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瑞克从洗手间出来,向远处露台上的那张桌子瞟了一眼:菲里克斯安静地坐在那儿,正用勺子吃着面前的一大杯希腊酸奶。
他径直走向柜台。
“嘿,亚尼斯。”
那个矮小粗壮、脸膛红润的男人放下酒杯,满面笑容地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看到你在这里真是高兴。”他说,一面在埃瑞克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有好一阵子没来了。自从……嗯,一切都好吗?”
“还不坏。”埃瑞克说,假装没注意到对方那个明显的停顿。“对了,问你个问题。你应该对那些希腊诸神的故事挺熟的吧?”
亚尼斯鼓起了腮帮,显出好像是受了侮辱般的表情。“咄,你竟然问得出来!我离开了斯巴达的文学院还不到十年哪。你以为我的教育程度会沦落到跟这边的乡下小鬼一样么。”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一下,你知道那个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里,达芙妮为什么宁可变成树也不要阿波罗呢?”
“那很简单,因为厄洛斯* 的恶作剧。阿波罗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神箭手,笑话厄洛斯的弓箭是小孩子的玩具,毫无用处。所以那个顽皮的小鬼就来报复了:把金箭射进了他的心,又把铅箭射中了达芙妮。”亚尼斯侃侃而谈。“结果当然是阿波罗如痴如狂地爱上了她,而她的心里插着铅箭,对他毫无感觉;他越追得紧,她就越厌恶和害怕他。最后他抓住了她,想要强迫她,她向她的父亲河神以及众神求助,让自己变成了月桂树——不过这也没能阻止住阿波罗。他抱了那棵树,”他眨了眨眼。“然后宣布那棵树是他的。”
“这样子啊。”埃瑞克叹了口气。他感觉这个故事和阿波罗本人都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亚尼斯有点儿好奇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我一直把这个故事跟赫拉克勒斯追鹿的故事混起来了。最近才有人纠正了我。”
“噢,赫拉克勒斯!”亚尼斯说。“那可是我最最喜欢的家伙。你知道当年我在斯巴达的学校里做过一个课题,关于赫拉克勒斯……”
“……是的。”埃瑞克耐心听完了亚尼斯的又一轮小演说,在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及时插入了自己要讲的话。“现在把账单给我吧,亚尼斯。我得走了。”
“帐已经结了。”亚尼斯向那个方向上努努嘴。“你的小朋友刚过来付的帐。”
“哦,好吧。”埃瑞克说。“不过他不是什么小朋友。菲里克斯……他和我一样大。”
“真的?他看上去简直像个高中生。他个子太小了。”亚尼斯说,全然不顾他本人的身高也大大低于当地平均的事实。“而且实在是瘦得不像话,”他又加上一句。“他看起来就像只快要饿死了的小猫咪一样。”
埃瑞克不喜欢他那么说菲里克斯——他觉得亚尼斯的俏皮话从来没像今天那样不讨人欢喜。“谢谢你的招待。” 他有点僵硬地说。
他打算走开,亚尼斯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我得跟你说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说。
“嗯,什么?”
“刚才那男孩来付账的时候,贝克家的老大也正好走进了店里来。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把头发漂成白金色、脸上有道疤的大块头。”
“约纳斯?”
“没错。怎么说呢?”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在那头打账单,没听到约纳斯跟他具体讲了些什么,但看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友好的话题。我就赶紧过去把他们分开了。”
埃瑞克皱起了眉头。
“那后来呢?”
“后来布丽吉特就跑了进来把约纳斯给拉出去,约纳斯还一直骂骂咧咧的,讲些我听不懂的话,好像是挺脏的那种下流话,他们两口子没吃东西就走了。你那个男孩——菲里克斯,是这名字吧?——就回到外面去坐着,我给他送了一份芒果酸奶。”
“谢谢你,亚尼斯。”埃瑞克说。他现在真心诚意地再度喜欢上了这个来自希腊拉科尼亚的小个子。“你知道约纳斯为什么那么做?”
“天晓得。”亚尼斯摊开了两手又合拢。“不过我大概能猜想得出:他一直都是个有点仇外的家伙,看到外来的他又看不顺眼的人,就像野猪一样竖起了全身的鬃毛。你的菲里克斯看起来明显太不像这里的人了,而且他……嗯,太好看了些,作为一个男孩来说。”
他看了看四周,用压得更低的声音说:“我得说,德国也许有对外国人很友好的地方,但咱们这儿肯定算不上一个。有一些仇外的杂碎,也不是说有很多,但我刚来的头一两年,他们让我的日子十分难过。直到我在这儿安顿下来,有了些朋友,又娶了乌苏拉,情况才慢慢地变好了。”
埃瑞克震惊地看着他。“天,你从来没说起过这个。”他说。“我太抱歉了,亚尼斯,如果我早知道……”
“没事儿。”亚尼斯呵呵笑了起来。“你一直是个好小伙儿。现在赶紧回你的心上人那里去吧。”他拍拍他的胳膊。
埃瑞克吃了一惊,随即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他低声问道。
“这还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么?我又没有瞎。”亚尼斯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在吃饭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他比我做的木莎卡还美味一样。”
埃瑞克的脸更红了。
“喂喂,不用害羞成那个样子吧。”亚尼斯说。“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儿么。就连赫拉克勒斯也爱海拉斯。‘我们不是第一个在美丽的事物中看到美的凡人** 。’”
埃瑞克走出了店门,一踏上露台,他就感到周围那些聊天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一些。他环顾四下里坐满了人的十几张桌子,发现好几张桌上坐着他认识的人(介于面熟和走在路上会说你好的程度)。一些人立刻抬起头来看他,另一些人则是有些刻意地转开了视线。离他最近的是韦伯一家,麦克·韦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吃他的色拉。“嗨,埃瑞克。”梅兰妮·韦伯向他招了招手。
但埃瑞克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他震惊地意识到,在他出来之前,这些人——包括他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在悄悄地打量着菲里克斯,并窃窃私语。
不,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在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就发生了。只是他毫无察觉而已:他的全部注意力只够他看见对面的人。——但菲里克斯呢?
他看向那张桌子:菲里克斯向他抬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不可能没有感觉到。也许他在来之前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埃瑞克想起了这天早上当他提议来这里吃饭的时候,菲里克斯的回答和他当时的神情。
我是个笨蛋。他想。为什么我要带他来这里?我本该预料到这种情形,我知道这里的人是有多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还有些人完全没能力接受和他们自己不一样的人,但我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就像我之前也从来不知道亚尼斯曾经遭遇的那些麻烦一样。
他笔直地向那张桌子走过去。
“我们走吧。”他说。
菲里克斯点头,然后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椅背上的背包。埃瑞克突然踏前一步,用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
“我们回去吧。”他再度说,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从桌子和桌子之间,在人们或明显或隐藏的视线里,穿过露台走了出去。埃瑞克始终握着菲里克斯的手。骨节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手掌里仿佛温柔憩息的鸟。
明天这个时候,菲里克斯已经离开这里好几个小时了。他想。到那时他会怎么想?他是会想念,还是会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就像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那样,人其实也并不那么了解自己:你永远不知道事情当真发生时自己会如何反应,会有怎样的感觉——理智无法控制的感觉。就像在刚刚的那一刻,他无法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他。因为在那一刻里他别无选择。
管它的呢。反正明日未至,只有现在。现在他握着菲里克斯的手,在秋日森林里覆着落叶的步道上走着。前面的路上不时出现一两个人。也许是他认识的人。但管它的呢。菲利克斯的手在他的手里,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如果他想,他就可以不时地停下来吻他。——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们走回徒步者停车场,上了汽车。
“现在我们做什么?”菲里克斯问。
“我们回家。洗个澡。然后做爱。”埃瑞克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楞了一下。但是想了一想,并没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地方。——也许本应加上一句“如果你同意的话”;然而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觉得这句话不说也无妨。
“你说话一直都这么直截了当么?”菲里克斯看着他说。
“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在言辞这方面一直很糟。”他坦白道。“大部分时候,我的困难在于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有时候恰好找到了,我就会说出来。——我没法考虑很多。”
“唔,我想你做得还不错。”菲里克斯说。
“所以……对你来说是没问题?”埃瑞克问。
“只有一个。”菲里克斯慢悠悠地说。
“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些润滑油,但不知道我们俩中的哪一个去买比较合适。药店的人恐怕认识你,而我作为一个外来的人在这里也很显眼。——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有招来许多闲话的风险。”
“那我们就一起走进去买,管他的呢。”埃瑞克说,发动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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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洛斯(Eros)是希腊神话中的爱与情欲之神。其罗马同位体为更多人熟悉的小爱神丘比特。
**海拉斯(Hylas)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同性情人。文中所引诗句为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公元前310年-前250年)所作:“我们不是第一个在美丽的事物中看到美的凡人。不,即使是心肠刚硬的安菲特律翁之子,曾制服了凶暴的涅墨亚狮子的人,也爱上了一个男孩——迷人的海拉斯,他的头发打着卷儿地垂落。”(根据英文版译出:We are not the first mortals to see beauty in what is beautiful. No, even Amphitryon's bronze-hearted son, who defeated the savage Nemean lion, loved a boy - charming Hylas, whose hair hung down in cur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