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完我哥的那顿打,我在家躺够半个月才回学校。
下午第一堂碰上李天王的数学课,讲台上的中年男人照常托举着保温杯,龟爬似的语速回荡在整间教室内。
左脚刚迈到门口,半秒后李天王便暼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及时停住。
“你的桌子被搬到走廊上了。”旁边的同学低声提醒。
我不以为意地“哦”了声,转身走回廊前,最终在靠近楼道口的地方找到课桌。
将几张空白试卷揉成纸团扔进桌兜,露出的桌面并不光洁,上面有我拿圆规刻出的“傻逼蓝何”。
我哥从来不会来开家长会。
我规定的,当时还跟我哥说要是他敢来,我就敢从教学楼跳下去。
我哥揉了揉我的后脑勺,说自己不会来。
吃完饭,我哥又把我按到腿上狠狠地抽了顿屁股,让我长点记性,不准再用自杀威胁他。
傻逼蓝何的手劲真他妈重,打得我连哭带嚎。回到房间,我立刻将书包里那张需要家长签字的成绩单撕掉。
皱皱巴巴的成绩单上总共有53名学生,我就排在53名,年级总排名同样是倒数第一。
拉开凳子坐下去,按耐住逃课的冲动,我索性趴下去补觉。
教学楼前种了排笔直而茂盛的白桦树,夏初无风的午后,翠绿的叶片也会跟着逐渐燥热的空气浮动,闪到地面变成浅色光斑。
走廊左边的下半张白墙被瓷砖贴完,顶上挂着各国著名人物的名言警句,我敢打赌十年都没换,我哥见过我也见过。
直到现在,我依旧想不明白,我哥究竟是怎样在这种单调又无聊的地方度过了三年。
我多待一秒钟都想去死。
傻逼蓝何真他妈厉害。
没到半小时,太阳金灿灿的影子完全移动进楼道,晒得皮肤一阵灼热。
我抄了本书挡脸。
“咚咚——”
课桌上传出两声敲击。
惺忪地半睁开眼睛,面前背着光的人是李天王。
“跟我来趟办公室。”对方撂下这句话。
知道他要训些迂腐的话,慢吞吞地撑起身体后,我没魂儿地跟上去。
将办公室的门闭紧,李天王抿了口杯里的茶再吐回枸杞:“站好。”
我试着正了正背脊,半秒不到又弯回去。
“蓝雨,”合上杯盖,李天王开始教育我,“你知不知道我教的是理科尖子班?”
我略加思索,没想起来:“嗯。”
“你知不知道下周一是五校联考?”
我一问三不知,还是心地善良地配合他:“嗯。”
李天王顿了顿:“那你知不知道上次月考你是年级倒数第一?”
听他说起学习的事,我的眼皮控制不住打起架,任由耳朵再磨出一层茧。
“蓝雨,蓝何上学的时候,可不是你这种状态。”李天王是教过我哥的六位元首之一。
停滞片刻,李天王又说:“我不指望你能跟你哥一样刻苦学习,但起码你不能打架逃课。”
“难道将来你想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
半阖着眼睑,我接嘴说:“毕了业我就去录像厅卖黄碟,李老师你来我给你打八折优惠。”
李天王皱起眉头,语调正色道:“蓝雨,你是不是想让我给蓝何打电话?”
听见关键词,我瞬间恢复清醒,连忙装乖:“李老师,我错了。”
对于我这种走关系进来的差等生,李天王也好说话:“现阶段我也不指望你能提升多少,只要你不考最后一名,我就可以网开一面留下你。”
“否则你还是回夜间部吧。”
“谢谢李老师。”我背着手朝他鞠了个躬。
“下去好好反省。”
退出办公室,我气定神闲地搬起课桌,将它放归原位。
下节课是体育,还差三分钟敲铃,教室里没剩几个人。
“有个年年给学校捐钱的哥哥就是好,犯了错那么快就被李天王原谅了。”孙鑫的位置在靠墙的末尾。
我跟这家伙不对付,上个月刚在废钢厂打完架,途中差点把他一只胳膊拧下来。
听见欠得要死的声音,我也没收着脾气:“对啊,我有哥哥,你没有。”
孙鑫冷呵了声:“你除了显摆你哥,你还能干什么?”
“要不显摆显摆你是万年不变的倒数第一?”
“倒数第一也跟你待在一个班,你好好反省一下。”我毫不留情地讽刺说。
孙鑫梗起脖子,被我呛得无话可说。
后门有同学叫我打球,正要走时孙鑫突然说:“蓝雨,你敢不敢跟我赌一场?”
“赌什么?”我也没怕他。
“就赌这次联考你是不是倒数第一。”
“怎么个罚法?”
“谁输了谁就把头发染成粉毛当狗。”孙鑫说。
“你不摆明着坑我吗?”清楚自己的水平,我没被他怂恿。
“你哥都能考省状元,你能比他差多少?”孙鑫故意激我。
“还是说你怕丢了你哥的面子,不敢跟我赌?”
顿住脚步,回过头后我短暂地凝视他。
孙鑫交叠着胳膊,对我挑了挑眉。
过半分钟,我说:“赌就赌。”
“刘深当见证人嗷。”听我同意,孙鑫有些幸灾乐祸,冲我背后的人吆喝了句。
刘深看看我,再看看他,懵然地点点头。
待到放学,刚拐出校门我就看见我哥的车停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穿了件修身的黑色风衣,正背对着我在接电话。
前年冬天,还差几分钟除夕,整座城市像一颗装满白色雪花的巨大玻璃球,躺在地上能冻死人的冷。
我哥还周旋在酒局上。
等不到人,我索性跑出去找他,刚进电梯就听到两个中年男人议论他。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自然也不认识我,话里话外都叫我哥“姓蓝那个臭小子”。
我书读得不好,听不出他们话里的重点,但听得懂在骂我哥。
骂我哥毛都没长齐就敢跟会长提行业革新,还骂我哥居然胆大到吸收外资搞上市。
“委与虚蛇,不切实际,”梳着背头的男人有点文化,“我看他那个破公司用不了多久就会破产。”
从电梯里出去,他们又微笑着跟我哥握手,说有机会一定要合作。
我躲在门外的常青树后面,看着我哥独自面对那群找他麻烦的人,照样有条不紊、风光无限。
离开饭店,避开监控后我拿石头把那两人的车窗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这件光辉事迹我一直没有告诉我哥。
半夜他回来,我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我哥肯定是醉的,走路都有些偏颇,却能把我放上床,衣服都没脱就压下来。
我哥同样不会告诉我外面的人怎么骂他,发觉我在挣扎也只说了句:“让我抱一抱。”
我哥重得要死,浑身都在冒寒气。
我将他冷得像冰块的手捡进被窝,然后放到肚子上。
我觉得那里应该是自己最温暖的地方。
平时我哥该怎么揍我就怎么揍我,我该怎么骂他就怎么骂他。
但我不是不会心疼我哥。
毕竟我们还要相依为命。
走近,我哥刚好挂断电话,眼底还带着厌恶的神色。
现在我哥的势头正盛,我不知道那群人又在怎么恭维他。
发现我的身影,转过来后我哥顷刻换成一副温和的笑意。
傻逼蓝何连变脸都那么游刃有余。
我装作没看到,上了车照旧等他给我系好安全带。
“蓝何,”我问他,“怎样才能不考倒数第一?”
我哥捏了捏我的脸:“小混蛋要发愤图强了?”
躲掉他的手,我没把打赌的事情说出来,催促说:“快点告诉我。”
我哥又摸了摸我的脑袋:“考试别睡觉。”
如孙鑫所说,我哥是当年的理科状元。
我向来相信他,这句话也不例外。
于是两天考试,就算无聊到宇宙爆炸,我都没有睡过任何一科的觉。
周五,大课间时成绩被张贴在公告栏上。
头一次,我那么关心自己的排名,拼命挤到第一排后一行一行地寻找,直到看见“蓝雨”两个黑字出现在倒数第一的位置。
操,傻逼蓝何骗了我。
退出人群,我捏紧拳头就要去找他。
孙鑫早就拎着刘深蹲守在后墙,见了我便堵住去路:“想逃跑啊倒数第一?”
我让他滚开。
顺着力度后退两步,孙鑫稳住身体:“这么大火气,输不起啊?”
“你他妈才输不起。”我鄙睨着他,嘴里没落下风。
“那染头?”孙鑫吊儿郎当地提醒我。
“染就染。”
学校不远就有家理发店,花三百块坐几个小时,落地镜里出现一个臭着脸的粉毛高中生。
理发师是个年轻女人,带着笑容的棕色眉毛刚漂过:“粉色很挑人的,小弟弟你皮肤白,染上就跟我女儿喜欢的日本美少年一样好看。”
掏出手机,孙鑫咔咔拍了好几张:“倒数第一,汪两声给我听听。”
我紧盯着镜子里的人,沉思时并没有理会这句挑衅。
为免我们两个人当场打起来,刘深急忙插话:“其实这次的倒数第一有两个人,季阳也是。”
“他又没来考。”孙鑫明显不服。
“但你们打赌的时候没有排除这种情况,”刘深替我辩解,“所以蓝雨也可以算倒数第二。”
心里本来就烦,旁边这两个人又喋着嘴争论,听得我更想把傻逼蓝何痛打一顿。
摘掉围衣,我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决定立即付出行动。
见我往外走,刘深问道:“蓝雨,你要去哪里?”
“揍人。”我扔下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