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裴又回荻城来了,这次运气不错,顺利回了趟家,然后去银行取走了自己放在保险柜里的珠宝,而且当天见到了簕不安。
簕不安正在因为自己酒馆的营业证头疼,从簕崈身边溜走然后跑来解决这边的麻烦,最后决定随机抓个朋友帮自己挂名,看能不能瞒天过海,被人拍了下肩膀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快三年没见,更加容光焕发的亲妈。
汪裴身量苗条,一身吊带紧身裤,烫着一头时髦的羊毛卷,茶色的墨镜挂在脸上,唇红齿白,乍一看,跟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你怎么回来了?”簕不安疑惑地问。
当时跑那么快,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呢。
汪裴不高兴了:“什么意思啊?回来不得?怎么,上回是你个催命鬼赶我走的?”
“上回?”簕不安不知道这回事,不过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汪裴倚着门框笑,戳了戳簕不安脑门儿调侃:“过上好日子了,亲妈也不认了?”
这笑里含义过多,很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确实,很难不知道,再过两年小音懂事了,也会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
簕不安脸上挂不住,话也说不清,别过脸不看汪裴:“你什么意思?”
汪裴推了他一把,稀奇极了:“怎么了?丧着脸,日子不好过?”
“……什么意思?”簕不安还是这句话。
汪裴啧了一声,开明到让人害怕:“怎么啦?怕我笑话你?不会!男人女人有什么的?我年轻时候见过的稀奇事儿比这多了去了。”
但是问题又不止这个。
不过,关于自己跟小音的身世,汪裴肯定是最清楚的人。
下午六点,簕不安溜回家去洗了个澡,没吹头,然后钻进健身房,装作锻炼了一下午满头大汗的样子,等簕崈回家的时候拿毛巾擦着汗迎出来:“等你等得有点无聊,就先回来了。”
簕崈不知道信了没,应了一声,然后回房间换衣服下来,就该开饭了。
桌上两荤两素一个汤,簕不安随便扒拉了几口就不怎么动了,本来还在装模作样数着米粒吃,见簕崈看着自己,索性放下筷子,说刚跑完步,没什么胃口。
簕崈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晚上洗完澡,要睡觉了,簕崈临时有一点工作要处理,去书房看完邮件回来准备关灯上床,簕不安忽然撑着脑袋侧着身子盯着他看,带着探究。
簕崈捂住他的眼睛:“睡觉了。”
簕不安扒拉掉簕崈的手,又盯着簕崈的脸看。
簕崈:“想干什么?”
簕不安:“我这么大一个活人躺在这,你没什么想法吗?”
簕崈:“明天要出差。”
簕不安十分惊奇:“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通知我?你不要我了?”
稀奇,以往都是簕不安找各种理由不跟簕崈出差。
簕崈说:“去两天,很快回来。”
“哦——”簕不安拖长音调,有点不高兴:“那你想我怎么办?”
“及时接电话,别关机,别欠费。”簕崈说。因为兜里钱不多,簕不安有时候在手机上玩小游戏消遣,给他充的话费全都被运营商划给第三方了。
然而簕不安还是不高兴:“你就这么走了?没别的话给我交代?”
簕崈:“交代什么?”
簕不安今天有点奇怪,但是簕崈像是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关了灯上床,然后将人圈进怀里:“好了,睡觉。”
“簕崈。”簕不安叫簕崈的名字。
簕崈:“嗯。”
簕不安说:“你是不是快把我戒掉了?”
簕崈:“能戒早戒了。”
簕不安说:“你都开始出差不带我了。”
簕崈:“想去就去。”
簕不安:“算了,你都不是主动要带我的,不要就算了,我不强求的。”
簕崈:“……”
簕不安:“簕崈,你会一直都喜欢我吗?”
簕崈:“会吧。”
簕不安:“也没有听出很坚定呢,你是不是压根不是喜欢我,爱我爱的要死要活,你就是没被别的人关心过,所以才觉得这是喜欢啊?”
簕崈:“那你有喜欢过谁吗?跟我解释一下,什么才是爱情?”
“我就谈过苏可一个女朋友。”簕不安说:“我们那时候还很年轻啊,也很单纯,就牵牵手抱一下,嘴都没亲过,但是牵着手压马路、喝两块五一杯的七喜,然后送她回家,偷偷在她包里藏礼物和小卡片,上面写情书,就挺开心的。”
簕崈说:“等我出差回来休息了,也可以跟你出去牵着手压马路,喝两块五的七喜,然后带你回家。”
簕不安挑刺说:“但是你都不年轻了,哪有三十岁还跟老婆走路逛街,买一杯便宜汽水就打发了的?”
簕崈:“也可以开车出去,包场看电影,然后吃法餐厅。”
簕不安:“问题是,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
簕崈:“你都没有喜欢过我,凭什么要求我特别喜欢你?”
黑暗里就只剩下两道安静的呼吸声。
簕不安悄悄抹了下眼角,声音发闷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喜欢过你?”
簕崈:“是需要证明的事情吗?”
“但是我会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苏可分手,我都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放弃过你,簕崈,你不觉得我很宝贵吗?”
是很宝贵,虽然没见有谁这么自吹自擂,被他用分手十年还在联系的前女友比较也令人不悦,但这就是簕不安。
也许爱他就爱在他虽然总是说着决绝的话,实际上却没有真的哪一次放弃簕崈。
“所以,现在呢?”簕崈帮他擦了下眼泪,紧接着又想:簕不安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掉眼泪?
簕崈说:“所以,你又因为谁哭呢?”
“我没哭。”簕不安拍掉簕崈的手嘴硬:“你摸错了,那是鼻孔。”
簕崈从善如流:“好,所以你又因为谁感冒了?”
簕不安恼羞成怒,忍无可忍,拍了一个枕头出去,但是枕头被隔开了,他被扣紧在了怀里。
簕崈说:“早知道就不让你们见面了。”
所以,你看,这人根本就什么都知道。
簕不安咬牙切齿:“那你也早就知道我亲爹是谁了?”
簕崈:“不太早。”
簕不安不信。
汪裴说,老不死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他亲爹是簕世成早年很痴迷的一个情夫,汪裴那时候赌牌被人做局,欠了天价赌债,为了还钱才怀了自己,本来不想要的,但是簕世成为了哄他那个情夫,劝汪裴生下来,说他会养,这才有了之后汪裴丢下自己拿钱走人的事。
再后来,小音的事,小音的生父是簕世成的一个司机,簕世成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宝刀不老,再加上红叶观的神棍的话,挺开心的,后面小音出生,要认祖归宗了,汪裴原本买通了检测机构的人,要把报告换掉的,但是这种事情在簕家根本不可能成功,送检的机构有好几个,仅仅买通一家根本不够,之所以没闹出来,是因为簕世成年纪大了,丢不起这个人,再加上有簕不安这个把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谁料后面被捅出来。
讲这些的时候,汪裴不以为然,并且劝簕不安看开点:“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吃吃喝喝就过去了,想那么多干嘛?”
簕不安捂着脸,眼泪一股股从指缝里涌,有很多难为情的话,在簕崈面前居然也开始难以启齿。
他希望簕崈能把这些事都忘了。
本来以为他们是这个家里的知己,到头来,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家里。
簕崈没有办法地开灯拿抽纸,簕不安遮着脸:“关上!”
簕崈就又把灯关上。
过了很久,哽咽声终于停了。
簕不安声音哑透了:“我是不是没出息?”
簕崈:“还好。”
簕不安觉得簕崈真的很完蛋,靠他这张嘴,确实,这辈子都得打光棍。
簕不安说:“你现在不应该抱着我,亲我,把我眼泪亲干,然后摸一摸蹭一蹭,然后开始脱衣服办事儿吗?”
簕崈:“然后你会好受点吗?”
簕不安无语至极地吐槽:“你真的一点都不会谈恋爱。”
簕崈于是想到多年前簕不安问自己索取的所谓‘发自真心的拥抱’。
他把簕不安重新抱回怀里,亲了亲簕不安发顶,然后就不再继续了。
“……然后,今天回家的时候,我忽然就不知道应该往哪走……好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簕不安声音嘶哑:“好像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好像配不上你了。”
本来,簕不安觉得自己跟簕崈挺配的。
“都没见你掉过眼泪。”簕不安忽然说。
好像就连唐阿姨的葬礼上,簕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跟我一起出差吧。”簕崈说。
事实证明簕崈的决定是对的,簕不安又有点焦虑发作的症状,他在簕崈去前台参加二十多分钟访谈的空隙,把手腕抓得血肉模糊,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出差两天结束,簕崈休息了两天,全天候关注簕不安的心理健康,然后发现簕不安又开始做噩梦。
这次的噩梦貌似有关于童年,簕不安睡着之后,会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满头冷汗地嘤咛“肚子疼”。
最开始簕崈还以为他是胃病发作,可是请医生来家里输液,又去医院折腾着做胃镜,检查结果说是有一点轻微溃疡,但绝没有那么严重。
周医生又来了一趟,做了半小时心理咨询之后,面色凝重地跟簕崈聊了好半天。
簕不安觉得周医生是在小题大做,自己大概只是短期的心情不佳。
他催促簕崈早点实现包场看电影和吃法餐厅的承诺,结果又在电影院睡着。
这一觉睡得还不错,没有做噩梦,簕崈于是没有打扰他。
阿花已经从荻园辞职很多年了,现如今结婚生子,有了美满的家庭。
簕崈在簕不安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约见了阿花一面,问及簕不安小时候的事情,阿花回忆道:“我刚去小重山照顾小安的时候,他也经常做噩梦,好像因为之前食物中毒差点出事的时候是在半夜,后来睡着了之后就老是害怕肚子疼死掉。”
簕崈问:“后来是怎么好转的?”
阿花说:“最开始我怕他真的肚子疼,去看了几次,后来我跟他说不要吃变质的食物就不会肚子疼,然后就好了,但是从那之后,他吃东西就开始特别着急,害怕不快点吃完就会坏掉。”
送走了阿花,簕崈回楼上去看簕不安,周医生正要合上门出来,见簕崈来了,便停下动作,等他探望。
簕崈看了眼簕不安不太舒展的睡颜,走进去,轻抚簕不安眉心,然后退了出来。
簕崈跟周医生讲了这段童年故事,周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道:“童年创伤。”
然后欲言又止。
其实上次已经说过了,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负面问题,对于心理健康的人而言大都只是暂时的消沉,然而对于本身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来说,很小的事情也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怎么后悔,时光也是不能倒流的。
簕崈在治疗室等着簕不安醒来,在他醒来之前,一道道数他胳膊上的伤口。
太多了,新旧交错,深深浅浅,根本数不清楚,其中绝大部分的起因是自己。
他低着头,脸埋在簕不安手腕上,离开的时候,那里印下一点湿痕。
“你哭啦?”头顶忽然传来声音,治疗结束的人很稀奇地举起手臂,对着窗外微弱的光仔细观察那点反光的湿痕。太珍贵了,哥哥的眼泪,美人鱼的珍珠。
簕不安叹着气,拍了拍簕崈肩膀:“没必要,又不是第一次了,过两天就好了。”
他倒是很乐观。
簕崈的沉默还没结束,簕不安忽然低下头,又来观察簕崈的眼睛:“不是,真哭啦?哎哟哟,心疼死我了。”簕不安揉着胸口说。
揉的是簕崈的胸口。
拨掉簕不安不正经的手,簕崈起身:“醒了就吃饭。”
簕不安作回味状,依依不舍:“不想吃饭,想吃哥哥。”
簕崈不理他,簕不安只好放弃,起身伸了个懒腰,下楼的时候忽然趴在簕崈后背耍赖:“走不动,要哥哥背。”
簕崈就背着他下楼。
簕不安便又开始惊奇:“不是,以前你都没这么听话的——是不是现在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给我摘下来?”
簕崈很想这么做,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摘簕不安想要的月亮。
答案来得不算很迟,两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傍晚,簕崈在回家路上遭遇枪击,车窗是防弹的,子弹没有直接穿透车窗,但是簕崈的车子被逼停在山崖边落水,司机从前排递来破窗锤的时候,簕崈选择了簕不安那边敲,把第一个逃生的机会让给了簕不安。
车内空间逐渐被水灌满,推开簕不安之后,簕崈扶着窗框起身,视线已经被水流蒙蔽,然而本该先一步出去的人居然没有离开去水面换气,而是抓着门把手等簕崈,然后在他伸出手的时候,抓着他的手拉他出来。
司机先一步浮上水面去呼救,等两人冒头之后,对赶来的保镖划拉着方向示意。
簕不安会游泳,水性不差,簕崈游泳算弱项,但也是放在其他项类中比较,求生是绝对够的,簕不安的回头其实没什么必要。
在医院处理外伤的时候,簕崈让他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
簕不安说:“谁知道会不会有万一啊?万一你失策了,万一你衣服被挂住了,万一卡住了呢?”
簕崈:“总好过两个人都出事。”
簕不安立刻否认:“人这一辈子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要是没等你也出来,我会后悔,我不赌那个万一。”
也就是说,簕崈在簕不安人生里是重要过生命的人。
——当然,这在当年他愿意回头,爬墙翻进二楼窗户的时候早就证明了,不用质疑,那绝对已经是一个人一辈子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能交付的最真诚的感情,亲情和爱情的极致大概也就只能做到那样,簕崈一直在要求的东西其实都是恃爱生骄得寸进尺的虚无。
但其实也不一样,主观和客观的区别,当初,簕崈的生死寄托在簕不安身上,簕不安肯定不能接受簕崈因为他送命。
这一次属于天灾人祸,生死有命,与簕不安无关。
看似一点差别,其实天差地别。
五十九分和六十一分的差别。
簕不安的生命也寄托在簕崈身上的差别。
簕崈是这样证明的,他说:“万一我们都出事了,小音怎么办?”
簕不安:“她能出什么事?”
簕崈早都帮她安排好了一辈子,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安享富贵。
本该接受治疗的周四,簕崈带着簕不安翘掉治疗,去城郊散步。
他问簕不安还记不记得阿花,簕不安说当然记得。
簕崈又问他,还记不记得阿花刚接手他时候的事情。
簕不安说不记得了:“我那时候才多大?两三岁吧?脑子都没长呢——怎么?你见她了?她说我坏话了?”
马路对面,阿花推着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袋子菜,车后座坐着个小男孩。簕不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有点不确定:“那是阿花?”
阿花是有大名的,但是簕不安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了。
簕不安小的时候在忽视与敷衍中,噩梦不药而愈,但其实也仅仅愈合了表面的伤口,内里仍然腐烂流脓。
不能怪任何人,比起第一任保姆,阿花已经算是尽职尽责,更多的关注与爱,不应该是她来给予簕不安。
街边有一个老太太在卖糖水,簕不安余光追着小车走,几乎明示,簕崈无奈,在小摊上给簕不安买了一杯雪梨冰糖水,簕不安很高兴,赞许道:“哥哥越来越上道了。”
然后两人折返,散步回家。
入夜,簕不安在枕边捡到一封信。
他扬着信封去找簕崈,气势汹汹像是问罪:“这是什么?情书吗?你就这么照抄人家的恋爱经验?”
簕崈正在擦拭从杂物间里翻出来,重见天日的倪克斯神像,闻言把因果与睡眠女神的神像摆在了床头,说:“你不识字吗?”
好吧,不就是太着急兴师问罪,所以忘了看里面是什么酸掉牙的内容了。
簕不安冷哼着打开信封,然后看到信纸上遒劲有力的一行字:
我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