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的笑容极美，她双手举过头顶，脚尖点地，缓缓旋转，宽大的水袖被风吹起，红色的百元大钞随风飘散，她虽然笑着，眼泪却不自觉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美得像是自刎前给西楚霸王跳最后一支舞的虞姬。
一个人发出了惊呼之后，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刘嘉的身上——还真有财大气粗的美女喝高了当街撒钱。
狂欢中的人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刘嘉眼里的悲怆，他们两眼放光，蜂拥而上，伸长脖子，够着手去抓空中的钱，没有身高优势的人跟着够着手陪跑了几秒，很快就自觉退出空中战场，转战地下，弯腰俯身捡落在地上的漏网之鱼。
离刘嘉近的人有天然优势，但有风相助，外围的人群也尝到了甜头，纷纷推搡着挤进人群，有人趁乱去抢其他人抓在手里的钱，这钱本来就是别人撒的，谁抢到归谁，至于从哪里抢到，根本不重要。
有人明目张胆地抢钱，这场普天同庆眨眼间升级成语言和肢体上的冲突，前一秒还在欢呼着捡钱的人，立刻怒气冲天，他们互相推搡着，嘴里是恶毒的谩骂和诅咒。
肢体上的冲突再次升级，一个人被推倒，他下意识伸手去拉旁边的人，于是身后和身边的人纷纷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跟着倒下，人群一片片倒下，弯腰专心在地上捡钱的人没来得及直起身子，便被身后的人压了上来，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重重地压在了最下面。
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刘嘉停下旋转后，脚步还有些虚浮，她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看不清眼前这些人的面孔，他们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用生命在拼抢的钱，他们哀嚎着、咒骂着、哭泣着，或者乞求着。
那一刻，刘嘉并不觉得恐惧，她的心脏狂跳，她甚至有些兴奋，好像在那个瞬间，她突然就和施凤仪共情了——从来被人踩在脚下不当一回事的自己，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顶礼膜拜”，他们匍匐着艰难地爬向自己，他们伸着手向自己求救，眼里是绝望和哀求——处在中心的人，怎么能不傲慢呢？
刘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原来有钱真的能够让所有人弯腰，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人，无论前一秒脸上是怎样的岁月静好，在金钱的诱惑前都会凶相毕露。
金钱和人类，到底哪一个才是万恶之源呢？又或者，都是万恶之源。
顾亦然第一时间察觉到监控中的异常，他的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一场踩踏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就近站岗的民警和协勤们猝不及防，眨眼之间，瞬息万变，看到人一片片倒下了，才纷纷惊呼着向上报。
顾亦然站起身来，坐在监控前的女警回过头向顾亦然投来求救的目光，顾亦然的视线快速扫过所有的监控录像，锁定了魏风尘的位置，察觉到广场上出状况的魏崇已经冲到指挥车门口了：“顾队！出事了！”
“我知道，”顾亦然头也不回，冷静地开口，“魏队，回来。”
下一秒通讯器里就传来魏风尘沉稳有力的声音：“收到！”
收到回应，顾亦然继续说：“我是市局禁毒支队的顾亦然，魏队在巡逻中，广场东区有异常情况，可能发生踩踏事故，魏队回到指挥车前，现场指挥暂时由我接管，所有人听我指令。”
通讯器里上报异常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关掉了麦克风，频道里很安静，顾亦然开口：“现场所有待命中的特警、分局警员，外围待命的消防队员，全部到东区集合，立刻展开救援；联系广场外待命的救护车，所有医护人员马上到位；附近执勤和休息中的辖区警员、协勤维持现场秩序，有序疏散群众，安抚群众情绪——以上，立刻执行。”
顾亦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各路口执勤人员留守当前岗位，紧急封锁出入广场所有路口，除警察、消防、医护，只出不进，注意维持现场秩序，谨防再次发生踩踏。”
看着顾亦然瘦削却意外可靠的背影，魏崇刚还悬着的心稳稳落回了胸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有见过顾亦然紧张的样子，无论情况多么紧急，顾队都能临危不乱，并且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控制全场，稳定军心。
“魏崇……”听到顾亦然叫自己，魏崇猛地回过神来，答应道：“在！”
“联系仙鹤，让仙鹤联系消防和医院，目测受伤人数超过百人。让市局禁毒、刑侦值守的所有人都到现场参与救援。你在群里通知下，禁毒队所有人，人民广场集合参与救援。”
“明白！”魏崇答应完就转身掏出手机给贺仙打电话去了。
顾亦然这才垂眼看向目瞪口呆正望着自己的女警，抬手指向监控画面，有些不耐烦：“放大。”
女警这才赶忙扭过头，放大了能够拍摄到事故现场的几个监控窗口，顾亦然一边注视着监控画面，一边又提醒：“交警注意维持现场交通秩序，确保救援通道畅通无阻。”
刘嘉置身风暴中央，她环顾四周，摔到被压在下面的人在哭喊，外围不明情况的人还在推搡，不同人肢体纠缠在一起，竟看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可即使如此，目光所及的数十只手里，都无一例外还紧紧攥着刚才抢到的钱。
刘嘉突然笑不出来了，她只觉得悲哀，为这些人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眼前所见就是这个真实的世界，人们挤破脑袋，争名逐利，爱财如命，因为贫穷而悲惨，却又倒在追求财富的路上，后来的人踩着失败者的身体向前，又被之后赶来的人压在身下，而那些被压在最底层的人，被背上越来越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挣扎、呼救、哀求，无济于事，直到死亡。
刘嘉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眼泪簌簌落下，她本就在地狱，她眼前所见即是此刻正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挣扎、呼救、哀求，无济于事。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刘嘉的脚踝，刘嘉一惊，低下头，一个流着鼻血的男人正抓着自己的脚踝，他明明被那么多人压在身下，握住自己脚踝的手却格外有力，刘嘉心脏狂跳，甚至没有力气挣脱他。
男人艰难地开口，在吵嚷声中，刘嘉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她看清了男人眼里的崇拜，以及他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正握着一把打火机。
“不！”刘嘉尖叫着拒绝，下一秒打火机打燃，她听到一阵急促的报警声，来自她汉服里面那个小小的计时器，报警声越来越快，眼前的火焰却仿佛放慢了速度，即使如此，刘嘉也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火苗落在自己漂亮的汉服上。
伴随着一声闷响，汉服被点燃，刘嘉瞬间被火焰包围，她发出凄厉的惨叫，踉踉跄跄四处乱撞，这些人将她团团围住，她逃不出去，那些被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人看着眼前的火人，也都发出惨叫声，惊呼着：“你不要过来！”
迅速升高的温度和浑身的灼烧感让刘嘉痛苦不堪，除了身上衣物燃烧产生的味道，她甚至嗅到了自己的皮肤被炙烤产生的肉香，她扑倒在地，在一片有限的区域内打着滚，身体碾过她摔碎的酒瓶，也感觉不到这份额外的疼痛了。
环球购物中心顶部的巨型LED广告屏幕突然黑屏，屏幕再次亮起，却不再是循环播放了一整天的乙游男主的生贺VCR，画质不算好，看得出来至少是十年前的录像，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看出画面中的女人美艳绝伦——上扬的狐狸眼，双眼下的泪痣，鲜红的嘴唇，她的眼里是对芸芸众生公平的鄙夷，她高高在上，开口道：“愚昧无知的人们啊，在欲海中浮沉，在苦海中挣扎，却不曾恳求神女救自己，只因为没见过神女，便不信神女，听信那帮走狗的花言巧语，和他们一起抵制神女，不信自由，甘愿被奴化，真是可笑至极。”
画面中的女人发出一声嘲笑，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双手平举，单方面赦天下无罪：“但即使如此，我也会原谅你们，原谅愚昧，又可怜的你们，并大发慈悲向你们证明。”
女人说着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做祈祷状：“我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便是神女，肉体不过是容器，就算被摧毁，我的意识也会重生到下一任神女身上。”女人说完，她身上的衣服凭空燃了起来，她忍着疼痛，咬牙喊道：“赤燚教永存，神女永生！”说罢她迅速被火焰笼罩。
大屏幕中的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和此刻正在地上打着滚的刘嘉发出的惨叫声重合，为这个注定不宁静的夜晚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阴森。
顾亦然快步走下指挥车，事发地周围的人都在尖叫着四散逃开，远一些人踮脚张望着，或是仰头看着那个人民广场几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的大屏幕。
这毕竟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事情，部分人认出了画面中的女人，神色都有几分凝重，更多年轻人并不认识她，他们的脸上或惊讶或震撼，年轻女孩子更是捂着脸不敢看，或是捂着耳朵躲进男朋友的怀里。
画面又切换回录像的开头，刚还在火海中的女人又一次鲜活起来，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依然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望进每一个和她对视的人的心里。
顾亦然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马上联系环球购物中心，让他们立刻把大屏关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