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都计划好了,这也算计划的一部分?”
封谦站在3701病房外,面无表情地透过门上小窗往里看,佘九涟在他身边半天没回话,他猜是佘九涟也不知道。
听说他哥失忆,封谦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谁能信?
当拍电视剧呢,从窗台掉下来磕坏了脑子,该忘的不该忘的全给忘了,一问三不知,见他像见陌生人,只记得自己叫封文星,是封家大少爷。
一想到这封谦就冒火。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火急火燎地跑来病房,结果他哥毫不在意地瞥他一眼,半秒都没停留,开口第一句居然是先跟佘九涟打招呼!
封谦当时就急了,直接挤开所有人冲到病床边,要不是看封文星脑门上缠着一圈厚绷带,他非得拍拍他哥的脑袋听一听里面究竟有没有水在晃。
他问封文星,你怎么不招呼我?
封文星问他,不好意思,你是?
甚至还换上了标准的职业假笑,只弯了嘴角,眼尾不起半点波澜。
很难说封谦在那个瞬间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心里五味陈杂,既觉得真是太好了,封文星不记得他,自然也不会记得对他产生的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又觉得真他妈操蛋,明明人也操了,嘴也亲了,给他留下那么多心理阴影,轻飘飘一句忘了,现在面对他居然像是从没接触过的陌生人?!
好啊,妈的,真是太好了。
边上的主治医生大概看出他的不对劲,小声提醒病人处于刚醒阶段,不宜接收过量刺激。
封谦指关节快压断了,站封文星面前冷笑一声:“我是谁你都不记得?”
封文星看向他的眼神平淡,反问:“我应该记得?”
这话到封谦耳朵里头像在挑衅,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咱俩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封文星不说话,审视般打量他。
封谦由着他看,毫不心虚地给自己安了个新名头:“封文星,我是你哥。”又补充:“你亲哥。”
反正封文星把他忘了一干二净,偏偏现在又打不得骂不得,他占点口头好处怎么了?
封文星不信,执意说封恒就他一个儿子,还找佘九涟求证,封谦怕佘九涟这就把他卖了,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
先开始佘九涟不为所动,眼看着要败露,封谦病急乱投医,把手藏在背后偷偷朝他比心——
老天爷,他真是鬼上身,怎么能做这种动作?这下佘九涟又要以为他在撒娇了。
封谦嘴角紧抿,耳朵尖快烫红。
“……嗯。”
佘九涟的目光在某处停留了会儿,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配合他的谎言,“他是你哥。”
封文星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这才让封谦有了点报复成功的爽快。离开前,他恶趣味地让封文星喊声哥听听,封文星皮笑肉不笑,“请”他慢走,到最后封谦也没听到一声正儿八经的“哥”。
病房里的灯灭了。
封谦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走廊空空荡荡,除他和佘九涟外,其他人都被支去了别的楼层。
他脸上没了刚才快活的表情,病房里戏弄封文星的恶趣味都是装的,封谦跌宕的心始终没有落下。
他背过身,脱力地顺着门一点点滑坐下去,喃喃自语:“我当年该不会也是这样忘的,从实验室逃出来的时候出了意外,脑部受击,所以什么也不记得。”
“那样丢失的记忆会一辈子都记不起来吗?我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狗屁实验室。”他屈起胳膊碰佘九涟小腿,眼神飘忽,没有着落,“我哥是不是也有可能就这样把我忘了。”
遗忘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呢?
封谦挠了下后脑勺,脑袋垂下去,盯着地面上一道裂缝格外大的瓷砖看。
他哥忘了他好像没损失什么,少一个惹事的弟弟过得总能轻松些。他丢个哥也没什么,又不是小孩还要家长照顾,顶多……顶多……
就是再次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
再一次,又一次。
“你希望他记得么?”
出乎意料,佘九涟竟然陪他一起蹲了下来,只是没他这么不讲卫生直接坐地上。
封谦茫然地抬头,明明是简单的问题,只需要说“是”或“不是”,他却嗫嚅半天没给出一个准确答复。
走廊的灯很亮,佘九涟逆着光,眉骨映得深刻,拉长的影子被封谦踩在脚下,他忽然倾身,伸手往封谦脸上抹了抹,指尖沾上一点湿润水痕。
“离开他会让你这么难过?”
封谦才发现自己哭了。
“没有。”他急着否认,迅速低头胡乱擦了把脸,拼命眨眼压回泪腺分泌出的液体,嘴硬:“你懂什么,我这是气的,封文星这个畜牲,他倒是把事忘完一身轻,留我给他收烂摊子,倒霉死了!”
“谁稀罕来他们家认祖归宗,来了要当替死鬼还要被逼着乱伦,我要是不来,在我家小县城那指不定活得多潇洒。”
“托你们这群傻逼的福,现在我对女的也硬不起来,以后怎么娶老婆生孩子?”
佘九涟说:“不生也没关系。”
“实验又不是我想去的,现在追着我杀人灭口算怎么个事儿?我多冤枉,我做错什么了?”
佘九涟说:“你没错。”
封谦乱骂一通,想尽难听的字眼,骂到后来已经没了逻辑,东一榔头西一锤子,佘九涟也不打断他,就在边上安安静静地听他发泄,偶尔会给短暂的回应。
“……但是我哥跟别人不一样,我就他一个哥,就剩他一个亲人,他要是把我忘了,我以后过年还能回哪去?”
封谦又忍不住哭了出来,鼻涕泡直往外冒,他嫌丢脸,歪过身子往角落藏,却被佘九涟掰正肩膀,抱进怀里拍了拍。
拍背的动作有些生疏僵硬,佘九涟并不擅长做这些,仅仅因为难过的人是封谦所以才愿意,他由着封谦蹭脏衣服,只担心瓷砖太冰,封谦坐久会着凉。
“我不就想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想有正常的家人,想谈正常的恋爱,我要的多吗?我要的很多吗?!”
“不多。”佘九涟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稳步朝电梯走去,他不太会安慰人,能许下的承诺只有:“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封谦吸吸鼻子,鼻音很重:“你给个屁。”
他现在好难过,哭得人都没力气了,有种悬在裂谷上空随时准备掉下去的不安,于是只能收紧揽在佘九涟背部的胳膊,像抱着最后一根求生木。
封谦已经习惯了独自面临所有不幸和委屈,从小到大都这样过来的,他假装不在意,跌倒就赶紧爬起来,笑哈哈说没事,其实摔在地上他的膝盖也很痛,痛得想哭。
可是他的痛苦无人问津,眼泪流出来也没有用,爬慢了还会被骂挡路。
如果真有人愿意在很难的时候拉他一把,或者把他抱在怀里哄一哄,他也会偷偷开心,只不过愿意拉他的人太少,大多数都冷眼旁观,哪怕听到呼救声也只当作没听见。
他好久没这样痛快的哭过,心想自己一定哭成了狼狈的花脸猫,在佘九涟把他放到床上后还死不松手,怕被看光这难堪的模样。
“你把灯关上再走。”
封谦环抱着佘九涟不许他起身,佘九涟能拿他怎么办,只好连人从床上抱起走到门边关上灯,再摸黑送他回去,低声留下一句“晚安”。
“佘九涟。”
封谦在他转身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衣摆,黑暗中只看得见高挑挺拔的轮廓。
“以前拍你张照片要把我往死里打,今天又说什么都能给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佘九涟静了片刻,忽然折返到他床边蹲下,房间并没有暗到这个距离还看不清人脸,封谦清清楚楚看见他眼底漂浮着细碎的光。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怕痛。”
封谦记得。
这得追溯到去年他跟佘九涟刚当上室友那会儿,发病初期基本天天要咬,佘九涟的手经常性小伤覆大伤,看着都疼,某次他实在好奇问了,不过当时佘九涟并没有回答,他以为会永远等不到答案。
“痛感丧失是永生计划其中一项,我是没完成的半成品。”
封谦微怔:“什么叫半成品?”
“只完成了痛感丧失,”佘九涟说得很慢,“代价是寿命折损。”
“五到八年,这是出来检查后医生告诉我的时限,今年是第七年。”
他抬起手,呼吸逐渐变得混乱,“我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不如从最开始就远离。”
封谦压下心头惊骇:“那为什么现在又这样?”
佘九涟眼皮垂下,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轻轻摩挲着封谦的侧脸,像在哄睡。沉默了许久,久到封谦眼皮打架,困顿地闭上眼,他才停止动作,低头落下一个冰凉干燥的吻。
“我也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所以尝到一点甜头,就不想再松手。
*
*
月光真是刺眼,照得封文星怎么也睡不着。
病房里蔓延着一股消毒水味,麻效渐散,受伤部位又开始不间断作痛。
封谦在门口骂他的话,一字不落全进了他耳朵里,但封文星不难过。
或许封谦说得对,他就是世界上最坏的哥,该对弟弟做的,不该对弟弟做的,全都做了,全都错了。
他知道他嘴硬心软的弟弟哪怕事到如今半只脚快踏入地狱也还挂念着亲情,他也知道封谦对他的纵容深扒探寻下去很容易发现并不源于爱欲。
封文星本可以靠“家人”的身份用下九流的手段栓住封谦一辈子,他不想放手,只是他觉得目前这个情形,封谦再跟着他可能会过得很难。
如果他的得偿所愿会让封谦痛苦不堪,那他宁愿一无所有。
封文星自认已经做出了综合各方面最好的选择,但真正听到封谦痛哭时,他在一门之隔,心脏还是被密密麻麻的针来回戳刺。
爱到最后怎么会是痛呢?
欲壑难填情难满,所有缘分拿去当兄弟了,只有缘分,不剩名分。
--------------------
封文星:假装失忆ing