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魏风尘就带着冷星宇到医院了,恰好遇上护工扶着顾亦然从洗手间里出来,顾亦然的肩膀上披着外套,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魏风尘有些诧异:“顾队,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护工一脸自责:“昨晚我离开的时候,本来想把空调的风速调一下,可能不小心按到定时模式了,好像半夜暖气停了,顾先生受了凉,医生说嗓子有点发炎……”
魏风尘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顾亦然在他发飙前先一步开口:“我没事,魏队……”说着朝魏风尘伸出手。
魏风尘也没空发火了,伸出手接住顾亦然的手,扶着他朝病床的方向走,顾亦然转头朝冷星宇扯了扯嘴角:“星宇,谢谢你愿意过来。”
冷星宇闷着脑袋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事,反正我也休息……对不起,顾队,那天是我太没礼貌了……”
顾亦然抬手拍了拍冷星宇的手臂,安抚道:“没有的事,你千万别这样想,突然告诉你真相,我们也有些欠考虑了。”
冷星宇不再说话了,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魏风尘扶着顾亦然回到病床上。
安顿好顾亦然,魏风尘才开口问他:“顾队,吃早餐了吗?”
顾亦然摇头,冷星宇忙从手里的肯德基外卖纸袋里面端出香菇鸡肉粥,递给魏风尘,魏风尘解释:“现在太早了,烘焙店里没有蛋糕,全是面包,干巴巴的,就点了肯德基,给你点的香菇鸡肉粥,能吃吗?”
见顾亦然点头了,魏风尘才松了一口气,说:“那行,星宇,你也先吃吧。”
冷星宇又从纸袋里找出勺子递给魏风尘,魏风尘接过勺子,见顾亦然这么虚弱,小心翼翼地开口:“顾队,方便自己吃吗?”
“可以的,魏队帮我把小桌板打开吧。”
魏风尘听话地支起小桌板,把粥放在上面,又把勺子递给顾亦然,顾亦然断断续续一直在咳嗽,吃了小半份,喘得实在太厉害了,才放下了勺子,魏风尘抽纸递给顾亦然,顾亦然用纸捂着嘴一阵咳,仿佛下一秒就能呕出血来,魏风尘看得揪心,犹豫了片刻,还是侧身坐在了病床边,向上次那样揽过顾亦然给他顺气。
顾亦然没有料到魏风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惊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那只温暖的大手抚上后背,却只是轻轻抚摸着,魏风尘嘴里是喃喃自语似的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突然被一种熟悉的安心感环绕,顾亦然竟不由得松弛下来,软着身子靠在魏风尘的怀里,闭上了双眼,呼吸也逐渐平复了。
他知道这份安心感来自哪里,在他即将失去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深渊时,是魏风尘的出现将他拉回人间,就是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魏风尘带着他冲出了那个为他量身打造的冰冷刑房。
就在刚才,顾亦然突然就明白,冷禹明把工厂的定位发给魏风尘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是冷星宇的顶头上司,也不是因为他是沈局说过值得信任的人,或许只是一个更简单粗暴的理由——想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获救,且获救成功率最高的做法,就是让市局最强的那个人赶过来,他是得到那个“葵”盖章认证的“市局最强”。
想明白这件事,顾亦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师兄啊,这条孤独的路上只剩下自己了,让自己见识到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强大”,若是贪慕起来,该如何是好呢?
护工离开没多久,魏风尘交代冷星宇照顾好顾亦然后也回特警队了。
病房里只剩下顾亦然和冷星宇,冷星宇本就不爱说话,坐在陪护椅上发着呆,顾亦然吃过早饭,输上液,精神状态也好了起来,他主动开口:“星宇,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如实回答你。”
冷星宇垂下眼,想要避开顾亦然的视线,克制地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
“但我想要告诉你,有关你的父亲的那些事情……”
“顾队!”冷星宇急忙打断顾亦然,抬眼看向顾亦然,惊慌失措中带着几分无助的哀求,“我可以不听吗?”
“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残忍,其实在之前,罗局问过我和魏队的意见,关于是否需要告诉你,你父亲的事情,我和魏队都认为,你应该有这件事情的知情权,就算这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
“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让他,作为一名干干净净的缉毒警,死在十五年前,不好吗?”冷星宇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红着眼眶,偏开头,紧咬着后槽牙,想要将胸中翻涌的情绪都强压下去。
顾亦然听完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失落:“所以,在你看来,作为公安的卧底,冒着风险,潜伏在贩毒集团,是肮脏的、令人不齿的吗?”
冷星宇一时也混乱了,他有些茫然,呢喃着道出了这几天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困惑:“他杀人了,无论是毒贩,还是黑警,他都成公安部A级通缉犯了,他贩毒,他手里握着,国内三成青盐的流通,他祸害了多少人,这是,一个缉毒警,可以做的吗?”
冷星宇说完,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嘴唇颤抖,抽噎着继续说:“顾队,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警察了,我是,毒贩的儿子……可如果,你们认为,他做的一切没错,那什么是,正确的呢?如果,正义和犯罪的界限,可以这么模糊,那我,该坚守的,又是什么呢?”冷星宇泣不成声,抬起双手来捂住脸,大口地倒着气,“我,不明白……”
顾亦然撑起身子,张开怀抱,抱住了颤抖中的冷星宇,这是个单薄的,谈不上温暖的怀抱,可就在他抱住冷星宇的那一刻,冷星宇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顾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扣动扳机了……”
顾亦然抬起手,轻轻抚摸冷星宇的头,待冷星宇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缓缓开口:“到目前为止,警方只找到了一个盐帮的制毒工厂,六年前,在新疆,那个制毒工厂,倚靠着一个大清真寺,沈局借着去新疆交流学习之名,实地确认后,不动声色,联合四省十八市投入千名精锐缉毒警和特警,端了那个制毒工厂,缴获成吨青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今年,截止到今天,全市缴获的毒品不过600公斤,而这个情报,就是潜伏在盐帮内部花海的师兄传递出来的,代价,就是卧底身份暴露,在警方端掉制毒工厂的同时,他被温远为派人灭了口,警方甚至来不及派人去营救。”
顾亦然能感觉到怀里的冷星宇浑身一颤,他抚摸着冷星宇头的手也没有停下来,依然保持着刚才的节奏和力度,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也涌了出来,顾亦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咬字更清晰:“官方通报只有捷报,全国人民都知道,警方端了那么大的制毒窝点,给了盐帮沉重的打击,缴获了成吨的青盐,挽救了无数个家庭,可然后呢?有谁知道,那个最大功臣叫什么名字吗?那些被他保护着的人民群众,甚至不知道,他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所以,我要知道,我希望你也知道,他叫宋成泽,代号‘铃兰’,是‘花海’牺牲的第四个卧底,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这应该是‘花海’每个成员的期愿,可他永远留在了北疆。”
“现在,我再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第一,什么是正确的?我认为的正确,是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不被环境改变,不随波逐流,不迷失自我,对毒品的态度始终如一,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哪怕自己当下的行为,不够符合大众认知的‘正义’,但为了达到那个目标,做出适当的取舍,允许某些牺牲,依然算是,‘正确的’。”
“第二,什么是该坚守的?诚如你所见,正义和犯罪的边界就是这么模糊,而游走在这边缘的人,最容易迷失,能够被选出来作为打入贩毒集团内部的钉子,都是经历了层层选拔,留下的佼佼者,他们有最坚定的信念,最绝对的忠诚,以及毫无保留的,对国家、对组织的信任,他们和我们所处的战场不同,他们身处的世界凶险不止百倍,可为了守住那条边界,他们在泥潭里打滚,和鳄鱼厮杀,很可能到死都不为人知,即使看着战友们相继倒下,也没有退缩,他们不是想要名留青史,他们才是最纯粹的,为了正义,为了天下无毒这个终极目标,为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从始至终,他们都坚守着作为人民警察的底线。”
“你的父亲,作为向野,他留给公安内部的代号是‘冥王’,也是在听到他警号的那一刻我才明白,134340,他的警号竟然和冥王星的小行星编号一模一样。冥王星,即使被踢出九大行星的行列,也在遥远的黑暗中,围绕着太阳旋转着,无论是作为盐帮的‘冥王’还是花海的‘葵’,他始终是向着太阳的,这份毫无保留的赤胆忠诚,沐浴在阳光里的我们,要多不识好歹,才敢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