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晚高峰，顾亦然和陈副局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顾亦然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下了车，下意识回过头，西方的天空被夕阳染红，无数文人曾赞美过的景象，顾亦然却已经无法再坦荡地以欣赏的眼光去看待了。
顾亦然无法抑制地回想起接到沈祎遭到枪击身亡的消息那个瞬间，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好像一盆鲜血从天穹淋了下来，他记不起那时候自己是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做出了什么反应，和那个瞬间相关的一切细节都在变得模糊，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悲伤是真实的，时至今日，顾亦然想到那个瞬间，也仍然不堪一击，没有半分长进。
陈副局也推开后座车门下了车，他关上车门，就看到了愣在原地的顾亦然。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顾亦然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陈副局，许是没有来得及收起自己脸上的惊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陈副局此刻竟没有笑，腆着圆滚滚的啤酒肚，表情却格外认真，缓缓开口道：“顾队，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但是，不要给自己那么重的包袱……这次，你已经做到你能够做到的最好了。”
明明顾亦然已经很久没有因为领导对自己工作的认可而感到喜悦了，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听到陈副局这句话的时候，压得让自己喘不了气的担子就这样卸了下来，紧绷的后背也逐渐松弛，呼吸也变得顺畅了。
顾亦然垂下眼，乖巧地点了下头，应道：“谢谢陈局。”
“陈局！顾队！”台阶上传来孙闯的声音，他快步走下长阶，“老大说你们该到了，让我下来接你们！走吧，我们现在就上去，罗局在等你们呢！”
两人换好隔离衣进了ICU，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罗局，顾亦然的心口不由得一紧，他咬着后槽牙，默默地站在陈副局身边，并没有主动开口。
陈副局迫不及待地开口关切道：“老罗，局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好好养伤，啊！”
罗局缓缓地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局里的事，有你盯着，我放心……”
陈副局连忙点头，说：“袭击者这边，我们也有些头绪了，绝不会再让他轻易逃掉！”
罗局又眨了一下眼，视线扫过顾亦然，开口道：“我看到他了……”
顾亦然瞳孔一震，隔离服下的胸口起伏着，他连忙追问：“是认识的人吗？”
“我看不清他的脸，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他戴着浅棕色的鸭舌帽，白色的短袖衬衫……”
那个人果然不在车上。
顾亦然点头：“明白！罗局，你提供了非常有用的线索，我们马上着手寻找这个人。”
顾亦然说着看向陈副局，是在征求陈副局的同意，陈副局点了点头，示意这里有自己，顾亦然刚要转身，罗局便开口叫住他：“顾队，等等，老陈，我有些话想要和顾队说。”
陈副局有些诧异，但很快就会意，忙答应：“好，我明白，那我先出去把你刚才提供的线索同步给俞队他们……”陈副局说着看向顾亦然，“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们。”
顾亦然点了下头，目送陈副局走出ICU，这才看向罗局，俯下身询问：“罗局，有什么吩咐吗？”
罗局叹了一口气：“早上我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告诉我有我的快递，寄件人是沈局。”
顾亦然微微蹙眉，解释道：“我们已经找到这个快递了，并不是沈局寄来的。”
得到这个答案，罗局并不意外，他苦笑：“在去门卫室的路上，我有想过这可能是陷阱，但我还是去了，是我掉以轻心了，我想着在市局，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却还是着了他们的道，顾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是的罗局，请别这样想！虽然你现在这样不能算没事，但是，你能够挺过来，真的太好了。”
罗局轻笑了一声，又说：“我醒过来的时候，突然想到那时候，你在ICU里醒过来，让护士出来说要见我，那时候你的呼吸全靠机器，又很虚弱，一串警号，你断断续续背了半分钟——顾队，我很感谢你，那个时候，对我的信任……”
顾亦然的眼眶有些发酸，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表达显得更理所应当：“你是市局最高领导，我当然百分之百信任你……”
“我知道，沈局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存在，是恩师，是人生导师，甚至是父亲……这三年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沈局在你心中的地位，但是我必须向你坦白，过去三年，我对你，无时无刻不充满愧疚，我知道你的身体不好，每次你生病住院，我都担心你扛不住，虽然每次都让你好好休息，可突发的案子来了，我还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你，有时候还会不顾惜你的身体，把你叫回来主持工作……”
“罗局，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是的，顾队，是我硬要给你箍上‘非你不可’的紧箍咒，我一直在利用你对盐帮的恨意，利用你对禁毒事业的一腔热血，对警察这份职业的忠诚，我在利用你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利用你的天赋和努力，我默许，甚至助长你透支自己的身体，无视了魏队一次次的抗议，顾队，我太依赖你了，因为知道你能够做好每一件事，为了省心，为了万无一失，把那些棘手的事都交给你，明知道日积月累下，这些压力叠加在你的肩膀上，随时可能会让你崩溃，却还在一次次试探着底线……”
“罗局……”
“是我错了，抓捕裴松南的时候，你和魏队一起被埋在仓库的废墟里，那一刻我才深刻地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害死你，我差点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我才应该说，很感谢你，那时候挺了过来，得知你失去记忆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并没有意想中的惊慌，我甚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被彻底解放，或许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顾亦然垂下眼，一时更加唾弃那个曾经想要放弃责任和使命的自己，那样糟糕的自己，能够得到魏风尘无条件的谅解，凭什么也能得到罗局的谅解？
“顾队，你一直是我心中最优秀的警察，也是到目前为止，真正和盐帮过招把盐帮打痛了的警察，你交出的答卷越是完美，我就越是担心温远为会狗急跳墙报复你，还好他们这次是对我下手，受伤的不是你，真是太好了。”
顾亦然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罗局，喉咙有些发堵：“罗局，不是的，都是因为我，当年没有抓住龙培，这么多年也都没有抓住温远为……害你今天受这么重的伤，我难辞其咎，你却一点不责怪我，我真的，不胜惶恐……”
“傻孩子……”罗局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这些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可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刚好，要是再不说，我也怕没有机会再对你说了……”
“罗局！罗局！你别这样说！你不会有事的，魏队带着人守在外面，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安全，医院的医护人员也会全力救治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被顾亦然打断，罗局也不恼，眨了下眼，顺势接话：“那就，借顾队吉言了，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顾亦然点了点头，罗局就继续说：“我承认，我对你是有偏爱的，沈局和我师出同门，我们又并肩战斗这么多年，你是他器重的人，又如此优秀，我很难不偏爱你。”
“感谢罗局抬爱……”
“可我这份爱啊，太重了，迟早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我也该认识到自己的不对，好好改正了，局里优秀的同志这么多，也多让他们帮你分担分担。”
“没有的事，局里的大家也都做了很多，我没有罗局说的那么厉害，目前为止的一切都是局里大家合力完成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感谢罗局一直以来的信任，委我重任，罗局在我心中也一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领导，感谢罗局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我一定会不辱使命，尽快抓住袭击者，也一定会抓住温远为，瓦解盐帮。”
“看看，我明明是想要告诉你，让你心里负担小一些，却反倒又是在给你安排任务了，哎……”罗局叹了一口气。
顾亦然还没有开口，护士便掀开帘子提醒道：“探视时间结束了，病人刚醒，需要静养。”
不待顾亦然开口，罗局便眨了眨眼，道：“好吧，顾队，去忙吧，我就不添乱了。”
“千万别这样想，罗局，魏队会一直守着外面等候你的差遣。”
“好，知道了，代我向魏队问好，还有外面的同志们，大家都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