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菲里克斯结束了通话,站起身向门口走来。
“你怎么不上楼?”他关上了大门。
“你拿着门钥匙。”
菲里克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哦,抱歉,我忘记了。”他微笑道,随即经过他身边,向楼梯间的方向走去。埃瑞克跟在他身后。
过道上只有一点点外面透进来的微暗的光。但菲里克斯没去开灯,他也没想要去开。两个人走过通道,在昏暗里走上楼梯,没有说一句话。
菲里克斯打开了楼梯尽头的门,让埃瑞克先进了房间,随即自己也走进来,在身后关上了门。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里。
……埃瑞克突然很想扔掉手里的披萨盒子。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拥抱菲里克斯,让他被自己的手臂环抱,像他们前一天夜里的那个拥抱那样久长,比那个拥抱更深。他想要吻他,想再次拥有那两片最美丽的嘴唇在自己唇上的味道,想补上所有在那个时候他没能给予他的回应:那些在他的过度惊愕而不知所措下错失了的回应,在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酝酿发酵后急剧膨胀起来,变成了身体里急切尖锐的渴望,隐隐作疼。
突然之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抱歉。”菲里克斯说。他一面接听电话,一面伸出手去,按亮了电灯。金黄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布满了房间。刚才那一点黑暗中的异样氛围消失了。
这一次的通话十分短暂。菲里克斯只说了两三句话就挂断了。
“对不起。”他再度道歉。“我希望他不会再打来了。”
埃瑞克盯着他看。鬼使神差,他脱口而出:“你的朋友* ?”
“前任。”菲里克斯简短地回答。他走到餐桌边,打开披萨盒子。“披萨有点凉了。我想热一下会比较好吃。”
埃瑞克打开烤箱,把披萨放进去加热。那句话中的要点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站在烤箱面前,看着金黄色的光芒发呆。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场面。假装不注意到那句话对他来说毫无可行。假装吃惊、再度确认它的意思也毫无必要。他早就多多少少想到了这一点。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他突兀地说。这问题过于私人,越过了界限。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八个月前。”
“是因为他的原因,你才需要吃那种药吗?”
“某种程度上,算是吧。”菲里克斯说。他的口吻平静,近于冷淡。
埃瑞克明白这是在以他的方式在说“我不想谈这事”。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些。他心底那些火烧火燎的情绪令他难以思考,任凭直觉和冲动占了上风。
他快步走到菲里克斯面前,在他对面坐下。
“和我谈谈。”
“没必要。”菲里克斯说。他的嘴角带上了一点笑意——这一刻埃瑞克痛恨那个微笑的表情。它带着一点点戏谑和自嘲,和轻慢的不在意,令他自己的那些情绪显得那么无足重轻。
“埃瑞克,我是个同性恋,有过前男友,已经分了手。既然你问起,我当然可以向你承认这些,因为我不觉得你是个恐同者。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和你讨论我私生活的细节。”
埃瑞克感到自己的脸颊和脖颈都在发热。“对不起。”他低声说道。
“没事儿。”菲里克斯说。“别介意,那并不是针对你。”他停了一下。“我只是没准备好。——我还不能够谈这事。”
埃瑞克看着他,忽然间下定了决心。
“那你可以和我谈谈另一件事吗?”
菲里克斯注视着他。
“关于什么?”
“我自己的事。这很私人。也许也不应该来问你。但是,”他抬起眼睛,鼓起全部的勇气来看着对方。“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去讨论这件事。……我现在是一团乱麻。”
“好吧,说说看。”菲里克斯说。
于是他把在攀岩中心发生的事——关于他如何在心神不定中向法比扬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以及上下文——和盘托出。虽然事先已经设想了几遍,但还是说得结结巴巴,一些地方语焉不详——他自己也弄不清的那些地方。而在那个最令人难堪的地方,他不得不集中精神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片桌面才能继续讲下去。
菲里克斯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到他告一段落的时候,他问: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根本不是有几个行动选择项可以选一个:我一个选项都不知道。”埃瑞克说。既然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出了口,他的话语变得稍微流利了一些。“我都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一个同性恋。……所以,我才觉得,不如来问一问你。”
“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因为……直感。我想是。”他垂下了眼睛。
他默默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
“听着,我不觉得我是个合适的咨询对象。我自己是个同性恋也不代表我就能够理解和定义其他人对同性产生的感觉。但如果你的直感非要我说些什么的话:你不像是。——从你前一晚上的反应来看。”他言简意赅地说。
埃瑞克没有说话;事实上也是说不出来。他的心跳得厉害,像他之前每一次想到那个场景的时候一样。——比之前哪一次都厉害。
“我觉得你只是对自己的性取向有些不确定,因为我失控的举动——我不该那么做的——让你产生了一些混乱的想法,性好奇,加上一时冲动。无意冒犯,”他沉吟着说。“但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关于同性恋这回事,因此产生这种念头立刻就把你给吓坏了。
“我没有被吓坏。”埃瑞克虚弱地抗议道。“……我有想过的,那种事。”
“哦?什么时候?”
“读中学的时候。我想我那时候有点喜欢……我最好的朋友。”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不过我没多想。因为他明显并没那种意思。而且他那时候还因为我抢走了他喜欢的女孩恨我恨得要命。”
“为什么你会抢他的女孩?”菲里克斯说。他的态度明显轻松了一些。“听起来真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的。”埃瑞克低声说。“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彼特和我是同学,比我高一级;汉娜是他邻居家的女孩。从八九岁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起,我们就总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玩。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知道的时候好像已经太迟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自己是爱他,还是爱她?”
埃瑞克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想我是个非常迟钝的家伙,在这方面尤其是。”他怏怏地说。“我喜欢彼特,也喜欢汉娜,非常喜欢,但是……好像又都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知道汉娜是彼特的女朋友,所以一直都没有特别往那方面去想。我想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那么安全,又温暖又开心,我以为……我巴不得我们永远都那样。
“彼特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他成绩非常好,有一个基金会资助他去柏林上大学。他想让汉娜和他一起去。但汉娜对我说她不想离开这儿,不想离开……我。
“我感觉我挺糟糕的。我那时候还不到十七岁,根本想不清楚……一想到他们两个都会离开我就难过得要命。而我没法求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为我留下来。所以当汉娜跑来对我说她爱我、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那彼特呢?”
“我一直都没勇气跟彼特说这件事,后来他自己来跟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到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喜欢他……一点儿也不比我喜欢汉娜少。甚至我宁可他和汉娜一起离开,留下我一个人,也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那时候汉娜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彼特一个人去了柏林。”
“那你和汉娜后来怎么样?”
“我们在一起了差不多有两年。后来汉娜去了乌尔姆参加职业培训,一周只能够回来一次。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一个工程师什么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当朋友。我同意了。——当然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让你伤心吗?”
“非常伤心。”埃瑞克说。
“那么,现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和汉娜在一起时彼此感觉愉快吗?”
“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相当开心。”
“我的意思是,做爱的时候?”
“我想也是的。”埃瑞克有些脸红。“汉娜有时候抱怨我对她有点不够热情。但是大多数时候她还算满意。”
“所以事情不是挺清楚的么?”菲里克斯说。
“你同女孩子没有任何问题:可以爱上她们,同她们做爱,同我们这个社会里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你算不上是个同性恋,因为很明显,你通常并不会对同性产生积极的情欲。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你会因为某个不同寻常的事件,或者在特殊的氛围里,才会对个别同性有所感觉——据我所知很多异性恋者一辈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状况。”
“我只有过两次那种感觉。”埃瑞克说。“在彼特离开的时候,还有就是现在。”
他看着他,声音发颤。“但只有现在的感觉那么明显。”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冲动都更强烈。
“这很有可能,”菲里克斯平静地说。“因为上一次的情况很不一样:你已经有了女朋友,并且你知道彼特没有同性倾向,他不会回应你。而在我这里,你多少能感觉到,存在一点那种可能。——这让你的感官跃跃欲试。”
片刻的沉默笼罩了他们。菲里克斯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似乎是出于无意识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埃瑞克。”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也不会假装我没有想过。但是这不行。”
“……这不行。”他低声重复。
“嗯。” 菲里克斯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向家里人出柜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就再清楚不过,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和女人恋爱和结婚。我没得选。但你,埃瑞克,你是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比较容易的那边。”
他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他又露出了那种略带嘲讽的微笑。
“那好,我来告诉你:一时情绪作用下对一个同性产生性冲动是一回事,而做一个在周围人眼里打了标签的同性恋者则是另一回事。别以为政府立法许可同性恋者能够结婚,以及我们有一两个公开出柜的联邦部长,做一个同性恋者就像做一个异性恋那么轻松自在。——不管法律怎么改,总有一些人打心里不能接受这种事。
“十年前我跟我爸出柜的时候,他叫我变态,说我看了太多网上的下流节目,脑子坏掉了,让我滚出他的房子永远也别回来。你能相信么?那个时候《同性伴侣法》已经生效十年了。我也不大相信再多一个十年会让这些人的想法发生变化。——法律也不能规定人心里怎么想。
“柏林或者汉堡的几个先锋社区代表不了德国的广袤乡村。在你住的这种小镇上,也许这么想的才是大多数。他们多半不会当面叫你变态,像我那个直肠子的恐同老爹那样,但他们会在你背后窃窃私语,说你从小就古里古怪,以及他们一直都觉得你有哪里不对头。长得再丑的男人也会担心你会突然性骚扰他们,女人们则担心你会教坏他们的小孩,妨碍她们成为祖母的梦想。你的朋友们要想自己不成为一起被议论的对象,就也得减少和你往来,或者为了避免跟其他人发生不愉快,悄悄地把你从下一次邀请客人的名单上划掉。——我想你总该知道,在任何时候,选择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都会让你的日子更难过一些。所以要是有得选的话,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
“到目前为止,你顶多是有一些同性倾向。要说这是我触发的,你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你会很容易淡忘这些荒唐的念头,毕竟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不是么?除了我精神错乱吻了你,但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你完全可以和你的朋友们解释,今天的事只是一时突发的胡思乱想,他们会接受的,因为这是事实,并且谁都看得出来你是那么诚实的一个人。时间一长大家都会忘记。你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跟她结婚,生几个孩子,在你自己的家乡小镇过安安稳稳的平常日子。
“至于我,你知道我虽然出生在德国,但大部分时候都在国外。我选择的生活环境,所有我交往的人,都和这里非常不同……我的生活方式和这里格格不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埃瑞克注视着那双令人意乱情迷的绿色眼睛。
当然。他想。他来自都市,现代化的开放的社区。他那么美丽,一定有过很多的情人,像他自己一样聪明和机敏……根本就不可能在意一个住在山区小镇里、听不懂法语也弄不明白自己性取向的笨蛋。
“我只是在这里度假的。并不想负起改变陌生人的性向和人生这么重大的使命。”菲里克斯说。“而且我得说,这太让人有负罪感了。”
“我明白。”埃瑞克低声说。
菲里克斯微笑起来。这会儿他的笑意里不带什么嘲讽,对人对己的都没有。
“——所以我们能结束这个奇怪的话题了么?”
“当然。”埃瑞克回答道,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严重的焦糊味儿。
“——天!披萨!”他一跃而起,奔向烤箱。
为时已晚。那原本是披萨的玩意儿现在已经是漆黑的一团。烤箱里浓烟滚滚,他不得不立刻扣起箱门,以免引起烟雾探测器的警报。
“对不起,你的菌菇披萨。”他窘迫地道歉。“……我忘记了定时。”
他们就着橙汁分着吃掉了剩下的魔鬼披萨。披萨几乎冷透了。同他们的话题一样。谁也没再提加热的企图。
作者有话要说:
*埃瑞克问的这句话(?Dein Freund?“)可以有两个意思,因为德语的Freund既可以是普通男性朋友,也可以是恋人意义上的男朋友。而菲里克斯的回答(?Ex-Freund.“)字面意义是“过去的朋友”,这里的Freund只有后一种意思,即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