷牙,喻铎川摸摸他的头让他去洗漱,喻钦也知道时间太晚,乖乖跑进了浴室。
等到他从浴室里出来,推开门,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了人影。
喻钦站在浴室门口发了会愣,以为喻铎川是去了书房整理出差的文件,便没多想,钻进被子里暖被窝。
可过了二十分钟,喻铎川还是没回来。
焦虑缓慢爬上心脏,喻钦脱了袜子的脚窝在被子里许久依然冰凉,他蜷着身子握住自己的脚掌,小手艰难又笨拙地捂热它们。
怎么还没整理完啊。
他鼓起嘴生闷气,眉头烦恼地皱着,决定等喻铎川回来一定要好好发会脾气。
又过了二十分钟,喻钦坐不住了,脚在被窝里恼怒地踢蹬几下,爬起来找去了隔壁书房。
推开门,黑的。
喻钦茫然地捏紧门框,摸索着打开灯,叫了声爸爸。
没人回应他。
他往后退了几步,身体撞在门板,浑身一颤,慌张地关灯跑了出去。
回到房间,喻钦从枕头底下找出手机,给喻铎川打电话。
微凉的屏幕贴着脸颊,喻钦紧紧抿着唇,睫毛耷着,手指不停地在床单上刮。
电话打通的下一秒,被人直接掐断。
喻铎川没接,却在不久后给喻钦发了条微信。
铎川:我在楼下睡。晚安。
喻钦盯着这条信息看了三分钟,才慢慢理解,或者说是接受它的意思。
他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发颤,心率飙升到呼吸都困难的地步,用力闭上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手机被狠狠砸在床上,喻钦快步走出房门。
走廊漆黑一片,他也不开灯,在一片黑暗中奔下楼去。
楼梯厚重的地毯吞去了脚步声,一楼客房的门缝下泄出点点灯光,中途喻钦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装饰用的青花瓷瓶,脚趾猛然一痛,他疼得差点摔倒,扶住了墙才堪堪保持平衡。
“叩叩叩——”
克制的敲门声打破沉闷的夜。
喻钦挪至门前,眼睫垂着,睫毛轻轻地抖,喊了一声:“爸爸……”
他低着头,恰好能看到从门缝中透出来的些微灯光在他的声音响起的下一秒被人熄灭,扮出已然入睡的假象。
喻钦一愣,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一丝颤抖:“……爸爸,你理理我。”
过了许久,隔着门板,终于传出男人低沉拒人千里的声音:
“很晚了,去睡觉。”
喻钦连忙说:“我想你抱着我睡!”
这次他在原地站到双腿僵直,里面也没再有人回应。
盯着黑洞洞的门板,喻钦鼓起勇气,伸出手拧动门柄。
“咔——”
门锁住了。
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声音仿佛被巨兽吞噬,死了般寂静。
下一秒,喻钦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尖叫,手掌大力地拍打门板,反弹回来的力气将整条手臂震得僵硬发麻。
“爸爸!你开门!你不要这样!你开门好不好?爸爸!我要跟你睡,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爸爸!你说话!……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我和你道歉,我会乖乖的…你不要不理我,爸爸,你开门看看我……”
喻钦想不通,白天还对他耐心至极的父亲为什么回到家居然会要求分房睡。
喻钦三岁时,喻铎川为了让他独立,趁他睡着后将他抱去了另一间卧室。可喻钦对喻铎川的气味太敏感,睡到半夜发现父亲不在身边,害怕得大哭起来,小小一个孩子,还没床高,团起自己的小毯子,迈着短腿去敲喻铎川的房门。
他够不着门柄,只能拍着门边哭边喊,哭声撕心裂肺。喻铎川终于被惊醒,打开门看到蜷在门前的一团,连忙将喻钦抱了进去,又亲又哄地安慰了一整晚,捂着他发僵的手脚,再没提过分房的事。
他们一起睡了十八年,喻钦以为他们早已经长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
可这次怎么就变了呢。
不论他怎么哀求,怎么哭闹,手都失去了知觉,喻铎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面前这扇门不为所动地紧紧锁着,将他的儿子驱逐在外。
喻钦脱力地靠在门上,手握住门柄不停往下按,像是执拗地相信说不定某一瞬间就能打开。
撞到花瓶的脚趾还在阵阵抽痛,他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瓷砖,刺骨的寒气穿透脚踝。
他将额头抵上门板,泣声道:
“爸爸,我脚好冷…我疼……你抱我回去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房内的男人无动于衷,语气平淡:“钦钦,回去睡觉。”
喻钦的眼泪淌下来,一时间只剩他的啜泣。
他忽然抬头,声音颤抖地威胁:“你不陪我睡,我就站在这里不回去!”
他知道喻铎川是最疼他的,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听到他这样说,一定不忍心再这样漠然,一定会——
房间静默片刻,男人的声音完全冷了下去:
“那你就在外面站一个晚上。”
喻钦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木立在门口,连呼吸都忘记了。
待到他回神,竟是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额头撞在门框,沉闷一响,一阵头晕目眩。
“……爸爸?”
喻钦眼神涣散地望着黑暗的门洞,嘴巴徒劳张合几下,却连一个字都发不出声。
喉咙像是被刀劈裂,痛感顺着呼吸往下蔓延,扩散到心脏。
随着心脏血液每一次迸发,收缩,痛楚便渗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越来越深,越来越疼,尖锐而肆虐地谋杀他可笑的单方面依恋。
喻钦摸上脸颊,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无知觉的手指滑落。
他僵硬地笑了一声,如同自嘲,缓缓靠着墙滑落在地。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冬季的冷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逐渐麻痹了所有知觉。
喻钦抱住自己的腿,目光穿过客厅。
窗外路灯映照无数雪花纷飞,像碎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