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攀岩馆方向出发到山顶的路是距离最短的路线,因而也最为陡峭。埃瑞克倒是很喜欢这样的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嶙峋的石块组成了天然的阶梯,一些地方需要手足并用才能爬得上去——有点儿像是攀岩。走在这样的路上,头顶是无数枝干撑起的青翠斑驳的穹窿,踩着树根和落叶、散布其间的草叶和泥土,呼吸着森林里特有的、能闻出四季和天气变化的气息,让他感觉自己是生活在林间的一只动物,在天然的领土地界里穿行。
对于徒步者而言,今天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阳光和暖,空气干爽而冷冽。森林的一部分已经醒来,鸟鸣啁啾,树梢顶端闪动着金色的光芒;而另一部分犹自深埋在青灰色的阴影里,有暗夜的气息在那里徘徊,草叶上露水未干,青苔和落叶下的泥土散发出潮湿厚重的气息。在这样的坡度上行走,没一会儿就浑身热乎乎的,好像身体里的动力系统被触发了,开始运作起来,不断地迸发出新的能量和热力,源源流淌着,被血液送到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末节。——让人觉得又兴奋又愉快。
就这个坡度而言,他们走得相当快。有了之前的经验,埃瑞克知道他完全不必担心菲里克斯是否跟得上的问题。菲里克斯走路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一只鹿或狍子,行动敏捷,脚步伶俐,轻轻巧巧地在蜿蜒层叠的树根之间跳来跳去,无论是潮湿粘腻的落叶或者踩上去摇摇摆摆的石头,他都能应付有裕,尤其在那些陡峭崎岖的地方更是得心应手。到了后来,他一直走在了他前头,而埃瑞克需要相当努力才能跟得上他。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到达了山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额头、脖颈和脊背汗津津的,散发着热气。埃瑞克从背包里翻出了两个苹果,扔给了菲里克斯一个。他们大口咬着苹果,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苹果又凉又甜。
“我最喜欢徒步的一点就是它能让一切东西都变得特别好吃。”菲里克斯咬着一大块苹果含含糊糊地说。“快看下你的时间记录,我们是不是只用了Komoot上建议时间的一半?”
“差不多,你跑得我都快跟不上了。”埃瑞克说。 “看不出来你真是训练有素啊。”
“我感觉你在以貌取人。”菲里克斯说,又咬了一口苹果。“你知道我经常徒步漫游。——而且我跑得比你快不是很自然的事儿么?我可没有那么多的体重需要负担。”
埃瑞克有点脸红。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考虑着回击,想反唇相讥菲里克斯是个骨瘦如柴的小矮子,可立刻就放弃了。衣服下那嶙峋骨节的感觉仍然在他的手掌之间。那些样子可怕的伤痕,以及他把嘴唇贴着它们那一刻心里的感受,阻止他向菲里克斯说出任何与此相关的话。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苹果,把果核丢进了落叶堆。
“就算我有这么多体重,我也能抓得住你!”他叫道,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菲里克斯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飞快地跳向一旁,躲开了突袭。
“谁先赶到晃岩就算赢。”他嘻嘻哈哈地向前飞奔。
埃瑞克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好几次就快够到了,总差着那么几公分。菲里克斯跑得像风一样快。在最后一个转弯处,埃瑞克的手指堪堪擦过他的衣服下摆,但对方敏捷地挣脱了;他抓不牢他,眼看着他跑到了前方的开阔地带,毫无障碍地一路奔向那块突出的巨大山石。
“我到了!”菲里克斯把手放上了石头,大声宣布。还没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埃瑞克飞身扑住了他,把他牢牢地按在石壁上。
“喂喂,我已经赢了!”
“那是你的规则。”埃瑞克抓着他的手臂扭到身侧,他想做出咬牙切齿的凶恶表情,但忍不住发笑。“我可没同意过。”
……菲里克斯的嘴唇凉凉的,有苹果甜美的汁水在上面。内部却很温暖,很湿润,带着新鲜水果的芬芳气息,和比那更诱人得多的滋味。埃瑞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敢发誓他在抓到菲里克斯的时候一点那种念头都没有。但他现在已经在吻着他了……并且像一个急色鬼那样迫不及待地把舌头伸了进去,心急火燎地,更深地汲取着他。
菲里克斯的手臂从他放松了的手指里滑出来,落到他身上,环绕在他颈侧。这个举动于他不啻是火上浇油:他紧紧地箍住菲里克斯的脖颈,更深更狠地吻他,似乎恨不能把他嵌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控制不住地把他一直往旁边的石壁上推。
……山顶的一阵强风掠过他汗湿的头发,一阵寒意刺骨。埃瑞克清醒了一点,猛然间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把菲里克斯按在晃岩前面那片倾斜的石壁上,整个儿地压在自己身下,气喘吁吁地吻着他(或者更确切地,是啃咬着他),一面用自己硬得不行的家伙顶着他;隔着数重衣服他仍能感到对方身体透过来的热度,引得他快要爆炸了。
“……对不起。”他勉强放开了他一点,然后用尽全力让自己翻了个身,从菲里克斯的身体上方转换到了另一侧。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
“对不起,我太昏头了。”他低声说,羞愧得不敢去看对方。
他感到菲里克斯的手指探了过来,轻轻地拨弄他耳朵上方的头发;然后他靠近了他,趴在他的脸颊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菲里克斯的金发有些凌乱,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他揉的;他的瞳孔明显张大了,绿眼睛里湿漉漉的,显得既迷茫又专注;他的嘴唇被他咬得鲜红肿胀。埃瑞克心怯地避开视线的焦点。尽管羞愧无地,但他清楚地意识到内心深处那股毫无廉耻的冲动仍在层层上涌,叫嚣着唆使他再度去把那两片唇含在嘴里……然后再做出一些更没廉耻没理智的事情来。就在这遍布砂砾的、又冷又硬的山岩上。在光天化日之下。
“埃瑞克,从昨天半夜里开始,‘对不起’就好像成为了你最钟爱的词汇。”菲里克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息急促,但同埃瑞克比起来则完全算得上是镇定自若,带着一贯的那种谑而不虐的调子。“感觉我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的次数已经超过了其他所有人对我说的总和。”
“对不起。”埃瑞克几乎是无意识地回答道,然后不禁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脑子里太乱了。……感觉做什么都不对。” 他慌乱地补充。“我怕我做的事情会让你不舒服。”
“你没有让我不舒服。”菲里克斯说。他的手依然停留在他耳边的发丛里,把一绺红褐色的卷发轻柔地绕到了手指上。
“那么……你喜欢吗?”埃瑞克不确信地说。
菲里克斯看着他,好像有点奇怪他会这么问。
“如果我不喜欢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他的绿眼睛里闪过一抹调皮的神色。“前天下午,就是在这个地方,你总不见得就忘记了吧?”
埃瑞克心底顿时坍塌了一片,有温暖的潮水漫过心房。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才过去了两天。”他喃喃地道,强自克制着去把对方再次搂紧的冲动——他知道一旦又开了头,往下的事就再难受他自个儿的控制。“说真的,我不知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一见面就揍了你。”菲里克斯说。 “后来我吻了你一下,你那时候的反应给我感觉就好像我是个混蛋性侵犯一样。——但现在看来你很喜欢吻我。”
埃瑞克不禁呻吟了一声。
“‘喜欢’哪里够形容这个。”他用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感觉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冲动过。简直像被下了药一样。我是说……该死,我真的不知道。”
菲里克斯笑了起来。“‘该死’。”他重复了一遍那个词。“我居然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你说粗口。”
埃瑞克差点又想说出“对不起”来,幸好及时咽住了。
“你不是也一样从来没说过。”他悻悻地抗议。
“我当然说过,好多次,只不过你没注意到。”菲里克斯笑着扯了一下他的头发。“事实上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句粗口,嗯,不算太脏的脏话。‘O merde. ’我经常那么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德语里的‘见鬼’。”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说?”
“因为你吓到我了。想象下,一个人独自看风景的时候突然从脚下冒出一个人头,换谁都会被吓一跳的吧。”
埃瑞克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也笑了。
“我们能在这里遇上真是凑巧。”他说。“不管怎么样,我真高兴它发生了。”
菲里克斯凝视了他一会儿。“我也很高兴。”他答道。
这会儿他们的头上没有树荫,阳光毫无遮挡地落下来,把菲里克斯那两弯新月般的睫毛变作了淡淡的颜色,像鸟的羽毛一样,闪动着丝丝缕缕的晶莹的光泽。他的眼睛则是两汪绿色的池塘,泛着金色和橙色的粼粼波光——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埃瑞克深吸了口气,翻身坐起。
“现在我们得开始行动起来。我感觉再在这里多待上一会儿,我就会彻底忘记我到底是来干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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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语merde的意思就是英文里的shit(德文的Scheiße)。但中文里没有对应的詈骂词(直译成“屎”比较奇怪),因此姑且翻译成“见鬼”。Erik说的另一句粗口是verdammt(该死的,天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