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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统一日 罗开 6239 2024-09-29 22:41:30

菲里克斯站在巨大的主场馆里,眼前的景象一时令人目不暇接:一望无际的攀岩墙和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的攀登柱,密密层层的墙体和岩钉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二三十米的天顶;场馆内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飘来荡去的绳索,五颜六色的安全帽。——同这个气派煊赫、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相比,弗里茨之家的场馆简直像幼儿园里过家家的游戏屋。无怪乎他们这些年来只能惨淡经营,他想。

“我真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攀岩中心。”他向柜台前的女孩低语。

“借了‘罗马人’的光,我们才有这么多访客。冬天的时候这里更热闹。”女孩向他眨了眨眼。她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在深浓的睫毛膏和珍珠蓝的眼影下闪耀着魅人的紫蓝色光芒。“听说明年这儿附近还会造室内冰场哦。”她把一杯冰茶递了过来。“三块五。”

“谢谢。”菲里克斯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数出来放在方盘里。

“埃瑞克的课到八点半结束。你要不要去玩一会儿?我可以做你的保护者。”

“不了,谢谢。”菲里克斯说。“我在这儿等他就好。”

他坐在长椅上,吸着冰茶。女孩也走了过来,紧挨着他坐下。这是个外表十分出众的女孩,二十出头,容颜娇艳可爱,身材凹凸有致,在亮粉色编织线衫和浅灰牛仔短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诱人。

“你是埃瑞克的朋友?”她问。

“不,只是刚认识而已。”

她把一条雪白玲珑的长腿搁到了另一条腿上。“你从哪里来?”

“斯特拉斯堡。”

“我喜欢你的法国口音——我对法国人向来都没什么抵抗力。”她向他抛来一个迷人的微笑。“来这儿过周末?”

“是的。”

“真可惜。”她拖长了语调说。“就只能待这个周末吗?”

“对,周日我就回去了。”

“那,今晚有安排吗?”她向他凑得更近了一点。“等今天的营业时间结束了我们有一个派对,你要不要来?”

“谢谢你的邀请。”他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微笑,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开些。“也会请埃瑞克吗?”

“要是你来的话,就也请他。”她嘟起了红红的嘴唇,做出仿佛是赌气的表情。“不过他很闷的,我对他没兴趣。”她从那长长的睫毛底下瞟着他。“我比较喜欢异域风情的类型。”

“埃瑞克经常在这儿工作?”他问,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是啊。他教初级班和强化课程,有时也接别的活儿。”她说。“他要价比别人低,因为我们同意他在这儿发广告。”

“为什么会同意呢?你们难道不是竞争关系吗?”

“才不是呢,那种小破馆子哪里能跟我们竞争。他们现在主要跟攀岩者协会合作做户外项目,这一带山区的攀岩路径好些都是他们开发的。” 女孩说,有点好笑似地抬起了一边的眉毛。“不过前几年,他家的弗里茨老头的确跟我们有点儿过不去,因为我们开张那会儿,他刚向银行借了一大笔款子来翻修他那个场馆,但那可不是我们的错,不是么?碰上这种事儿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但埃瑞克两三年前说服了他家老头和我爸爸,所以现在我们算是合作关系:他们那儿只用来提供私教和给参加户外攀岩项目的人做针对性训练用,不接待散客;作为回报,我们也会把有意向的客人介绍给他。——我觉得他那人还挺聪明的,反正室内项目的客人大部分也只会来我们这儿,干脆全放弃了跟我们合作。”

“我听说那个馆子已经关门了。”

“没错儿。埃瑞克下午打电话过来讲过这事儿。他要卖掉那个场馆。我帮他约了下周三跟爸爸和艾尔伯特叔叔见面。”

“那你们会有意向收购吗?”

“谁知道呢。我不觉得我们要那个地方有什么用——那儿的东西都是旧的,早过时了。不过爸爸倒是挺喜欢埃瑞克这个人。我想他大概会挺高兴雇他在这儿打工。”

这时候角落里的那扇门开了,一群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涌了出来,看样子是来自同一所学校的学生,拿着各色的安全带,一路打闹嬉戏着走向东面的训练墙。看起来理论课部分业已结束,开始实地练习了。

菲里克斯遥遥看向那边的人群。埃瑞克站在墙边示范不同的快挂的用法,一群学生——大多数是女孩子——簇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提着问题。

“看起来他好像很受欢迎。”

“那些女学生们都很迷他。”她嗤笑着说。“还经常有人带蛋糕来送给他。不过都是白费心机。埃瑞克不会喜欢她们的。”

菲里克斯微笑地看着她。“你喜欢他吗?”

“早说过了,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向他翻了个白眼。

才怪。菲里克斯想。

“那家伙古怪着呢。别看他样子不错,可这里有点问题。”她用一只涂了粉色指甲油的尖尖的指甲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他以前是上特殊学校的,成天跟一群盲人小孩一起去那种辅助教育中心。所以他从来都交不上女朋友。”

“从来没有?”

“以前是有一个。”她好像有些不大情愿地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就连那个也是他从他的一个哥们儿那里接手过来的,他哥们儿到柏林上大学去了,撇下了这儿的高中女友。后来她也把他给甩了。——我听说他那方面不大行。”

菲里克斯看着那边。那个人群已经散开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各自去练习。埃瑞克在检查几个学生身上的装备,不时地回头和一个年轻的女人说话。她个子娇小,模样十分文雅俏丽,穿着一件攀岩中心的员工背心,看起来和埃瑞克很熟——他想起来这正是进门时和他们打招呼的那个姑娘,丽萨·法伯尔,是这儿的场地管理员。不多一会儿,另一个穿着攀岩中心背心的黑发年轻人跑了过来,在埃瑞克背上捶了一下,搂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热乎乎的气息吹上了他的耳朵。他回过神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已经攀到了他肩膀上。

“……晚上你一定会来我们的派对的,对吗?”她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有好多人会来。我们有个超级棒的DJ,保证音乐能high翻天……会一直开通宵哦。”

她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膝盖上。

“我们的小母蜘蛛今晚志得意满。”丽萨说,向那个角落投去满含厌恶的一瞥。“看起来用不了一个钟头,你那个漂亮的小朋友就要被她整个儿地吞下肚去了。”

埃瑞克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一直很注意地不朝那个方向上看,但时不时还是会有些画面进入视野:菲里克斯原本是坐在长椅的中间,这会儿已经退到了椅子最末端,背靠着墙壁;而妮娜·郝芙差不多整个人都贴到了他身上。

“需要我去救他出来吗?”她低声问他。和这里的大多数女人一样,丽萨向来对妮娜深恶厌绝:自打妮娜一度试图勾引她的男朋友法比扬之后,丽萨在私下里就从来不叫妮娜的名字,而是用各种动物——通常是那种会在交配后吃掉配偶的雌性昆虫——作为代称。

“让他们去吧。”埃瑞克说。

“她会在他面前说你的坏话的,你知道她最近一直都在说。”丽萨说。“当然这里没人信她的:我们都知道她一直想上你而上不成,简直快气疯了。但你的朋友是从外地来的,他可不知道那个小母狗的德行,兴许会听进去了她的鬼话也未可知。”

“随便它去。”埃瑞克说。“反正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回过身来整理地上的安全绳和增重袋,尽力不去想那边的两个人,然而他的思绪仿佛是困在了滚筒里的小白鼠,转来转去总在原地。平心而论,要是妮娜在勾搭的男人不是菲里克斯的话他一定会十分高兴,这样一来她的注意力就不会再次跑到他身上——妮娜·郝芙那种女孩是他最怕打交道的类型:一个艳丽性感的尤物,四处招摇,咄咄逼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她的各种举动和那些露骨的暗示让他无比尴尬。他并不想让一个主动表达喜欢他的女孩丢脸,也不想得罪攀岩中心经理的女儿,因此一直万分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她。尽管如此,妮娜还是被激怒了:最近的一两个月来,她不再向他示好,而是开始在所有他们认识的人那里散布关于他的闲话。

现在她看样子是把菲里克斯当成了这个晚上的猎物,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而菲里克斯好像也没有要拒绝她的意思。……说不定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搞到一起去。他闷闷地想。但这也不关我的事。

你对我怀有一些错误的感觉。他对他说。

是的。他有些烦躁地想。我到底在指望些什么?

菲里克斯·洛贝尔和他无关。他的金发和绿眼睛。他嘴唇上美丽的线条。他的柔软的法语口音。……统统和他没一点儿关系。

他是个多么奇怪的人。会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然后哪儿也不去,只坐在房间里听他电脑里的音乐,看着窗外的杉树和松鼠。他会在入夜后点起许多小圆蜡烛,在早餐的桌子上放上一朵花。他会烤一些松软的蜂蜜杏仁小饼做下午茶。——他看起来是那么甜蜜而温暖。但下一刻他就会说出那些尖利、毫不留情、敏锐得可怕的话。

他是对的。你不能够因为有个人一时情绪失控地倒在你手臂里哭了一会儿,就以为那个人和你有关。

……一阵喧嚣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人在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埃瑞克抬起头来,看到黑头发的法比扬在另一头向他拼命地挥手。

“我在跟他们讲29号线完全可以在十分钟内爬得上去。但他们死活不信。”他满脸通红,蓝眼睛闪动着激动的光。“埃瑞克,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埃瑞克走到29号路径下,那个角落里已经聚拢起了一小群人,低声议论。随着他开始往身上扣安全绳,快活而兴奋的气氛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大家开始拍手和吹口哨,一些人掏出了手机。更多的人被这里的动静吸引,纷纷挤过来要看个究竟。

充当保护者的法比扬一面做着例行安全检查,一面还不忘记教导周围的学生:“看到了没有?作为保护者得在每一次行动前履行守则:‘检查搭档,要不就没了搭档 ’ (Partnercheck statt Partner weg)。”

丽萨拿着秒表挤了进来。“开始吧。”她说。

埃瑞克纵身一跃上了墙壁。他手足并用,像一只壁虎那样牢牢地攀附住墙壁上突起的岩钉,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移动。搭快挂,搭安全绳,取绳攀登,所有的动作都快捷流利,一气呵成,甚至连悬垂面都不能将他稍阻——他看起来几乎如同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轻盈而矫捷。人群中不断地发出惊讶的抽气和啧啧赞叹的声音。

他很快超越了半程标记,开始往连接天花板的斜坡上攀爬。“五分钟。”丽萨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现在来到了29号路径最困难的地方。埃瑞克大口地呼吸着。在较大的蓝色支撑点上稍作停留,搭上快挂,一只手抓住了右上方的突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的身体离开了墙壁,在空中荡了半个圈子,用右足够到了下一个支撑点。

“八分钟。”丽萨叫道。大家开始热烈地鼓掌。

“加油,埃瑞克!”

埃瑞克踏上了一块圆溜溜的突起。他迅速站稳,把快挂搭上最上面的锁片,然后向另一侧伸出了手臂,够到了那个小铃铛下垂着的短短吊绳,拉了一下。

铃铛发出了悦耳的叮当声。他低头向下方看去。丽萨向他做了个成功的手势。“九分十五秒,新的记录。”

埃瑞克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他正要回身折返,突然看到了底下的菲里克斯——他站在那个欢笑议论着的人群里,正一动不动地抬头凝望着他: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某种异常热烈、几乎是露骨的情绪。

埃瑞克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骤然抓紧。他脚下一滑,笔直地向下坠去。——快挂及时地发挥作用,安全绳抽紧了一下,把他吊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有如一尾刚刚钓出水面的鱼。

人群发出了轻轻的哄笑声,随即友好地再度大力鼓起掌来。

埃瑞克回到地面。法比扬上来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好家伙!总算你是在摇铃了以后才掉下来而不是反过来——我赢了五十块钱。你要喝点什么?”

埃瑞克摇了摇头。丽萨走到了他身边。“你还好吧?”她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埃瑞克回答,一面解开安全绳。“在上面滑了一下。”

丽萨打量着他。“最近几年,我还从来没见你掉下来过一次。”

“坠落也是攀岩的一部分么。”埃瑞克答道,走到了一旁,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可哪儿也看不见那个身影。

法比扬拿着两个饮料罐头跑了过来,递给他一罐通力水。

“喂,看样子你的小朋友也打算挑战29号线路。”他笑哈哈地说,啪地打开了可乐罐。

埃瑞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越过人群的头顶,他看到菲里克斯站在墙壁前扣着安全帽。而丽萨和妮娜两个女人则面面相对,剑拔弩张。从隐约传来的一言半语显示,很显然妮娜打算充当保护者,而丽萨——出于场地管理员的责任心或是对妮娜不折不扣的恶意,取决于观者的角度——正在横加阻挠。

“法比扬,你去当他的保护者。”埃瑞克说。

法比扬正在咕嘟咕嘟地喝着可乐,闻言不禁一愣。“为什么是我?”

“我信不过妮娜的注意力。”埃瑞克简单地说。“而丽萨做保护者的话,妮娜会一直吵个不休。”

法比扬眨着眼睛,还想要说什么,埃瑞克劈手把他的可乐罐夺了下来。“快去!”

“为什么你自己……”法比扬嘀咕着,然而到底禁不住另一只手在他背上坚决的推搡,发足向那边跑了过去。

埃瑞克看着法比扬在那里说服了两个女人,开始打安全绳结,做搭档检测,暗自松了口气。他想回身继续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他的通力水,但发现他做不到——从菲里克斯在那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踏上了第一步开始,他就完全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菲里克斯看来并非是个熟练的攀岩者。最初的五六米里他移动得相当缓慢,明显表现得有些不自信,一些很简单的地方都需要停顿一下,确认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这样下去,到不及最困难的斜坡部分他就会精疲力尽,埃瑞克想。典型的新手错误。因为尚未克服身在空中的恐惧感而导致肌肉一直处在过度紧张的状态,更快地消耗原本就不富裕的体力,到了最后部分需要爆发力的时候就完全使不上劲儿。——说到底,29号线根本不是适合新手的路线。

然而几分钟后,菲里克斯似乎适应了垂直墙壁上的感觉。他的行动开始变得流畅了起来,寻找支撑点和取搭快挂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他持续不断地向上攀援,速度不算快,但也丝毫没有中途放弃的意思。很快地,他越过了半程标志。

……埃瑞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走到了墙壁前方,站在人群里,仰头张望。他看着那个离地面越来越远的身体:菲里克斯脱掉了那件橘红色的连帽衣服,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运动服,蓝灰相间的安全带贴身束缚着他纤细的腰身和大腿根部,一堆亮闪闪的快挂在黑色短裤边上晃来荡去。

埃瑞克挪不开他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升起,蔓延,渐渐笼罩了全身:一方面他在用他专业的眼光打量和评判着他,暗自估算着完成线路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这么全神贯注地凝视他的身体、捕捉肢体的每一个动作,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混杂着异样的兴奋和隐隐的不安,似乎他从未带着如此强烈的情绪看着另一个人的身体——他不大确定那是什么,然而本能地感应到了危险。

菲里克斯来到了斜坡上。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起来已接近体力的极限。他在蓝色的标记点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紧紧地抓着墙壁,勉力平衡身体,然后突然放脱了一只手——像埃瑞克在几分钟之前做的一样,他在空中荡了半个圈子,用右脚去勾那个突起。他的脚在那上面滑了一下,但他在瞬息之间反应过来,绷紧了身体,再度够到了突出的部分,用力踩住。

太冒险了。埃瑞克想。在看到那个举动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停顿了一两秒才落回了胸腔里,砰砰地大跳不休。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使用这种方法需要极端的勇气,对于初学者来说,几乎是需要一点疯狂来驱动——以和人类与生俱来的对高度和失重感的恐惧心对抗。

而且他根本不需要那么做。埃瑞克在有些失控的心跳间想道。菲里克斯和他不一样,他的个子比他矮得多,腿的部分也更瘦,因此他弯屈起膝盖来应该不会受到那个突出曲面的过分阻碍,完全可以用更平稳牢靠的方式渡过那个悬垂面。为什么要采用那么冒险的举动?

是因为缺乏经验么?因此才不加思索地选择了仿效他的做法?

埃瑞克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的视野更好地把菲里克斯的整个人尽收其中。他已经攀到了斜坡的另一面,搭上快挂,向另一侧伸长了手臂。他的汗湿的白色汗衫紧贴在背上,显出背部肌肉的形状。一个紧张曲致、美好而张力十足的身形。

这或许也是菲里克斯在下方抬起头来看他时所见到的情形。他模模糊糊地想。当然,不会是完全一样。他们的体格相差甚远,外表完全不同。但在十几米外的岩壁上,身体的差异被抹去了许多,只有姿势和肌肉紧绷的状态差相仿佛。

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显出那样的表情吗?他想。

——但那个表情是真的么?还是他(再一次)发挥想象塑造出的幻像?

埃瑞克在脑海里努力复现他在跌落前一两秒钟看到的形象,实在不能确定有多少是出自切实的记忆,而多少是想象力的添枝加叶: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太过短暂,充满了不现实感。他只记得那双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雾气,显得有些迷惘,然而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迫切在那里面。——倘若他允许他的想象进一步发挥,他几乎想说那种凝视里满含着欲望。……近乎饥渴。

埃瑞克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呆呆地看着菲里克斯。周围的喧嚣声在这一刻突然离他远去,把他一个人留在另一个空间里,迷迷糊糊,除了自己耳朵里血流的突突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视野里只有菲里克斯一个人。他的安全帽下露出的一点短短的金发。他的脖颈,紧绷着的脊背,腿上的肌肉因用力而鼓起。他的汗衫下摆从安全带里挣脱了出来,露出了窄窄的一截腰身。他能够看见那中间脊椎处的凹陷,那些由臀至胫的美好的线条,隐没在黑色布料和蓝灰相间的安全带的包围里。

“喂,埃瑞克,擦擦口水罢。”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说道。他分不清那是来自身边抑或另一个世界。

“——你看他的样子简直就像你迷他迷得要命。”

“是的,我的确是。”

说出这句话,他就清醒了。攀岩场里的人声和嘈杂一下子重回到耳边。他看见法比扬站在他面前,脸上嬉皮笑脸的神情尚未完全退去,嘴巴已经张成了一个滚圆的O型。周围的人群里低低地起了一阵骚动。几个人同时开始低声私语,吃吃发笑。“哇噢,埃瑞克!”有人吹起了口哨。

埃瑞克目瞪口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做出反应,哈哈大笑起来或是随便说些什么:要是他及时行动,还来得及让大家相信那只是个玩笑。但他做不到。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出卖了他,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像一个人无意间按下了一个按钮,然后惊恐万分地看着核弹在地平线上爆炸。一个事实正在他面前迅速形成,固定,如同那朵蘑菇云在天际冉冉升起,而他所有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看着它发生,无计可施,无法辩解,无可挽回。

——他在他的学生、朋友、同事……小半个熟人圈面前出了柜。

作者感言

罗开

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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